张协拍死了一对苍蝇。
他看着白墙上留下棕黑色的苍蝇体液,下手力气太大,体液渗出过多,甚至在墙上反光。
这是一对忙着做爱的苍蝇。张协把苍蝇拍抵到母亲黑色运动鞋的鞋口上方,抖了三下,苍蝇还在苍蝇拍上挂着。父亲离自己一米远的厨房里发出脚步声,他把苍蝇拍送进厨房,在厨房的垃圾桶上磕了很多下,两个连接着的黑点和厨余垃圾融在一起。
张协抽了一张杀菌湿巾,他无法停止想象当母亲穿上运动鞋时足底所感受到的柔软的异样。当母亲锁好家门走到下一层楼时,异物感就会平息一半,当她有了“不如脱鞋看看吧”的想法时,这对苍蝇已经服服帖帖黏在她的黑色袜子上了。
张协结束了这样的想象,手上的杀菌湿巾刚好把苍蝇留在墙上的污渍消灭,酒精渍湿了墙面,又急匆匆蒸发。
饭后游泳,张协带着胃里的植物和动物一起进行水中运动。露天泳池里的人三三两两,注满水的泳道像一块巨大的蝶豆花果冻,人是失足落入的果蝇。还有倚着泳池终点线的电子屏在动,现在是晚上九点,水温二十五摄氏度,室外温度五摄氏度。上一次注意到这些数字是什么时候,张协记不清了。但他每一次和朴青来游泳,总会指着电子屏说:就游一个小时。
虽说每一次,但两人也就一起来过两次,张协讨厌运动时不得不兼顾一个不需要兼顾的人的那种感觉,他本能地期求朴青发现这种厌恶,又怕朴青真的发现。
但朴青很识趣地在另一个泳道上游,从她的角度来看,并没有妨碍张协的意思。
张协试着忘了朴青的存在,但却发现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得到,泳池里有自己和朴青。
张协又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蓝色水波远去又荡回来,在水下睁开眼睛,同时伸手,让阳光切割自己的手臂,他看见斜射的阳光贴在自己的手上,给予他很明显的光与热,如果这个时候试着向泳池墙壁推一掌,水波被墙壁撞散后又逃向自己的身体,那一道阳光在水下也变得歪歪斜斜,很不坚定。突然有人从背后拽了一下他的右脚,他一个趔趄,差点把头磕在池底,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用另一条腿狠狠往后蹬了一下,然后浮上水面。
张协有一个奇异能力,那就是可以把不愿意回想起的事情以最快速度忘个大半,虽然后来他知道了这个是记忆的自我保护机制。
他实在是忘了自己背对泳池,十指扣住岸上的凹槽时指头和水泥之间的摩擦,他看到救生员对着自己冲过来,差点脱口而出:我没事。而救生员最终在水里捞起的却是会游泳的朴青。朴青的身体像一尾死鱼一样柔软。果然,有些事情只是他以为他忘了。
朴青是会和超市收银员道早安晚安的人,她也会对张协道早安晚安。但早安不是爱,晚安也不是爱。第一次见朴青,张协看见她用指甲划拉着嘴唇,就像在刮着甲虫翅膀。张协断定这是一个无趣的女生,但无趣不是伤害对方的借口。又见了几次面,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把自己推向朴青,每往前一步,后路就塌了,就像从悬崖边上往安全地带撤退,但恰好是朴青挡住了路。
张协告白了,他要用语言把朴青从自己的逃生之路上搬开。他说,在一起吗。舌尖压向喉咙的时候张协尝到一股咸味。他听见自己喉咙产生黏腻的声音,一种恶心感袭来,就像有人为了加固摇摇欲坠的房顶而手持大棒用力地往上撑。朴青说,好。张协总算安全了,这会儿才有心思打量朴青,看着朴青下眼睑的轮廓像一叶两角翘起的轻舟,过两天又发现了朴青的鼻尖很翘,又看清她的耳朵和嘴唇。相处了一个月,张协看尽了朴青,但有一个地方始终抓挠着他:朴青是肿眼泡。
朴青为什么是肿眼泡呢?张协又问自己,朴青为什么不能是肿眼泡呢?他会在和朴青聊天的时候不小心地大声说,你是肿眼泡啊?又会拉着朴青赶快逃离上一秒的自己。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越逼近完美,就越让人苛责她为什么不是完美本身。
和朴青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张协都在和自己较劲,如果一起坐公交,就和座位上时有时无的阳光较劲;如果骑自行车,就和减速带较劲;如果去坐地铁,张协听着先下后上的广播提示,下地铁的时候一定要对准门中间走出去,目不斜视,他感到这是一种文明人的尊严,或者其他的什么狗屁东西。至于情侣之间的感情,原先是没有的,都是一句话叠一句话,一个字摞一个字地生榨出来的。双方都不算情感贫瘠,但交给对方的情绪比作弊时携带的小抄还要遮掩,吵架更是吵不起来,两者在对方心里开垦的面积还放不进去一个矛盾。
有时候他们已经忘了自己和对方是恋爱状态。因为想不起来,所以不会分手,张协这么想着,明白过来大概这就是稳定。但自己已经逃离了悬崖,有了活路,对朴青的态度应该从无视变成“有视”,光是看到朴青还不行,还应该做一个伴侣会做的事情。
于是就有了和朴青同居的想法,因为这大概是作为情侣的尊严。
但同居生活也只是加剧了两个人的褪色而已。朴青穿了雪纺衫,上面有熨烫上去的灯芯绒图案,张协在看到的一瞬间已经想到下一刻自己的食指和大拇指会怎样捻着她的衣服,而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他在朴青发出挑逗性语言的时候,就看见了朴青是如何鼓起勇气想到这些言论,又是如何“斗胆”期待他的回应的,于是他会给予对方一种礼貌的热情,那种热情既能让对方满足,又恰好能让对方明白自己只是在作出对方想要的反应而已。两人几乎把情侣之间会做的事情全都做了一遍,然而都以失败告终,这些复刻太顺滑了,顺滑到没办法留下自己独有的印记。
刚刚接触一件事情,就想到接下来的一百步会怎么走,自己也老老实实地走了,但是好像这一百步都是在为前面的接触交差,今天的行为是昨日指挥的奴隶。
于是日子越过越淡,连室外的绿化树都要比室内盆栽青翠许多。
似乎有人开始尝试暂停这种褪色,用各种颜色填补,比如腿上的淤青,伤口的血红,眼影的蔚蓝,头发的嫩绿。但张协却是那个“开始”键。他很知道朴青的动机,也很知道如何作出惊讶的回应。
两个人按部就班的行为终于被朴青的崩溃大哭切断,她说:在你眼中我就是个笑话对吧,我不值得你付出任何一点感情。
张协说当然不。他的感情就像放在冰箱里的速食便当,码的整整齐齐,需要的时候拿出一份加热。他只是没有额外的情感供自己表达,如果两个人在一起讲什么事情笑出眼泪,或者因为悲伤而产生了持久的静默,那眼泪和静默也一定是速食包里的配菜之一。
于是那些颜色也出走了,朴青变得不爱回家,回家的时候湿了衣服,头发上藏着草屑,或者鞋子也没了一只。
有时候朴青呆在家里,会把完全不相干的东西当着张协的面放在一起,比如把洁厕灵挤进咖啡里,并且确保张协看见了,再把杯子端给张协。她摸索着张协正常思维的边界,希望迎接一场不属于张协原本情绪的暴怒或者其他不寻常情绪的洗礼,但这些都没有发生,一个人最大的局限就在于他是自己而非他人。
朴青逃跑了,她被一辆开得并不快的汽车撞到了腿,她的家里人把她接走了。
张协就拎着水果抱着花束去看望朴青,进行了一些病人与慰问者之间的交流,然后在三十度的秋天里从医院走回家,衣兜里插着手机和朴青写的信。
一个人的生活怎么过呢?就按照一个人的生活模式过。等到放寒假,退租回家,每晚游泳,偶尔打苍蝇。
张协就像其他潇洒的男人一样,刻意地把朴青忘了,到最后,他已经忘了自己忘了什么。
还有什么值得忘却的?并没有。但下水以后,他反倒记起夏天游泳时水中的波纹变化,以及自己的腿是如何被拉住的了,拉住他腿的那只手是凉的,并且没有用尽全力。
张协看着自己浸泡在蝶豆花果冻里,感受自己的四肢和水的博弈,就像在感受别人的身体。
室外温度一直是五摄氏度,但水温的数值在三分钟以内先是从二十五度下降到十五度,又冲到六十度,像一个练习长跑的人,在最后一个弯道处减速,然后全力以赴冲向终点。
张协没有感到任何水温的变化,背对着电子屏开始蝶泳,从深水区出发。游泳池底部的瓷砖反射出贝母般的白光,白光被稀释成波纹彩虹,撞上游泳池的边缘,和夏天那次不同的是,彩虹又反弹回泳池中心,然后被水吃掉,悉数消失。张协本来被光晃得睁不开眼,伸手刚好抓住梯子,手指却反射性松开,泡在水里的铁制扶手不知何时已经烫得握不住了。光消失以后,四周一片漆黑,岸上白炽灯投射在水面上的光也被波纹彩虹吸走,前者看起来就像城市上空的星星。水和张协都静默着,然后水打了个嗝,水中翻出来一团火,红绣球般的火在水中爆开,继而拨开水面,和张协平视了半秒钟。
在这半秒里,张协想,久违了。
张协被救生员救上岸时,只剩下一条腿,救生员没有勇气下水寻找人的肢体。张协的腿其实很容易找到,它在水里开出一朵滚了银边的血花。这条腿浮起来,物归原主地漂到张协身边,救生员这才将其拖上岸, 放在昏迷的张协旁边。这条孤腿仿佛一株被连根挖起躺在路边的行道树,让人不觉惊悚,只是看得难过。
据救生员事后口述和监控显示,游泳池这一片上停电了大概半分钟,四周漆黑,救生员听见水中有人扑腾,就抄起救生圈赶过去看,结果等灯光亮起就看见半池血水和挣扎着的张协,而电子显示屏的各项数据从头到尾均无异常。刚刚被救起的张协还有意识,因为剧痛而乱动,张开了另一条腿,然后便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张协以孕妇生产的姿势死去了,如果另一条腿还在的话。
后记 朴青的信
入夏了,很热,但你知道,我们的共同空间里找不到释放的位置,我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被封在水泥里的鞭炮,我也找不到自己的引线在哪。
你总是很在乎尊严,但我想告诉你,没有什么尊严真的能够驱使你去做任何一件事。或者说,在你做的这些事情中,没有什么真的尊严存在过。你之所以做了这些,是因为你在朝一个“应该”做的理想模板靠近,就像情侣应该同居,现代人应该文明礼让,但情感中没有那么多“应该”,情感是一种没有预设的东西,所谓预设都只是安放情感的容器,情感是没有形状的。你不能说只有装在玻璃瓶里的水才是水,大概这样。
没有情感的形式不必维持,特别是在和对方都没有负担的时期。我自然不屑于捡拾同居这一形式中的快乐,但它对我而言也不是阻碍。
没有快乐,但也不是阻碍,仔细想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大多数就是这样的。我形容不出这种寡淡,可能是它太寡淡了的缘故。
我前几天看了一位书店老板的日志,她把外围的西瓜挖走吃掉,最甜的部分就像一座孤岛一样屹立在中间,留给她出轨已久的前夫。
我一时间竟说不清这种收支严重畸形的爱情和我们这种永远相对平衡的状态哪种更好,或许都不好。
如果我们假装不认识对方,每一天都是出生时的第一天,像婴儿般看待对方,事情会不会变得更好?不过上次我这样问你,你说:你好,我叫张协。
你又一次看到了我会说:你好,我是朴青,然后两个人的语言滑入幼儿社交的轨道,就像在朗读识字课本。
我希望生活中能有一些不期而遇的东西,一些破开常规的惊喜或是惊吓,所以我喜欢看赶不上地铁的人冲向关闭的地铁门时被保安拦腰抱住,我也喜欢自己往前冲;我在水产店里偷偷用手捞虾,想感受虾胡乱反抗的力度;我也能在小学门口驻足很久,就看一个小学生躲在窗户下面吓唬其他人。
我好想脱离可以预见的秩序,或者说脱离永远在秩序里平稳行走的你。
我想,如果不能改变别人生活的轨道,或许我可以改变自己的轨道,要么新开辟一条未知而长久的轨道,无论用什么方法。
当我从人行道上冲出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着光芒,我兴奋地吞咽着口水,因为无法知晓的破茧之路即将来临,不论它会带我走向何方,下一秒就是我和未知重合的一刻,也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如果我说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人,这会不会让你感到自己的生活中透进了几丝奇异的气息?未知总是美好的,为什么不试试呢,即使只是在心里为它留下一点缝隙,然后等待某一天你被它唤醒。
写于2021年7月
(作品为本人原创,未发表于任何报刊媒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