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梦。
我沿着崎岖山道前行,伸出手掌按压石壁上的苔藓,前后方均是一袭幽暗,只有脚步声零星响起。地底似有巨物,往上撞出层层声响,峡谷向上长至闭合,天际传来回音击中我。只一瞬,口中牙齿全被震碎,我的嘴越张越大,竟成一座一人高的山洞。洞里好快活,掉碎齿,掉生锈铁片,柔软牙龈朽成受潮墙皮,掺杂骨屑,淅淅沥沥往下坠。
在粉尘升腾中,我睁开眼。舌头一圈一圈运动着,直至舌根发酸,涎水溢出唇角,确认现实中的每颗牙齿都还稳坐如山,知道又苟过一日。
过几日,又一个梦。
一团灰白的雾在我身前静止。一丝颤动流过我的身体,它奔向我,突然发难。我的恒牙变成乳牙,它们缩成米粒大小,有的像成熟果实般掉在舌尖,堆起一座凌乱的牙山。其他高悬于牙龈上的乳牙很快被蛀烂,我目睹朽坏过程,青灰色的细线沿着牙的锯齿形边沿游移,伸手制止,牙齿一碰就倒。新的乳牙钻出来,加入循环,舌尖上的碎牙越摞越高,撑满口腔,我无法吞咽,最终窒息。
醒来将梦境记录在备忘录上,细细一看,“梦”字也如一个睡眼迷蒙之人笑出一口歪齿。这些梦境总会如牙医手里的钻头,在最平和的日子里,将我的现在与泡在医院里的幼年打通。
三四岁正是怕痛的年纪,不过半米高的小孩朝着世界轻伸触角。父亲说要剪指甲,我分不清指甲是死物,会噙泪交代,请一定等我入睡后再剪。即使父亲真的照办,在深夜倚靠柔软的床沿,旋开只够他一人看清事物的小台灯,在手指和指甲刀相接的那一秒,我还是会嚎叫着缩回指头,剪了一半的指甲沿着发力方向被生生撕扯,裂开一条发丝粗细的血缝,覆上一层针刺般的疼痛。白日里,家里人给我喝饮料,他们放下开了一半的易拉罐去做别的事情,我用指腹来回抚摸开口处卷曲的铁皮,还未获得触感,只得到一道血口子,奶奶帮我包扎好,到了午休时刻看我还不敢合眼,一问才知,我怕自己流血过多而亡。
我因此担心一切有着锐利边缘的器具,它们象征着暴戾与毫无征兆的掠夺。然而遗传早已将一切编织好,只等时机出现,将先前的安排倾倒在子女身上,看谁先变得温顺,谁就上前领受一切。
在人习得教化之前,牙齿只是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一座山上的溪流或树种,它们只要存在于那里,遵循自己体内的暗语,往下流动或往上生长,直到日渐干涸或垂直倒下,又寄寓新生。是文明社会带来秩序和规则划定一切,计算牙齿使用年限,设计生产金属器械,先预防后诊治,将整齐与完美视为唯一的正确,张开双臂阻拦时间的雕刻。然而意义与价值也如小猫的尾巴一般,人在无休止的绕圈和晕厥中得到片刻满足,继而开发新的器械,界定新的健康与完满。
母亲有三颗虎牙,她还小时,人们对歪牙的解决方式仅为拔除,她讨厌拔牙,但不选择躲避,而是为其正名,叉着腰说自己的牙齿没有一点问题。父亲的两颗门牙搭在一起,像是长跑过后两位互相搀扶的运动员,好在山野乡间的农人不讲究这许多,歪斜的排列方式也并没有妨碍父亲养成爱笑的习惯。但两位心中总是有些什么,不然也不会过分关注我的牙齿,牙医曾多次和母亲交涉,说乳牙没有必要补,过两年就掉了,等恒牙长出来好好保护就成,但我还是在某个从幼儿园大门跨出的日子里,被母亲牵着来到牙科。
牙科的椅子好宽,我躺在上面乱扭,柔软地歪成各种形状,任何人都捉不住我,也不要妄图将大而凉的器械塞进我的嘴里,我不遂任何人的愿,在一片哗然中操控全身的骨骼肌肉,躲避牙医的追击。这样的过程竟也成为一种苦涩的游戏,以母亲站在椅子背后摁住我的双肩作为结束。牙医打开我的口腔,敲响牙齿,用钩子剐蹭牙上的蛀洞,发出和职业素养不相匹配的苦笑,说小小年纪这么多黑牙,直接全部拔掉好了。补牙的过程仿佛一个迷蒙的噩梦,钻头钻得一整个头颅都在震动,仿佛要把脑子晃成液体,鹅黄色的无影灯则是一切的帮凶,它负责为器械开道,我伸手拖曳无影灯,手臂被母亲一通拉扯。成年人的手总是这么大,按压我的胸口、腹部、大腿,“不许动,嘴张大些”是精彩的服从性测试,会让人把矛头对准自己,轻易地开始憎恶自己怎么长出了牙齿,又如何在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张开嘴吞咽了父亲塞入的糖块。或许那一刻父亲心里是有几分安定的,当他发现我因此停止了哭嚎而安睡时,又在接下来的时日里重复了这一技能,直到我的满口牙齿终于蛀成黑色。
在换牙期,我几乎没见过一颗完整的乳牙,它们有的只是一截朽木般的断根,被我在手中把玩着,用指甲一掐就会碎成多截,有的则拥有两个颜色,原本的淡黄色与补牙材料的乳白色混在一起,我端详着,一颗牙上居然可以有两三处被修补的蛀洞,牙医像极了珠宝设计师,在基座上灵巧地镶嵌材料。原来的地方出现一个微凹的血坑,使劲嘬一下,再用舌头来回拨弄,我对着软嫩的牙龈许愿,新生牙一定要又白又正。
依然生得一口歪牙。左边门牙上翘,几欲起飞,其他的牙齿也长得肆意。在它们缓慢而坚韧地认定方向往外生长时,父亲总是很爱烹饪排骨,也常常带回一兜一兜的苹果。他相信只要多啃硬的东西,就能把我的门牙推回原处,甚至喊我记得多用舌头勾着门牙,肌肉发力,往内抵一抵,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能把满口乱牙悉数摆正。
这种轻浮的希冀环抱着我的童年,在他人都戴上牙套时,家里人没有任何触动,他们还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够逃过遗传的判定,而牙齿能像橡皮泥一样自行位移。
高中一年级,连续半月牙疼得睡不着觉。从用古镇上带回的锅底盐漱口,到刷完牙等待口中的牙膏泡沫自然晾干,家里的土方子都用完了,仍是半夜被疼醒,白天在化学课上手托着头打盹。又挨了一月有余,到了暑假终于没有动静,本已安下心来,父母又想起我之前喊疼的举动,让我自己去牙科核查。阔别多年的牙医还记得我,好在现在我已经习得不动的秘诀,知道补牙是为了终结问题。牙医先招呼我一句,说你来了啊,又用细长的器械勾勾我的蛀齿问疼不疼,我摇摇头,他叹了口气说,这下全烂完了。牙医在我的恒牙上钻开一个比以往都大的洞,用螺旋状的针在里面反复掏了几遍,又点燃酒精灯,拿出一把我没见过的器械来。我感受到酒精灯的热气在口腔里游移,这次战线拉长,分批次埋药杀死牙神经,两周后再来复查。离开医院的路上,我不住地舔舐那颗几乎坏到牙根的恒牙,封杀神经的药物泄漏了一点,如触电般蛰痛我的舌尖。
和进行手术相比,与一口不再疼痛的歪牙共处简直是轻易得有些梦幻的事情。但每个人体内的时钟不会被任何情绪牵涉,某夜,智齿破开牙龈,伴随无声轰鸣,斜着长成一座悬崖。智齿为何名为智齿,是我一直好奇的事情,它的智力正体现在逃脱了文明规则的劝诫,潜伏在所有牙齿的末尾,在成年后的任何一个年龄段冲出,平等地恐吓每一个人。我决意将它拔除,趁着它还没有影响其他牙齿的排列。签好手术协议,躺在就诊椅上,助手拿出一块开有小洞的深绿色厚布往我脸上盖去。
器械响声和脚步声被抹平成一片虚影,牙齿与骨的分离声带动整个头颅共鸣。我不安,左右轻晃,布片自眼上偏移,送来一幅吹墨梅花图,无影灯作背景,金属色与血液及口腔组织的杂色交汇,生宣打底,灰色树干,红梅开成一片。一颗完整牙齿被锯成四块,自骨肉中剥离,切面上泛着珍珠光泽。一场成功的施虐,带给所有人欣喜。
带离与给予没有绝对界限,在年轻时候拔出的牙齿,又会在肉体衰老时重返口腔,如钢筋打入泥土,成为重建地基的一部分。几年前的某个夏天,爷爷趁着阳光正好,用放大镜读报,过了一会儿奶奶也来坐下。我想到刚刚洗手时,抬头看见胶皮开裂的支架上有两个玻璃瓶,瓶子里各泡有一对假牙,粉红色的牙龈意味着绝对的健康,假牙龈簇拥下的牙齿只有在广告里才会出现,大多用于宣传某个牙膏的使用效果极佳。假牙的排列如此规整,数目众多,但规整背后也意味着两位老人的真牙残存无几。爷爷对牙医总是轻信,无论是公立医院还是偏僻诊所,在他更年轻一些,还不用戴整排假牙的时候,口中有着多颗金色或银色的牙齿,材质不明,笑起来总会反光。
爷爷就这样笑着外出,临街的小店几乎被他逛遍,他会带回贴着反光橡胶的指甲刀,巴掌大的镜子,拇指大的珍珠番茄,或者一些从新开业的商店处薅来的彩色购物袋。对他来说看医生就和逛超市一样普通,而那些医师的医术如何,补牙的材料是进口还是国产,这一次补完能维持的时长已经不重要,他或许只是想有一个人聊聊天,说说那些家里的绿植已经听烂了的故事。如果补牙用料不佳,又给他增加了外出的机会,再找熟识的医师吹牛,过年还挑一幅好看的挂历送去。
我坐到老人对面,问他们现在口中还有几颗牙齿,奶奶用舌头好好数了数,张开所有手指,说还剩这个数。爷爷摇摇头,说比你奶奶少一颗,他的双手比划着九,两个巴掌,其中一个折一根手指,笑得像一个在换牙的小孩。而奶奶脱下帽子,张开五指梳理头发,我这才看见她的齐耳短发竟被修理成男子般的短发,舅舅过来问我觉得奶奶的发型如何,说才花了五块钱,语气中尽是轻松与自得。我哑然,齐耳短发是我自见到奶奶第一面时就留着的头型,几十年来不曾变过。人老到一定程度,连最坚固的审美习惯也要由人处置,再不归自己选择。假牙利于进食,它们的数量只会越来越多,而一个发型的存在似乎并未让老人得到更多,于是被判为冗余。周围人意指一切都为了生存,为了活着本身,可是人存活的痕迹如果只如蜗牛爬行后在菜叶上留下的印记,这样低微的存活又是为了什么?在随后几年里,奶奶的数顶花帽子陪伴着她,连睡觉都未曾摘去。
但我的时间无法全部交由老人保管,北方的学校里还有做不完的事情。在重写三遍开题报告后,终于能歇息几日。准备去旅行的头一日,我的一颗后槽牙掉下三分之一,放在手里端详,发现原是十余年前修补过的地方。我是如此用力守卫口腔,每日三次清洁,牙刷、牙线、冲牙器轮番上阵,天然的水流全力加速,以箭的形态剥离外在于原生牙齿的伪饰。残牙高悬,我跑了三五趟医院,它被磨平,雕琢,留下牙根作为基座,我得到一枚合金牙冠。这枚牙冠符合我对金属的刻板印象,轻盈而疏离的银白色,光滑的表面反射出这个世界的所有细节。一块新的金属骨头,平滑而富有光泽,应着岁月的邀约长回我的牙龈,上面甚至模拟了牙齿的沟壑,像一座平顶小山,顶上生出几根向内汇合的山脊。多么生动温柔的假象,一些自然存在的元素,通过科技仿制工艺得到生命。我从不知道人体还能这般拆卸,复原。现在的我用力笑着,在嘴角处会闪出一缕银光,自然没有爷爷那般闪耀,他连犬齿也戴上金属牙冠,张口说话时闪成一片。
补过的地方不断崩坏,每一颗牙齿都在暗中写好了使用年限,我的口腔里面有多座时钟日夜奔波,以倒流的方式在过去汇合,等到白亮崭新,终于停止计时。
自出生起,人就在漫长的不确定性中颠簸,天然的状态只是供以打碎,生命又在劳损与修补中延续,踩着细长如丝的时间,足迹明灭不定。人不断习得与时间共存的智慧,将人造材料嵌入体内,绵延新生。但肉体的原生裂痕会如影子般永远潜伏,就像锯成四瓣的智齿,无论使用何种手段,都无法再被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