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树华
父亲,对于儿女们来说到底有多么重要?这个问题对于小时候甚至年轻时的我们,可能大多都没有想过或者根本就说不清楚。其实,不论父亲对我们疼爱有加还是漠不关心抑或是暴力相向,也不管你是感激他、崇拜他抑或是怨恨他、淡忘他,我以为父亲都有一种影响一个人一生的超级力量。不过,当我真正意识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父亲已经过了古稀之年。
那是有一天下午妻子打电话通知我,说父亲因心脏早搏去医院打完针回到了家里,叫我早点过去看看。挂掉电话我看了一眼手表,离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请了假,匆匆忙忙往父亲的家里赶去。72岁高龄的父亲病了,而且是心脏病,作为长子的我说心里不急那是假话。
盛夏酷暑,热浪逼人。一路上人头攒动,可我却没有心思去看清任何一个人的面孔,倒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任由父亲的各种样子在脑海中不停地翻转。我的父亲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虽然出了一辈子的体力,但看上去白白静静和善可亲,就像个退了休的老干部;他为人忠厚但十分执拗,做事认真却有些磨叽;他说话温和,但一口地道的河南本土话中,偶尔还夹杂着一点不为一般人所注意的口吃。
说实在话,父亲虽然长着一米八的高个,但小时候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却并不高大。记得每次和小我5岁的弟弟发生争执时,父亲总是首先训我或者打我。上小学时,高小学历的父亲教我念书时,总是把麻雀的“雀”字念成“措”音,把列宁的“列”字念成“来”音,把“国家”的“国”字念成“乖”音,而且还老是批评我错了,其执拗程度可见一斑。
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这个小队的会计竟然和所有老革命、老干部一样,被以涉嫌贪污的罪名遭到免职和批斗,后被专门派去打扫村里的厕所,把大粪挑到农田里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经常在放学吃饭时给我唠叨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之类的古训,当时作为少不更事的我感觉简直是要多烦有多烦。最不能容忍的是父亲“落马”后开始巴结干部。他见了当官的专讲好话不说,还把家里攒的鸡蛋呀什么的往领导家里送,搞得我们自己都没得吃。尽管家里很穷,父亲也没有吸烟、喝酒、抹牌等任何所谓的不良嗜好,但他每年还是要在家里买上好烟备上好酒请干部吃上两顿。
父亲在我心目中的“不好”形象是随着我从农民到工人的身份转变开始转变的。那是1980年的中秋前夕,我在回乡务农六年后终于跳出了“农门”,调进区内一家大型国有建筑工程公司,当了一名油漆匠。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的工作调动完全就是父亲多年来春夏秋冬不知道多少个来回,每次骑自行车80多公里送礼送出来的。可以想象,为了我,父亲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呀!当父亲完成这个里程碑式的任务后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时,他竟然火冒三丈的对我吼叫说:“你懂个屁!大人受屈算、算个啥?孩子没前途那才叫丑!”由于激动,父亲在骂我时流露出了口吃。
我恨父亲巴结干部,但我却受益于父亲的巴结。虽然至今我都不屑于这种行为,但我又不能不承认这种流传了数千年的“潜规则”始终有效且具有普遍性。父亲当时通过跑关系在改变我身份的同时,也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和对社会、对父亲的认识。尤其是三年后我不再依靠任何人考进区广播站当了一名记者后,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重。
作为一个平民,我感觉父亲就像一棵载在贫瘠屋檐下的小树,越想长大根就要越往黑暗污浊的深层泥土里钻,越想见到阳光就要越使劲地把头探向屋檐之外。因此,也难免遭遇的风雨和霜寒比别人更多,他72年的人生经历就是最好的诠释。
1957年初冬,听说武汉市东西湖区要搞大型的围垦造田工程,凡是参加围垦的人都能吃饱不说,还有大米白面享用。为解决温饱,21岁的父亲丢下怀着我的母亲和爷爷、奶奶,只身背井离乡从河南来到了湖北。他从小队会计的位置上下台沦落为专职厕所清洁工后,自愿报名上了堤防科,当了一名拉板车的拖土工;再后来,他终于有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运,被组织上当“大力士”调到农场汽车队当了职业搬运工,直到退休。
其实,我对父亲的敬重绝对不仅仅是他在我们家的顶梁柱作用,而是他那野草般顽强生存积极向上的钢铁意志和宠辱不惊的胸怀。
可以说父亲是个自尊心很强而且肚量又是很大的人。他自从不当会计后因体力劳动饭量大增,就是在参加确有贪污行为的人陪斗会后,也没有看到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但是,为了摆脱歧视,父亲宁可去了那最苦最累的堤防科与囚犯为伍当拖土工,也不愿意留在过去曾经是好朋友但后来跟他“划清界线”的老乡身边。
我敬佩父亲是从父亲的“骨折门”事件开始的。那天是我刚刚晋升为区广播科副科长不久后回家,不巧正好碰上父亲满脸满身是血地推着自行车到家。当时,只见他的右手吃力的扶着车把,左手完全无力地垂掉在身体的左侧。在他的车后,还拖着满满一麻袋喂猪的三合粉。原来,父亲是在买猪饲料回家的途中,在107国道上被一辆急驰的大卡车挂倒了,脸上多处擦伤,左手上臂断裂性骨折。在汽车司机肇事逃逸后,父亲竟然用一只右手扶起载有100多斤重猪饲料的自行车,然后又推行两公里回到了家。到现在我还一直在想,父亲的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行为应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啊!而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支撑起我们这个家吗?
我敬爱父亲,既为他一生的勤劳、节俭,也为他对生活的知足常乐。当了搬运工后,父亲在如此繁重的体力之下,每天下午下班还都要去自留地种菜,第二天早晨再把刚采摘的新鲜菜拿到市场上去卖。直到现在,父亲的鞋都从来没有见过修鞋匠,换底、打掌、修补都是自己动手。据我所知,父亲光各类修理工具就有两箱。
父亲一生清贫,但他仍然感到非常满足。即便退休后,他也从没有跟孩子们说要点什么,或者添任何麻烦。倒是家里做点什么好吃的,一定要亲自上门给4个孩子每家送点尝尝。尤其是几年前我从心肌梗塞的死亡线上挣脱后,凡是稍重一点的东西都是父亲抢先去或背或扛。每每这时他总是很理由地说:“我当过搬运,比你劲大!”
现在,父亲病倒了,而且也是心脏病。父亲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今后还有谁能比他老人家会更心疼我?直到现在我才彻底明白,我从小甚至年轻时所不能理解所无比憎恨的父亲所谓的不是,其实都是在保护我们全家,都是在为孩子们的前途着想呀!从办公室到父亲家里,只有10多分钟的路程。但我却用几分钟就赶到了,而且开门的竟然是父亲。“西湖来了!”我的乳名叫西湖,父亲每次在我去的时候都这样说。不过,今天我却感到特别地亲切。虽然我也过了天命之年,但在父母亲的眼里,他们还在把我当成孩子。有父母,就有天堂呀!
客厅里,母亲和妻子、弟弟、弟妹都在坐着拉家常。他们的谈笑风生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中断。站在门里给大家简单寒暄之后,我就问起了父亲的病情。这时,父亲抢着接过话题但仍然同平时一样平和的对我说:“没事,别担心!你忙,没给你说。”他语句简洁,语气轻松,好像生病的不是他自己。
接着,父亲走到桌前拿起一块红沙瓤西瓜,转身递到我的手上,说:“天热,快吃一块吧,解渴!”此刻,我感觉小时侯印象中那个一直父爱缺失甚至形象不是很“高大“的父亲,其实是最疼爱孩子的。只是,他的疼爱在我们兄妹成长的不同年代,采用了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已。同时,父亲的勤劳俭朴、积极向上、知足常乐等许多优良品格也一直在影响着他的孩子们的成长。
父亲虽然普通,但他却一直是我们全家的脊梁。我双手捧着西瓜,双眼盯着父亲,一股暖流瞬间流遍了全身,湿润的眸子里分明看到老人已经有些佝偻,但他的形象却在儿子的面前越来越高大,越来越伟岸。父亲虽然老了,也没有给儿女们留下任何物质方面的财产,可是父亲留下的许多精神财富,将是我们生活和工作中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和动力。
父亲,你是我心中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