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我的体重又减了两斤!
以前我是个胖子,爱吃我妈做的肘子和红烧肉,自从写小说我便瘦了下来,而且看到肘子和红烧肉就感到恶心。当然,我已经很久没吃到我妈做的肘子和红烧肉了,她和我爸去我姐家帮忙带孩子了。
也许只是个借口,他们其实更讨厌张志红,所以找个借口离开了。
张志红是我老婆,确切说是我前妻。
与张志红结识纯属偶然,那时我的小说写作才刚刚开始,正值暑假,我天天憋在家里编织一些浪漫的爱情故事,把自己写成男主角,女主角当然要花容月貌,秀外慧中,只是缺少一个响亮的名字。那天我到小区旁边一家逍遥镇胡辣汤店吃早餐,当我端着一碗豆腐脑低头喝时,看到餐桌玻璃下面压着几张名片,其中的一张上面印着的女人头像很亮眼,与我小说里的女主角十分神似,我看了看名片内容,张志红,专业代理记账,后面是手机号码。我没有犹豫,拉了拉下面的桌布,把那张名片拿了出来。
随后我的第一篇小说顺利完成了,小说尽管没有发表,一直保存在电脑里,但它增加了我的勇气和信心。此后我写了很多,在众多小说里我和张志红谈过恋爱,上过床,还结了婚,如果让我一直这样写下去,我想我会写到我们的人生暮年,在未来的小说里我们将携手共度,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一直努力的方向,只是在现实中我遇到了一些阻力,不得不考虑是否要继续写下去。
阻力来自张志红本人,当张志红拿着刚刚发表我小说的杂志,一脸怒气将杂志摔到我脸上时,我正在小区旁边那家早餐店吃早餐,要了一碗豆沫和三块钱的油馒头,正吃得津津有味。
你倒是吃得香嘛!张志红撅起嘴哼哧了下鼻子,很娇横,她的嘴唇抹了层淡粉色的唇彩,看上去有些俗气,不过她的眉眼没什么变化,远山眉,小烟熏的眼影,淡笔勾的眼线,看上去手法娴熟,不落俗套。
你吃了吗?没吃让服务员给你来一份。
张志红没接我的话茬,眉毛斜竖着道:你到底想干吗呀?咱们可是离婚了,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我拿勺子喝了口豆沫继续问张志红,你到底吃了没?
张志红看了一眼我碗里的豆沫,随后将目光转移到我脸上,白了我一下说:没吃呢还!
没吃就来一碗吧,味道不错!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家的豆沫吗?来一碗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张志红的粉红嘴唇,我很想让张志红来一碗,再要点油馒头,最好一顿饭吃下来把她那涂好的唇彩全毁掉。所以我瞅着张志红的嘴巴,希望她不要拒绝。
正值仲夏,天气炎热,张志红留着刚够肩头的长发,上身穿白色紧身T恤衫,下身是高腰撒绿折纱裙,胸挺得很凸出。我觉得张志红的胸没这么大,里面应该垫了东西,是故意的。这让我心里有点酸楚,如果我们没有离婚,或许她也不至于如此。
我让服务员盛一碗豆沫三块钱的油馒头,张志红斜了我一眼道,我已经不吃油炸食品了,都是地沟油!
我看张志红习惯性地咕嘟了下嘴巴,不免笑起来,这是张志红的招牌动作,当初我就是看到张志红咕嘟嘴才爱上她的,如今这种感觉并没有发生本质变化,张志红咕嘟起嘴巴来别有一番风味。
那豆沫呢?我一脸喜悦地问张志红。
张志红把刚刚摔出来的杂志拿起来重新拍到我面前问,你还是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当初我就告诉过你,要写就写你自己,别把我也写进去。
小说嘛!都是虚构的,你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吧?
张志红点着杂志的内页道,我还不知道小说是虚构的?可你这叫虚构吗?这明明就是纪实!你侵犯了我的个人隐私!
服务员把豆沫端上来,张志红的怒气才消去了些,她一边拿勺子喝豆沫一边道,你写小说就不能换个人名吗?张三李四王麻子,天底下人名那么多,为什么非要用我的?
张志红恼怒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点可笑,甚至可爱,以往我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记得有次吵架,张志红拿把剪刀戳破了我的大腿,差点戳到动脉,血顺着腿根一直流到脚踝,我当即发誓要和张志红离婚,虽然当时没离成,可心里埋下了阴影,那段时间我一直担心张志红恼怒后会拿刀把我捅了,整日里惶恐不安,一听到什么动静就会头皮发麻,尾骨发紧。如今我竟然把张志红丑恶的一面忘光了,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看着张志红脖颈上挂着的白金项链,我笑道,这是我买给你的那条吧?跟你这身衣服还挺配。
张志红低头瞅了瞅,不屑道,那条我早扔了。这是新买的,款式都不一样,你看不出来吗?
真的假的,我瞅瞅。我把脸贴到张志红的胸口,闻得到她身上奶昔香水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沉醉,不能自已,我控制不住要伸手过去,被张志红打到了一边。
你想干嘛?
没什么,就是想看一看。我看了张志红一眼,不知为何张志红脸色突然红了一下,然后嗔了下来,喊道,吃饭!
我拿起勺子重新喝了一口,安静地看着张志红,看她喝一口豆沫,然后拿餐巾纸擦一下嘴角,比以往我们一起吃饭时斯文多了,这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个场,这个场很温馨,还有一点点浪漫,尽管我们身旁坐了很多人,声音嘈杂,但我觉得这个场里却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个场我们谈恋爱时没有出现过,结婚后更没有出现过,如今离了婚却出现了,这让我觉得有一丝梦幻,不够真实。
张志红看我怔在那里,问,你不吃饭发什么呆呀?
我在欣赏你,我发现你越来越让人赏心悦目了。
张志红撇了下嘴道,你别发酸了,听着让我恶心。赶紧吃你的饭吧。
我说的是真的,以前我觉得我们不够和谐,可能是距离太近了,如今我们距离远了,反而有了感觉,真是应了那句话,距离产生美!
张志红并不答话,低头安静地喝着豆沫。
张志红你最近有情况吗?
什么情况?
找下家啊!你不会一直这么单着吧?
你管我呢?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要不咱们两个来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咱们谁都别找下家,说不定还有回头的余地。真的,我觉得咱们两个其实挺合适的。
张志红拿餐巾纸擦了擦嘴道,你现在才发现咱们合适啊?晚了!
你觉得这个约定怎么样?接受不?
你想的倒美,我可没工夫陪你浪费青春。我告诉你,如果以后再把我写到小说里四处发表,侵犯我的隐私,我让我弟张志中过来解决。听到了吗?张志红说着伸出指头在我脑门上点了点,她的红指甲有些尖,把我弄疼了。说完张志红起身离开,走了两步才扭了下头说:账你来结。
看着张志红的撒绿折纱裙下面两条修长白皙的腿,我觉得很陌生,当初这两条腿无数次在我眼前晃过,可我竟没一点感觉,如今再看,很有扑上去抚摸一把的冲动,只可惜它们已经与我不相干了,它们的主人张志红已经和我签订了正式的离婚协议,我对它们已经失去抚摸的权利。
看着张志红钻进路边一辆黑色帕萨特轿车,想到我们两个的以往彻底成了历史,一种深深的失落感突然冒了出来,为了抚慰内心的悲伤,我随即将目光转向餐桌,转向那本文学杂志,翻开上面最近刊登的那篇小说,然后一行一行看下去,看着看着我的悲伤减轻了许多,慢慢消失了,原本有些冰凉的内心温暖起来。
我想我还是要继续写下去,写我,写张志红,写我与张志红的过去和未来。不管她愿意与否,我还是要继续写下去,在我们共同生活的灰烬里找出点情感的余温。
二
拿着杂志走出早餐店,我决定回家开始另一篇小说的写作。我已经有了初步思路,我要写一个中篇,女主角依然是张志红,我们有一个孩子,女孩儿,五岁了,为了孩子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张志红为孩子报了五个辅导班,一个美术,一个舞蹈,一个钢琴,一个书法,一个外语。张志红要把她培养成内外兼修,既有艺术天赋,又具传统美德,争取在起跑线上就要进入第一梯队的好孩子。
之所以这样描写张志红,是因为这完全符合张志红的个性,她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追求外在的价值评判和社会认可,因此这样描写张志红无可厚非。虽然现实中我们并没有孩子,但可以肯定,如果有一天张志红有了孩子,依我对张志红的了解,她是必然如此的。
当然我有自己的教育观,我希望孩子有足够多的时间亲近大自然,到附近山区观察和接触山林树木、河流湖泊、花鸟虫鱼;有足够多的时间了解社会和日常,比如最近中美之间发生的贸易摩擦,因宗教而起的巴以冲突,以及叙利亚战争与难民问题,非洲人的饥饿问题,日本的核辐射问题等等,我要让孩子学会观察和认知客观世界,学会真正的独立思考,摆脱慵常事物的束缚,学会关心他人,而不是汲汲于个人得失,我觉得只有从小树立起这样的心胸和志向,一个人才能走向宽阔浑厚的自我。
这自然就产生了分歧和冲突,张志红觉得我这样只能毁掉孩子,再说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关心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那些太虚无缥缈了。你还是过好当下吧,别弄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这是张志红常常在我面前提起的话,我决定把它用在小说里。
在小说里,除了幼儿园正常上课,张志红每天要带孩子上不同的补习班,因太过忙碌却收效甚微而得了焦虑症,孩子也因此产生了轻度抑郁,我为此抽了张志红一个耳光,这既是小说中我们有关孩子教育观念冲突的必然,也是我趁机报复张志红的手段,她背叛了我们的爱情,挨一耳光理所当然,张志红因此而离家出走。
当我拿着张志红的照片回忆我们过去的甜蜜时,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我觉得不应该如此粗暴地对待张志红,尽管我们的教育观念存在分歧,但还不至于爆发如此激烈的冲突,即使张志红有负于我,背叛了我们当初结婚时白头偕老的誓言,我也用不着如此泄愤,这让我看上去心胸狭窄,甚至于卑鄙无耻。
不过最终,我将和张志红重归于好。我们各自退让和妥协,重新规划孩子的学习与生活,我和张志红的爱也因此升华,我们的爱情有了新的境界和高度,更加稳固持久。
当我想到小说的结尾,想到我和张志红相拥而泣时,我的内心充斥着抑制不住的激情和冲动,伏案而泣。我想我确实是爱张志红的,过去爱,现在爱,将来还会如此,我对她的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加浓郁醇厚,呼之欲出,弃之不去。
当我拿着张志红留下的内衣,呼吸衣服上残留的体味时,我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张志红的弟弟张志中打来的,他此时正在汽车南站的出站口,要我接他一下。
到汽车南站已近中午,在熙熙攘攘的车站门口我看到了张志中。张志中身后背着根少林棍,肩上扛着关公刀,腰间挂着三节棍,走起路来一跃一跃的,两腿极富弹性。张志中在登封一家少林武校学习功夫,他说这两天学校放假,趁机回老家一趟,路过郑州,想和我一起吃顿饭。
我伸手试图接过张志中肩上的关公刀,但被张志中拒绝了,不过他把背后那根少林棍递给了我。出乎我的意料,这根少林棍相当沉重。
什么木头的这是?
小叶紫檀木,印度进口的!
你这刀,能过安检吗?我扛着少林棍,目光转移到张志中的肩头。
我是在学校门口拦的车,没人管!
那行,走吧,到饭点了,咱们先找地方吃饭!
张志中冲我点了下头,跟着我走出人群,到车站门前的出租车点揽车子,但出租车司机看了看张志中肩上那把关公刀,都说车上放不下,还是坐公交车比较好。我们只好到附近的公交站点,上车时公交车司机也一样,说刀子开了刃,车上人多,容易伤人,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无奈,我们只好到附近找那些非法营运的三蹦子。
我和张志中在家附近一个小餐馆找了个位置,要了些酒菜。期间我试图和张志中闲聊两句,但我们的谈话磕磕绊绊,难以深入。大概对张志中来说吃饭仅仅就是吃饭,不应该涉及其他,所以我问的问题他总是敷衍地嗯哼两下。张志中很快就吃完了,然后两眼盯着我,这让我觉得尴尬。
你瘦了!张志中说。
是,这个月又瘦了五斤!你还有别的安排吗?没有的话可以到家里睡个午觉,等天气凉爽些再去车站。
张志中摇了摇头,问,你有钱吗?
有,你要多少?
五百。
我微信转给你吧。
我没有迟疑,输入密码便把钱转了过去。在回来的路上我有点后悔,觉得转账时应该迟疑一下,毕竟我和张志红已经离婚了,我这么做是否妥当?因为目前我还没有工作,手里的积蓄并不多,每个月还要还房贷。如果张志中一直这样朝我要钱,我今后是否还要继续?不过一想到张志红,想到我们的感情,我觉得考虑这些是可耻的。
张志中收了钱问,你们附近有公园吗?
找公园干什么?
张志中看了眼手里的关公刀道,练刀啊,我们师傅说的,一日三课,一课不能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我想了想,正是中午时分,附近有一个小型街心公园,平日早晚都有一群老头老太太跳广场舞,这时间太阳这么毒,应该不会有人。
公园里确实没人,在抄手游廊中间有个小广场,旁边合欢树上的知了叫得很响。也许是天热的缘故,我感到眼前有些晕眩,公园里的花草树木看上去有些恍惚,不够真实。我找了棵凌霄树靠树荫坐下,然后示意张志中,问他地方如何。张志中点了点头,把东西从身上卸下来丢在我旁边,在小广场溜了两圈,先耍了一套罗汉拳,又练左右穿花手,一边练一边念口诀,练完又练少林棍,三节棍,最后是七十二路关公刀。一路练下去,看得我有些眼花。此时头上的凌霄花开得正艳,水红色的花朵试图从枝头垂下。嗅着凌霄花的香味我不由得想起早上和张志红一起吃饭的情形,想起张志红那两片粉红色嘴唇,她如果一直这样放任自流,早晚会让自己堕落的,该怎么办才好?想到那两片嘴唇被弄得庸俗不堪我就有些无法忍受,情绪烦躁。
当我想着如何挽救张志红,重新构思下一篇小说时,只听得“哐当”一声,张志中手里那把关公刀的刀头“呼”地劈了下来,砸在我前面的白色石板上,撞出一道泛红的火花,我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张志中,此时他气定神闲,一身汗水,冒着热气,握着那把精钢柄的关公刀朝我走来。
张志中从黄色百纳袋中寻出毛巾擦了擦,挺着胸膛在我旁边坐下,他身上的肌肉因刚刚锻炼显得异常凸起,强劲的汗腥气瞬间弥漫四周,我忍着呼吸试图和他搭讪,但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关于武校的事我从不过问,关于练武的事我又知之甚少,至于他们家人,我向来没什么深交,此时过问有点虚张声势,不妥当。想来想去,我找不到和张志中聊天的突破口,只好递过去一瓶矿泉水,但被张志中拒绝了,他平静地扭过脸来问我,你和我姐离婚了?张志中说着额头拧起疙瘩,眉毛囧起来,面色严肃,甚至有点恶相,他的话出乎我的意料。
我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你都知道了?
张志中没有回答,将目光定在我脸上,我试图承接他的目光,但发现那目光没有焦点,很散,不过目光里的意志很坚定。
你的小说我看过了!张志中突兀地这么说了一句,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把你姐写的还行吧?既美貌又智慧,独立自主又不失传统美德。
张志中依然没接我的话茬。
我姐不生孩子这种事你为什么要写出来?这种事可以随便说吗?张志中说着情绪由冷淡变为激越,即将转向愤怒,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那只是小说,是虚构的!
那不是小说,那是事实。那里面哪一件事是假的?你还把我姐的名字写上去了。如果她以后谈朋友结婚,别人看到这些会怎么想?张志中的眼睛有点泛红,目光里充满戾气,我只好躲闪着将目光投向别处。一旁有月季花开得正艳,我将目光随即投在了一朵月季花上,有只蜜蜂在那朵花上盘旋着。
你以后不要再写这种东西了!也许意识到了什么,张志中话的分量轻了一些,不过语气没有变。
你不懂,我那是艺术创作!
我不管你什么狗屁艺术,反正你不能这样写我姐,把我姐写得那么坏,以后谁还要她?
我怎么可能把你姐写成坏人呢?我爱她都来不及!你没看完全部内容吧?我是在写我和你姐的感情你懂吗?男女之间这种事说了你也不懂!真的,等你长大了,会理解这些事的。
那你就换个名字,换别人的名字,反正你们已经离婚了。
怎么可能?换个名字就不再是你姐了。你不了解写作,我只有在文字里不停地写着你姐的名字,叫着你姐的名字,盯着你姐的名字,我脑子里才能显出你姐的形象,我对她的感情才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我才能把小说写好。如果换一个人,换一个名字,也许我就没那感觉了兄弟。我伸手拍了下张志中的肩膀,试图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但张志中突然站了起来,盯着我道,我不管你写什么狗屁小说,反正你以后不能再写我姐,如果下次再看到你写我姐,写我姐和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破事,我就一刀劈了你!张志中说着拿起他那把两米来长的关公刀,将刀头朝我胸口挥了挥,然后收起三节棍和百纳袋,一跃一跃离开了街心公园。
不用我送你了?
看着张志中快速离开的背影,我希望缓和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但张志中没有理我,在中午热毒的日光里,张志中一跃一跃地走着,肩膀上因为汗水的缘故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来。
三
张志中走后我打电话给张志红,问她离婚这件事是不是已经和张志中说过了。张志红如今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会计,除了月初月末忙些,平日里相当清闲。此时她刚吃过午饭,正在卫生间刷牙,听我的口气有点兴师问罪,张志红吐了水道,说了,怎么了?
当初不是你说的吗?离婚这事不应该让家人知道!怎么你自己倒先失口了。
张志红“哼”了一声道,不说早晚也会知道。晚知道不如早知道。再说,你这样天天骚扰我,我干嘛不说?说不定有人一直暗地里等着我呢,如今知道我离了婚,不正好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张志红我是认真的!你弟弟张志中刚走,说不让我在小说里提你的名字,否则就拿刀劈了我。真他妈的是白眼狼,刚拿了我五百块钱,一转身就和我翻脸了!
张志红听后乐起来,咯咯笑道,谁让你犯贱的?我也就电话里随口提了一句,谁知道他真找你去了!没把你怎么着吧?
张志红你别这么嘻嘻哈哈的好不?我不就在小说中用了下你的名字吗?再说这是咱们之间的事情,外人管得着吗?
我弟怎么算外人呢,他可是我的贴身保镖!你要是再纠缠我,就别怪他真对你动手!
我对你是有感情的,你看不出来吗?要不然我干嘛费老劲把你写得那么好?你对我的好我可都记得的,帮我买衣服,生病的时候照顾我,一笔一笔,我一笔不落可都给你写进去了,所有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那么清楚,你是石头人吗?
经我这么一说,张志红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张志红才道,我当然知道,说实话一开始读我还挺感动,亏你还记得咱们以前的那些事,不过你怎么可以把不能生孩子的责任算在我头上呢?你这不是猪八戒上墙倒打一耙吗?你自己明明没办法生,医院检查的证明我这里可还给你存着呢,要不要拿出来让你看一看?
这是小说,是虚构,你不应该当真。
我当然要当真,名字是真的,事件是真的,情节和细节也是真的,我为什么不能当真?你刚刚还说你对我的感情是真的,这会儿又说是假的了?
张志红你还是不懂小说,我有必要给你上一课,小说这种文体里的事件当然是虚构的,但里面的情感必须是真实的,作者的审美倾向也是真实的,所以我对你的情感没有掺杂任何虚假成分,这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
张志红随后沉默了,话筒里传来呼呼啦啦的声音,我想张志红正在吃零食。张志红喜欢吃零食,平时办公桌旁总放着锅巴、薯条之类的东西。
在这篇小说里我的确有些自私,不应该把不能生育的责任算在你头上,当初写的时候我也犹豫过,思考着这样处理是否恰当,后来我考虑过,这样处理主要是为了突出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感情,即使女主人公有这样那样的毛病,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跑出来劝他离婚,男主人公并没有丝毫动摇,这样处理主要是出于艺术真实,我才这样表现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并不是故意抹黑你。尽管这样,我还是要做一次修正,我决定重新构思一篇小说,这次我准备写我们养孩子的事情,小说我已经想好了,我们有个五岁的孩子,因为教育观念的问题产生了冲突,不过最终我们和好了。这样就可以给你平反,证明你不是不能生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小九你真是混蛋!
我又怎么了?你不是说我之前诬陷你吗!这次给你平反还不行?如果有人追求你,看了第一篇怀疑你的生育能力,那你就给他看这一篇,这样不就挽回你的名声了吗?
张志红有些冲动,声音的节奏变得快速而猛烈,道,小九你脑子让门挤了吧?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以前我也不觉得你这样啊,现在怎么变得越来越混蛋了?你就不能正儿八经找个工作,正儿八经过你的日子吗?干嘛老拽着我不放啊!咱们两个已经结束了,你就没有想过你以后怎样生活啊?房贷你有没有按月还?不还回头银行可是要收房子的你知道不?
听到这些我觉得张志红还是关心我的,对我的感情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因此我心里轻松了许多。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一直有文学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写作,喜欢写小说,即使不能发表也无所谓。我是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你知道不?创造一个由我主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一个你,我们两个一起幸福地生活。我说着说着觉得心里有一股力量被压抑了,在胸口处徘徊着想要冲出来,声音因压抑而显得颤抖。
你整天做梦有意思吗? 早晚有一天你会疯的!
我弯腰大口唤气,把胸口的那股子闷气释放出来,让自己情绪放松了些,然后才笑了笑道,张志红你在说什么呢?我挺好的你看不出来吗?现实不过是我们存在的一个维度,人是有很多面向的你知道不?仅仅活在现实世界的一个维度里人就扁平化了,原始人吃饱喝足还知道在石洞里画画,在篝火旁跳舞呢!你看看现代人是不是越来越退化了?不是吃就是操,只围着生理需求打转。而我是在快速进化,快速成长,我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了,你看不出来吗?我追求的是精神层面,追求的是人的精神境界!
我看你是追求精神病,就等着八院的救护车拉你吧!
张志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咱们两个为什么不能安安静静地聊一聊?好好谈一谈?巴金说过,人不单靠吃大米活着,还应该有精神上的追求。尼采也说过,即使你追求虚无,也比无所追求要好。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契科夫还说过,人在智慧上,精神上的发达程度越高,人就越自由,人生就越能获得莫大的满足。你说我追求精神上的高度和自由有错吗?你作为我老婆,不但不支持我,反而对我冷嘲热讽!
张志红听我说完,冷冷回了一句,不要试图拉出高过你屁眼的屎来。你有几把刷子我还不清楚?我劝你趁早歇菜,别做你的作家梦了,干点什么都比你写小说强。张志红说着嘴巴里嘎嘣嘎嘣响起来,我知道她刚刷过牙,就又吃起了零食,她应该是习惯使然,我决定不去提醒她,这样她等一会儿就得再刷一次。张志红就是这样,把大部分时间浪费在这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上。
你以后如果再写,一定要先让我看一遍再发表。也许是因为吃着东西,张志红的吐字不是很清晰。
你想干嘛?要审查吗?
当然要审查,你把我写成坏人怎么办?
如果我不给你看呢?
你不给我看那你写小说还有什么意义?你不就是想让我看你才写的吗?反正我有家里的钥匙,不给我看也没关系,到时候我直接在你电脑上倒杯水你看怎么样?张志红说完冷笑一声,然后挂了电话。
听张志红说完我的内心莫名忧伤起来,这就是真实的张志红,是我永远也不能改变的实实在在那一个“她”。而我以往创作的那些张志红不过是我意淫的结果,她们的温柔贤淑不过是我虚假的想象,与真实的张志红毫不相干。长久以来,我的小说创作不过是在编织一个看上去很美的梦,这个梦不能与现实接触,一经接触便会破灭。总的说来,我不敢面对现实,不敢将现实转移到我的小说创作中,作为写作者我是如此懦弱无能,这让我感到悲哀。
想到此我决定改变自己的风格,重新定位张志红。
我买了两箱方便面,一箱面包,两瓶老干妈,把自己关在家里开始重新构思小说。我决定不再把张志红塑造成一个完美形象,那样是不真实的,不符合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人是多面性的,有好的一面就有坏的一面,有光鲜的一面就有龌龊的一面,这样的人物才会立体,才会鲜明,《红楼梦》里面的王熙凤貌美如花,干练坚决,却也有奸诈恶毒谋财害命的一面;《三国演义》里面的曹操心狠手辣,杀人无数,也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风流时刻;甚至《金瓶梅》里荒淫无度的西门庆,当李瓶儿死时,也会哭嚎无度,跳地三尺,声如牛吼,见情见性,可见小说里的人物塑造不可偏颇。
对于张志红,我决定将其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比如她的懒惰。张志红不喜欢做饭,提到做饭她就会反驳我,我为什么要做饭?你娶我又不是娶个厨子!所以我们大部分吃饭时间都是在餐馆度过的。张志红不喜欢洗衣服,除了贴身内衣,她大部分衣服都会送到楼下干洗店。张志红也不喜欢收拾家务,她的理由相当充足,我是你娶来的保姆吗?
张志红是一个标准的寄生者,她的工资从来不动,日常消费只用我的工资卡,每礼拜六她要参加一次海归女举办的美体沙龙,每礼拜三她要泡一次牛奶浴,隔两个月她还要买一只名牌包包。张志红爱慕虚荣,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自己,领着孩子到各种培训班上课,在朋友圈发一些孩子跳舞弹琴的照片和视频,发完便等着朋友们点赞,如果没动静,她就会把视频或照片单独发给人家,好引人注意。如果回复的人少或者没人回复,她就会伤心忧郁,到家里大发脾气。
事情远不止这些,我们的孩子喜欢绘画和跳舞,不喜欢弹琴和外语,为了将孩子拖入钢琴课堂,张志红甚至动用了暴力手段,母女之间因此有了间隙,矛盾冲突不断升级,孩子每日从幼儿园回来就愁眉不展,心情抑郁。张志红的骄傲无法伸展,照片和视频不能按时推送,内容不能及时更新,一开始显得落寞惆怅,随后变得犹豫暴躁。我们两个因此开始吵架,摔东西,家里变得乌烟瘴气,孩子躲在自己房间里不敢见人,慢慢变得自闭。张志红也开始抑郁,在梳妆台前面打扮的时间少了,上班变得不再积极。
我想这样表现张志红并没有诋毁她的意思,事实上我们的婚姻生活虽然没有孩子,但大致情形不过如此。张志红从来不做家务,从来不进厨房,她除了上班,大部分时间消耗在了梳妆台和手机上,花在了朋友圈的相互赞美上。
张志红在家庭生活中的低能与懒惰我并没有夸张,我倒不在意这个,我想说的是我如实地描述了张志红的真实存在,孩子之所以变得自闭、焦虑,张志红之所以变得抑郁,归根结底是张志红的虚荣心和自卑心造成的。我觉得在小说中这样的导向与暗示一点没错,如果张志红没那么强烈的虚荣心,就不会强迫孩子报那么多的辅导班,不会逼着孩子拍照录视频,不会到处炫耀,孩子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所有试图骄傲的人本质上都是自卑的,他们永远不知道如何谦卑地活着,张志红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员。
总体来看,在这篇小说中张志红的形象一落千丈,懒惰、寄生、爱慕虚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庸俗女人。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和张志红继续过下去,无论如何,我爱张志红,尽管我们的生活出现了各样的裂缝,且这些裂缝有越来越大的迹象,我还是坚持着要走下去,试图把这些裂缝抹平。爱就应该这样,圣经里也说过,爱是恒久的忍耐。
当我完成这篇小说时,我发现我对张志红的认识又进了一层,张志红的丑陋让我心里难受,不错,开始构思这篇小说时我的确有这样的倾向,希望更真实地呈现张志红。但真正完成这篇小说后,我才发现张志红在我心中的形象是如此触目惊心,这是我日思夜想的张志红吗?是我之前塑造的那个完美女神吗?也许不是,但也不尽然,这里有张志红的影子,有张志红真实的一部分,如果我们的生活架构真如小说中的样子,我想张志红的真实面目就会如此,生活的模式决定生活的方式,生活的方式决定生活的格局,而生活的格局影响人的性格与精神面貌。这三者协调时你的生活一帆风顺,不协调时你的生活将是不幸的。
我想我写了一个不幸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我和张志红的关系变得悲哀和沉重。写完这篇小说我的心理很挣扎,也许张志红和我离婚是对的,我们未来的生活也许就是这样,这不符合我们对生活的预期,所以她离开了,她要改变,要选择,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模式和生活方式,她的改变也许是对的,而我又将何去何从?
我想不出如何改变我自己,我还停留在我们两人之前营造的生活氛围里。我爱张志红,她是我生活的边界,如今她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这样的生活还有何意义?
我把小说修改了两遍,通读了几次,决定拿给张志红看一看。
当我走出家门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四
七月的天气相当燥热,猛然从室内走出,脑袋一阵晕眩,两腿踩在地上软绵绵的,感觉整个人就要飘起来了,也许是饮食不规律,或者长时间没有接触室外的缘故。我决定到旁边的街心公园坐一坐,呼吸呼吸外面的空气。
天空异常明朗,也许是洒水车刚刚走过的缘故,空气里有一股土腥味,墨绿色的悬铃木叶子在微风里摇摆,黄色的赛菊芋安静地开放着,一只白蝴蝶在周边起起落落。在街心公园的游廊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我决定给张志红打电话。
虽然一个多月没见,张志红并没有问我什么问题,很平静。
我正好找你有事,我们公司旁边有家麦当劳,你到那里等我吧。
你找我什么事?
你来了不就知道了?
到底什么事情嘛?
张志红有些不耐烦,道:你来,还是不来?
来来来,当然来!
那不就结了。哪儿那么多废话!你打电话干吗?
你不是要看小说吗?我已经写出来了。
行,那你拿过来吧,不过我不一定有时间看。张志红说完把电话挂了。
我坐公交在市政府门前的站点下车,看到市府门前有很多人在拉着白色条幅上访维权,几个警察在现场维持着秩序,因为人多,让我感到空间有点压抑,原本要走大路,只好钻进一条小巷中,拐两个弯,就到了张志红所说的麦当劳。
餐厅里没什么人,我找了个位置,然后给张志红电话。我以为张志红要过一会儿才到,结果刚挂电话人就到了。张志红身上撒着橘子味道的香水,头发染得有点泛黄,耳朵上挂着金色耳环,身上是一件黑白印花的褶皱无袖真丝连衣裙。
你什么时候变风格了?香水比以前淡多了!
张志红摆动了下脑袋,拿手撩了撩右边肩上的头发道,你懂什么?这是香奈儿五号,成熟女人的标志!张志红说着目光转向窗外,盯着外面一辆大个儿切诺基看,那辆车的男主人是一个光头,脑门上架着一只茶色太阳镜,上身穿紧身蓝T恤,下面是一条浅色牛仔裤,腋下夹着一只黑色钱包,正在和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聊天,时不时朝我们这边瞅一眼。
我看张志红没说话的兴致,于是敲了敲桌子道,你要吃什么?我去买。
张志红脸上排着笑,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遍,看上去温柔又多情,这让我猝不及防,一瞬间有一丝感动在心头跃起。
你怎么了?几天不见,性情也变了?
张志红盯着我足足有五秒钟,表情才发生了变化,原本温柔湿润的目光变得干燥凌冽,淡粉色的嘴唇快速扭动一番,这才皱起眉头道,小九你出门都不照镜子吗?胡子多长时间没刮了?头发也不理一理。再看看你的衣领,脑油有一圈了吧!虽然咱们离婚了,但日子也得照样过呀,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说着张志红把肩上的黑色蔻驰包放在桌子上打开,从里面拿出化妆盒,对着小镜子照起来。
我还以为你变了呢,还是改不了臭毛病。我抱怨了一句,但张志红没有理我,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没发现脸上有什么瑕疵,合上放进包里,很客气地说,我下午要回家一趟,你和我一起吧。
我想不到张志红会让我和她一起回家,这出乎我的意料。我故作矜持道,我还有事呢!没时间。
你能有什么事?不都辞职了吗!
我真有事,你另外找人吧!
我不想到张志红家里去,不想见张志红的爸妈,这是我的软肋,张志红知道。再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没必要见他们。
张志红看我认真的样子,有点泄气,道,那行吧,你有事就算了。说着起身就要走。
你不吃东西呀?好歹吃一点吧,到吃饭时间了。
张志红没理我,径直朝门外走。我起身追过去,问,回家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我爸住院了,他说要和你聊一聊。你要是没时间那就算了,我就说你出差了。张志红说完盯着我的头发,神情一瞬间有点恍惚。
可我没出差呀,我工作都辞了!这个你都知道。再说一个小学语文老师,有什么差好出的?
张志红转正身看着我,再次打量了我一番,沉下脸道,小学语文老师就不能出差了吗?比如出外学习考察,比如接受职业培训,比如……张志红还要举例子,但一时找不出来。
但我上班五年了,从没出过一次差!这不符合实际情况嘛!我希望纠正一下张志红,希望她不要撒谎,尤其是面对重病的父亲,也许他将不久于人世。
我说你出差了你就出差了,懂吗?我发现你智商是越来越低了,60都不到!张志红一瞬间有些烦躁,脸颊泛红,说完白了我一眼,转身朝转动门走。
张志红你不能骗你爸,你应该实话实说。我朝张志红的后背喊了一句。
张志红并没有回应,推开转门走了出去。等我跟出去她已经走远了,从加油站向东一拐,人就不见了。我想追到张志红的公司去找她谈谈,觉得不妥,还是打电话问问张志中比较好。
我打开手提包拿手机时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我是要给张志红看小说的。我的小说还在,躺在手提包里纹丝不动,我需要找个机会再见张志红一面,把我的小说交给她。我站在麦当劳门前的停车场,想到小说写完之后的冷落,突然有些头晕目眩,站立不稳,肚子咕咕咕叫了起来。我知道我是饿了,从早上起床到现在我还没有吃什么东西,是需要补充一些能量了,但这些并不重要,这些都是生活的细枝末节,算不上主干。
我找了处树荫蹲下来给张志中打电话。张志中正在嵩山峻极峰上面练刀,信号极不稳定,时断时续,我只能从张志中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一个大概,原来张志红的老爸突发脑溢血,此时正在当地医院治疗,不过病情已经稳定,没什么大碍。
随后我拨通了张志红的电话,告诉她我决定和她一起回去看看她老爸,不管怎么说,张志红的爸爸曾经是我的岳父,如今住院了,过去看望看望不算多,人之常情。张志红听我说得入情入理,没有拒绝,只是告诉我见到她爸要尽量少说话,不要把离婚的事情说出去。我说这个当然。张志红说等会儿我一个老乡开车来接我,你就在附近等着吧,到时候把你拉上。我说行。
我在麦当劳买了个汉堡,一杯果汁,原本想坐下来慢慢吃,转念一想,我不能空着手这样见张志红的爸爸,毕竟他是个病人,目前我的角色还是他的女婿,虽然我们两个话不投机,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所以我决定到附近的商场转一转,看看买点什么比较合适。
当张志红打电话时我刚出附近的地下商城,手里拎着一盒西洋参和一部电子血压计,这两样东西花了我一千多块。我当时犹豫着要不要花这么多钱,可想起张志红我觉得这些都是必要的。我爱张志红,也应该爱张志红的爸爸,爱不能光说不做,需要表达出来,表现出来,拿过去的东西价格太便宜就不能表达我对张志红的感情。
张志红的老乡是个四十来岁的光头,身材偏胖,脸上肉嘟嘟的,穿了件紧身蓝T恤,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开了辆大个儿切诺基。我觉得这人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张志红当时坐在副驾驶,把我让到了后排。
哥们挺有范儿啊!光头男扭过脸来笑着和我打招呼,道,我姓刘!说着从工作台上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我瞅了一眼名片,刘宝,家和万事兴房地产销售公司经理,电话号码后面是四个八。
你这电话够牛的!
还行吧。哥们你是搞艺术的?
不是。
那你搞什么?
刚辞职,没事做,闲了写写小说什么的!
小说好搞吗?刘保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刘宝的话让我听着别扭,让我情绪有点烦躁,这种烦躁一点点叠加推进,在某一时刻我有跳起来揍他两拳的冲动。不过我没有起身,只是坐在后面盯着他的秃脑瓜想象着如何把这颗脑袋劈开,或者拽下来踢上两脚。
刘宝见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刚刚有点兴奋的情绪低落下来,安静许多。我凑空瞅了一眼张志红,张志红在我右前方,此时正拿胳膊肘支着脑袋,看上去像是在思考问题。她能思考什么问题?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脑子里不可能生发出高妙的思想,想到这里我笑了,笑得有些猥琐。
哥们你笑什么?刘宝问。我抬眼看了下后视镜,镜子里刘宝笑得很诡异。
没什么。
我敷衍了刘宝一句,将目光撤离,转而投向车窗外。
你是专职搞吗?还是业余搞?刘宝继续问。
搞什么?
我有些恍惚,看着窗外我有点出神,没听明白刘宝问什么。
你不是搞小说的吗?
是啊!
那你是专职搞还是业余搞?我听说有的人搞小说,在网上搞一年就搞几千万,文化产业现在真是了不得。
我以前是业余的,现在辞职在家没事做,就随便写写。
我将目光转向张志红,看张志红精神萎靡,有气无力的,便问道,张志红你吃饭了吗?
汽车在上绕城高速时有点堵,刘宝有点烦躁,不停地按着喇叭。张志红似乎没听到我问话,打起了哈欠。过了好一会儿,张志红才扭过脸道,小九你安静一会儿吧,让刘宝好好开车。
对于张志红莫须有的问责,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很安静啊,什么都没做,我就是问问你吃中午饭没有!
张志红扭脖子白了我一眼道,我不想和你说话,你老老实实坐车吧。要不然你就下去。
不是你让我和你回家的吗?这会儿又要赶我下车!
那你到底想不想去?
想去,我东西都买好了!
去的话就闭嘴。没有人想和你说话。
刘宝见我们两个吵嘴,插话道,好了好了,总共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马上要到了。
张志红看了眼刘宝,道,前面的服务区我要下去一趟,你停下车。张志红说着身体一倒,靠着窗玻璃眯起眼睛来。
车速很快,一个多小时我们就到了张志红她爸所住的医院。刘宝把我和张志红丢下便走了,说是要赶着办事,等会儿再来接我们。
看到刘宝开车离开,我问张志红,等会儿刘宝要接我们到哪里去?
张志红咕嘟了下嘴道,他是来接我的,没说要接你。
看到张志红咕嘟嘴巴我笑了,我觉得张志红咕嘟嘴咕嘟得恰逢其时,如果刘宝在时她这样咕嘟嘴我就觉得不合时宜,可是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她这样让我很受用,这说明她对我呈现出来的依然是那种可爱的状态,她知道我吃这一套,只要她的小嘴一咕嘟,任何无理的要求只要我能做到都会满足她。所以尽管张志红一脸怒相,我并没有恼。
那刘宝接你去干吗?总不会和你约会吧!我看你们两个也不配啊!
张志红停住脚步回过身问,你觉得我们两个哪里不配?我觉得我们两个挺好的!
张志红你们两个真的在交往吗?
张志红斜了我一眼道,你还没说我们两个哪里不配呢?
光年龄就不配,你今年多大,也才二十五吧,刘宝一看就四十好几的人了,你们两个错十几岁呢,怎么可能?
真庸俗!我就是喜欢成熟稳重型的。要是再找个像你这样的,那我不是瞎两次眼呀!不过你别伤心,如果有合适的,我回头给你介绍一个。张志红说着笑起来,伸手在我右肩轻轻抚摸了下。
你和刘宝这是要来真的呀?我严肃地望着张志红,希望她能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尽管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离了婚张志红就是自由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力阻止她寻找自己的幸福,她再次恋爱,再次结婚也是迟早的事情,可我还是觉得心里像被人冷不丁捅了一刀,急需找个地方止血。
是真的小九。你会祝福我的,是吧?张志红说着两眼直愣愣盯着我看,希望看到我点头或者正面回答她。不过我拒绝了,板起脸道,你想得倒美!你是我老婆,谁也别想抢走!说完我一个人拎着东西径直往医院走。
五
张志红的老爸以前和我一样,也是小学语文教师,不过已经退休了,当然我现在也辞了职,所以我们的状态有点接近。进病房的时候张志红的老爸正在床上撒尿,她老妈在一旁接着尿壶。看我进来张志红她妈愣了有一分钟才想起来,道,是小九吧!怎么变这么瘦了?我记得你以前挺胖。
随后张志红的爸爸伸手在被窝里晃了晃,示意张志红她妈把尿壶拿走,这才扭过脸来看我,冲我点了下头。
自结婚我就没再见过他们两位,我不喜欢他们,他们见到我怕也欢喜不起来,所以张志红每次回家都会找各种借口让我回避。因此大部分时间在他们的头脑里我只是张志红虚拟出来的人物,包括我的生活习惯、行为做派,张志红都可以以一种虚拟的方式向他们勾勒,经过虚拟的过滤,可以减少他们心理上的刺激,所以今天这个人物真的站到他们面前时,他们或许有些恍惚,觉得不够真实。
张志红的老爸调整了下坐姿,让我就近坐下,然后仔细打量我。
病房里有一股药水、消毒液、屎尿、汗腥、脚气、臭袜子、食物等混合的味道,让我呼吸困难。隔壁床上躺着一个割开喉管在导流食的干瘦老太太,似乎已不省人事,她旁边坐着一个穿花裙子的中年妇人在吃香蕉,嘴巴咀嚼食物的声音很响亮。对面的墙上是壁挂电视,电视里播放着一组叙利亚难民的画面,一个穿红蓝夹克的男人从沙滩上抱起一个四岁小男孩的尸体,表情凝重,随后出现了一群举着冲锋枪坐在越野车上叫嚣的蒙面人。我将目光瞥向窗外,窗外是一排剪成圆球状的海桐,海桐旁是两株白皮松,再远处,临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旁有一丛凤尾竹。
你写的小说我看了!张志中把杂志拿家里了。张志红爸爸盯着我说。
我在脑子里快速检索发表在杂志上的那篇小说,检索里面是否牵涉到面前这位病人。
小说写得假,不真实!张志红她爸继续说道。
听他这么说我放松了些,笑着道,小说都是虚构的,肯定不能太实。我的目光掠过张志红她爸的脸颊,停放在床边的护理柜上,上面放着一挂香蕉,一盒插着麦管的酸奶,一个不锈钢饭盒。
你为什么要写我呢?张志红的爸爸盯着我问。
没有哇!这里面没你呀!
没我?里面的老张不是我吗?张志红的爸爸老张不是我还能是谁?
爸,小说都是虚构的,你没必要当真。
可你为什么不换个名字?为什么让里面的女主角叫张志红,把你自己叫小九,把老丈人叫老张?既然是虚构的,为什么用真名真姓?莫泊桑说过,一个成熟的小说家不应该过渡关注自己,你没有把生活素材加工处理就直接搬到了小说里,还公开身边人的隐私,这是小说写作的大忌,你知道吗?张志红的爸爸说着说着脸色阴沉下来,仿佛这篇失败的小说作者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需要为此承担责任似的。
爸,想不到你也挺懂小说!不过你说的都是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我这里用的是后现代,反传统,黑色幽默。再说,这些都是虚构的,你没必要当真。我试图向张志红的老爸解释小说创作的一些原理。
我不管什么后现代,反传统,不管你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总而言之你不能这样直白地把事情说出来。要不你就别写我们这些人,要不你就用隐喻或者象征,哪有为了写一篇小说就把家里人一下子全卖了的?比如你小说里关于彩礼这回事,你们结婚我们确实要了三十万彩礼,可这个能扯到一个人的人性上来吗?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你知道不?你打听打听谁家的闺女出嫁不收彩礼?人家能收我们家为什么不能收,难道我们家闺女就比别人家的闺女贱?再说,这彩礼你们家当时同意没有?我们没逼你吧?这些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在小说里扯这个?我当时是不主张要彩礼的,是你妈主张的,觉得不能脱离了时俗,人家要五十万,我们家要三十万,意思意思就得了。你们都结婚一两年了,你还扯着这个不放。你觉得有意思吗?你是不是对我们家意见很大?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我只是写出了事实嘛!我伸手摊开,有些无奈地朝张志红的老爸示意。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虚伪的,是脱离现实的,看上去每个人都活在现实中,却很少有人敢正视赤裸的自己,他们习惯于用虚假的情绪和氛围将自己包裹起来,这样才能让他觉得安全和幸福,一旦你让他把外面的保护层拿开,让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他就会猴子一样暴跳起来,试图将镜子砸碎,他会觉得事实不是这个样子,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你小子是过来看我呢还是故意过来气我的?我说一句你顶一句。我告诉你,以后不许你再把张志红的名字写到小说里。不管是写实还是虚构,不管是反传统还是黑色幽默,都不能拿别人的隐私当卖点,这是对人起码的尊重你懂不懂?
看张志红的爸爸脸红脖子粗地训斥,我只好低下脑袋来不住地点头。没办法,如果你不在小说里媚俗,屈服他人的意志,那就只能在现实里妥协退让。
张志红看她爸情绪激动,便上前劝道:爸,都过去的事情了,别再说了。
要说,为什么不说?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把话摊开,要不然以后怎么过日子?小子,这结婚一年多了,你到家里看过我和你丈母娘吗?
爸,对不起啊。平时太忙了……
你忙?你一个小学教师你忙什么?节假日都是法定的,来一趟花不了个把小时。你不来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是不是对当初彩礼的事情有意见?要不然你会在小说里扯这个?我告诉你,只会在叽里旮旯儿抱屈的人,成不了什么正人君子!
行了行了,在医院里,又不是在家里,你发什么火啊!张志红她妈倒完尿拎着尿壶走过来劝道,可别再说小说的事了,就因为看了那个什么小说血压才蹿上来的,我说你好好的工作不干,写什么破小说啊,害人害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瘦得一根棍儿似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出门就不能把头发理一理,胡子刮一刮?志红你也不说说他,就让他这样跑到大街上了?
张志红她妈把尿壶放到床下掐着腰斜眼盯着我,盯得我有些气喘,两手发汗。我没想到我的小说对现实产生了如此冲击,我觉得小说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威力,小说本质上是一种精神活动,写作的过程是,阅读的过程也是,它是一种审美活动,会陶冶情操洗涤精神,让人陷入思考,而不是让人陷入暴躁不安、血压飙升的困境中,我想我的小说写作是失败的,我该如何处理小说与现实的关系呢?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把你的东西拿走,省得以后再把这些也写到小说里!张志红的老爸说完一扭身给了我一个后背。
张志红的老妈也挥了挥手,示意张志红领我出去。
他就是这样的人,小九要不你就先回去吧!张志红的老妈把我送到门口,安慰我道。
是我做的不好,对不起我爸。你让他好好养病吧,我回头再来看他。说完我跟着张志红往医院外面走。
走出住院部张志红说,你知道车站怎么走吧?说着她从挎包里掏出小镜子,对着自己的嘴唇抹口红。也许天太热了,她的妆容易花,所以随时要补一补。
我看张志红用力在让上下两个嘴唇咬合,好让口红看上去均匀一些,道,你就不能送送我吗?好歹我是陪你过来看你爸的。
张志红盯着小镜子道,我一会儿还有事,刘宝现在在地下停车场等着我呢,你又不是不认识路,还是赶紧去吧,这会儿不到四点,坐车回去不耽误。
你不在医院照顾你爸,跟那个刘宝瞎跑什么?
我今天是专程来见刘宝父母的,刚路上不是和你说了嘛,我们两个正在约会。张志红说着又拿出眉笔描了描。
张志红你来真的是不是?你经过我同意了吗你就开始跟人好了!你跟人好了你看你爸还拽上我干嘛?故意气我吗?我有点失控,伸手抓住张志红拿镜子的那只手,掐着她的手腕晃动起来。
你有病吧小九。放开我!听到没有,我喊一二三,你要不放我可喊人了!张志红瞪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心头一惊,把手放下了。之前我从没看过张志红这样的眼神,这眼神有些凶狠,里面藏着尖刀似的。
看着张志红安静地把眉笔收起来,把小镜子合起来放在蔻驰包里,我心里刚刚的愤怒一下子不见了,转而伤感起来,好像意识到了有些事情的无法挽回。
张志红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早就认识了!
你们是不是早就搞上了?
张志红蹙眉道,别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什么叫搞上了?我们是同乡,没认识你之前我们就认识。我现在的工作还是他介绍的呢!我对他比对你都了解,知道吗!
这么说你们他妈的早就搞了?在没认识我之前你们就搞上了?
什么搞不搞的?让开路,我要走了!
我不让,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你和刘宝在我们离婚之前搞没搞过?有没有给我戴过绿帽子?
搞过怎么样?没搞过又怎么样?你想知道什么?现在我们已经离婚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没有权力干涉我的生活。张志红说着朝我伸了伸手,道,拿来!
拿什么?
小说啊,你不是要给我看你写的小说吗?
给刘宝了!
你给他了?你有病吧!谁允许你把小说给他的?什么时候给他的?
就在路上,你说让服务区停一下,停下来刘宝和我聊天,问我都写过什么小说,我就把包里的小说给他了。
你他妈的故意的吧?张志红突然叫骂起来,抬脚用鞋后跟踩了我一脚,然后呱呱呱朝住院部下面的地下车库跑去。
没有风,空气燥热,我听到脑仁里有类似于鼓风机嗡嗡嗡的声音持续传来,感到有些晕眩。看张志红渐行渐远,我感觉自己有些发虚,像是在桑拿房里蒸脱水似的,两条腿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我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休息,也许我出门时衣服穿多了,里面穿着背心,中间穿了衬衣,外面套了夹克,出门时我兴许把现在当春天了!
六
张志红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爱情,这是肯定的,她和刘宝肯定在我们婚姻期间搞过,要不然不用这么急着和我离婚。他们是同乡,在我们结婚之前就认识,这么说他们早就勾搭上了,和我结婚不过是个幌子,她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坐在回城的大巴上想着事情的来龙去脉,谋划构思起另一篇小说。
张志红和刘宝认识的时候,刘宝肯定是有妇之夫,以刘宝的年龄也该如此,他四十来岁,有相应的物质基础,找个老婆应该不成问题,而张志红就是第三者,因为刘宝有名正言顺的老婆,所以不能给张志红什么名分,只能暗地里搞,张志红之所以和我结婚,完全是为了给自己和刘宝勾搭创造条件。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应该是通过网络,以张志红在朋友圈的活跃度,四处发送美颜后的照片和视频,肯定惹得不少男人注意,刘宝就是在朋友圈里看到张志红的,看到了张志红那张美丽动人的脸,还有她曼妙的身材,于是动了淫乱之心。随后他们聊天,视频,见面,上床……现如今大部分婚外情的步骤不过如此。人是不能过于自由的,没有约束的自由等于让人自我毁灭,这是人的天性,喜欢堕落,喜欢破坏道德和法律,管不住自己的大小头。
刘宝和张志红乱搞时有没有心理上的挣扎和道德方面的自我谴责?应该没有,看刘宝就知道他的道德标准不高,张志红我是清楚的,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没有内在的道德律,即使有也微乎其微,稍稍难受一下也就过去了,他们要得更多的是物质财富和肉体刺激。是,在他们乱搞胡搞的时候,张志红可能有一瞬间会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刘宝的老婆,可这样的自责会转瞬即逝,他们只追求当下的快感和满足,考虑不了那么长远。刘宝会给张志红买名牌包包,名牌化妆品,而张志红相应地献上自己的肉体,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如今,刘宝的老婆和他离婚了,或者得病死了,得病死了最好,生孩子难产,乳腺癌晚期,或者出了车祸,反正是意外,刘宝又回到了单身状态,张志红于是看到了转正的机会,毫不犹豫和我离了婚。当初我们离婚离得很轻松,我以为张志红是在开玩笑,只因为我炒菜时溅到她胳膊上一滴油,起了个水泡,她和我吵架吵了三天,要让我补偿,买个一万块的钻戒,要不然就离婚。我没有买,我觉得这是敲诈,像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做错一件事她就要惩罚一次,把她的衣服洗掉了颜色,需要我买部苹果手机做补偿,送她上班迟到一次,她就要让我买件三千块的皮草大衣,所以这次我拒绝了,我觉得这将是个无底洞,我同意离婚,我很快就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我觉得自己终于跳出了苦海,没想到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离了婚张志红越加明目张胆,很快就和刘宝住在了一起……
我坐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闻着从厨房或卫生间某种东西腐烂后散发出的臭味,不得不承认,当我通过创作小说的虚构手法对我与张志红之间的以往俯视全貌,我才发现有时虚构比现实更逼近真相,我以上帝的全能视角查看张志红与刘宝交往的种种,那视角在张志红与刘宝乱搞的场景中迟迟不肯离开,尽管场景发生了无数次变化,有时是在车里,有时是在阳台上,有时是在树林中,有时是在湖水里,这些场景让我的心一次次裂开,血流如注,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我把所有的门窗关闭,把窗帘拉上,然后光着身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我会无端撞墙,痛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拒绝张志红,没有拦住张志红,有时我会痛恨张志红,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的还不够好吗?我蜷缩在沙发一角,喝着从超市买来的降价啤酒,试图把自己灌醉,然而喝了一罐又一罐,我还是痛苦的,丝毫没有要醉的迹象,我想这些降价啤酒要么是假的,要么已经过期,我不得不穿上衣服到楼下去,在楼下的小卖部买瓶二锅头,我想这样我会醉得快一些。
也许是醉酒的缘故,也许是痛苦在心里过渡泛滥,我的小说写不下去了,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躺在地板上构思好情节,然后坐起来开始写作,一天可以写三五千字,很顺利,然而现在,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刘宝和张志红搞在一起的那些细节下笔。
还有,这篇小说的结局该如何收场?我不能让他们结婚,结了婚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在今后的小说里再次提到张志红?那样的话,再次写我与张志红之间的情感就显得既不道德又不美观,这是违背中国人的普世价值的,是要遭受谴责的,我不能这样写,我更不能让他们结婚,无论是出于小说写作的目的还是现实的情感需求,我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那么如何让张志红回心转意,重新回到我身边?
我想我需要见一见张志红,看到张志红也许可以重新唤起我对张志红的内在情感,唤起我对张志红占有的欲望,总之,我需要力量,一种让张志红重新回到我身边的力量。
可我到张志红公司找她时她已经离开了,正是上班时间,她能到哪里去?她不会已经和刘宝登记结婚了吧?不会已经度蜜月去了吧?不可能,这才几天?也许是真的,他们其实早就认识,在和我结婚之前就认识,如今我给了他们机会,他们自然要时不我待,快马加鞭。
我想在加油站旁边的麦当劳找个位置,最好是靠窗的位置,这样或许有机会看到张志红,离下班还有段时间,她说不定还会回公司取什么东西。
走过加油站旁边的红绿灯,我看到一个穿着花格子长裙的孕妇在一旁等红灯,她右手抱着肚子,左手捶着后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一个穿着球服的小男孩儿在树荫下吃雪糕,他的旁边,是一个穿着黑色背心的光头男人,手里牵着两条白色的哈士奇宠物狗,正试图让两条狗安静地坐在地上。一辆卖葡萄的三轮车从我身旁一闪而过,随后是一辆城管执法车,有人从车窗伸出脖子对着喇叭在喊“站住”,随后执法车将卖葡萄的三轮截住了,从车上下来三四个穿制服的,接着听到有人喊“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当我在麦当劳找位置时,却看到了张志红,真是天意,也许上天并不是真的想要张志红离开我,还想再给我一次机会。想到这里让我欣喜,让我内心一阵狂欢。张志红此时戴着遮阳帽,穿着白色T恤衫,下面穿着牛仔裤,正在临窗的位置和一个小女孩儿吃东西。
我毫不犹豫走了过去,在她们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小女孩儿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连衣裙,拿着麦管正在喝可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她看我坐下来,两条垂下来的腿晃动了一下,朝我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张志红嗔脸问我。
我怎么就不能来?这孩子谁家的?
我女儿!
你女儿?胡说。你是我老婆,你有没有女儿我会不知道?
小九你别当着孩子胡说八道啊,咱们已经离婚了!张志红用小刀一样的目光刺了我一下。
离了婚你也是我老婆,早晚的事!我瞅了瞅张志红的嘴唇,她的嘴唇此时是肉色的,应该没涂口红或者唇彩,如果这时她咕嘟一下小嘴,我对她的情感也许会烈火烹油一样烧起来,她为什么就不能咕嘟一下?咕嘟一下我对她的那些仇恨与蔑视都将一笔勾销。
我盯着张志红的嘴巴看了许久,没看到什么动静,这让我失望,有些伤心,我听到肚子里咕咕咕叫了起来,也许我该吃些东西来补充一下能量。就在我起身准备到吧台点些什么时,小女孩拿起一旁的鸡腿堡对我说道,叔叔你吃吧,我不喜欢吃!小女孩咬着麦管吸了一口可乐,然后朝我咕嘟起了小嘴。看到小女孩儿咕嘟起的嘴巴我心里突然沸腾起来,这不就是小说中我和张志红那个五岁的女儿吗?和我此前小说中虚构的那个女儿异常神似,这真是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我感到身体里充斥着爱的冲动,很想伸手抱抱她。我侧过身去,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小女孩儿,试图短时间内在我们之间建立起某种微妙的感情,只是她美丽的眸子空洞无物,让我的眼神无所附着,我只好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脑袋。
叔叔不吃,你吃吧!张志红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代我拒绝了小女孩儿。
我伸手抚摸了下小女孩的脸蛋,她的皮肤光滑细嫩,富有弹性,我忍不住想多停一会儿,不过张志红抬手把我推开了。
你想干什么?张志红有些恐慌地瞪了我一眼。
没什么。你看这孩子多可爱!我试图再次伸手抚摸小女孩儿的脸蛋,但手在半道儿停住了。
别打你的歪主意。你过来干什么?
没什么,我看你不在公司,打电话又不接,所以就到这里碰碰运气。这是谁家的孩子?我重新坐下来,希望和张志红好好聊一聊。
不是和你说过了嘛!这是我女儿,你觉得我们不像吗?宝贝,叫妈妈!张志红说着朝小女孩儿使了个眼色。小女孩儿于是乖巧地叫道,妈妈!
宝贝儿真乖!张志红默契地抚了抚女孩儿的脑袋。
我盯着小女孩儿看了又看,发现小女孩儿确实和张志红很像,一样的远山眉,一样的高鼻梁,一样小巧可爱的嘴巴,一样的倒三角脸型,越看越觉得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怪不得和我小说中的女儿如此相似,简直就是迷你版的张志红。
你别骗我啊!咱们这才几天,你就掏出这么大个女儿?难不成这是你结婚之前生的?你不会未婚先孕吧!我有一丝惊恐。
你说什么呢?张志红伸手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
这不是你说的吗?要不然你什么时候生的?张志红你是不是又欺骗了我?
没人欺骗你,我看你就是个受迫害狂,整天脑子里胡思乱想。我说你就不能干点正经事吗?去把你的脑袋理一理,把胡子刮一刮,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张志红你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非要和我离婚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会辞职吗?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啊张志红,你不能把我扔半道儿!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我就崩溃了,说着说着我脑子里混乱起来,陷到了悲伤的氛围里,眼睛禁不住潮湿起来。
行了行了,你一个大男人,当着孩子你好意思哭?我告诉你这孩子是刘宝的,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赶紧把你眼泪擦擦吧,丢人现眼!张志红说着塞给我一张餐巾纸。
张志红你就不能再考虑考虑吗?
考虑什么?和你复婚吗?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说你小说里把我写成什么了都?说我好吃懒做,无事生非,还虐待孩子,有你这样的吗?我虚荣不假,可我什么时候自卑过?我什么时候跟你有孩子了我还虐待孩子?
虚构的啊,我不过是根据你的性格推演出来的。再说自卑不自卑不是嘴上说的。你真有自卑感,只不过你没发现而已。真的!
真个屁!就你这样还想让我和你复婚?别做梦了。幸亏小说刘宝没看,要知道我虐待孩子他该怎么看我?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影响到我的生活了?
这么说刘宝没看那篇小说?
没看。你以为你写的是什么世界名著呢?谁有时间看你的破玩意儿!
张志红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那你还想怎么着?赶紧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见到你我就恶心!
我哪点让你恶心了?
你赶紧走吧,有孩子在场,我不想和你说那么多。
那你说我哪点恶心了,我哪点让你恶心了?我就搞不明白张志红,我们之间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就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了吗?
没了。你赶紧走吧。你要不走我们走。
好好好,我走我走。那你也别怪我不客气。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你是我老婆,谁也别想把你抢走。
当我走到玻璃转门,准备推门出去时,我听到张志红骂了一句,真是病得不轻! 随后有一阵风吹过,把我的头发吹了起来,我再次听到了肚子里咕咕咕的叫声。我知道我是饿了,需要吃点东西补充一下能量,但这些并不重要,这些都是生活的细枝末节,并不是生活的主干,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
七
我决定见一见刘宝,既然张志红那边搞不定,就只能从刘宝下手。
见到刘宝时刘宝正在售楼部二楼的一间办公室喝茶,一楼大厅除了沙盘模型边偶尔有一两个客人,基本上没什么人,几个客服坐在吧台上闲聊天。刘宝把我让到办公室的会客厅,很客气地给我倒了杯普洱茶汤,然后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情。
刘宝的办公室简洁大方,黑色的组合班台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架白色圆弧形台灯,左手边是几本杂志,靠后墙挂着一副横批文征明行书《赤壁赋》,一旁是紫檀色实木柜子,开放式的柜格里有几件钧瓷摆件,柜子旁的一角有株发财树。
我落座后扫视一周,看不出刘宝的办公室有什么破绽,我觉得我必须在气势上压一压刘宝,道,你们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外面扯了那么多白条福。
刘宝倒了杯茶拿给我,很客气,笑道,都是开发商的事情,拿地的时候没和当地人协调好,和我们其实没啥关系,我们只是代理。
那你们至少也是帮凶,为虎作伥!应该把你们这些人也拉出去,绑到外面树桩上!我严肃地盯着刘宝,希望通过对刘宝的道德审判来灭一灭他的威风。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就是这样,永远是那么自以为是,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哈哈,别开玩笑,找我什么事!
谁跟你开玩笑了,你觉得我这么热的天跑过来,就是为了和你开个玩笑?我虎着脸,努力把眼睛瞪大,希望能够对刘宝产生一点杀伤力。
那你来干什么?我这里可没时间和你闲扯淡!刘宝看我脸色有变,也把脸拉了下来。
我上次给你的小说你看了吗?
看了。刘宝低着头,端起一杯茶放在嘴边。
那你知道张志红是什么人了?
不清楚!你那个不是小说吗?小说都是虚构的,又不是真人真事。怎么着,你想让我放了张志红,让她和你重归于好?刘宝说着上嘴唇扭动了下,露出一丝冷笑。
我没想到刘宝这么直截了当,我原想着他会说没看,或者回避和我聊张志红,没想到他会直接把我的意图说出来,这让我有一丝犹豫,脑子里一时有点慌乱。
小说呢,的确是虚构的,但也是真实的,如果都是胡说八道,那这个世界上谁还看小说呢!你说对不对?我试图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刘宝听了笑出声道,小九,我看你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外界的接触太少了。你到大街上问一问,有几个人闲着没事看小说的?
怎么没有人看?看的人多了,你只是不知道而已。小说是艺术,追求精神高度,没有品位精神贫乏的人大概是不会看的。
我对刘宝进行反驳,思考着有哪些通俗易懂的理论可以给刘宝好好上一课,但思索半天也没能找到,没有哪个理论家或者作家提供和刘宝这种人对话的语言架构和理论体系,也许有,只是我不知道。
好了小九,不和你说那么多废话,你今天找我来干什么?你看我这里是办公室,有一大堆正经事要做。
那好吧,既然你敞开了,我就不和你客气。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和张志红搞上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搞上了,你话说的不要那么难听好不好!
不是我话说得难听,是你事做得太难看了。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和张志红搞上的?你不是很喜欢用“搞”这个字吗?
刘宝将白色衬衣领口的扣子解开,将领带松了松道,兄弟,我知道事情要有个先来后到。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和张志红搞上,我们也就是约个会吃个饭什么的。真的!我们接触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是你们离婚之后,她找到我,把你们离婚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然后问我对她有没有什么想法,我觉得我们两个还算有缘分,脾气也对路,所以才接触的。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这样,不知道这个回答你满意不?刘宝说完两手摁着膝盖,把光亮的脑袋伸到我面前,微微扬起下巴。
我不信。你是在撒谎!我盯着刘宝的两只眼睛,想要检验一下刘宝说话的真伪,不过他的目光坚实厚重,无懈可击。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刘宝说完显得轻松许多,上身向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
放屁,张志红说了,你们早就搞上了,在她没和我结婚之前你们他妈的就搞上了,这是她亲口说的。你们还有个五岁大的女儿。我说着拿出手机,把在麦当劳偷拍的照片给刘宝看。
刘宝俯身瞅了手机一眼,脸色立刻阴下来,抬手指着我道,小九你这是侵犯肖像权你知道不?赶紧把照片删了,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刘宝说着要夺我的手机,我没让他得逞,左手将刘宝伸出的那只手摁在茶几上,右手掏出来时准备好的那把刀子,往茶几上猛地一扎,扎在了刘宝那只手旁边。
小九你想干嘛?你这是要犯法你知道不!我随时可以打电话让警察抓你的。快把刀子放下。
我告诉你姓刘的,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以后离我老婆远一点,否则咱们三个一起完蛋。到时候我把你们两个都他妈弄死。说完我试图把刀子从茶几上拔下来,然后一摔门扬长而去,让刘宝在惊恐中痛苦,后悔当初不该搞婚外情,不该背着老婆出轨,更不该招惹张志红,给我戴绿帽子。可出乎我的意料,刀子在茶几上楔得太深,或许是茶几的木质太好了,我用力拔了两下没拔下来,只好两手同时用力。
刘宝看我两手拔刀,快速站起身来,抬手便给了我一拳。我听到鼻梁的软骨被刘宝拳头撞击后发出“骨爪”一声响,眼前瞬间有无数个小星星乱飞,脸上热辣辣疼得难受,喉咙里很快冒出一股甜腥味。我想我的鼻子可能出血了,只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手捂着鼻子,好让鼻血止住。
刘宝没有住手,一个猛扑把我压倒在沙发上,然后雨点似的在我脑袋、后背、肩膀处猛捶。
操你妈逼,跟我玩这一套!你来之前没打听打听老子以前是干什么的?就你这两下子还跟我玩横的。刘宝一边骂一边将我从沙发上拖下来扔到客厅的地板上,然后用皮鞋的鞋尖朝我脑袋和胸口处猛踢。
就你这麻杆儿身材还跟我玩狠呢!我他妈的就是搞你老婆了你能把我怎么着?我操你老婆你能把我怎么着?我给你戴了绿帽子你又能把我怎么着?我他妈的就是要搞你老婆,我草你妈的!
也许是刘宝叫骂的声音有些大,把一旁的同事惊动了,有人在外面敲门。
没事,没你们的事,都好好工作。刘宝吼了一嗓子,吼完又朝我肚子踢了一脚。
我看刘宝住了脚,站在旁边喘气,便将护着脑袋的胳膊挪开,露出一条缝来瞅了瞅刘宝。刘宝此时衣袖的扣子已经解开,捋光两条胳膊掐着腰,他的领带塞进了衬衣里面,嘴巴不停骂着脏话。我想既然走到这一步,我没必要再怕刘宝,我确实打不过他,但绝不能就此屈服,我爱张志红,我想比刘宝更爱她,即使被人打趴下也绝不能就此罢休。
看着刘宝喘气的架势,他是有些累了,应该不会再动手了,于是我将两条胳膊移开道,刘宝你刚刚自己承认了,你和张志红离婚之前搞过。
是,搞过,怎么了?你情我愿。你还想听什么?老子都告诉你。刘宝说完脸上的表情平静了许多,这也许是个契机,我这次来其实并不想无理取闹,我想冷静地和刘宝探讨一些爱情婚姻的话题,探讨一下张志红。
我小说里写的都是真的,她好吃懒做,爱慕虚荣,贪图享受,你真要把她娶回家?
这世界上谁他妈不好吃懒做?谁不爱慕虚荣?谁不贪图享受?大街上你拉个人问一问,有几个人说他天生就爱吃苦受累的,也就是你这个大傻逼!你知道你为什么婚姻不幸吗?
为什么?我从地板上坐起来,抬眼接住了刘宝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觉得刘宝的目光是真诚的,没有敌意的,是一个生活经验丰富者给予生活经验困乏者宝贵经验时所露出的一种慷慨的目光,这让我的情绪平复下来,感到世界一刻间平静而安详。
因为你他妈的对人性一点都不了解!刘宝说着伸手将我从地板上拽起来,一边拽一边说道,你他妈的就不能吃胖点吗?打你都硌得我手疼!
以前我确实是个胖子,自从写小说就瘦下来了!我轻声补了一句,希望能与刘宝的沟通进入到正常的轨道上。
那你还他妈的写?这个世界是属于胖子的你没听说过吗?人人都想做个有分量的人,瘦子都他妈的要靠边站。刘宝说着嘿嘿笑了一声。
看刘宝的情绪有了些改变,我赶快转移话题道,你确定要和张志红结婚吗?张志红她不仅好吃懒做,贪图享受,还虐待孩子,她真的不适合你,你应该多考察考察。我盯着刘宝的眼睛,希望他好好听我一句,不要这么快就把张志红娶回家。刘宝毕竟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张志红连一顿像样的饭菜都做不好,她怎么可能给人当妈?怎么可能让一个小女孩儿健康成长?我希望刘宝考虑清楚。
不会的,放心好了小九。她或许会虐待你的孩子,但不会虐待我的。刘宝说着扶了扶我的肩膀,将我的站姿摆正,然后扭过身去,端起刚才倒好的一杯茶喝了一口。
为什么不会?张志红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她贪图享乐,没有爱心,过于自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对天发誓。我举起手来,想要再说点什么,结果刘宝朝我脸上喷了一口茶。这让我吃了一惊,感到尾骨一瞬间有些发紧,身体不自然佝偻起来,两手举过头顶,防备刘宝再次对我袭击。
但刘宝没对我动手,而是扭身从茶几上抽了两张餐巾纸在我脸上擦了擦,把我脸上的茶水擦干,又帮我规整了下T恤衫,理了理我的长发,拿手在我左脸拍了拍道,因为我手里有鞭子!刘宝说完扭过身去,从茶几上将那把钢刀拔下来递给我。
我接过那把刀,觉得这把刀沉甸甸的,有点拿不起来,或许选得太重了,这分量不适合我,如果选得轻一点,也许事情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把你的玩意儿放好,记住,别轻易拿出来!刘宝朝我瞩了瞩目,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走吧,别告诉张志红你找过我!
八
我想我是不能阻止张志红了,我找不到阻止她的办法和理由,虽然我爱张志红,希望和她继续生活,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现实中物与事的运行绝不会像小说情节构思那样可以让我随心所欲,无法按照我设定的情节向前发展。想到这些我就感到绝望,感到天地异常的空洞狭小,小得我只好把自己蜷缩起来,才能在这个世界里待着。
妈的,刘宝已经承认了,他们确实搞过,看样子搞的时候还很快活,刘宝说起此事意气昂扬,骄傲得很,他肯定在张志红那里找到了人生第二春。张志红这个贱货,绝对背着我干了不少浪荡事,我要惩罚他们,我要干掉他们。
如何才能干掉他们?我有点拿不定主意,直接找刘宝是不大现实的,我已经试过一次了,我干不掉刘宝,只能找他们的薄弱环节,薄弱环节就是张志红,那就从张志红那里下手,不管是现实中还是小说里,我都将同步进行。
我在小说里写到张志红与刘宝被我捉奸在床后,便下定决心要雪耻,要去掉自己脑袋上的绿帽子,要把张志红与刘宝干掉。至于如何干,我还没有考虑好,不光是因为我对此没有生活经验,还因为在现实世界里,张志红正和刘宝紧锣密鼓地进行结婚前的准备工作。
妈的,你们也太快了吧?当张志红与刘宝在影楼里选婚纱时,我心里再次受到冲击,看到张志红穿上婚纱的那一刻我瞬间晕眩,大脑一片空白,两腿发软。他们肯定搞过了,不光是最近一段时间搞过,在我们离婚之前肯定也搞过,要不然不会进展得这么快。尤其是二婚,刘宝又那么理性,不可能在没有前期预演的情况下就进入到这一阶段,他们肯定有了很长时间的磨合。
当我看到张志红穿着白色婚纱在镜子前扭来扭去时心里充满了痛苦,我们的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再也不能拥有张志红了,我再也不可能看到张志红撒娇时咕嘟起的那张小嘴了。无论如何我要挽救,我要阻止,我爱张志红,为了她我可以在所不惜。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在张志红和刘宝分开的晚上,我坐在夜灯下啃着方便面,对着电脑思考着如何构思接下来的小说情节时,我总会陷入无底的痛苦中,一想到张志红那张可爱的脸,想到我们曾经甜蜜的日子,我就按捺不住要拿出张志红留在家里的内衣,用力呼吸上面残留的气息,闻着她曾经的气味我会泪流满面,痛哭失声,我会倒在墙角里用力撞墙。
然而落实到小说里,落实到小说情节里,我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我不能设计任何能够改变现实的情节,面对着满纸的张志红我无能为力。
在白天,在我失魂落魄时,一想到张志红此时正在和刘宝卿卿我我,甜言蜜语,正在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我就心里猫抓一样难受,我就没办法坐在电脑前,我督促自己必须有所行动,因此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张志红住所附近徘徊。
我要掌握张志红的行踪,如果我无法确定张志红是独自活动,我就会坐立不安,情绪焦躁,不能自制。我必须跟踪张志红,掌握张志红的一举一动,我需要在一个薄弱环节将张志红控制,然后将她引到我预先设计好的圈套中,我要圈禁张志红,将张志红带到我们此前的家里,重温一下我们曾经的美好时光。
然而还是被张志红发现了,这对于张志红来说怕不是难事。
小九你就不能干点正事吗?整天跟着我干吗?我们已经离婚了,房子已经归你了,银行里的存款我可一分没拿。你还想怎么样?咱们两个彻底两清了!张志红坐在麦当劳的临窗位置,试图劝解我。
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真的志红,你感受不到我对你的感情吗?你为什么不再考虑考虑?我是不能没有你的!我差一点就要给张志红跪下了,我佝偻着肩,低声下气地劝说张志红,希望她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咱们已经过去了,离婚协议你也签了字,财产也分割了,以后别再跟着我了。你这属于骚扰你知道不?张志红显得有气无力,可能她觉得对我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不想再对我说太多。
我这次一定把你写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女人,真的。我又重新写了一篇小说,重新构思,已经写到一半了,写完到时候我就拿给你。志红,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离婚之前我不觉得,离了婚尤其是这段时间我才发现,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行了!张志红没等我说完便恼了,脸上红彤彤的。
小九你再这样我可报警了。你真想让我把张志中叫来揍你一顿吗?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我对你已经够客气了,你不要得寸进尺。如果你再这么骚扰我,我真对你不客气了!张志红说完端起手里的可乐杯扣在了我脑袋上,冰凉的可乐沿着我的头发一绺一绺流下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一个人灰溜溜地走回家,换了件T恤衫躺在床上思考着。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不再是优秀小学教师,不再是先进个人,不再是模范丈夫。我原本是一个沉重的人,现在却变得很轻很轻,轻得摸不着地面,像是在半空里飘着,举步维艰。也许刘宝说的是对的,我是一个瘦子,活得没有一点分量,手里没有鞭子,根本无法征服张志红,我应该认输。
当张志红走出家门,走过街心小花园,准备走向附近的地铁站时,我凑空跟了过去。也许张志红发现了我的跟踪,她故意在路边停了停,一旁的松果菊开得正艳,她在一朵花前蹲下来停了那么一刻,扭头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躲在了石柱后面。我看到张志红冲着那朵松果菊笑了又笑,仿佛是在嘲笑我的行径。贱人,你即使找到了幸福,也没必要这样嘲笑我……我激动得有些语焉不详。
谁要嘲笑你呀?我听到有人在我身后问,于是扭过头去。
当我扭过头去的一刻,感到脑袋被人用什么东西击了一下,随后看到脑袋上方白光一闪,眼前如核子爆炸一样白晃晃一片,一刻间两腿软绵无力,随即倒在了地上。
你对他做了什么?啊?我听到张志红踩着高跟鞋跑了过来,贴身拽我的胳膊问。
不是你让我揍他的嘛!是张志中,张志红的弟弟在说话,不过瓮声瓮气的。
你怎么拿这么大一把刀啊?这下还不把他砍死了!
我用的是刀把儿!
他脑子有问题你不知道吗?吓唬吓唬得了!整天想着写他的小说,真的假的都分不清。你赶快打电话!
打电话干吗?张志中问。
打电话给120,让医院赶紧过来抢救啊,万一死了怎么办!
放心吧,死不了,我有分寸!
出租车,出租车……张志红丢下我,跑着叫出租车。
快快,出租车来了,赶紧背着他去医院。张志红的声音有些粗喘。
那你呢?你不去呀!张志中问。
我还要和刘宝拍婚纱照呢,说好的上午十点,我这都来不及了。你快点吧,这是我的信用卡,密码是我生日,快去吧。张志红催促着,随后呱呱呱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我感到自己变得很轻很轻,慢慢从身体里跑了出来,一点点向空中飘动。于是我看到了慌慌张张朝公园一角走去的张志红。张志红今天穿着橘红色的折纱短袖连衣裙,头发烫成了波浪卷,走起路来时不时还要晃动一下脑袋,还有她的鞋子,是玫瑰金的镂空高跟鞋,她今天打扮得真够漂亮的。
再看张志中,他此时正在拖着我的身体,试图将我背起来。用小说写作的术语来说,我现在应当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既能看到张志红张志中,也能看到趴在张志中背上昏迷不醒的自己,我看到自己乱蓬蓬的脑袋垂向一边,红色的内裤从裤腰处露了出来,一只棕色的仿牛皮凉鞋不知何故掉了下去。
这家伙,真够重的!我听到张志中在嘀嘀咕咕抱怨,一边走一边示意出租车司机帮忙打开后排车门。
此时我很想告诉张志中,以前我是个胖子,爱吃我妈做的肘子和红烧肉,自从写小说我便瘦了下来,这也许是你姐不喜欢我的原因,她喜欢胖子,就像刘宝那样。以前我的确很重,重得你可能背不动,但现在我已经很轻了,我身上再也没了牵挂的东西,我的事业,我的婚姻,我的爱情,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拴住我了,我现在轻得像只气球,瞧,兄弟,我已经飞起来了。
说完这些,我将挥一下身后的空气,然后快速移动,好让自己追上急着去拍婚纱照的张志红。追上张志红我想要和她说句话,我好像要死了,但我依然爱她,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她爱得这样强烈。
我想,到此,我的小说也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