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一过,日子就变薄了,挤挤挨挨地连在一起,直至元宵。主观感受上,哪里还有二十四小时呢?然而,年味却越来越浓。当浓到化不开的时候,又一点一点淡开来、淡开来,终至消散。漂泊在外,这时候,人就变得格外思乡、格外怀旧,对家乡“年”的回忆,总是偷偷地从脑海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飘来丝丝缕缕的乡土味儿!
现在,在冬的严寒里,我便嗅到了杀过年猪、吃宰猪饭的味。杀猪请客,这,在我的家乡会泽,独特而亮丽。家乡人在入冬以后便盘算起宰过年猪的事,通知确定了返家的游子,算准时日,早早请齐了客人,天蒙蒙亮,主人便从圈里吆出油光水滑、肥白壮硕的年猪,七八个壮汉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围拢,听得几声凄厉惨嚎,三下五除二,一头肥猪便被肢解成一块块冒着白气的猪肉。主人开始招待盛情邀请来的亲朋好友,几小时前还呼呼大睡的肥猪,转眼成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被几双热情的手次第端上餐桌。
客人们呼朋唤友围桌而坐。吃着丰盛的菜肴,喝着醉人的烈酒,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农家趣事,感叹着今年的收成,描绘着来年的蓝图。酒兴渐浓,谈兴渐长,话音一声比一声高,杯盘狼藉,人们不再正襟危坐,开始纵酒狂歌、高谈阔论,抡起袖子,拳一轮一轮地划,酒一碗一碗地喝。农村约束少,说笑打趣少顾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强行加菜、加饭,甚至赌酒、吃肉,这样的场景屡见不鲜,而哄笑声常常震得房子嗡嗡作响。冬日的严寒、农村生活的艰辛,这时候也都知趣地退到屋子的角落里去了。
田家少闲月,春节前后,是天最冷的时候,也是农民一年中相对清闲的时节。到了晚上,酒足饭饱,一家人围炉而坐,噗嗤作响的火炭窜着绿光,周围满是红薯或者洋芋,若有若无的香气一点点飘溢出来。而老猫,这时候总是蜷缩在火炉旁的角落里,眯着眼,打着呼噜,沉醉在馨香温暖中。一家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讨论着家长里短,或者一言不发,各想各的一份心事,但却也没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孤寂。
至于喜欢打扑克的人们,早凑够了一桌,茶杯一放,两两相对,嗑着瓜子、花生、炒蚕豆,或者吃着自制的爆米花,变魔法似的哗啦啦摸起一把牌,然后又漫不经心或心惊肉跳地一张张甩出去。当然,他们的身边,总少不了几个帮闲的看客,吆五喝六地助威呐喊,他们的呐喊声中,只有快意,没有疲惫,似乎他们从来都很清闲。
回忆里,在这样的时节,我的父亲除了玩牌,最喜欢的就是“唱老书”。“唱老书”是门民间艺术,是说唱结合的一种娱乐形式。“唱老书”首先得有唱本。唱本多为手抄本,父亲就曾工工整整抄过几本,精心珍藏在柜子里。唱本在民间世代相传,内容丰富,帝王将相的传奇经历、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山川河流的传说演绎…,无所不包,精彩传神。唱本经过民间艺人的反复加工创造,饱含民间智慧,融哲理性、趣味性、知识性为一体。说唱者必须有丰富的情感和动听的歌喉才能很好地驾驭它。父亲生性多愁善感,情感丰富,声音清越,说唱起来,悦耳动听,深受听众喜欢。
父亲常常约上一两个合得起腔调的人“唱老书”,爱唱的老书有《乾隆走国》《柳荫记》《红灯记》等等。一唱起来,唱者如痴如醉,浑然忘我,一唱三叹;听者如琢如磨,仿若身临其境,情节紧张时屏气凝神、张口结舌,结果呈现时如释重负、恍然大悟,情绪随着说唱者的声音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大年初一到初三,父亲能够一连唱上三天。这时候,说唱者们一身轻快,满面红光,他们仿佛笼罩在某种神秘的力量里,显得富足而沉静,没有疲惫,只有痴迷。他们的身边,总是围满一圈子像被魔力控制着的人们,心满意足地过着瘾。在这样的场景,如果你看到一个时而痴痴呆呆,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愁容满面,时而咧嘴大笑的疯子,没错,那肯定是我。
当然,过年可不止这些。春节来临,桃符新换,鞭炮轰鸣,举家欢庆团聚;春节过后,家家户户再请春客,延续节日热闹,喜迎万象更新。对于孩子们来说,那就更不一样了,还得穿新衣、戴新帽,还得打礼花、放鞭炮,还得四处玩闹、收受压岁钱,还得……
此刻,我想到了我的子侄们,每次回家,他们总是跑着、跳着、笑着、叫着,围在我身边,仰起红扑扑的脸,巴巴地望着我这个戴着眼镜的“客人”,脆生生地喊着“大爹”或者“大爸。”想着他们,我的心上却慢慢爬上一丝丝挥之不去的愁绪。
时序更替,世事变迁,随着岁月流转,总有些东西是要流失的。
前不久,姐夫兴冲冲地邀我回家吃“宰猪饭”。因离家远,工作原因未能成行。晚上九点,想着最是热闹时,打电话过去,姐夫懒懒地说,客人散得快,早睡下了。年轻人都外出务工,留下一群老人、孩子,谁有雅兴热闹啊!我挂断电话,怅然许久。
喜欢“唱老书”的我的父亲,二十年前便离开了我们;“唱老书”的人们,都已衰老;歌声,早已销声匿迹,只在乡人们的记忆里轻轻回响。
而乡人们呢,在经济发展和竞争中,似乎正在失去着什么!少有群聚,更喜欢躲在自己的窗下,抱着电视机,盘算着各自的营生。
“年”,终究在变。“年”的回忆,有些,孩子们不会再有;有些,他们有,而我们没有。
或许,这,就是年味,也是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