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铁窗外,惨白的月光笼罩大地;院落里,几只蟋蟀不知疲倦地唱和着;不远处的巷子里,间或传来一两声单调的犬吠;这一切,都在提醒着人们:夜,已经很深了。
谭仕权木立窗前,月光斜照在脸上,窗栏的投影把他的脸分割成黑白相间的几条,两行清泪在他的脸上流淌着,他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些。
谭仕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叹出来,把憋着的一肚子气叹出来,留一身轻松:“哎——,我怎么就栽了,怎么就栽在袁正罡这个野杂种的嘴上了呢?”往事点点滴滴泛上心头。
两年前的农历三月十四至十六日,天清一色的晴着,也是这样的月光,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带着妻子,一人拄着一根棍子,肩挑背扛着几大包礼物,逐一敲开村委会管辖下的其中几个早已心照不宣的小组长家的大门,挑出一份精心准备的专属礼包给小组长。拍着肩膀吩咐道:“兄弟,请你出面,帮哥一把,宣传、宣传,把这点心意转给大家:5包烟,1只左脚皮鞋。等我选上了,不会忘记兄弟你,也不会忘记大家。还有烟嘛,还有右脚的鞋子嘛”。
村委会副主任终于如愿选上了。自己也曾做小伏低,把脸面撕下来装在衣服口袋里;上接“天线”,中接“拉线”,下接“地线”,下足了血本,白花花的8万块血汗钱呐!
就在自己走马上任的第二天,从不出自家院落,永远潜藏在三层小楼上的袁正罡,袁老先生,竟然奇迹般地走下那座神秘的小楼,跨进村委会的大门,指名道姓要找谭仕权副主任。
谭仕权慌忙跑出办公室迎接的时候,袁老先生已经走到他面前,袁老先生的“地中海”更见其圆滑红亮,连在两耳与后脑勺之间的头发闪着淡淡的银光,一如既往地瘦骨嶙峋,一如既往地戴着圆圆的小眼镜。关上门,袁老先生慢慢坐下:“哎呀呀,后生可畏,我就说嘛,你是有官印的人,我以前从不对你说,那是天机不可泄露啊,坐过来,我再给你透露几句”。
袁老先生竟然主动把带着口臭,但闻起来却别有一番亲切的嘴巴凑到自己的耳边:“你媳妇以前找我算过,我只告诉她命在你手上,能成。你‘官禄宫’长得好;生辰八字也好——财藏官透,家道兴隆。最近三年吉星照命,财运亨通、官运平顺,不要畏忌,放开手脚干,保你这一届平安顺利,抓好机会啊。”
对于袁老先生,自己是无比敬重的,敬重中带着崇拜,“神算子”的外号可不虚,十里八乡有名,县委书记、县长的名头还没他响亮呢!自己曾经到过他那座神秘的小楼,就在他算命占卜的房间里,供桌上满满的全是茅台、五粮液……;周边的柜子、桌子上,整整齐齐,码着一条条香烟,有“大重九”、“红河.道”、“南京.九五之尊”……;曾经使用的火塘里,满满的全是烟头……
自己有心巴结袁老先生,几次三番请他算命,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原来有自己的命“天机不可泄露”这一层关窍在里面啊!
谭仕权记得,当时,自己赶忙从裤兜里暗暗捻出几张百元大钞呈上,袁老先生不但不肯收,还推辞说:“给像你这样的贵人算命是不能收卦金的,这是行规”,不仅如此,还给自己递上一只“真龙.盛世”香烟。
那一夜,谭仕权的心绪久久难以平静,袁老先生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自己耳畔反复回响,字字清晰,提神壮气。他竟然走下楼来,他竟然称自己是“贵人”,他竟然主动给自己递上香烟……。天啊,看来自己的好运要来了。
袁老先生算得可真准,自此以后,自己如鱼得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他记得,第一次收礼是村委会的大学生村官入党,他做顺水人情,大学生有些紧张地送了他一条“软云”香烟,请他多多关照。他收下,想着“一点小意思,何必弄得双方都不好意思”,但心里总有些别扭,毕竟,收的是涉世未深的青年的礼,脸面上总有些不好看。
第二次是周老四老伴摔跤致骨折,花掉十多万医药费,请自己帮忙办理低保,顺理成章地收了他1600元手续费。他想,付出总有收获,总不能让自己白忙活吧?
第三次是贫困户田兴旺家危房拆迁重建,政府给了2万建房补助,在自己的旁敲侧击下,田兴旺心甘情愿地留下2000元幸苦费。他想:“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
第四次是老磨盘村小组搭桥修路,施工单位给了自己2万元好处费。古语不是说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嘛,自己为了竞选付出了多少,总得有所补偿吧!
……
慢慢的,自己也记不清楚到底收了多少红包,收了哪些礼了。
钱一直是妻子李明贤管着,自己为了村委会的那一摊子事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那个闲工夫,具体收了多少钱,自己也记不清了。
谭仕权只记得最后一次收受别人钱财是镇政府主持改扩建乡镇道路,他抽取了2%的拆迁补偿款。本来,他从不过问收了多少钱,偏偏妻子那天晚上话多,在枕头上告诉了他:4.4万元。他一听,总觉得哪里不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觉得这个数据不吉祥。
这样的预感以前也有过,但袁老先生的话是“定心丸”:“最近三年财运亨通、官运平顺,不要畏忌,放开手脚干,保你这一届平安顺利”。这句话,总能平息自己心中的不快。
直到4月17那天晚上十点刚过,78岁的老母亲边看京剧边泡着脚;读高三的儿子用复读机一遍又一遍地做着英语听力,备战高考;自己和妻子在卧室电脑上浏览汽车网站,筹划着换辆新车,至少得买辆“宝马”,其他车开着没劲。谁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家院子里的门被拍得“砰砰”响。
谭仕权近期尿频,隔一小会就想上厕所,那晚上他刚到客厅就听到打门声。打开大门,三名男子出现在他面前,很客气地问自己是不是谭仕权,他回答完毕后,一名人员将个人证件向他出示了一下,随后一个威严的声音便在他耳边炸响:“现对你采取‘留置’措施”,接着,从档案袋里拿出一份文件,噼里啪啦念完,自己就到现在这个院子里来了。至于怎么到这个院子里来的,他头脑里一片空白,听到“留置”一词,他便没有上厕所的必要了。而纪委提供,别人举报,有根有据的数据是43.8,说自己贪污受贿了43.8万元,妻子也不告诉自己到底挣了多少钱,平时净捡些不要紧的说,这个臭娘们!
可自己才上任两年零一个月呀,袁正罡不是说保我三年平安顺利吗?
他转念一想:“啊,上当了,袁正罡这个野杂种!”
谭仕权往窗外看了看,院子里的月光,惨白、苍凉。
就在谭仕权失眠的夜晚,袁正罡正在和他的长孙袁子奇谈心:“要挤脓疮,得把它养透了。谭仕权干下多少缺德事。我早算准了,他会走到今天,这,就是他的命。”
袁子奇嘟哝道:“可是,他也为大家做了很多事”。
袁正罡出了一会神,幽幽叹道:“功不抵过,罪有应得。”
袁子奇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