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始终不敢跟老家的父母商量自己婚礼彩礼的事。
刘雪老家F省那边的彩礼是很重的,李旭从社会新闻报道里就可以知道。新娘穿着红色的传统嫁衣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不是因为亲朋的拥趸,而是那手上脖子上头上的厚重黄金饰品压得她只能对恭喜的客人报以微笑,恰兼具了温婉和华贵的气质。身边的床上摊开来的放在簸箕里的一叠一叠的百元大钞,好像这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正是为了婚礼才被设计成红色一样,在此刻正好兼具了喜庆和富贵的气息。这是银行卡和数字人民币所无法代替的。
李旭并非不愿意与刘雪结婚,他爱刘雪,刘雪也爱他。本来李旭是打算跟刘雪多谈两年恋爱,多攒点钱再考虑结婚的。即使刘雪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他心里打的也是这样的算盘。可是医院告诉刘雪,没有结婚证就无法建立妊娠档案,医院就不会接收。她就无法正常产检,更何况瓜熟蒂落的时候也就不能仰仗现代医疗的优势了。
关于结婚,刘雪不想给李旭压力,只在李旭骂了几句医院的坏话后附和着叹了口气。
没有意外,李旭和刘雪把结婚证领了。本来就同居多年,所以李旭并没有觉得婚后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当他第一次把手放在刘雪圆滚滚的肚皮上,感受到里面的小家伙有力的招呼时,李旭语无伦次地只说出一句:牛×。至此,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年纪轻轻,竟然就要当爹了,心里默念了几遍:万万没想到啊。而后,李旭的心态就不如婚前那般安稳,生活也不如婚前那般潇洒散漫了。
关于办婚礼,李旭和刘雪的打算是把小孩生了过后,再分别在他们老家各办一场。但自从领完证,李旭和刘雪回过一趟老家后,两个人都受到了双方父母的压力——既然都领证了,就把婚礼办了吧,眼见刘雪的肚子越来越大,乡里乡亲的难免不会滋长闲话。
既然这样,李旭和刘雪就想着马上春节放假,正好把婚事办了。他们知道,领结婚证在老家算不上结婚,必须要办婚礼宴请四方,广而告之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结婚。特别是在农村,不乏一些岁数不够的男女还领不到结婚证,但是如果把婚礼办了,就算是名正言顺了,这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尽管李旭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但想想自己对于结婚的态度,自打提及领证,到现在领了证并且婚礼的事被提上日程,李旭有意逃避的就是彩礼。李旭的老家在S省的一个普通的村子里,家境并不富裕。好在李旭争了口气,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农村,到了大城市工作。但初入社会两三年来,并没有多少积蓄。李旭和刘雪是在大学校园里相爱的,两个人在毕业后就在同一个大城市里工作,过得很惬意。如果不是突然有了小孩儿,李旭甚至想永远这样下去。而刘雪呢,尽管是想早点结婚的,但她终究是不想给李旭太大的压力,就一直没有主动提起。她知道结了婚,有小孩儿后,李旭会背负他没有意料到的压力。她不忍心。女人总是比同龄的男人要成熟得多。
“你们那儿……结婚是什么流程啊?”李旭问。
刘雪挽着李旭的手,在马路边来回地踱。两个人是听从了医生的建议——饭后散步有益于孕妇和胎儿的健康。刘雪很高兴,甚至是激动。因为李旭终于不逃避了。当然,刘雪知道李旭对婚礼的逃避并不是不爱自己,只是觉得太麻烦,他还没有准备好这份人生的重要仪式。
“流程?全国各地都一样吧,就办个酒席,让亲朋好友来……”
刘雪的哥哥前两年刚结了婚,所以她是大概知道婚礼的流程的。但她仍然选择说得极尽可能的简单,生怕让不愿意麻烦的李旭产生厌恶的情绪。
“没那么简单吧。”李旭把本来就已经很慢的脚步放得更慢了,“先在我家办还是在你家办呢?我们老家隔那么远,我爸妈也没见过你爸妈……”
“都可以的,哪边先办都行。到时候在你家办,我父母就过去,我家办你父母再过来,不就见面了吗?”
“也是……不过……”
“哎呀,你别操心了,这些事他们长辈会为我们考虑的。”刘雪娇嗔道。
两个人慢慢悠悠地往回走,各自没有说话,他们习惯了这样的融洽。只是不同于往常,他们的心底都各自塞满了心思。
李旭有他无法言说的苦。今晚他本来是想问问彩礼的事,给自己一个心理准备,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他怕刘雪说出一个他无法承受的数字,也怕自己假装的不在意的问让刘雪看出他的在意。刘雪说长辈会为他们考虑。李旭听了这话更加心烦了。李旭毕业前,李旭父母的主要收入来源是田地里种的农作物和院子里喂养的家禽。但李旭的父母并不是合格的农民。李旭的父亲长年酗酒,倒是不发酒疯也不使性子,但终究管理不好他李家的一亩三分地,杂草稗子高过腰也不关心。李旭的母亲除了家里一些必要的家务事外,唯一的忙碌就是打麻将了,喂的鸡不下蛋,喂的猪也不长膘。在李旭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李旭的父母索性就彻底不干活了。他们商量着让李旭每个月给他们两口子打两千块钱。李旭皱了皱眉头,说自己这刚毕业,工资就那么一点,自己又要交房租,又要……你可少废话,李旭的母亲说,好不容易把你供成大学生,现在又是在大城市里上班,两千块钱连你工资的一半都没有,我们又没分家,你的还不是我跟你爸的,就当存在我们这儿,怕你自己在外面花钱也没个数。李旭有些为难。李旭的父亲放下酒杯,愤愤地说,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开始称粮食给我爸妈了,也甭多说了,一千八,你看怎么样?李旭厌恶这样的讨教还价,咬牙答应了,回到了自己房间。虽然成年后供养父母是传统,是子女应行之事,但想着别人的父母都在为自己的子女花钱,城市里的那些同事,同样是刚毕业,哪个不是父母支持着买车买房……自己的父母呢,没法在经济上支持自己也就罢了,他们竟然还在可以劳作的年纪就问自己要钱。又想到自己上大学的学费父母也给不出来,无奈的情况下自己贷了款上学,接下来还需要每个月一点一点地去偿还……一股悲伤涌上心头,李旭盖在被子里哭了出来。
李旭知道,每个走进社会的人,拼的不单单是自己,而是整个家庭。李旭极力在刘雪面前维护家里的经济情况,丝毫不谈自己每个月打钱给父母的事。而刘雪呢,在第一次进李家门时,李旭的母亲挽着她的手家长里短的时候就告诉了刘雪李旭每个月给他们打钱的事,用以夸奖李旭的担当和孝心。刘雪很吃惊,吃惊的不是李旭认为的他父母经济条件差到跟刚工作的儿子要钱,令她吃惊的是李旭竟然一直瞒着刘雪。见过李旭的父母后,刘雪旁敲侧击地问李旭:“这冬天,地里也没收成,快过年了,你要不要打点钱给你爸妈?”不问还好,这一问,李旭先是哈哈大笑说他们老两口不至于穷到没钱过年,忽而又拉下脸来质问刘雪什么意思,难道在她眼里他父母连自己都养不活吗?刘雪无意与李旭吵架,但也因此拌了几句嘴。那几天刘雪心里很不舒服,但没过几天就检查出来自己怀孕了,她才转换了心情。从此,刘雪再也不想去干涉李旭家的事了。
刘雪让李旭不要操心,但李旭又不得不操心,心事过甚,所以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
李旭躺在床上睁眼看着一片昏黑,只窗帘透着不很清楚的城市之光,不知是心生感慨,还是似有所指地喃喃到:
“哎……还是我们老家好啊,不用这么多烦心事……拼了命似的都往城里面挤,为的是什么?一天天除了上班就是吃饭睡觉,人这一生究竟在追求什么?买车买房?似乎也没那么有意思吧……生儿育女?我他妈连自己都还养不好。”
“你在胡说什么?”刘雪困得不行,但李旭的唠叨她听得十分清楚。一是因为夜深安静;二是因为她很在意李旭,尤其是这些日子她察觉到他的心烦过后。
“要不你明天问问你爸妈,咱结婚要多少彩礼?”李旭终于在这个感性的夜晚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想问而又自恃着不问的事,刘雪一时没做声,他便又找补了一句,“主要是想看看你们那边的风俗是什么样的。”
“好啦,知道了。快睡吧,我困得很,他在肚子里一直动,你又在边上一直说话,你们俩就知道欺负我。”刘雪遵医嘱侧身到左侧,把李旭的手放在了蠕动的肚皮上。
李旭不便再说话了,手掌间感受着小家伙有力的翻动。都说父母与孩子连着心,但李旭却终究不能像刘雪那样跟肚子里的孩子产生理所当然的情感关系。他只知道这个小家伙是因为他才有的,要说舐犊之情,他还不知道肚子里的他是男是女,是美是丑,甚至是陌生的,犹如一个未曾谋面但却被告之,这是跟你有剪不断的血缘关系的远房亲一样。李旭心里捣鼓起来:你说你,咱俩也不认识,你也不是我理性创造的产物,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害得我没法逍遥自在,你说,你要是迟些日子来该多好啊。小家伙猛地动了一下,李旭就当是小家伙听到了他的话,于是探头吻了一下刘雪鼓动的肚皮:你可别恨我,我可不是针对你。
每每见到刘雪和她母亲视频聊天后,李旭总要守着她问她们聊了什么。这不能怪李旭啰嗦,因为他听不懂刘雪和她母亲讲的方言。每每刘雪的回答里没有说到承诺了他会问的彩礼的事,李旭就感到失望。刘雪并没有忘记李旭交代的事,她不仅没有忘记,而且早在准备领结婚证时,她母亲就跟她交代了婚礼的流程。刘雪当时问她父母,要李旭家多少的彩礼,她父亲表示怎么能如此直白地问人家要多少多少的彩礼呢,这简直像一笔买卖。她母亲表示,就按当地的习俗来办就行来。她大概知道老家的习俗,但一直没有对李旭提起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知道李旭对彩礼很敏感。况且,她知道李旭父母并没有积蓄——虽然李旭对自己父母的经济情况从不透露一言半字。她更知道李旭和她一样,工作的这几年身上并无宽绰的积蓄。之后用在生孩子过日子上也略显拮据,哪里有富余的拿去操办婚礼。
“我们那儿的婚礼老复杂了,我哥结婚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累了好几天。”刘雪尝试着跟李旭讨论,“我不想按那套流程来,太复杂来。”
“说来听听嘛,到底是什么样都流程。”
“反正我哥结婚那会儿吧,是我爸妈还有我家十几个亲戚带着我哥,当然还有媒婆,挑着聘礼去我嫂子家,这个叫订婚。正式成婚的时候,我嫂子和娘家人带着彩礼过来,先在我家办了酒席,然后又去我嫂子家办了酒席……”刘雪描述得尽量简单,一见到李旭蹙起了眉头,或是提起了气时就体恤地说,“太复杂了,我可不想这样办。”
李旭虽然故作惊讶和无奈,但他真没有听出这样的婚礼流程有多复杂,反而跟他老家的流程差不多,都是订婚然后正式成婚。
“那你家当时给了多少彩礼啊?”李旭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
“嗯……”刘雪犹豫了片刻说,“十八万,好像是。”
李旭的脑袋嗡了一下,刘雪赶紧提高了声音接着说:
“我爸妈就我哥一个儿子,所以操办得比较盛大……我们不一定要按这样来啊,不一定的,可以商量的,我家和你家本来就隔得远,也不能完全按我家这边的风俗习惯来。也许你们那里的风俗跟我们这里差别很大……”
李旭从茶几的抽屉里摸出了一盒香烟和打火机,兀自点了一支。向来他是只在阳台抽烟的,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刘雪的面儿抽烟,还是在刘雪怀孕期间。刘雪无意制止他,手在面前挥了挥也没有挥走浓浓的烟雾,干咳了两声。李旭并没有在意,猛吸两口后,平静地说:
“我们那儿可没这么复杂,就双方选定一个日子各自办了酒席就行,也无所谓谁先办,谁后办。”
他故意隐瞒了他老家的彩礼风气。他听说过老家那边关于彩礼的顺口溜叫“三斤一两八”,意思是三种黄金首饰、一辆车以及八万现金。这些全都是男方家庭需要承担的。他的母亲告诉过他,“三斤一两八”只是普通家庭的基础套餐,富裕的家庭除了增加“三斤”的重量、“一两”的配置,还会增加更多的现金以作为豪华套餐更加体面。李旭的母亲在跟李旭讲解这些的时候,很激动,就像是她嘴里的这般富贵是她所拥有的一样。当她搞清楚李旭之所以问这些是为了准备他和刘雪的婚事后,只说了句“反正都已经领证了”后,便喃喃着一些只有她自己听得清的话。而李旭父亲的态度则是,李旭已经成年,自己的事自己安排,自己解决。虽然父母的态度是李旭早已预料到的,但没想到他仍然如此的伤心低落。他发誓再也不给父母打钱,但只要到了约定的日子李旭还不打钱,父母便连番打电话来,先是卖惨说老两口过得不好,李旭如若再不从,就骂他不孝。李旭终究拗不过他们,怎么办?难道不认他们了?李旭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迅速就被纲常伦纪所瓦解。
“当然,也有搭个台子办仪式的,呵,你不知道有多好笑。司仪就像耍猴一样开些没水平的玩笑,指挥新郎新娘这样那样。台下亲朋好友就像看猴戏一样吆喝大笑。简直俗不可耐。但凡遇到刮风下雨,乡下嘛,你知道的,新娘的婚纱搂都搂不住,托得一身是泥,要好气就多好气,要好笑就多好笑⋯⋯中国人,学什么人家西方,穿婚纱⋯⋯”
“你不喜欢?还好,我们那儿的风俗,是中式的婚礼,就是那种⋯⋯”刘雪终于得以插话,并自认为能说到李旭的心坎。
“中式?”李旭明知故问,因为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了新娘着凤冠霞帔坐在一堆人民币旁边的样子。他突破了自己努力营造的冷静形象,他不得不提高嗓门,以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来质疑婚礼的形式,以此来避及自己在意的彩礼,“封建!封建余孽!现在什么时代了,还有人这样?这种婚礼可以想象,简直就是对传统文化极大的曲解。”
“你究竟?你不要骂了,”刘雪隐忍着一手扶在腰间,一手搭在肚子上,“你这样骂,到底是在骂谁?”
“我又没骂你,我骂你们那儿的风俗。”李旭头一撇,话虽如此说,但所有的怒气分明都是朝着刘雪发的。
枯坐无言,电视里正发生的搞笑综艺也没能缓和凝滞的气氛。刘雪回到了卧室,抹着眼泪躺下了。深夜,李旭带着一身烟味回到卧室,那时刘雪泪水湿了的枕头都已经被空调吹干了。
如此纠结,直至春节时分办婚礼的计划不得不就此拖延下去。
又过三两月,刘雪产期将至,李旭陪刘雪回到了她老家待产。回刘雪老家而不去李旭老家,这是李旭做的决定,因为他知道自己父母的不靠谱。况且,刘雪生产后在自己家坐月子总是要更加妥当方便些的。没想到,这个决定却成了矛盾的导火索。
晚饭过后,李旭有意跟着刘雪的父亲饭后消食,在院子里踱步。
“我们商量了一下,婚礼就不先办了,等孩子出生了再说。”李旭一边说着一边不忘迎着笑脸。
“这都快生了,肯定办不了,孩子满月后就立刻办你们的婚礼。你看,春节也没办成,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得赶紧堵了那些爱嚼舌根的嘴⋯⋯“刘雪父亲生涩的普通话说得掷地有声。
“这边的风俗,彩礼是给现金还是银行卡啊。”李旭旁敲侧击,始终迎着笑脸,又给岳父递了一支烟。
“这是要给多少啊?还银行卡,现金就行。”
李旭一时无言以对,侧身看见岳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凑到了旁边。
“雪这一回家,加上坐月子起码得呆上两个月,这下好,又该有闲话了。“
李旭见岳母冲着岳父说这话,但说的又是蹩脚的普通话,他意识到这话分明就是对他说的。
“你爸妈就没考虑过让雪到你家去生?”岳父问到。
“这个⋯⋯嗯⋯⋯”李旭一时语塞,“这个……主要还是考虑到她回来,各方面照顾都比较周到⋯⋯”
“你爸妈也可以照顾啊。你看,这一回来,这周围的人怎么想?还没结婚就怀孕了,男方还不照顾,窝在娘家,像什么样子。”岳母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势。
“什么叫没结婚?领证了啊,我们。”李旭着急着说。
“谁看见了?你还想着不办婚礼⋯⋯”
岳母后半段的方言,李旭就不甚明白了,总之是在数落他。
“我⋯⋯我这不是在跟你们商量嘛?”李旭打断了岳母。
“商量?”岳父呼到,“用得着你跟我商量,叫你爸妈正式来提亲,再来跟我商量。”
李旭像根竹竿杵在原地,一阵晚风似乎吹走了他的灵魂。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感谢夜色薄暮隐藏了他难堪的神色,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岳父母已经走开了。
刘雪正在卧室布置着婴儿床。李旭摔门而入,不做声地收拾自己今天白天才从行李箱拿出来的衣服。
“你怎么了?”刘雪关切地问。
李旭越想越气,气得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我怎么了?我有病!我有病啊来你们这种地方。”
刘雪凑上前,拉了拉李旭的胳膊。不想却被气头上的李旭一把甩开,刘雪一个弯腰,感觉肚子下坠得厉害,隐隐作痛。但她只是慢慢坐下身,继续劝慰李旭。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李旭全然没有察觉到刘雪的有气无力,“虚荣,你们家就是虚荣,又封建又虚荣。你不用管我。”说罢,便拉着行李,摔门出去了。
行李箱的轮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叫得紧,李旭一边拿着手机导航,一边揩着泪水。这个男人的泪水,始终停不下来,似乎是要把自己这几年的所有委屈都在这一夜一股脑地哭出来。
刘雪终于痛得不能忍受,她哥嫂正准备开车送她去医院,她还不忘让父母去寻李旭。刘雪的父母当然知道孰轻孰重,空骂了几句李旭,也挤上了儿子的车。出村的路上,他们的车遇到了在路上走的李旭。刘雪让他哥停车,坐在副驾驶的父亲却喊别停,不要理这个耍小孩儿脾气的人。刘雪捏着母亲的手,痛得倒也无暇去管李旭了。汽车滴的一声,李旭迎着炫目的车灯自觉移到路边,只在汽车从身边驶过的一瞬,他认出了这车好像就是刘雪家的。这深深地刺激到了原本已感到无助的他。李旭一口气走到了天微亮,才走到镇上打上了车去机场,头也不回地飞离了这个伤心地。
刘雪当晚就分娩生下了孩子。她想通知李旭,但手机却落在了家里。她托母亲通知李旭,母亲却气愤异常。
“早就打过电话了,他电话都关了机,这就是你找的男人。”
极度疲惫的她在医院躺了三天三夜。出院后,刘雪立即给李旭打去了电话,李旭没有接。刘雪便发了信息给他,说三天前孩子已经生了。
刘雪握在手中的手机响起,她接通了电话。
“男孩儿女孩儿?”
刘雪生产得如此辛苦,李旭不仅没有陪在她身边,好不容易打来电话却只关心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刘雪知道李旭家是十分希望她生个男孩儿来承祧姓氏的,于是负气之下撒谎说:
“女孩儿。”
“嗯,你保重。”
嘟嘟嘟,李旭挂了电话。
……
十年过后,李旭偶然遇见了刘雪。
那天是周末,李旭像往常一样到了附近的图书馆打发时间。他从来是不在一楼的亲子区域逗留的,可那天他却神乎其神地走了进去。那里小孩儿成群,聒噪得很,似乎没有一个小孩儿愿意坐定下来阅读。身边的大人无一不是拿着手机,有的忙着捕捉自己的孩子爱看书的证据,有的忙着在书架前自拍,而绝大多数是坐在一旁低头看手机,任由孩子四处奔跑嬉戏。
此情此景,李旭微微一笑,感叹自己还好没有孩子。
李旭站在书架前,没有目的地在儿童选刊中彷徨。身边一个小孩儿正垫着脚尖高举着手努力抠动着书架上的一本书。李旭见他有些吃力,便帮了他的忙。
“快谢谢叔叔。”一个女人蹲在了男孩儿身旁,当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时,她认出了他。
“谢谢叔叔。”
随着男孩儿稚气的感谢,李旭也认出了这孩子的母亲就是刘雪。她清瘦了许多,打扮也不如以前青春可爱,但不可置否,她就是刘雪。
“好久不见。”李旭打了招呼。
“你还在这边工作吗?没回老家。”刘雪站起身来,将男孩儿护在胁下。
“嗯。”李旭紧盯着男孩儿,“你儿子?多大了?”
“来,我跟你介绍一下。”刘雪带着孩子转身来到旁边的阅读区。
男孩儿把书摊开在桌上,和旁边的小女孩儿头抵着头嘀咕起来。
“我儿子女儿。”刘雪一边介绍,一边让女孩儿叫李旭叔叔。
女孩儿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旭,便立刻低下头去继续她的专注。
刘雪抚着女孩儿的头发说:
“还小,害羞。”
李旭抿嘴一笑。
“多大了?”
“大的十岁了,小的六岁。”
“你的意思是?”李旭激动起来。
“是的,”刘雪打断了他的话,“你没猜错,当着孩子不要说这些。”
“你怎么能骗我?”李旭压着嗓子,但也十足的粗鲁。
“呵呵,当初你也没来看过他一眼吧,”刘雪很冷静,不知是因为孩子们在边上,还是因为李旭已经不值得她激动了。“就连在民政局办理离婚那天,你也丝毫没有提过他,我没问你要赡养费已经是对你完全失望了,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你带妹妹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妹妹喜欢的书。”
李旭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儿走到一边,热泪在眼眶打着转,他自知无理,不敢争论。
“他叫什么名字。”
“王霄霄。”
李旭攥紧了拳头,压在桌上。而后又松开,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你过得怎么样?”见李旭这样,刘雪心生怜悯,毕竟算是一个老朋友,于是亲切地问到。
“我?”李旭苦笑着说,“还能怎么样,打工呗,就一直在这儿。”
“成家了吗?”
“你是来嘲笑我的吧?”李旭两耳发烫,不屑地提高了嗓音。
刘雪不再关心,转而自言自语般地说起当初的事来。
“当时你不管我们母子,自己走了,除了你打电话来跟我离婚,我一点都联系不上你。你知道的,村里的吐沫星子足够淹没我们家了,我带着孩子也被迫离开了家,来到这座我工作的城市。我后悔过,我一个人带着孩子,真的很累。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同意离婚,我不确定你是否还在这里,我到我们租住的房子去找你,你早就不在那里了。我想,除了你当初寄还给我的那些行李,其它的我们共同布置的一切,都被你扔了吧。我到你的单位去找你,你离职了,没人知道你跳槽去了哪里。我只有经常到我们去过的地方,希望能遇到你,我想告诉你我们的儿子有多可爱,我想告诉你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快坚持不下去了……你刚才说你一直就在这座城市,但就是没能遇到你。这大概就是天意吧,缘分已尽。”
李旭抬起头来,欠过身刚要说些什么,刘雪抢先继续说到:
“好在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公,他不在乎我结过婚,也对霄霄好。总之,我现在过得很好。”
“可恨,当初只是彩礼没谈妥而已。”李旭心有不甘地说。
“真的只是彩礼的问题吗?当初我本打算,生了孩子后,我在单位报了生育保险,我们的钱凑起来也差不多十万块了,就用这十万块当做彩礼。我爸妈还得按照习俗,给出三倍的嫁妆……”
“什么?三倍的嫁妆?当时你怎么不说?”李旭又惊又气。
“我们那边重男轻女,要不然怎么会叫生女儿为‘赔钱货’呢,”刘雪展颜一笑,而后又迅速拉下脸来,“当时我敢跟你提彩礼两个字吗?你一走了之,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不过还好,我也算是彻底地明白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李旭窘态难掩,转而骂到:
“还不是你家虚荣。”
“我不会跟你吵架的。你扪心自问,如果你有条件,这样的虚荣难道你不喜欢?难道你不会享受其中?”
李旭无言以对,泪流满面。
“我们还有没有机会?毕竟儿子是我们的。”
“你别说胡话了,”刘雪的手机响起,看了一眼后,“我得走了,希望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李旭眼巴巴地看着刘雪带着两个孩子走出了图书馆后,忽而起身追了出去。
一个男人正开着车门安排刘雪和两个孩子上车,他无意间看见了站在图书馆门口呆滞的李旭。
李旭的双腿就像是焊在了地板上,不敢上前一步。
车里,男人问刘雪认不认识刚才图书馆门口的那个奇怪的人。
刘雪撩了撩头发说:
“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