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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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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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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牛记趣

我敢打赌,如果童年有颜色,那必定是五彩斑斓的。至于童年的回忆,不用说,它是甜的。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您不妨回忆一下童年放牛的趣事,便知其中滋味。

作为八零后的山里娃,放牛,是一代人共同的记忆。

牛有黄牛、水牛之分,黄牛喜欢满山跑,水牛偏爱水中游。家乡山地多,适宜黄牛生活,所养多为黄牛。牛是家庭的重要成员、主要劳动力、宝贵财富,小时候一家人只养得起一俩头。

山里的孩子是在风吹雨淋中茁壮成长的,皮实。到了七八岁,满身的精力无处发泄,手上也有些劲了,牵牛的绳子自然而然就移到了他们的手里。放牛是农家头等清闲活计,多少苦活累活等着,忙碌的父母顾不上,孩子们只好硬着头皮接下来——哪个农家娃娃不是如此呢?

孩子们不十分抵触放牛,是因为放牛背后潜藏着乐趣,至少苦乐相伴。

春冬有干草,放牛最频繁的是夏秋季节。但放牛常常与上学相冲突,每天上完课再去放牛是件痛苦事。儿时读书,早去早回,下午三点四十五放学,五点多到家。父母在庄稼地里勤耕苦作,牛还在圈里关着,觉察到小主人进门,哞,哞哞,哞——接二连三开始呼唤,围着墙根不停地打转,毕竟是老伙计,放下书包就得去招呼。哪怕再不情愿、再有满肚子委屈,哪怕愤怒地冲牛来上几鞭子,也得去伺候。总不能让它饿着,总是自己的责任吧?圈门一开,饿得心烦意乱的家伙挤开小主人只顾往外奔,见到绿色,哪怕是苦得发麻的青蒿也要撩上几口以垫前心贴后背的肚子。因为晚上放牛时间短,牛又饿得厉害,食量惊人,你得让小脑瓜迅速转上几圈,努力搜寻记忆中放牛的好去处。找不到理想的地点,你和牛都得吃苦。到了目的地,牛啃着空地上的野草,你得争分夺秒再割一些草补充,以确保牛嘴不放空,天黑前牛肚子能够鼓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哪有什么快乐可言呢?当然,如果天黑前,牛能吃得圆滚滚的,也会有一份欣喜和满足;和其他人家的牛一比,又得多出几分骄傲。这叫做苦中得乐,劳有所获。

放牛真正快乐的时光在暑假。日子长,可以整日整日去放,无论草木丰茂还是遍地荒芜,一天磨下来,牛总能吃饱,只要注意着不去糟蹋庄稼就好,没多大压力。人呢,有的是时间“疯”。这时候,孩子们刚刚历经期末考试冲刺,从学校里面挣扎出来。想到假期,好日子刚刚开始,看风景,放眼全是大片大片的绿,庄稼还在疯狂地长,头天苞谷(学名“玉米”)地里还一片绿,第二天就出“天花”戴“红帽”了;看牛,一头头温和可亲,低着头啃着绿油油的嫩草,享受着天赐美味;和自己一起放牛的,全是情趣相投的好伙伴,嬉笑怒骂,随心所欲,无忧无虑、无是无非。名义上是放牛,实际上是放飞自我。人这一生,这样的时光,又有多少呢?有时我在想,像我们这种整日在钢筋混泥土搭就的建筑森林里忙生奔死的“喽啰”、“机器”,在历经案牍劳形、世事摧残后,要能去放上几天牛,彻底沉醉在大自然中,物我两忘,会是一种什么体验呢?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为何世代传颂,心之所向,情之所切是一个重要原因吧?

农谚有云:“六月六、地瓜熟”。一般来说,到了地瓜熟的时候,孩子们的暑假也过完一半了,放牛的乐趣进一步凸显出来。这时候,一包包苞谷粗粗壮壮地挺立着,顶上那水红色的红帽须须早已蔫成了褐红色;洋芋树那粉白亦或淡红的小花早已凋零,成串成串的果子绿油油地垂挂在绿叶间。这意味着什么呢?青苞谷满浆了,白白胖胖的洋芋在土里比鸡蛋还大了呢,馋嘴的放牛娃们要动歪心思了!上午,等到太阳晒干青草上的露珠;下午,看着太阳已经偏西,放牛的小伙伴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分工:“你们两个,看着牛,别东张西望呢,牛吃到人家庄稼都认不得;我们两个,专门负责捡拾柴火;你们几个,扳苞谷、刨洋芋去吧,注意着点,苞谷要先撕开皮看看,别扳些水米米来,糟蹋庄稼;洋芋嘛,刨完把人家的土盖上,别做些缺德事,到时候长出些绿洋芋来。好了,动手吧!”

不出十分钟,一切准备妥当。刚才还在泥土里睡觉的洋芋,现在已被集中起来,被明明白白安排在一堆干柴草下面;曾经长在苞谷杆上神气冲天笑裂嘴巴的苞谷,被小伙伴们帮忙脱去三五层外衣,歪三倒四挂在了柴草上。“点火”,一声令下,先是浓烟滚滚,继而烈火熊熊,噼里啪啦柴火烧裂声中,苞谷洋芋被烧得哼哼喘气。待到火势渐萎,终至于只有青烟数缕的时候,扑鼻的香味刺激着味蕾,放牛娃们忙撩起衣袖,胡乱揩一把口水,准备着大快朵颐。这时的洋芋,一个个穿上一层黑黑的铠甲,集中在一起,用带叶子的树枝一遍遍抽下去,烧透了的洋芋渐渐变得满身金黄,实在等不急的小伙伴,一把抓起一个,径直往嘴里送。“哎呀呀,哎呀呀,疼死我了,哪个缺德鬼,太过分了”。大家循声望去,一根刺正扎在上天篷(口腔上颚),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早有调皮的家伙预料到了——吃那么快干嘛,谁跟你抢呢?还没烧之前,洋芋早被做了手脚。慢慢吃的,自然无碍,要看的就是笑话。至于苞谷,那才叫特别呢!因为外壳才剥去几层,烈火不至于把苞谷子烧焦,火烟钻不进去,里面的清水流不来。待到烧熟了,想想,剥开来会是什么样子呢?冒着热气,黄橙橙的苞谷粒上还凝聚着一滴滴水珠,看上去跟锅里煮的没什么区别。可吃起来呢,鲜甜可口,与锅煮出来的大不相同。那个味道,岂是我苍白的语言所能够描述的吗?

放牛娃吃饱了,牛的肚子也被草撑得圆滚滚的,那一份满足和快乐——回忆起来,都使人沉醉。这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开始升起炊烟,而父母们开始扯着嗓子喊:“干小玉,回来吃饭了”“干老富,干老富——”“干波,还不回来倒脖子?”呼儿唤女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声回荡在山谷间。

回到家,其实也吃不下什么,父母们一看,明白了。也不责怪,至于扳了谁家的苞谷、刨了谁家的洋芋,谁也不会在意,这算什么事呢?

读书离开村庄后,牛自然是不再放了。这以后,我吃过各式各样的烧苞谷、烧洋芋,可是边放牛边吃的那个味,却再也没有了。这是为什么呢?我也说不清!

而我们放的那些牛,他们虽然不会说话,可他们都是儿时的好朋友。有人说到牛,就一个呆板印象,都一个德性,傻傻笨笨的,那是天大的误解。牛和人一样,千牛千面,千牛千性格,它们有它们的喜怒哀乐,有它们的悲欢离合。从外形来看: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黄的、花的……,哪里说得清呢?从性格来讲:有的性急,大步流星,总想三步并做两步走,无论耕地还是走路,人得跟在它后面小跑;有的生性缓慢,走路慢慢悠悠,生怕踩到蚂蚁子,抽上一鞭子,它才把步子挪快三五步;有的脾气暴躁,一点就着,总想与其他牛干一架,不小心连它的主人它也要顶一角;有的温和敦厚,从不向人发脾气,跟谁都好商量,整日和和气气……

俗话说:“牲口越处越熟,人越处越生”,牛与牛的相处可以充分印证前半句话。两头牛初次相见,特别是同性,只要不是体型悬殊过大,一般都要相互闻一闻对方的气味,试探一番,然后红着眼睛,低下头,两两相撞,四角纠缠在一起,拼尽全力干上一架,比出一个高下。如果势均力敌,那就是一场鏖战,戈来戟往,双方打得头破血流、丢盔弃甲(打断牛角)、黄灰四起那是常事。输赢一定,前嫌尽弃,生死对手成兄弟,此所谓“先小人后君子”、“先兵后礼”也。牛与人相处,自然不好较量,但越处越熟,那是必然。牛和人有了感情后,它开始对你充满依恋,久处不厌,永不生疏;哪怕再野蛮、任性、暴脾气的牛,主人的话它总是不敢怠慢的。基于各种原因,牛常常被当做商品进行交易。我总觉得,大部分牛有先知先觉的本领,你要把它赶往牛马市场,往往还没出门,它就开始泪流满面;有时在家里面交易,男主人还在谈着价码,牛就双眼流泪,只要牛流泪,生意往往都能成。在农村,人们常常看到这样的景象:主人家卖牛,牛流泪,眼窝子浅的女人也与牛相对落泪。这其中,包含着多少情感呢!

有一年,两个叔叔家的牛都被人偷走了,总共四头。我的两个堂弟还小,感情单纯而热烈,在很长一段时间,一想到自己家丢失的牛就哭泣。他们哭的,不是财产损失,财产对他们没有多少概念,他们哭的是对牛的不舍、想念。

黄牛还有一个别称:菜牛。祖祖辈辈的养牛人谁舍得这样称呼呢——仅仅耕田犁地,牛儿就立下了多大的功劳!然而,近年来,随着社会进步,科技发展,耕田耙地早已机械化,粮食丰产丰收,喂牛也有了丰沛的饲料。牛不再耕地,孩子们不再放牛。牛的地位不知道是变得尊贵了,还是沦落了?总之,世代耕田的“牛世家族”过上了养尊处优的好日子,被人们整日精心饲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了休息,休息好了接着吃。人们翘首期盼着它们传宗接代养小牛,日复一日长肥膘,它们成了名符其实的“菜牛”,人与牛的感情,还那么淳朴浓厚吗?放牛的生活方式,还有放牛的故事、乐趣,离人们渐行渐远,终将有一天,人们不再想起。孩子们只能在古诗词里读到:“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而未来的老师们,又怎样给学生们解释呢,也“信口吹”吗?

 《放牛记趣》,于2022年8月18日,首发于《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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