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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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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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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

节气已然是雨水。却没有雨,空气干燥得像风吹了一冬的老干柴。春雨贵如油,春旱,这些年,这里的春天愈发少雨,雨水仅成了一个对气温显灵的节气。它身后的冬天也缺雨少雪的,一冬无雨,下了两回盖地皮的薄雪。泥土干成了松散的尘状,让人不觉想起沙漠。

父亲蹲在麦田地头,手探进泥土,挖,轻轻地。麦苗的根部露出来了,像干瘦孩子的肋骨。他摇了摇头,没有奶水滋养的孩子如何能长得舒展滋润。他把土盖回去,定定地瞅着那些消瘦蜷缩、边角黄黑的老绿麦苗,在心里叹了口气。良久,他站起身,锨上肩,开步走。田头地畔,摇晃着他瘦长孤独的影子。

雨水后,查田验苗是父亲的必修课。忧着冬夏的少雨,惧着割麦时节的炎热,年迈的父亲种不了麦了,却依然会出门查看麦田的墒情和麦苗的长势。麦是庄稼人金贵的孩子啊!

走了一歇,绕到自家地头。父亲又放下锨,铲土,再铲,往地的深处,像要铲出一汪泉。然而这干透的泥土让人看不到一丝水润和绿意。父亲无言地收回锨,让它重新长到肩膀上去。

再走。暖和起来的太阳光把父亲和锨的影子投到田里,使得那锨看起来更像是他的第三条手臂。

父亲特意绕过水库。水库底铺着一点薄薄的水。他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反正他没有在大坝上停留。

踏着田间小路,回家。

微微泛红的阳光化透了冬日的冷硬,小路松软了,路面上、路沟里,倒伏着的黄白草里掩着点点绿意。路两旁,稀稀零零的豌豆田里,一团团的豆苗开始返青,隔着大片冬天里就翻耕好的腾着泥浪的田地,与散落的麦田遥遥呼应。

“下场雨就好了。”

父亲说。

“雨水了,还不下雨。”

父亲喃喃着。

是呢,春阳都不知不觉生好了,下场雨,这草这田,可就一天咬着一天活起来了:鲜嫩的绿从饱含乳汁的濡濡的泥土里水珠一样冒出来,追着风长,不多日就胖胖壮壮的了。麦田里铺起绿毡,花生、地瓜地里泛着平缓的绿波,玉米田、谷田里跑着一浪浪的绿,高粱地扯起青纱帐……

总该下点雨的吧这几天,老祖宗定的节气不会错,回家看天气预报去。

回到家里,锨归墙角。父亲拖过马扎,坐在柿树旁的阳光里,摸出盛旱烟的小塑料瓶,一小叠烟纸,卷烟。烟圈袅袅升上来了,绕着柿树空落落的梢头,说着父亲的语言。很多时候父亲不怎么说话,这些庄稼汉差不多都是讷讷的,终日的劳碌、泥土的灌注,让他们在某些时刻酷似泥塑。一通苦干后,他们喜欢躲在自己的一角光阴里抽袋烟,发发愣,眼里空空的没了世事,面上木木的不见悲喜。风雨、愁苦、沧桑,都被收容在浊黄的烟圈里,成了等待风去破译溶释的语言。

饭后,睡了一个午觉,父亲才恢复了力气。他把他的宝贝都搬在院子里,锨、䦆、锄头、镰刀、一架木犁铧。他轮番拿起锨们,掂掂,对地做几个铲的动作,试试称不称手;又放倒一把松动的䦆头,拿过斧子,在䦆柄根部䦆铁与䦆柄相套接的空隙砸进一块木楔子,再试试䦆铁套得牢不牢固。好了。他找出磨刀石,摆出要磨镰刀的架势。

“要磨你就磨这刀。”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了,递给他一把菜刀。父亲愣了愣。那就磨,磨刀。这镰刀也真是没什么好磨的了,麦多年都不种了,割草吗?又没养牛。磨完刀,他久久看着他的犁铧。那木扶手裹了厚厚的汗渍油垢,亮闪闪地。犁铧头磨进去大半截,还被石头弄豁了几个牙。过去它是锃明瓦亮的,如今已锈迹斑斑。盯着它颓老的样子,父亲的眼神活泛起来,他想起了他驾着它驱着牛踏着滚滚泥浪在田间驰骋,老伴絮絮不停不知说些什么,孩子们一边帮着干活一边笑闹。而今犁铧老了,老伴懒得动嘴皮子,儿子远走他乡成了至今未归人,女儿们也忙于自己的生计。

“今年不是不种地了吗?你又摆弄那些家什!”

土炕上,母亲隔窗户撂出一句话。

父亲不搭腔。他慢慢卷好烟,叼在嘴里,缓缓吐着烟圈。他的目光一遍遍擦拭着整齐摆放地上的老伙计,像一个将军在检阅他功勋累累的军队。

就种那块最肥的地好了。

再加上东沟那块最近的地。

还有……

算了,就这两块吧。

病了一场,住了两个月的院,父亲的元气随着病跑走了。

就这两块了吧,今年说话也就说话了,不能再拖累闺女。那些,谁种就种,找不出人种就那么撂着吧。那些老家伙们的地不是荒了不少了吗?

日头没入墙头,柿树的阴影、老墙的阴影拉开了,院里暗了许多。

收起农具,该回屋了。走到房檐下,父亲抬头,瞅着那燕子窝,脸上有了笑意。每年春天,燕子都会来这檐下做客。起初是两口子,天天一早起来绕着门口飞,唱。后来是一家子,飞,唱,“嘀哩嘀哩”“嘀哩嘀哩”……那歌声像水珠子、草尖子,润润的、绿绿的,染着阳光的色。燕儿的舞蹈里、歌声里,父亲黧黑干枯的脸也着了水色,有了花开的生动气韵。春天就是这么好呢。

进屋,父亲找出锤子和两个长钉,又从檐下解下木梯,架在燕子窝下的墙壁上。

“出来扶一把。”

“出来扶一把!”

母亲耳背,父亲又喊了一嗓子。

母亲慢慢走出来,给父亲扶着梯子。父亲踏上了梯子横木,他的小腿微微抖着。真是老了。这在早前,他蹭蹭几步就窜上梯子了,也不用人扶梯。

父亲小心地在燕子窝下的砖缝里加了两根铁钉。又让母亲找来一点麦秸草,垫牢。这窝被风吹了几年了,有点松动了。

天色暗下来了,母亲把炊烟升了起来,冬天要烧锅暖炕,她就不大烧气。父亲拧开电视机,也不看,那个经年不换的电台,空放着节目。父亲在等天气预报,他每天就看这一个台。

雨水。一个没有雨水的日子,也是父亲平常的一天。

突然觉得,这日子那么繁盛,它盛满了父亲千折百回不灭的热望。却又寥落得如同墙头那丛狗尾巴草,随风摇啊摇,田地、炊烟、家园,被它一点点摇进暮色里去了。

我们的老屋也隐进了万家灯火。

(首发于《唐山文学》201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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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逐渐消失的乡村,逐渐老去的父亲,可乡情依旧,点赞作者!

李秋文   2020-05-05 23:16

细腻感人,有无奈也有无所事事闲磨刀和母亲要磨就磨这把,语言恰到好处。

兴平   2020-05-06 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