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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十二楼的阳台一角,小九能清晰地看到小区院子东北角的垃圾桶旁哨兵一样站着的老张。老张穿一件印有王守义十三香广告语的深蓝色长褂,他的旁边是八个一字排开的垃圾桶,垃圾桶按照分类有绿色厨余垃圾和黄色的其他垃圾两种。垃圾桶后面是一棵不大的桂花树,桂花树的树杈上绑着一只敞口的白色蛇皮袋,树下则存放着一堆折叠好的废纸箱。尚有人丢垃圾,老张就会主动迎上去接住,然后将垃圾分门别类,厨房垃圾丢进绿色垃圾桶,其他垃圾丢进黄色垃圾桶,塑料瓶丢进桂花树上敞口的蛇皮袋,废纸箱则拆开叠好放在桂花树下,泡沫之类价格便宜,占据空间太大,他直接丢在了垃圾桶旁边,等清运车来可以直接拉走。
老头这是又上岗了!还穿上了工作服。小九略带戏谑地朝老张瞅了一眼,然后伸开两臂,做了个下蹲的动作。
小九身后的客厅,张志红穿了件象牙色针织吊带睡裙,头发有些散乱地披在肩头,脸上的睡意还没有彻底退去,她左手端着一只圆形白瓷杯,右手拿一支长长的不锈钢调羹搅动着,从白瓷杯中飘出袅袅水汽,里面是涌着白色泡沫的浓稠咖啡。张志红打了个哈欠,随后坐在了临近阳台的米色布艺沙发上。
张志红端起白瓷杯呷了一口问,你刚才说什么?
你过来看下就知道了。小九一边将腿压在阳台的栏杆上一边回应,由于动作幅度大,他说话有些气喘。
张志红随即起身,将沙发后面的冰丝绒窗帘和遮光布“哗”地一下拉开,客厅里随即白亮亮的,有些刺眼。
什么事?张志红走上阳台问。
小九朝老张所在的位置甩了下下巴,于是张志红看到院子里正在处理矿泉水瓶的老张。只见老张把一只矿泉水瓶的盖子拧开,将里面残余的水倒在身旁的桂花树下,然后把瓶子捏扁,拧上盖子,随手丢在了身后那只白色蛇皮袋中,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像极了流水线上的熟练工。
是他吧?小九问。
张志红没有回答,而是将两臂抱在胸前,脸色一瞬间变得阴郁,阳台上刚刚爽淡清新的空气随即凝固了,两人都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老张在垃圾桶旁劳作。
他这是从哪儿弄了件褂子?张志红打破沉默,鼻子顺带哼了下,一脸疑惑地问。
小九的健身运动已经停止,他看了看张志红阴郁的脸色,不知道该不该回应,也许张志红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是真的问他,因为有关老张的衣食住行,张志红理应比他知道得全面。
丢人!
他也许是闲着无聊,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能做的事情多得是,干嘛非要捡这个!我看你倒是挺高兴的。
张志红说着有些怨愤地瞪了小九一眼。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你这人就是多疑!
你看你嘴巴都裂到耳后根了,还死不承认!
张志红白了小九一眼,再次将目光投向楼下院子里的老张。每来一位丢垃圾的邻居,老张都会迈着小碎步殷勤地迎上去,然后将垃圾拆开,将里面查看一番后,再进行分类处理。远远看去,老张显得渺小,看上去相当陌生,这让张志红的眼睛一瞬间有些潮湿,为了掩饰,她拿手指快速抹了一下,随即丢开了。
你说他这是图什么,千里迢迢进城,就是为了捡垃圾?张志红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但语气变得平和。
听说最近废纸箱价格涨了不少,一斤能卖到一块二三,他应该是想挣点零花钱。
他缺钱吗?缺钱我可以给他!
也许他不好意思要。父母向儿女要钱总是张不开口。我妈就是,每次给她零花钱,她都说不用,总是要给她两三次才勉强收下。
他才不会跟我客气。缺钱他会主动说的。他这是在和我置气。
有气也正常。你说他一个人在乡下住得好好的,自由自在,你非要接过来。
你什么意思,有意见?
不敢。
谅你也不敢!
我觉得你有必要和他谈一谈,沟通一下。有时候亲人之间的误解,好多都是缺乏沟通造成的。
也许吧!是有必要找他谈一谈了。
2
中午十一点半,老张准时进门,他手里拉着一辆小型绿色购物车,是超市里购物赠送的,不过上面印着一行广告语:超能女人用超能。
张志红随即从卧室里走出来,一脸温柔地迎了上去,接过老张手里的购物车问,买菜去了?
老张把头上的鸭舌帽去掉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嗯”了一声。
都买的什么菜?张志红接过购物车没动,截住了老张的去路。
老张道,你不会自己看?老张的声音不大,但话硬硬的,这让刚刚一脸温柔的张志红有一丝尴尬,她原本想把话题顺畅地转移一下,转到捡垃圾这件事上,但听老张的口气,还要多绕几个弯子才行。于是张志红打开购物车的无纺布盖子,看到里面有一袋子带壳的花生,还有两只莲藕,一瓶白醋,几块生姜,便一脸惊喜道,准备做凉拌莲藕呐!
是啊,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道菜,一个人独占一盘子,每次都吃不够!老张说着绕过张志红,穿过客厅,进了厨房。
这花生是刚从地里出的?闻着还有一股清香!张志红说着将花生从购物车中拿出,跟在老张身后,想了想问,这花生准备怎么吃?
老张系了围裙,转身道,你剥一下,冰箱里我记得还有干的,等会儿我炸一些,再熬点醋,做个醋泡双生。热菜炒个鱼香茄子,冰箱里有五花肉,给你们做个红烧肉。紫菜鸡蛋都是现成的,再做个紫菜蛋花汤。平时你们都忙着上班,不怎么在家吃饭,今天礼拜天,给你们做个四菜一汤,让你们好好吃顿饭。老张边说边挽袖子,走到张志红身旁,将购物车里面的莲藕,白醋和生姜拿了出来。
张志红看老张悄无声息地忙碌,有一刻怔了一下,回想起老张年轻时的样子,那是秋末的午后,礼拜天,她在院子里写着作业,老张在一旁做饭,做她最爱吃的凉拌莲藕。那莲藕是从村边水塘里挖来的。她弟弟还挖了一些泥鳅丢在水盆里,老张为他们做了一道泥鳅炖豆腐。那时的老张年轻干练,生活里虽有艰辛,但不缺爽朗的笑声,而今那段艰难岁月已经过去,老张看上去却多了些愁苦。
张志红怔过醒来,看老张已经拿着莲藕在削皮,便走过去靠着厨房的门框,试探着问道,上午出去干什么了?
买菜。
没干别的?
没。
看老张不认,张志红沉下脸道,我可都看见了!
老张停下手里的刀,抬头看了看张志红道,你看到什么了?
张志红的目光在老张脸上徘徊一刻,有一丝躲闪,完全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坚定。她原以为自己可以轻松地把话说出来,但看到老张脸上的皱纹和白发,她有些迟疑,随即将目光停在了老张手中的白茬莲藕上。
看到你在垃圾桶边捡塑料瓶子。张志红一边说一边将两臂抱在胸前,眼睛下榻,翻出一些眼白来,还附带着撇了下嘴巴。她的声音里多了些撒娇的成分,不似先前那么凛厉。
那你肯定是看错了,我一上午都在超市里,刚回来。老张的回答坚定厚实,没一丝漏洞。
你是不是没有零花钱了?我再给你一些。
不用。你上次给的一千块我还没动呢。
张志红想再说些别的,但一时半刻不知道说什么好。有关捡废品的话题她此前和老张谈过,出于个人卫生和儿女声誉的考虑,在小区内捡拾废品都是不可取的,当时老张答应得很痛快,事后也没有再犯,如今贸然质问,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看样子老张是不会承认的。张志红好奇老张把捡来的那些废品还有他那身印有王守义十三香广告词的深蓝色大褂放在了哪里,之前老张总是将捡来的塑料瓶子和废纸箱拿回家,把卧室堆积得满当当的,弄得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子馊味,没处下脚。后来张志红将老张训斥一番,把老张捡来的废品一次性卖了,然后将房间彻底清扫了一遍,并强迫老张达成了协议,不再到小区里捡废品。如今要旧事重提,张志红觉得事情有些棘手,显然,老张这次是有备而来。
张志红看老张没有就范的意思,便略带失落地进了卧室。卧室临窗的电脑桌前,小九正戴着耳机打游戏,见张志红靠近,便停了下来。
谈过了?小九问。
张志红捋了捋头发叹口气,没说话,随即坐在了床尾处那张贵妃椅上。
怎么样?小九继续问。
张志红有些失落,道,问了,不承认。你要不要跟我出去做个证?
小九连连摆着手道,不承认就算了,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弄得剑拔弩张的。
这老头,还给我留了一手。我非得想个对策才行。
他是你爸,差不多就行了。
说得轻巧,他这样天天在楼下捡废品,让邻居怎么看我?再说捡那些东西又不卫生,万一得个病什么的,卖的那点钱还不够买药的。
他捡他的废品,你上你的班。我觉得挺好,没必要过多干涉。
你什么意思?我还不能干涉他了?我接他进城不是让他低三下四给人捡垃圾的!张志红的声音莫名地高昂起来,表情充满怨愤。
小九看再继续聊下去要吵架,便一脸谄媚道,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我的宗旨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激化矛盾。说完又继续玩起了游戏。
张志红看小九给了自己一个后背,只好从卧室走了出来,到厨房剥花生,好借机和老张再谈谈有关捡废品的事,但厨房里没有人,抽油烟机呼呼响着,炉灶上放着一只敞口的圆底锅,里面是已经切好的莲菜,此时水已经沸腾,从里面冒出一团团水汽。
张志红轻手轻脚走到老张的卧室门口,贴着门缝往里看,看到老张趴在床头,正从一只黑色腰包里翻找什么东西。
3
星期一,张志红起得很早,她告诉在厨房忙活的老张不在家吃饭,便风风火火出了门,随后进了附近一家早餐店。
张志红的早餐吃得很慢,从早上七点半一直吃到八点四十,她看了看左手那只卡地亚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然后给事务所的助理打了通电话,安排了下工作,随后又折回家中。
门口的那只购物车不在,看样子老张已经出发了,小九上班去了,家里很静。张志红往常从没这个时间段在家待过,按照日程安排,她此时应该在事务所整理客户的财报,或者查阅什么资料,要不就是向主任汇报工作进展,此时的家让她感到陌生,早晨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玻璃窗,从阳台一直照射到了客厅,能看到空气里有微尘在回旋飞舞,形成一条条粗壮饱满质感十足的光束,客厅沙发后面的三幅静物油画则显得黯淡无光,看上去有些死气,这是她此前没有想到的。张志红有一刻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她没有想到在秋日早晨的这个时刻,家中竟是这幅景象,这让她感到美好又陌生,仿佛到了别处。她慢慢置身其中,站在客厅中间的位置,刚刚有些急躁的内心此时异常平静,仿佛一切都如眼前的晨光沉静下来。
张志红在客厅站立了一刻,移步来到阳台,走到阳台东北一角,逆光向下,便再次看到了垃圾桶旁弯腰分拣垃圾的老张。某一刻张志红有些不忍,不忍看老张在人前那副讨好的样子,更不忍看老张弯腰在垃圾箱中翻找的囧状,看到这些她刚刚平静下来的身心会变得躁动,变得不安。这绝不是老张该有的生活,他应当分享她在这座城市赚来的物质的丰盛,分享她的成功与体面,至少应当像大多数那些退休的老人一样,打打太极跳跳广场舞,享受一下他的人生暮年,然而他固执地待在自己的固有模式中,陀螺一样忙碌地转动着,通过在肉体困乏后的歇息中才能获得一些短暂的快乐,这种低层次的享受让张志红的内心有些伤感,让她产生出一种底层人无法摆脱自身命运的悲情。不过她没让这种悲情停留太久,没有给这悲情酝酿的时间和机会,这是她多年来自我锻炼的结果,不要让自己陷入悲情中难以自拔,那样既不能从悲情中获得力量,也很难从悲情中走向理性,只能越陷越深。所以她快速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在看了一眼楼下垃圾桶旁的老张之后,把窗户关上了。
张志红换了身衣服下楼,绕过楼前的一个小型活动广场,穿过一条爬满常春藤的回廊,走过十米的鹅卵石小径,便到了八号楼摆放垃圾桶的附近位置,随即在一棵香樟树后停了下来。
老张忙活到十点半便收了桂花树上的蛇皮袋子,将桂花树下叠好的废纸箱拿尼龙绳捆了个十字,然后左背右扛,穿过一旁的游乐场,走进小区内的一处小型花园。小型花园的核心是一处假山,中间是一条青石镇地的小径,周围长着蜀葵和木芙蓉,此时都在开着艳艳的花儿。老张罗腰过了假山,沿着一条两边有一米高绿篱的砖铺小径走过三十米,绕过一座物业公司用来办公的两层小楼,进了片竹林。出了竹林是条柏油路,柏油路的一边是一堵高墙,另一边是一道两米左右开满粉色蔷薇的栅栏,栅栏的尽头,在柏油路的拐弯处是一道上了锁的铁门,上面挂着“消防通道,禁止停车”的告示牌。再走,便到了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处,老张快速走了进去。
在地下停车场有些昏暗的空间里,老张的步伐匆忙而坚定,穿过八号楼停车区,老张来到了指示灯所指示的电梯入口,随后进了电梯间。此时是电梯的空闲时间,电梯没有停歇,一直爬到了十五楼。老张从电梯间出去,然后走上步梯,向上再爬一层,打开防火门,便来到了天台。
穿过天台狭窄的过道,绕过嗡嗡作响的电梯机房,在机房后面的一处犄角,堆放着码起有一米高的废纸箱,还有两个绑着口的大蛇皮袋子。蛇皮袋旁边通往机房的步梯栏杆扶手处,靠着老张那只绿色购物车,下面卧着一只黄白条纹相间的小猫。见老张走近,那猫“喵”地叫了一声。老张丢下背上的废纸箱,从蓝褂子的口袋中摸出半截吃剩的火腿肠丢过去,那猫叼在嘴中,起身,三两步跳到了机房的房顶,不见了。
老张将袋子放下,然后蹲在天台围墙的墙根处,从口袋中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朝着天空的方向徐徐吐出。有两只肥嘟嘟的绿头苍蝇在他吐出的烟雾中上下飞舞着,最终落在了他的肩头。空气里很安静,能听到烟草燃烧发出的毕剥声,偶尔有鸽子飞过。天空蔚蓝,秋日的阳光异常明媚,老张蹲在围墙的阴影处,置身在自己制造的缭绕的烟雾中,让他在劳作后的歇息中获得了某种舒展与惬意,禁不住哼起了《四郎探母》中《坐宫》一段:“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老张的声调里并没有杨延辉的愁苦,没有笼中鸟的愁肠,反而多了种自由的欢欣,让这段《坐宫》充满了明快的格调。
一支烟抽完,老张像是重新获得了力量,利索地起身,先将废纸箱靠墙堆了堆,然后收拾袋中的塑料瓶,一只一只地掏出,检查是否挤压得扁实,如果塑料瓶中还有空气,他会重新拧开盖子挤压一遍,然后丢进未满的那只大的蛇皮袋中,直到他背来的袋子空了,他才团缩一下与塑料瓶一同塞入了大蛇皮袋中,绑好,然后拍打一下周身,脱掉身上的大褂,叠好,放进了购物车的夹层里。
干完这一切,老张才一脸满足地昂头朝电梯机房的房顶看去,看刚刚那只黄白条纹相间的小猫在默默盯着自己,便抬胳膊朝那只猫摆了下手道,好了,我该走了,你慢慢吃!说完老张伸手拉着购物车,转身走了。
然而在老张绕过电梯机房过道,准备穿过防火门下步梯时停了下来。站在他对面的是张志红,时间已接近十一点,正午的太阳将张志红的身影拉在了老张身上。
还说你没捡?张志红的声音有些颤抖,听上去沙哑,不甚清晰。她看到老张站在自己的阴影里,有两只绿头苍蝇在他的头发上徘徊着又落下,有些不忍,却不得不将目光直直地盯过去。
老张没说话,没有以往像犯了错的小学生那样将头低下去,而是将张志红的目光生硬地顶了回去。似乎,刚刚那欢快的情绪还在老张身上延续着,且充满了力量。
我不就捡个废品嘛!怎了着,犯法了?老张的话很硬,这里没有别人,他似乎不准备给张志红留面子。
我不跟你吵,走,跟我回家去。张志红说着转身,推开防火门,踩着高跟鞋走下步梯,只剩老张在那里站着。
4
张志红从天台沿着步梯走到十五楼的电梯等候区,电梯等候区站着一个手拿拖把穿着工作服的老者,是小区物业的保洁人员。张志红觉得小区物业的管理水平越来越差了,为了节省开支,物业公司新招的保安和清洁工年龄越来越大,大部分是小区业主的一些乡下亲戚,这些人缺乏专业的培训和基本的职业修养,提供的服务难以让人满意。
保洁员的面部有一种天然的愁苦,张志红知道这是长期的生活挤压和世事不顺带来的无数次的表情重复后形成的一种冲积状态,这种人在底层社会随处可见,他们每一条皱纹里都储蓄着人生不顺带来的悲哀,或是厄运走过留下的烙印,这些人身上常常有股一触即发的戾气,让她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受到冒犯。
张志红主动向老者微笑示意,然而老者并没有给出回应,他罗腰向张志红靠近了些,然后问道,老张呢?还在捡废品?
张志红听对方提老张,有些紧张和不安,好像在大街上被人暴露了隐私,却又难以上前诘问。她只好微笑着应道,你们很熟吧?
老者并没有直接回答张志红,而是侧过身去,盯着电梯显示屏的数字,一直到那数字跳到15,电梯的轿门打开,他拎着拖把走进去,这才侧脸看过来,此时张志红也跨进轿门,老者看张志红找了个位置站定,轿门关闭,目光便从张志红的鞋跟处一路向上,一直攀爬到张志红的胸部。
你们这些个年轻人,一个个穿得人五人六的,只知道过自己的小日子,一点都不懂得孝敬老人!老者说完将脸扭过去,给了张志红一个侧背。
张志红被老者的话呛了下,胸口有股气顶在喉咙处,只觉得身体不自主的战栗起来。
这,这是怎么说话呢?张志红感到脸上发烫,口吃着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老者何出此言,她一向对这些人和颜悦色,敬而远之,今天为何要遭此训斥?真是莫名其妙。
怎么说话?老张都七十多岁了,你还让他天天捡废品。闺女,差那点钱?平时少买件衣裳,怕也够老张吃半年了! 老者说完,并不等张志红回应,便从十三楼下了电梯。
张志红在轿门关上的那一刻感到情绪一瞬间崩溃了,有一股燥热在她的周身快速蔓延,很快蹿到了头顶,让她两眼冒出许多小火花,她难以抑制地疯狂按着十二楼的按钮,直到电梯停下,轿门打开,她才恢复了平静。
老张进门时,张志红原本平复的情绪再次烦躁起来,看到老张低垂着脑袋换了拖鞋,安静地走入自己的卧室,她随即跟了过去。
说吧,多长时间了?张志红站在老张对面,阴着脸两手抱在胸前问。
老张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晃动着道,刚开始,没几天。说完拿右手搔了搔耳根。
编吧,你就继续编。你闺女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知道不?张志红的声音变得尖细,试图像一把匕首,刺进老张制造的谎言中。也许是刚刚在电梯里受到了那位老者的叱责,她无处发泄,只好将胸口的怨气泼给老张,没办法,这事是老张引起的,理该如此。
有啥丢脸的?不就是捡个废品嘛!老张搓了搓两只手,不以为意。
你就不能干点别的?张志红觉得原封不动将心里的怨气传给老张有些不妥,便将声调降低了些,但尖细度还在。
老张看张志红声调降低,反而强硬起来,问道,那你让我干啥?总不能让我天天坐家里吧。当犯人还让放风哩!你这倒好,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
谁把你当犯人了?你啥时候想出去啥时候出去嘛!你看看人家公园里打太极的打太极,跳舞的跳舞,咱家离公园这么近,你也过去学学嘛!
张志红觉得自己手里的这把匕首终于从事物的皮毛进入到了机理中,她希望老张能够和她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把道理讲一讲,这个世界只要人和你讲道理,那一切问题都可以很好地解决。张志红记得老张很早以前也是这样教育她的,当她哭闹着要老张买东西,或者发脾气要逃学时,老张都会平静地和她谈天。她不清楚如今为什么老张变化这么大,变得不再和她讲道理了,这几乎成了她最近一段时间主要的烦恼来源。
学什么学?我一个农民,学那个?提到农民,老张的语气里像是滚出一块大石头,挡在了张志红面前。
农民怎么了?张志红听老张语气变硬,随即抬高了腔调,试图将老张压下去。
让我一个农民跑过去跟人家跳舞?羊群里跑进去个叫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老张絮叨了一句,声调跟着弱下来。
你不要用老观念看人,现在乡下人和城里人没啥区别。城里人能做的事乡下人一样都能做。
人家城里人退休了都有工资,一个月好几千块,我一个农民有啥?跟着人家瞎蹦跶。老张说完背过身去,有节奏地晃动起二郎腿,脖颈伸得很直。
张志红听到老张提退休工资的事,心里冒出一股酸水来,声音随即变得柔软了。
你缺钱我可以给你呀,咱也不比人家差!
那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嘛!
说了你不懂。老张说完闭了嘴,拿手再次搔起头来。
张志红见老张闭了嘴,想要结束对话,便另起了话题,埋怨道,刚下来的时候,打扫卫生的保洁还说呢,说我让你到院子里捡废品,不孝敬老人。你可是把你闺女的名声坏了。
你说老刘?
我不知道他叫啥,就是负责咱们这栋楼保洁的一个老头。
那就是老刘,十号楼的。他那是嫌我抢了他的地盘,故意报复我的。我非要找他说道说道不可。你问他儿子孝顺不?他儿子那么孝顺还让他出来当保洁?当了保洁还要抢着捡废品。他还好意思说别人,哼!老张说完再次背过脸去,给了张志红一个侧背。
我不管人家老刘怎么样,现在是说你的事。我刚已经和上次收废品的王师傅打过电话了,他一会儿就到,先把你楼顶的东西卖了再说。废纸箱堆在上面不安全,容易发生火灾,你以后千万不敢再捡了。
他妈的,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你干脆让老子回家算球。老张霍地从床上站起,一边骂一边硬着脖颈从张志红身边走过,一阵风似地进了卫生间,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5
下了班张志红到物业中心的菜鸟驿站取快递,回来时遇到了在水池边洗拖把的老刘。刚过七点钟,天还没彻底黑下来,但院子里的路灯已经亮了。老刘拿着拖把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并没有要和张志红说话的意思,但基于上午的情况,张志红还是主动打了声招呼。
你是不是和老张说了?老刘停下来硬硬地说,很明显老刘这是在质问。
张志红不明白老刘何出此言,但基于敦亲睦邻的原则,张志红还是小心地回了老刘的问话,道,说过了。我让他以后不要再捡了。之前劝过他好多次,他都不听,我也没办法。他闲不住!以后我多盯着他些,给他找些别的事做。
老刘听张志红解释,有些不耐烦,一边走一边摆弄着湿漉漉的拖把,把拖把上的水甩得四处飞溅。
那你知不知道他中午吃饭的时候到物业公司告我了?说我利用工作便利捡废品,还领着经理到地下车库把我捡的东西抄了!老刘说着停下来,愁苦的脸上显出莫大的委屈。
还罚了我二百块钱!老刘说着伸出两根指头在张志红脸前晃了晃。
有这事呀!我还不知道。对不起啊师傅!你看这……张志红原以为事情该告一段落了,和老刘的关系起码能稍微缓和一些,没想到老张又惹出了事端,这让她十分尴尬,想要道歉,但老刘一扭头走了,没有给张志红道歉的机会。这让张志红既无辜又沮丧,无辜是源于老张告发老刘给自己带来的无端指责,沮丧则源于自己与老张较量过程中带来的失败感。她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干练之人,除了她的顶头上司和接触的客户,她从没给谁解释过,她相信“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而今却要向一个物业公司的保洁人员委曲求全,对方还置之不理,真是岂有此理。
张志红气鼓鼓地进入家门,想要对老张发一通脾气,房间里却黑乎乎的没有开灯。她脱了风衣挂在客厅的衣架上,扭头发现餐厅椅子上木然坐着一人,知道是老张,埋怨道,吓我一跳。怎么不开灯呀?
老张道,一个人,费电!
张志红将客厅的灯打开,看餐桌上摆着三个小菜,老张面前是一只青花瓷的小碗,碗里是金黄色的南瓜粥。
吃饭不开灯!能省几个钱?!张志红一脸怨气地走到餐桌前,看了看桌上摆的三个小菜,一个酸辣木耳,一个凉拌虾仁,还有一个蘸酱蔬菜卷,都是她菜单上列的减肥餐,原本躁动的情绪立刻平复了。看着桌子上的三样小菜张志红有些动情,又看了看表情麻木的老张,嘴巴张了张又怔住了。
总体看来,老张的厨艺还是不错的,而且善于学习,这也是张志红坚持把老张接来的原因之一,如果老张每天出去买买菜,到公园里散步或者打打太极跳跳舞,为她做两顿可口的饭菜,他们的生活其实是圆满的。想到这里张志红肚子里的怨愤消散了大半。
你把干保洁的刘师傅告了?张志红沉下脸问。
老张木木地应道,告了。
张志红看老张没有回避,便坐到了对面,道,人家怎么着你了?你就告人家。要是物业公司把他开除了,我以后还怎么在这里住?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老张看张志红步步紧逼,伸着脖颈靠近了些,瞪圆了眼睛道,我就告他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张志红被老张的举动拱出了火,道,你说你这么大岁数,怎么一点不讲道理呢?
老张却没有示弱,训斥道,他妈的,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
张志红两手举起,做了个投降状,道,好好好,我错了,我给你道歉行了吧?可我说的是这个道理,都是街坊邻居,相互让一步,你没必要跑到物业公司去呀,这不是激化矛盾吗?
那他坏别人的名声怎么算?我必须给他点教训,不能让他以为我这个农民好欺负!
没有人欺负你!你不要总把农民挂在嘴上。
没欺负我他为什么四处宣扬你不孝顺?我他妈的不就是捡个废纸箱吗?兴他捡就不兴别人捡?这小区又不是他家的,凭什么我就不能捡?
你看你,说着说着就骂人。你让不让人讲道理了还?我说的是你告人家这件事,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这样告人家,等会儿我还得给人家道歉去。你这不是净给你闺女找罪受吗?
不准去。凭什么给他道歉?谁他妈的给我道歉了?
不道歉也可以。那你说你还捡废品不捡了?本来大家都好好的,还不都是你捡废品惹出来的?你以为我喜欢给人道歉?
行,你就这样逼我吧!你他妈的……老张一边骂一边将筷子摔在餐桌上,起身离开。
随后入户门咣当一声,老张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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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将老刘告发后,张志红一直担心老张会再闹出什么事端,所以如果事务所没有重要业务,她便将平日的工作安排给了助理,然后回家看老张有什么动向。这件事在外人看来也许并不重大,但对张志红来说却成了一块心病,老张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给她的生活弄出些波澜,让她平静的生活徒增了许多烦恼。可是把老张送回老家又觉得不妥,老张的年岁越来越大了,身上多了一些老年人都会有的疾病。上次老张在院子里突然栽倒,幸亏有邻居发现,救治及时,没有留下后遗症。但两地来回折返,费力费时,倒不如把老张留在身边稳妥。
张志红到自家十二楼的阳台,端着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看垃圾桶旁的情形,不过这次让张志红的心情舒畅了许多。虽然老张还穿着他那件不知从何而来的印有王守义十三香的深蓝色大褂,但他已经被人排挤在了三米开完,而靠近垃圾箱的是两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工作人员,这些人应该是社区分派的垃圾分类的志愿者,此前张志红收到过他们发放的宣传页,而今已正式实行了。
老张有些落寞地蹲在一棵香樟树下,在他旁边不远的位置,张志红看到负责他们这栋楼保洁的老刘在水池旁涮拖把。也许这件事就这样不破而解了,这让张志红感到轻松,社区志愿者的到来不仅解决了老张捡废品的问题,还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老张与老刘的矛盾。
不再捡废品的老张除了到超市买菜,或者早晚做饭外,大部分时间都在附近的公园里转悠,张志红跟踪了一段时间,看到老张木讷地蹲在一群跳广场舞的老太太旁边抽烟或者发呆,要不就呆在练太极的一群老头旁边,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天气越来越冷,但老张会在公园里睡好长时间,常常一觉醒来天就黑了,然后回家做饭。
张志红难以理解老张为什么会那么多瞌睡,她觉得也许老张是身体出了毛病,决定在哪天休息时带老张做个全面体检。但是在晚上睡觉时,她也免不了拿出手机上网搜索相关的内容,担心老张是否心理上出了什么问题。
小九看张志红疑神疑鬼,觉得有必要告诉张志红一些实情,于是他将张志红再次带到了阳台。夜晚的小区异常安静,黑乎乎的夜色里传来几声狗叫,还有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发出的嬉闹声,垂眼望去,院子里的路灯如萤火一般点缀着。
小九抬手指向东北角那处垃圾桶,张志红于是再次看到了老张的身影,那件深蓝色的大褂变成了黑色,在微弱得有些恍惚的灯光下,老张罗腰在垃圾桶中翻找着,一旁是一辆垃圾清运车,工人在和老张说着闲话,轻微得听不清楚。但从老张娴熟的动作中,张志红似乎看到了老张肢体语言里的快乐。只见老张轻快地翻找着,时不时帮清运工搬运着垃圾箱。在翻倒的过程中,搬运工会把发现的塑料瓶扔给老张,老张应声接住,顺手丢进了一旁的蛇皮袋中。
小九望着楼下道,这是一个秘密!最好不要戳破。
张志红看到老张身体轻快地转动着,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忙碌中仿佛找到了自由和快乐,她有些不忍,随即将两手抱在胸前,轻轻叹气道,好吧!随后有些失落地转身,走向客厅。然而在她跨进卧室,一股酸楚瞬间从她的胸腔涌出,让她的身体禁受不住地战栗起来,她感到两眼瞬间模糊,布满了泪水,她努力压抑着,忍不住耸动起肩头,坐在床尾的贵妃椅上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