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的诗,艰难地写
——评李昀璐的诗
初读李昀璐的诗歌,总会从中得到一种简易之感。在搜索栏上输入“李昀璐”三个字,关联词里出现的两首诗分别为《老虎风筝》和《拟行路难》,作为受到关注较多的两首诗,其中被评论者们进行多次提起的诗句分别为:“空旷的原野上/有人牵着老虎风筝/虎爪一遍遍掠过头颅/在胸腔 发出低沉的共振声”以及“乡愁有时是反向的,我们会/更眷恋尚未抵达的远方”。
她的现代诗里没有过长的句子,也没有在书写中选择用拗口的字词去凸显自己过人的感知力。她的诗歌全篇都在表达自我,也正因为是向内发掘,所以反倒脱离了写诗只限于挑选字词的桎梏,卸下了故作高深的外壳。因此,李昀璐的诗歌在当下的年轻人写作中具有榜样作用,她以自我知觉为发端,但却没有沉湎于生活,失去审美距离,让诗沦落为日常标签的堆叠,也没有假意抽象,为赋新词强说愁。
李昀璐诗歌的气质是调和端庄的,但其中仍然存在灵动与惊喜,她非常注重控制叙事节奏,不急不慢,体面地捋直每一行句子,就像一块平整的织锦,完工之后藏好针脚,没有任何地方抽丝。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追求“省流”的效果,过分提炼李昀璐诗歌里的“金句”,则会损耗她在诗歌里营造的氛围。她的每一首诗都自成严密的整体,改动一词一句都不能得到现有的模样。在结构上,她的诗歌是相对传统的,然而传统并不意味着拖沓,端庄也不意味着麻木,她没有温顺地接受命运放置在生活中的一切事件,在《乌苏》中,她观察到年轻人在探索世界时所受到的摩擦与重创:“新的历法,重构我们的生活/翻阅词典为忧惧降重”,而年轻人在面对未知时那种不安也被具象化了:“在内卷的风暴中/祸福相依重置新的运算法则/每次反思都能罗列无数的错误清单”,即便如此,时间依然自行流淌着,承载人的心绪,也目击失意:“春天每年重复又每年陌生/与失望和倦怠共存这美好人间”。
诗中设置的视角如此贴近事物的本真,看他们初生时弱小的震颤,从破土的动作中找出某一日能够顶天立地的力量,又在一片暴戾中嗅出脆弱与柔软,这是一种天赋,更是生活环境的容许,以及在自我教育中,有意识地发展和培育出来的结果。同时,她的诗歌里暗藏一个自洽的小世界。然而这种自洽不全是对一切事物的宠溺,而是以己观物,注入诗意的变形,如同一个水果,透过果肉看见果核的形状,以至于果核埋入土壤,会在何时长出第一片叶子,也都了然于胸。因为李昀璐创作的内核在于寂寞与爱,并不恼人的寂寞与不流于俗套,更近似于造物主面对万物的博爱,还有一种淡然的遗憾与缺损,也就是她自述中提到的“不遇”状态,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敞开自我,直面自己的缺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不完满的纠缠下往前迈步。好在作者行于世间,是如此致力于去修补和填充这种遗憾,或者尽己所能去找到这种缺损的替代物,作为生活的动力得以延续,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执念并未成为作者心头一把枷锁,将其视野与现世隔离。
正如现代文学评论家刘西渭所说:“艺术,大公无私,却更钟情分寸。”诗歌是表达的文字艺术,而表达最重分寸,李昀璐的诗歌里极少见到对某个现象的刨根问底,没有要把某个词咬穿的偏激。她总是能把一份现时的冲动加以沉淀,按耐多时,再以修辞包裹后列为一首具有艺术观赏性的诗。因此这些情绪的穿插与圆融,也就如月亮的盈亏一般,成为她创作生涯里一道自如的风景,让读者在阅读时能产生一种自足的共鸣。
当李昀璐专注叙事时,则由实入虚,从逻辑的编织入手,最后故意打乱,显出纷纭的情感。如《云深处》:“云深处抵达大山深处,她的家寂静/铁丝网围出的院子,堆着干柴与玉米/七月,雾从溪流中升起/蒙住群山的额头/陈云堆叠,褪色春联/指示着厨房与点灯的客厅/坐在院中,那些没有被围住的事物/纷纷涌来/偶尔的狗吠/如一声声咳嗽/核桃树结出青色果子/花椒带着漫山遍野的香/她抬起头,讲述最近的一次远游/先去到县城,再去昆明/飞上云端,云深处,才能到北京/北京,北京/北京是一颗星星”。
大山、干柴、春联都是可感之物,中间又以云雾衔接,塑造一片轻盈的天空,而北京是云层掩映下的一颗星星,让人在回味作者抒情之余,又感到一些无法言语的失落。这样先实后虚的写法,也让李昀璐的诗歌成为了猜谜游戏,只有看到最后一句,读者才能真正意会作者想要表达之物,然而没有前面的层层指引,谜底也无处安放。她总是邀请别人加入自己的笔墨游戏,用逻辑围起一方小院子,以此造景,摆放道具,组成连环阵,渐渐地开始模糊虚实,微笑着等读者说出多个猜测,再引人往天上看去,谜底是头顶上方散开的流云。她意在以这样的行为提醒读者,我们被诗歌环绕,任何人的生活都由诗句铺陈,虽然不一定是布满甜蜜的抒情诗。正是这样四处播撒的爱意与对缺损的释然,使得李昀璐的诗歌里少显精明而精密有加。
可以说,李昀璐在生活中与创作上的多加斟酌,不轻易泄露未经打磨的想法,“理智节制情感”,使得她的诗歌有了举重若轻的美学效果,如法国学者布瓦洛所概括的:“容易的诗,艰难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