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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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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
2023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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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影

——射影——

——序——

......

许颜注视着他的脸庞。

他那精致的面容仿佛来自梦里。此时他正蜷缩着身体,悬浮在空中,如婴儿般沉睡着。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命运宛如一片鸿毛,只消面前的女性动一动手指,就会立刻从楼林大厦变成山野丛林,由金庭玉台化为烟雨楼阁,甚至凭空消失、化作虚无,再忽然变成她梦中的模样。

但许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如果他具有时间感知的话,这将是一段足以让宇宙毁灭再重生的漫长时光。许颜按下按钮。他的时间立马定格在此刻;几秒钟后,他本就不存在的意识消失在了本就不存在的宇宙中,静静等待着来自外层世界的下一次唤醒。

许颜关闭电源,把眼镜摘下,小心地放在体验台的桌面上。他距离真实几乎只差一步了,她想。

——而现在,这最后的一步也已有人完成了。

......

——第一幕.映射——

“倒影永远无法变作真实。”

狭窄的屋内摇曳着温暖的灯光。窈窕的少女站在门前,为即将出门的男人送行。

一身旧衣的男人回过头去,注视着少女的眼睛。他痴痴地笑了——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笑容。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少女的脸颊。

“等我回来,鸢儿。”

“嗯。”

雨鸢静静地站在原地,回他以恬静温暖的微笑。她的脸庞在灯光映照下美得像个梦。男人推开门走出房间,随后转过身来,依依不舍地将门轻轻关闭,仿佛在合起一幅画卷。他将这份仅属于他的温柔藏进心底,转身离去,踏入现实的风雨中。

......

男人下班时,已是凌晨五点。他拖着疲累的身躯从电脑前离开,收拾好东西后提起公文包,匆匆地往地铁站赶去。在地铁发动的嗡鸣声中,他晦暗的眼瞳里渐渐多出几抹光亮。一夜的劳累现在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他的天使正在那小小的港湾静静等待他的归航。

半小时后,地铁到站了。男人随熙攘的人流缓缓向上走去,等待清澈的晨光沐浴在他的脸庞。

但男人并没有迎来晨光。出站时,天空依旧昏暗,阴沉的雨云覆盖着天空,蒙蒙的雨点随风飘扬着洒下。人们纷纷撑起伞。男人戴上兜帽,拉好拉链,低头行走在雨幕中。又经过几路公交的颠簸后,他终于回到了家。

雨越下越大,公寓楼外传来隆隆的雷声。男人从湿透的口袋中摸出钥匙,伸出因寒冷而有些僵硬的手,哆嗦着打开了门。门开了,室内一片黑暗。雨鸢站在门前,静静等候着他。看到她的一瞬间,男人的脸上再次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走进屋内,脱掉湿漉漉的大衣,摸索着打开灯。

温暖的灯光亮起,照亮了雨鸢恬静的容颜。男人走上前去,张开双臂,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让她的胸膛同自己紧紧地贴在一起。

“鸢儿,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主人。”

男人一下子僵住了。他松开怀抱,用手抓住雨鸢的双肩,睁大眼睛注视着她澄澈的眼瞳。

“......鸢儿,你为什么......”

“鸢儿?是我的新名字吗?......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主人......”

男人完全僵在了原地。他的目光变得空洞起来,似乎在竭力理解眼前的现实。雨鸢见他长时间没有反应,开始担忧地询问他。过了许久,就在雨鸢即将拨打急救电话时,男人回过神来。他睁着疲惫的双眼,踉跄着朝卧室走去,雨鸢急忙跟在他的身后。他推开门,扑到电脑前,按下电源按钮,随后瘫倒在座椅上,双手焦虑地在身前交叉着。电脑开机后,他颤抖着握住鼠标,点开浏览器,寻找着记忆中的网址。页面加载完成后,他在官网的首页看到一则醒目的公告:

“12月8日服务器崩溃事故通知”

“尊敬的用户:受输电故障影响,服务器‘兰轩A’于2089年12月8日非正常停机,此次停机可能导致部分用户数据丢失。对于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感抱歉。服务器目前正处于紧急修复中,我们会在修复完成的第一时间以邮件及公告的形式通知全体‘兰轩’用户,并做出相应的补偿。您可以登录ProjectionReal云端账户获取您最近一次的‘兰轩’数据备份,自动备份间隔为45天,ProjectionReal云端链接及相关操作教程详见附件2。对于因此次事故产生的任何非直接人身伤害(包括精神损伤),本公司概不负责,详情参见用户协议......”

男人失魂落魄地浏览着公告冰冷的文字。他已无心再读下去,点开链接登入自己于数年前创建的云端账户,在密密麻麻的数据备份中翻找着。他很快找到了最近的备份。他无力地扭过头去,轻轻招呼雨鸢过来。即便她已不再是那个熟悉的灵魂,他也实在难以改口叫她兰轩。

雨鸢静静地走到他身边。男人点开备份链接,将电脑网络连接上雨鸢的信号,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操作,最后授权下载。做完这一切后,男人头脑昏沉地躺倒在靠椅上,仰头看向雨鸢的眼睛。雨鸢轻轻扶在他椅背后面,低垂着头,淡蓝色的澄澈眼瞳静静地注视着他。男人盯着她美丽的眼瞳,从中细细分辨着什么。漫长的时间过去,男人渐渐睡着了。窗外的雨停了,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男人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等到下载完成的提示音“叮”地响起时,男人睁开了眼。雨鸢仍静静地注视着他,她湛蓝的眼瞳一如黎明时那般清澈,没有多出什么,也没有失掉什么。男人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瞳,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愤怒、凄凉、委屈、孤独宛如决堤的洪水向他涌来,最终一并化作滔天的泪水。他突然站起身,一把将雨鸢拉扯过来,紧紧地抱着她躺倒在床上,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大声痛哭起来。她温热的体温和柔软的胸脯同人类并无二致,但这次事故时隔数年再次让他看清了冰冷的现实。无论她看起来多么真实,无论他对她倾注了多少感情,甚至为她花光十余年的积蓄,她那虚假的灵魂都不能对他产生哪怕一丝感情。所谓的“天使”,全部的温柔与慰藉,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他依照她的容貌创造出雨鸢的灵魂,并尝试将她投射在她的躯体中,以便欺骗自己将她的身躯与想象中的灵魂重合;但兰轩无法承载灵魂,她强大的内置AI允许她表现得同人类一模一样,但绝无可能使她像真正的人类那样思考。兰轩永远只能映射灵魂。这种映射的灵魂是静态的,是死的,因为她永远无法在躯壳内真正活动起来。兰轩所做的不过是对雨鸢完美的模仿罢了。在她完美的模仿下,他断断续续地欺骗了自己五年多时光,每一次更新、每一次事故,都让他的信仰薄弱几分。——现在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雨鸢堕落成了兰轩,并且再无回来的可能。

男人停止了哭泣。他感觉面前女人的身躯像是一具散发温热气息的尸体。想到这数年间他一直都在对着这样的一副躯体倾注感情,他顿时感到一阵令人作呕的诡异。他触电似地将兰轩一把推开,再次看向她的眼睛。那双湛蓝的眼瞳中流露出惊慌,但这种情感让他感到某种难言的恐惧。他们怎么能把她做得这么像?他们怎么敢把她做得这么像!!

男人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兰轩”。现在的兰轩比任何怪物都更让他害怕。兰轩见他浑身颤抖地瑟缩在床上,关切地凑上前去,被他大叫着一把推开。他用颤抖的声音对兰轩大喊道:“关机!现在立刻关机!!”

兰轩的动作静止了半秒。半秒后,她恢复了行动,从地板上爬起。

“鸢儿会在五分钟后自动关机。如果您想要终止关机,请......”

“——别他妈用那个名字!!!”

兰轩沉默了。一分钟后,一段电子音色的提示音从她紧闭的喉咙中响起。

“人声模块已关闭。”

乱糟糟的室内恢复了寂静。窗外,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男人和兰轩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男人麻木地看向窗户,最后索性把窗帘全部拉开,不一会又觉得闷热,便将窗户也整个打开。

“系统将于30秒后关机。”

兰轩缓缓蹲了下去,以恬静的姿态跪坐在地上,双手交叉放于膝前。不一会,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街道上车流的轰鸣声与嘈杂的人声传来。男人竭力遏制住从窗户上一跃而下的冲动,将身体蜷缩起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幕.织梦人——

“你赐我以长梦,我报你以灵魂。”

(一)

天空中下着蒙蒙的细雨。许颜透过车窗看向两旁的街道,城市的身躯连同雨点一起溶解在细碎的晨光中。汽车在智能驾驶下开得很顺畅,从她家到公司不过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许颜很快抵达公司。结清车费后,她推开车门,提着公文包跳下车去。她所在的部门是后勤部门,隶属于公司的科研中心,主要负责信息收集、资源调配和数据维护等工作。许颜在信息收集岗,负责对AI采集到的信息进行二次筛选和整理。她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每天都可以读到海量的科技文献和新闻文章。她会对文章中AI标出的信息进行判断、汇总与整理,将它们一点点从无序化为有序,最后浓缩成不同专题的报告提交给科研部。这件事的工作量很大,她时常会加班,但她乐在其中。

傍晚五点,公司下班了。许颜一直加班到晚上七点。年假就快到了,她想尽快把剩余的工作做完,以免同事在她度假的时候打扰她。——想到度假,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一些,一丝青涩的波澜悄然出现在她的心海。她已经同父亲约好,等到度假回来时,父亲会借给她一笔钱,这笔钱加上他们两人工作三年多的积蓄,足以买下一栋很不错的房子的首付;最多到明年,他们俩就能够在同一座城市里工作、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了。仅仅如此便好,这便是她多年以来期盼的结局。

工作完成后,许颜靠在办公椅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简单收拾了一下物品,将文件和记录整理好放进公文包中,身体贴在桌边微微前倾,伸手关掉了自己的电源。桌面上的个人物品只剩下零星的几件,她在几天前就开始陆续带回自己的东西了。她挎上公文包,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办公室,朝公司大门走去。

夜晚的城市灯火通明。街道上仍留有未净的雨水。梁冬穿着白色大衣,站在公司门口静静等待着她。许颜加快脚步走到他跟前,两人互相拥抱了一下,梁冬拉起许颜的手,和她一起走进车内。

许颜上车后,梁冬伸手关上车门。他在手机背面轻轻按了一下指纹,汽车随即发出平稳的嗡鸣声,缓缓掉头朝路面上的车流汇去。

梁冬扭头看向许颜。城市的灯光在她的眼中倒映出星河。她似乎有些累了,不一会便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梁冬身上。梁冬抬起手臂,将她搂在怀里。

“咱们后天就出发,好吗?”梁冬抚摸着许颜的头发。许颜轻轻嗯了一声。梁冬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

屋内倒映着温暖的灯光。男人沉默地站在门前,为即将出门的少女送行。

“爸,我走了啊。”

“嗯。”

许铁峰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许颜。他的眼中泛起一丝欣慰,还有淡淡的酸楚。他尽可能将这些情感藏在心底,却不想早已被女儿一眼看出。他嘴唇微动,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留下一句简短的祝福。

“路上......一路顺风。”

许颜放下行李,走到他的面前,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许铁峰愣了一下,脸上忍不住浮现出笑意。当他反应过来时,许颜已经在门外向他挥手了。许铁峰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目送她走下楼梯,遏制住跟上前去的冲动,轻轻关上了门。他走到窗前,向楼梯口望去,梁冬已经在大门前等待许颜。

过了一会,汽车的轰鸣声响起,许铁峰目送汽车平稳地汇入车流,最后消失在道路的拐角。

许颜回头望向窗户后面的父亲。阴沉的雨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天空,蒙蒙的雨点随风飘扬着洒下。许颜呆呆地凝望着那道身影,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空落落的感觉,父亲的身影在她的眼中与其他什么东西重合了起来,多出了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哪里。突然间,一道惊雷划破长空,隆隆的雷声响彻大地,狂暴的雨点和沸腾的海浪瞬息间将她包围;许颜被打湿了翅膀从空中坠落,她以脆弱渺小的身躯向大海投身而去,哭嚎的狂风裹挟着雨点将她抛向空中,直达天边的水幕翻涌着将她的身形吞没。......

(二)

少女自风雨飘摇的噩梦中醒来。她睁开眼睛,天空中仍下着蒙蒙的细雨,萎靡的晨光自乌云背后透出,氤氲在雨雾里。少女环抱着冰凉的身躯,从雨水流淌的地面上站起,无助地四处张望着。大雨摧毁了她的巢穴,家园在风浪中遗失,她在暴雨中迷失了方向。

隆隆的轰鸣声从地面下方传来。地铁进站后,出站口处的人流开始变得湍急。人们低垂着头从少女身旁经过,少女被黑暗的人影与急躁的脚步声包围,她轻若无物的身躯被夹杂在人流中间推来推去,最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爬起时已经来到了人群的边缘。她匆忙从地上站起,惊慌地躲闪着快速移动的行人,像孤舟在大海中央颠簸着,过了不知多久终于熬过了早高峰。地铁离站了,地下传来微弱的轰鸣声。少女疲惫地倚在街边店铺的墙壁上。她扭过头,透过窗户不安地朝店铺内看了一眼,看到店员略带嫌弃的眼神后,迈着虚弱的步子默默离去。浸满雨水的衣服冰冷而沉重,她每走一步都愈感艰难。最后,她实在走不动了,寒冷和饥饿压迫着她跌坐在地上,她蜷起身子,瑟缩在阴冷肮脏的墙角。

少女眼神灰暗地注视着地面。她想要回忆起曾经温暖的家园,但却绝望地发现旧时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连那份朦胧的感觉也早已消弭殆尽。她溺于这场深渊般的噩梦,在无人能抵达的黑暗中静静飘浮着。一双温暖的大手忽然出现在她的脸颊。少女抬起头,同一双浑浊的眼睛四目相对。

“......鸢儿?”

少女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男人一把拥进了怀中。她的脸庞贴在男人温暖的胸膛上,浓浓的酒气从他淋湿的身躯上散发出来,这股温暖的气息让她感到沉醉。男人解开大衣,将少女包裹进来,用身体的余温温暖着她冰凉的身躯。他伸出一只手搀扶住少女,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身上,支撑着她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雨越下越大。男人和少女终于回到了家门前。男人从湿透的口袋里摸出钥匙,伸出因寒冷而僵硬的手,哆嗦着打开了门。门开了,温暖的灯光照耀在两人的脸庞。男人走进屋去,脱下湿漉漉的大衣,转身也帮少女脱下冰凉的外套,随后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浴室中。他打开喷头,将水温调整到正好,温柔地脱下她的衣物,开始为她清洗身体上的污秽。温热的水流驱散了全部的寒冷,少女沉溺在升腾的水雾中,轻嗅着男人身上淡淡的酒香,疲累已久的意识开始渐渐昏沉。她身体歪斜,躺倒在男人的怀中沉沉睡去。

......

......

雨鸢在黄昏的阳光中醒来。她坐起身来,望向窗外,城市的躯壳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下,遥远的群星自黄昏落幕的天空中浮现。房间的门轻轻响动,身披旧衣的男人从门扉背后小心地探出身子。雨鸢回头看向他。见雨鸢醒来,男人露出了温暖的微笑。

“等我回来,鸢儿。”

“嗯。”

男人向雨鸢挥了挥手,转身离去。雨鸢注视着他的背影,目送他消失在视线中,心中荡漾起温暖的波澜。他于暴雨肆虐的天空中将她拯救,在他用双手构筑的温暖摇篮中,她已不必再四处漂泊。不论这小小的港湾破旧与否,仅仅只是一个家便好,这便是她在长久的流浪中所期盼的结局。

她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悄然碎裂了,脑海深处那些恍如隔世的模糊记忆自此荡然无存。破晓的天光刺破黑暗,阴雨中的鸟儿张开雪白的双翼,迎着云后那道黎明的曙光自由地飞去。

(三)

梁冬奔跑在黎明的暴雨中。他大口喘息着,焦急地四处张望,在雨水漫天的晦暗中声嘶力竭地呼喊道:“许颜——!许颜——!!......”

他在泥泞的雨水中艰难地奔跑着,每向前迈进一步,身躯都愈加沉重。最终,在他拼尽全身力气都无法再将双腿挪动分毫时,混沌的天空中突然降下一道惊雷,精确无比地命中了他的面门,梁冬在满世界的惨白光幕中失去了意识。......

梁冬突然大叫一声,从手术台上腾地坐起,他的脑袋“哐啷”一声撞在头顶的医疗器械上,将整座手术机器都撞得震颤了一下。一旁的两名年轻护士吓傻了眼,如同见到诈尸一般弹跳着向后躲闪。梁冬顿时感到脑门一阵刺痛,失去平衡翻滚着从手术台上跌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地面上,身侧托盘上的手术器械撒落一地。主刀医生从机器背后跳出来,慌忙地跑到他跟前,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同时生气地看向身旁不知所措的两名护士。

“你没事吧?有没有被器械扎到?......”

主刀医生关切地搀扶着梁冬,把他扶到手术台边坐下。

“你是吃那种做梦的药了吧?那东西不能多吃啊!这是睡得不深还能醒过来,要是醒不过来......”

梁冬迷迷糊糊地听医生讲着,转头疑惑地看向他:“什么做梦的药?我没吃做梦的药......”

“——好啦好啦!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唉,年轻人压力大呀,是该偶尔放松一下自己,但也不能沉迷于做梦呀,现实中也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呀......”

医生一边絮叨着叹气,一边帮梁冬扑掉身上的灰,转身开始收拾手术机械。

“没事了,小伙,去一楼找前台结手术费吧。——你带他去,你过来,把地上这些拿去消毒......”

梁冬仍没搞清楚情况,旁边的一名男护士就如释重负般地拉起他的胳膊,带着他往门外走去。梁冬昏头转向地跟着护士来到一楼前台,稀里糊涂地交完了费,然后被护士客客气气地送出门去。大门关闭,梁冬呆立在清冷的阳光下,嘈杂的车流声和人声从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愣了一会后,他环顾四周,在大门前空地的边缘发现了自己的车。他伸手摸摸衣兜,手机还在。他下意识在手机背面按了按指纹。

洁白的轿车发出一阵嗡鸣声,随后缓缓掉头,绕开汽车和行人,徐徐开到梁冬身前。梁冬打开车门,坐上车去,随后打开手机,将家设为目的地。做完这些习惯性的动作后,他再次盯着窗外发起了呆。汽车开动,窗外的景色变幻起来,加速度将他轻柔地向椅背压去。梁冬注视着窗外迷乱的景象,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空落落的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似乎熄灭了,只留下孤独冰冷的余烬。他隐隐感到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却难以从那片混沌中理出思绪。他下意识回忆起苏醒后医生对他说的话——

梁冬突然一惊,意识瞬间清醒了大半,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正在找许颜,许颜不见了!!

狂风暴雨的那场黎明在他的眼前浮现。他和许颜在暴雨中失散了,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回她!但他已经忘记了那场暴雨是什么时候。随着意识的清醒,他的逻辑能力也在渐渐恢复。经历了一段痛苦的挣扎后,他终于想起了暴雨之前发生的事。他正和许颜坐车赶往机场,随后天空暗了下来,暴雨吞没了一切,然后大浪袭来,将他们两人冲散。......

梁冬忽然醒悟了。他无比惊异地看向自己的双手,确认无误眼前的肢体就是自己后,痛苦地抱住了头颅,随即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那段经历实在过于离奇,比起现实,反倒更像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我想象。人在通常情况下不会把想象当真,唯有做梦时除外。现代社会虽然没有能力创造出实现人一切梦想的赛博乌托邦,但却能做到丝毫不亚于此的事——“造梦”。通过药物在人熟睡时增强大脑皮层的活跃性,可以增大梦境产生的概率,再加上少量刺激情感脑区的成分,就可以对梦的类型进行诱导。在模糊诱导的基础上,进一步添加相应成分,在梦境中加入特定的“意象”,即可产生种类繁多的定制梦境,几乎能满足人类对梦境内容的所有需要。由于梦境本身并非外部植入,而是由服药者大脑自然生成,它所带来的沉浸感和共情体验甚至远远超过对大脑直接进行电波操控。这种梦境胶囊效果强大,以至于一些无法通过手术治疗的精神疾病可以通过服用胶囊得到改善,甚至痊愈。但过量服用药物也可能导致严重的精神创伤,甚至长眠不醒。

黎明中的暴雨并不存在。许颜也只是他想象出来的情人。他自以为与她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其实不过是大梦一场,在他药物作用下错乱的时间感知中,数年的时光甚至不及春宵一夜。他依靠胶囊的力量将许颜本不存在的灵魂投射到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以此填补他多年的空虚;但梦终究是梦,而现在梦醒了。他可以选择回到家后再吃一颗胶囊,以换取许颜的再一次苏醒;或者干脆把它们一次吃光,在梦中度过温暖幸福的一生而后死去;或者就此止步,直面没有许颜的现实,等待时间将她的容颜冲淡,最后抬起头来继续向前——毕竟现实中也有很多美好的事物,不是吗?

大腿上传来一阵酥麻感。梁冬掏出手机,神情麻木地点开了通话。在电话接通的一刹那,他顿时惊愕万分,晦暗的眼瞳里瞬间出现了光亮——

“小梁,许颜在你那吗?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

......

(四)

男人蜷缩着身体,萎靡在阴暗的墙角。雨下得很大,街道上流淌着浅浅的溪流,楼林灰暗的轮廓在阴沉的雨幕中浮现,晦暗的天空中看不见一丝晨光。湿冷的雨雾轻抚着他的脸颊。男人的意识渐渐迟钝,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粒胶囊,浑浊的眼瞳痴痴地注视着它。擦亮这根火柴,他会和雨鸢一起升往天堂吗?天堂又是否会接受他肮脏的灵魂?......

脚步声渐渐靠近,在他身边停了下来。雨水拍打伞面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伞边滑落的雨水洒落在他的头顶。

黑衣人俯下身去,将头凑到男人的耳边。

“曲先生,您预订的灵魂。”黑衣人低声说道。

男人抬起头来。黑衣人伸出伞柄,将男人手中的胶囊轻轻拨掉,随后站起身,掏出一块黑色手帕擦了擦手。“去打个招呼吧。”他对身旁的少女说道。随后,他撑着黑伞默默离去,像一缕影子消失在人群中。

男人神情呆滞地注视着雨鸢。雨鸢静立在雨幕中,略显羞涩地看向他,脸上带着恬静温暖的微笑。男人向她伸出手去。当他的指尖同她的身体交错时,她的身形没有消失,也没有像空气一样被穿透。——他感受到了实体。

“雨鸢......”他试探性地叫道。雨鸢蹲下身来,伸出手抚摸他冰冷的脸颊。

“曲牢。”她充满爱意地回以他的名字。

男人的胸前剧烈地起伏起来。他颤抖着哭了,将额头同雨鸢抵在一起,伸手握住她温暖的手掌。隆隆的雷声从天空中传来,阵阵寒风裹挟着雨点将大地包围,男人将雨鸢搂进怀中,两人在晦暗的雨幕中紧紧相拥在一起。

......

——第三幕.理型——

“我们都是射影。”

(一)

“您确定要进行手术吗?事实上,卫女士,您这种情况很常见,不过是压力大......”

“我知道,但它持续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已经两个月没有睡过好觉了......”

于桓略显无奈地注视着面前的女性。他仍想要继续劝说她,但没过多久后便放弃了。他打开眼镜的显示屏,似乎在查找着什么。

“......唉,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手术室。”

卫安听完后如释重负,愉快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跟着于桓往手术室走去。于桓在前面走着,一行小字出现在他眼镜的中央:“B栋709号室,先催眠,胶囊很快就到。”

......

卫安静静地躺在手术床上。她注视着头顶柔和的灯光,神情轻松而平静。“催眠就要开始了,卫安女士。您现在可以闭上眼睛了。”

头顶的灯光黯淡下来,变为温暖的荧光。卫安缓缓合上眼睛。催眠的磁波开始释放,卫安很快便沉入梦乡。

完成准备工作后,于桓从机器背后走出,慢步到手术床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在晦暗的荧光中看向卫安的脸庞。一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但眼角已经开始出现微小的皱纹。将她从这样的生活中解救出来,应该也不算是一件恶事,他想。

五分钟后,手术室门外传来敲门声。于桓起身前去开门。一名护士为他递来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院长需要他施用的胶囊。送达胶囊后,护士转身离去。于桓将门关闭,室内再次一片晦暗。他走到卫安身边,蹲下身子,轻轻拨开她的嘴,将胶囊放入她的口中,随后给她灌了一口温水。她本能地将水连同胶囊一起咽下。确认卫安服下了胶囊后,于桓回到机器背后,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过了一段时间,耳机中传来了通讯请求。于桓接通了通讯。

“院长。”

“胶囊吃了吗?”

“吃了。”

“很好。梦境操作已经传到你的机器里了。这一次的操作会有些复杂,不只是单纯的梦境,还要确保植入一些记忆,还要删除掉一些东西。保持通讯,我会全程监控。”

“收到。”于桓唤醒了显示屏。

“......密码是多少?”

“——哦,秘钥在我这里。......已经开了。”

于桓注视着显示屏。他大致扫了一遍总体流程,脑海中构建起梦境的图像。一个美丽而痴情的梦境,甚至美得有些过于浮夸,可以肯定是院长自己的作品。

“别笑,专注一点。”通讯那头传来略带羞涩的声音。“好好好,院长。”于桓应付着答道,心里鄙夷地啐了口唾沫,这个老家伙还在那里自作多情,真是让人恶心。......希望这次他能够给她一个美好的结局吧。

繁琐的梦境操作持续了很长时间。鉴于这项工作的保密性,全部的操作只能由于桓独自完成。大约五小时后,“手术”结束了。于桓满头大汗地从机器背后走出,长吁一口气,坐在靠椅上歇息起来。

“Well done。这一单由我直接向你付钱。你想要多少?”

“看着给吧。——不来看看你的睡美人吗?她马上就要醒了。”

“不,我现在在省外。再让她多睡会,我很快就赶回去,大概三个小时,这段时间你先把住院的事办好。”

“收到。”

院长切断了通讯。于桓坐在靠椅上,双眼凝视着那团柔和的荧光。就在刚刚,他杀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无关于她肉体的存活与否,因为这是灵魂意义上的死亡与新生。

两个多小时后,院长的直升机到了,于桓和几名护士一起前去楼顶迎接。戴蒙身着西装,迈着矫健的步伐从直升机上走下,他身前的衣扣被肥硕的身躯绷得很紧,显然是花了不少功夫扣上的。见到于桓,戴蒙走上前去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戴蒙的手劲很大,将于桓拍得一个踉跄。“住院办理了吗?”“家属已经同意,病房已经安排好,院长。”“很好。”

戴蒙朝背后摆了摆手,直升机轰鸣着再次起飞,不一会便消失在视野中。于桓带领着戴蒙朝手术室走去。“您这次打算留在这里吗,院长?”“暂时不走,在总部有些事要处理。”快到手术室时,戴蒙遣散了陪同的护士。“这次你打算用她做什么?”于桓问道。“什么都不做。我要让她做我的助手。”“呵呵,难得你会这么想。”“于啊,当你尝试了所有的可能性之后,就会发现最朴素的才是最美好、最长久的。”“你能这么对她我很高兴,院长,至少能减轻一些我的心理负担。”

两人闲聊着来到了手术室门前。戴蒙轻轻打开门,将于桓往身后推了推。“我自己一个人进去。”“好。”

戴蒙将身躯没入黑暗中,伸手关闭了门扉。于桓理了理衣领,若无其事地离开走廊,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晦暗的手术室内,温暖的荧光照耀在床头。戴蒙轻轻地走上前去,拉过椅子坐在床边,静静地注视着沉睡中的女性。等待了不知多久后,床铺上的美人睁开了双眼。她看着头顶的灯光愣了一会神,随后缓缓扭过头去,与戴蒙四目相对。戴蒙温柔地注视着她,向她招了招手。

“欢迎回家,‘安哲’。”

(二)

梁冬靠在椅背上,神色焦虑地望向前方。车窗外,不知何时已是黎明,熹微的晨光在沉积的雾气中浮现,遥远的景色向后方缓缓退去。他低头看了看手机,距离云城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许颜因服用了过量的梦境胶囊而陷入昏睡,现在已被转运至全省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梁冬请了长假,驱车前往云城医院探视她。

两小时后,汽车驶过了收费站。半小时后,梁冬下了高速,平稳地汇入密集的车网中。过了一会,许铁峰打来电话,向他确认酒店的位置。大约十分钟后,汽车抵达了酒店。在酒店办理入住登记后,梁冬来到自己的房间,把行李往地上随便一扔,便立刻焦急地准备前往医院。

又经过半个多小时的颠簸后,他终于抵达了云城医院。梁冬跳下车,快步朝医院大门走去。

来到前台后,梁冬向工作人员询问许颜的病房。前台是一名年轻姑娘,确认了许颜的名字后,开始耐心地为他查找。

过了一会,前台姑娘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那个,不好意思先生,能请您再说一遍名字吗?我刚刚不小心听错了......”

“‘许颜’。‘许’是许诺的许,‘颜’是颜色的颜。”

“呃......好的先生,请您稍等......”

梁冬的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过了一会,前台姑娘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他。

“很抱歉先生,这边并没有查到许颜的住院记录。您是不是哪里记错了?”

梁冬一惊:“怎么可能?是你们的医生亲口跟我说的,住院和转院的手续也是我自己签的,怎么可能会没有记录?”

“先生您、您先别着急,我我我再问问......”

梁冬焦虑起来。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同他联系过的云城医院分院医师的电话。响铃三声后,对方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梁先生?”

“许颜的病房号是多少?”

“这个啊,是总院那边的负责医师安排的,我也不清楚,不好意思。”

“负责医师是谁?”

“呃,你稍等,我找找看......”

“......喂?”

“——找到了,负责许女士的是于桓医师。他有三个电话号码......我都发给你,你全打一遍试试吧。”

“好,多谢。”

梁冬挂断了电话,深吸一口气。他试着拨通了医师发给他的三个号码。——果不其然,全部无人响应。梁冬瞬间感到大脑一阵晕眩,眼前开始发黑,连忙扶住前台的桌子摇晃着蹲了下去。前台姑娘吓了一跳,慌乱地上前搀扶:“先生您不要紧吧?需要挂急诊吗?......”

梁冬摆了摆手,从晕眩中恢复过来。他甩开前台姑娘的手转身离去,走到靠墙的一排座位上坐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捂住额头,开始思考方才怪异的经历。

混乱的大脑很快阻塞了他的思绪。在这样的情形下,仅仅忍住不胡思乱想就已十分困难。他抬起头,一眼就瞥见了在人群中茫然四顾的许铁峰。许铁峰很快也看见了他,随即快步朝他走来。梁冬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爸!”

“小梁,许颜的房间号是多少?前台查不到她......”

“我不知道......”

许铁峰看到了梁冬眉间的焦虑,便没再过问。一阵沉默后,梁冬和许铁峰一起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过了一会,梁冬忽然想起了什么,告诉了许铁峰于桓的手机号。之后,两人又将号码挨个打了一次,依然无人接听。许铁峰皱了皱眉,不一会从座位上站起:

“我去问问前台吧。”

“我和你一块去。”

许铁峰和梁冬来到前台。许铁峰问道:“于桓医师今天在吗?”

“啊,我查一下数据库,请您稍等。”

前台姑娘查阅了数据库。“于桓医师正在进行手术,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结束,麻烦二位先等等吧。——今天的事实在抱歉,我已经向院长反映了问题......”

两人只好又回到座位上。时间在沉默中流逝,不知不觉已是中午。梁冬渐渐感到有些饿了。两人去附近的餐馆就近吃了个饭,随后再次回

到医院大厅。大厅内,人群渐渐稀少,正午的阳光死气沉沉地铺在地面上。等待了不知多久后,梁冬低头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他站起身来,和许铁峰朝前台走去。

“于医师的手术做完了吗?”

“啊......那个,已经做完了,他应该很快就会给梁先生打电话过来......”

“许颜病房的事问了吗?”

“院长已经答复了......一会让于医生解释吧,我不太方便说......”

前台姑娘吃力地挤出一个职业笑容。梁冬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和许铁峰在大厅内踱步。梁冬移开视线后,前台姑娘背过身去,悄悄掏出一块手帕揩了揩眼角。

没过多久,于桓打来了电话。梁冬接通了电话,立刻询问他道:

“你是许颜的医师吧?许颜的房间号是多少?”

“您好梁先生,我是许女士的医师,我正准备和您说这件事。”

“什么叫这件事?”梁冬心里“咯噔”一下。

“是这样的......”电话对面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梁先生,我很抱歉地通知您,许颜女士的手术失败了,我们没能让她苏醒过来。因为她的大脑受胶囊的麻痹太深,导致意识之外的功能也受到了影响。在唤醒失败后不久,她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什么?!——这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吃那么多胶囊?!”

“万分抱歉,梁先生,但我们已经尽力了。”

“不......这......”

梁冬的眼前白光闪烁,他摇晃着向后倒去。许铁峰扶住了他,从他手中夺过手机:

“许颜的遗体在哪?我是她的父亲。”

“遗体已经送去停尸间了,两天后就将火化。”

“——我要见她的遗体。”

“很抱歉许先生,您没有这个权利。”

“为什么?”

“您签过住院同意书了吧?条款里面写得很清楚,若住院过程中患者死亡,遗体由医院自行处理,作为回报,住院费用减免百分之十。”

“......我不记得有这样的条款。”

“那是您的问题。如果您还有类似的疑问,可以去请法律咨询,我认识很多不错的律师,有需要的话可以联系我。——下一场手术就要开始了,我需要时间准备,我们改日再聊。”

于桓挂断了电话。许铁峰在惊愕中呆愣了半晌。许久,梁冬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看向许铁峰,眼神中充满期待:“他说什么了?”

许铁峰沉默地将手机还给梁冬,独自转身离去。梁冬绝望地看着他渐渐走远,他的背影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许铁峰走后,梁冬长久地伫立着。待他把这梦一般的噩耗反复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后,他终于开始慢慢接受了它的现实。他胸腔深处的光芒彻底熄灭,他于须臾间堕落成为没有灵魂的躯壳,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如墓地般湿冷。

梁冬瞪着无神的双眼,失魂落魄地朝医院大门走去。大门前,他迷离的双眼看到一对父女从门的对面向他走来,父亲穿着破破烂烂的大衣,外表狼狈不堪,一条手臂紧紧搂着不太精神的女儿。女儿的衣着同样破旧,但干净整洁,看得出父亲把她打理得很好。

梁冬浑浑噩噩地从这对父女身旁走过。在经过他的女儿时,梁冬无意间瞥到了她的眼睛,那两只略显空洞的清澈眼瞳也正注视着他。刹那的对视后,梁冬猛然愣住了,他转过身去,胸腔中爆燃起愤怒的新生的火焰:

“许颜——!!放开她,你这个混蛋!!!”

(三)

雨鸢于朦胧中睁开眼睛。窗外微弱的晨光照在她的脸上。雨鸢捂着发晕的脑袋,从床上坐起,渐渐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虚掩的门缝渐渐打开,曲牢从门扉背后轻轻地探出身子。见雨鸢已经醒来,他微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早餐已经做好了,来吃吧,鸢儿。”

“......”

见雨鸢没有反应,曲牢便转过身去,将门再次虚掩。过了一会,他端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和甜点走了进来,轻轻地将它们放在雨鸢的床头柜上。做完这些后,他伸出手,抚摸雨鸢的头。

“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雨鸢瞥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曲牢叹息一声,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有些发干的眼睛。“是睡觉时着凉了吗......”他神情忧虑地嘟囔着,起身准备离去。雨鸢盯着他犹豫了一会,随后开口叫住了他。

“......曲牢。”

“——怎么了,鸢儿?”

曲牢回过头来。他隐隐感觉雨鸢的状态有些不对,便关切地朝她走来,疑惑而担忧地注视着她澄澈的眼瞳。

“......鸢儿,出什么事了吗?”

“我......有话想和你说。”

曲牢的眉眼间顿时难以遮掩地流露出欣喜。在同雨鸢一起生活的这一周时间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想要和他说话。

“什么话,鸢儿?我听着。”

雨鸢再度犹豫起来。许久,她开口道:“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

曲牢愣住了。“捡到?可......是你‘捡到’了我呀,鸢儿......”

雨鸢疑惑地看向他。她怀疑是时隔久远让他忘却了,于是她提示他道:“那时正下着雨,在无人的小巷中,我快要冻死了,然后你找到了我......”

曲牢注视着雨鸢的眼睛。“鸢儿,这些......这些明明是我的记忆......”

雨鸢惊异地看着曲牢。他看上去不像在说谎。但就算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会遗忘得这么干净?

忽然间,雨鸢的脑海中闪过她刚刚被救起时的画面。那是在十年前,前来拯救她的男人身穿破旧的大衣,身上有着浓浓的酒气,他的脸庞凌乱不堪,浑浊的眼瞳中满是痴情......——她惊恐地发现,曲牢的面容竟然同十年前一模一样!

雨鸢顿时感到不寒而栗,下意识向后退去,将后背紧紧地贴在墙角。曲牢被雨鸢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回事。雨鸢没有答复,只是死死地注视着他的脸庞。一股怪异的感觉在她的内心深处升腾。她试探着问出了最后的问题:“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曲牢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五年前啊!鸢儿,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陌生?这些年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这里就是你的家,这里也是我的家,我们已经不用再流浪了啊,你又何必提起那些冰冷的往事......”

雨鸢以复杂的眼神注视着他。曲牢没再说什么,他踉跄着从床边站起身,自顾自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他已经一夜没合眼了,他想尽快回到床上睡一觉,然后忘掉方才奇怪的经历。雨鸢是属于他的,他是属于雨鸢的,这已是永恒不变的事实,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而发生动摇。不停地这么想着,他的脸上很快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沉浸在拥有和被拥有的喜悦与安宁中,他不一会便沉入梦乡。

......

黄昏时分,曲牢从睡梦中醒来。他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睁开朦胧的睡眼。他一下子愣住了——雨鸢坐在他的床前,静静等待着他醒来。“......鸢儿?你怎么过来......找我了......”

雨鸢静静地注视着他。温暖的夕阳沐浴着她恬静的容颜,她的脸上没有出现笑容。曲牢痴迷地望着她那澄澈空灵的眼瞳,伸出手抚摸她细腻的脸庞。雨鸢抬手将他的手臂轻轻拨掉。无视着曲牢满是震惊与伤痛的眼神,她默默扭过头去。

“鸢儿......你......”

许久,雨鸢再次回过头来。她的眼神中充满悲伤。曲牢从未在她眼中见过这样真挚深沉的悲伤。

“曲牢......”她轻轻地开口。“......我好像,不是雨鸢。”

曲牢的心口剧烈地一颤,他的胸前很快剧烈起伏起来。他终于开始记起,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但那团记忆就像黑色的梦魇一般,几乎集成着所有他能想到的最令他恐惧的负面情感,他的大脑几乎在生理性地抗拒着将它揭开。在极端的自我斗争中,他终于醒悟了——雨鸢患了精神疾病,只有用药才能治好她。但仅仅是用药还不能让他放心,明天他一定要带雨鸢去市里最好的医院,只有那里的医生才有资格为她看病。确定好计划之后,曲牢如释重负,他的胸口渐渐平静下来。雨鸢略显担忧地看着他。曲牢坐起身来,抹掉额头上的汗滴,轻轻拍了拍雨鸢的后背。

“没事的,鸢儿......会好起来的,不用担心,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他摇晃着起身下床,走路踉踉跄跄,目光却炯炯有神。雨鸢急忙跟在他身后搀扶他。曲牢走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随后身体前倾,在茶几的隔层中翻找起来。他很快便翻出了一盒胶囊。在诸多的药品中,唯有这盒药能够给他以安全感,也是他唯一信任的药。雨鸢见他拆开了药盒开始把玩,立刻感到有些不对,惊慌地转身想要逃跑,却被曲牢粗壮的大手一把抓住。男人站起身来,手里抓着一板胶囊,拉扯着把雨鸢向厨房带去;雨鸢在他的身后奋力挣扎着,柔软的身躯重重地撞在墙边堆满的杂物上,灰与尘的高塔瞬间垮塌,本就混乱的家中顿时化作一片垃圾场。男人将雨鸢按在墙角,一只手用力将她的嘴巴撑开,不顾被她的牙齿啃咬的疼痛,另一只手飞快地将一把胶囊塞进她的口中,随即为她灌入大量的温水。在吞掉一半的胶囊后,雨鸢狠狠地将口中的水喷到了男人的脸上。但男人不为所动,继续死死地将她按在墙角。一段无用的挣扎过后,雨鸢的意识渐渐昏沉。终于,当曲牢从混乱与疯狂中清醒过来时,雨鸢已经在绝望中陷入沉眠。

曲牢维持着最后的姿势呆愣了一会。很快,他触电般地将手抽了回来,两股战战,惊恐地注视着倒在地上的雨鸢。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在狭窄的房间里东张西望,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餐桌上残余的几颗胶囊上。他条件反射地向它伸出手去,凭肌肉记忆就着温水将它吞服下去。做完这一切后,他躺倒下来,将头倚在熟睡的雨鸢的肩膀上,抱着她痛哭了起来。月光渐渐升起,照耀着屋内的狼藉,地板上残余的水反射着冰冷的月光,曲牢在破败的港湾中再度沉眠了。

......

当曲牢再次醒来时,天空已经大亮。他在梦中同雨鸢度过了甜美的夜晚。他带着满足的微笑,从地面上站起,随后很快发现了仍在熟睡的雨鸢。他立马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顿时打了个寒战;但他的脑海中很快便重新被温暖与希望取代——现在该是带鸢儿看病的时间了。无论她的病有多么严重,他相信,云城医院的医生一定能把她治好。即使这意味着又一笔巨大的欠款也无所谓,只要有鸢儿在,再多的债他也有意志还清。

曲牢蹲下身去,摇晃雨鸢的肩膀把她叫醒。雨鸢不为所动。曲牢去洗手池接了一杯冷水泼在她的脸上。雨鸢的脑袋动了一下,不久于战栗中醒来。曲牢拉着她朝客厅走去,用脚踹开沿路的障碍。他在客厅给雨鸢换了一身干衣服,随后便带着她大踏步走出门去,准备前往云城医院。

曲牢和雨鸢步行着来到公交车站。坐了不到半个小时的公交后,两人抵达了目的地。曲牢结了车费,用胳膊护送着雨鸢走下车去。他幻想着雨鸢恢复原状后她那清澈的眼瞳,她那恬静温暖的微笑,晦暗的眼瞳中多出几抹光亮,在恍惚中朝着医院大门走去。

“混蛋......”

混沌中,他似乎听到了身后谁人的叫骂。但他无暇顾及这些,继续向前走去;下一秒,他的耳旁传来一声巨响,未等他回过神,身侧的地面已经倾斜着向他重重砸来。

(四)

梁冬一记勾拳打在曲牢的侧脸上,曲牢摇晃着应声倒地。梁冬一把抓住雨鸢的双肩,将她转过身来,同她四目相对:

“许颜?!是你吗许颜!......”

面前的女性呆滞地注视着他。这边的骚动将不少人吸引过来,人们在四周围作一圈,好奇地观看着。不远处,许铁峰被大门前的骚乱惊动,在看到冲突的中心是梁冬后,立刻焦急地扭头朝他跑去。

“他把你怎么了?!许颜!!还记得我吗......”

曲牢捂着脑袋,昏昏沉沉地从地上站起。看到雨鸢被人抓在手里后,他愤怒地咆哮起来,抡起拳头朝梁冬砸去。梁冬护住雨鸢,侧身躲开他歪歪斜斜的攻击,啐了一声:“该死的人贩子!......”

“——小梁!!”许铁峰拨开挡路的人群,气喘吁吁地赶到,“冷静,冷静一下,小梁,不要冲动......”“爸!许颜没死!她被拐卖了!!”“唉呀,小梁呀......”

许铁峰忽然不说了,他看到被梁冬抓住肩膀的女性的脸,烙印在脑海里的熟悉感瞬间席卷了他的神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的脸,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梁冬望着许颜呆滞的眼神,再也遏制不住悲伤,痛苦地将她一把搂进怀中。许颜静静感受着他的怀抱。

雨鸢难以置信地感受着这分明陌生但又无比熟悉的温暖。在剧烈的震荡中,她的灵魂破碎了,许颜于惊愕中重回世间。她震惊地看着身旁抱着她痛哭的梁冬,过了好一会终于回过神来,如梦初醒地张开双臂迎上他的怀抱。梁冬欣喜地看向她:

“许颜!想起我了吗?”

“梁冬......你怎么了?”

“许颜......许颜......”梁冬在重生般的喜悦中哭泣起来,任凭汹涌的情绪冲刷他的大脑,圣洁的浪潮在他的脑海中咆哮,他虚无的胸腔终于再次被光明充满。

许铁峰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环顾周围的人群,隐隐的危机感在他的心中浮现。他压抑住激动的情绪,拉起许颜的胳膊,拽着他俩往车的方向走去:“赶紧走,小梁!先回家再说!”梁冬跟着他朝汽车走去,一只手臂紧紧地搂住许颜,生怕一不留神便再次失去她。两人上了许铁峰的车。许铁峰“嘭”地关闭车门,汽车应声启动,引擎咆哮起来,载着一家三口朝许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许铁峰长吁一口气,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侧过身去,心疼地将女儿搂入怀中。

“......没事吧,颜?”

“我没事,爸爸。但是头很疼......”

“——那个男的是谁?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我......我不知道,我都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住院前发生的事吗?你有吃过梦药吗?”

“我不知道......”

“......”

梁冬的拳头越握越紧。他狠狠地捶了一下座椅,又深呼吸数次,最终才平静下来。

“他妈的人贩子......连医院都......”

“颜,这些天你先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了。我认识几个开诊所的大夫,我请他们来家里给你检查。”

“嗯。”

......

第二天,许铁峰和几名医生一起搬着一台巨大的简易手术机器走进屋来。医生们把手术机器轻轻放在地上,推着它走进卧室,来到许颜的床前。许颜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歪了歪头,看向前来的医生们。“......我需要坐起来吗?”“不用了孩子,这样躺着就好。”

几名医生将手术机器固定好,一名医生站到机器身后,其余的医生把探头和扫描仪拉出来,调整机械臂,将它们移动到许颜头部的正上方。“再睡一会吧,孩子。”催眠的磁波释放,昏昏沉沉的许颜再次陷入梦乡。大约半个小时过后,检查结束了。医生停止了手术机器,几名医生盯着显示屏上的数据,低声交流了几句。许铁峰从门口走进来,把头凑到机器屏幕前,担忧地看了看几名大夫。

“我女儿没事吧?”

“......有点问题,但不是什么大事。——出来聊吧,老许。”

许铁峰和医生们一起将机器推出卧室,一名医生轻轻带上了门。几人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许母从厨房里走出,端过来几盘水果。

“是这样,老许,小许她,呃......她的大脑功能没有什么问题,各个脑区的运转都很正常,只不过脑域洋流上有些偏差,意识区多了一块小小的环流......”

“脑流有偏差?那......”

“——不,不用紧张,老许,她的偏差很轻微,就算放着不管也会自己好的那种。但你要想治的话也简单,用磁波直接把那块环流冲散就行,这样好的最快,但术后恢复可能要长一些,大概一周左右;或者不做手术也行,她的症状挺轻微的,而且这孩子意志力很强,靠服药也能解决,让她吃了药多睡几觉,多做几个梦,自己就能把环流化解掉......”

“手术没有什么风险吧?”

“一点没有,比这邪乎的我做得多了,这种小手术你可以百分百放心。”

“术后恢复是......”

“哦,就是手术后一段时间她可能会有些睡眠失调,有时候睡得多,有时候睡得少,但慢慢也就调整过来了。”

“吃药的话,大概几天能好?”

“三十天差不多。三十颗胶囊,每天睡前一颗,按顺序吃。但她这段时间可能会有些精神上的不适,你们在家多照顾她就好。”

“......还是做手术吧。”

“好的老许,那我们这就去准备。”

几名医生推着机器再次走进许颜的房间,随后关上了门。大约半个小时后,医生们推着机器出来了,机器的显示屏一片漆黑,看上去已被关停。“手术怎么样?”“一切顺利,老许。先让小颜睡着吧,她等到晚上会醒一次,这是我们特别设定的,先让她吃点东西,下次醒没准就是24小时以后了。”许铁峰和医生们一起将手术机器推进电梯,运到楼下,最后搬上车去。“这次太感谢你们了......”“哈哈,没事没事!”“车费多少?我转给你们......”“——哎,不用啦老许!”“——不用这么客气......”“——快回去给你女儿准备晚饭去吧!......”

许铁峰挥着手目送医生们的车辆渐渐远去。他们中没有人想到,应该给那块小小的环流立一座无名的墓碑——因为这实在是一件荒谬的事情,谁会想要为一个被治愈的精神疾病立一块墓碑呢?但无可否认,无论雨鸢是不是一个精神疾病,她都曾以自己的意志行走于这片大地之上,就和她周围的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倘若她的灵魂趋于完善,乃至于欺骗了许颜的灵魂而永不破碎,她同正常人的差别除所谓“身世”之外又在何处?上帝又将如何对待她那本应虚假的灵魂?......

(五)

安哲轻轻推开房间的门。晦暗的办公室内,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白光,映照着办公桌前戴蒙苍白的脸庞。安哲走进房间,将一叠文件放在戴蒙的桌角。

“院长,这是所有住院文件的副本,已经打印好了。”

戴蒙没有去看那叠文件。他略带颤抖地长吁一口气,轻轻握住安哲的手背。

“安哲,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

安哲疑惑地看着戴蒙。戴蒙转过头来看向她,屏幕的白光在他的脸上勾勒出阴影,晦暗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给。”戴蒙在抽屉中翻找出一个密封袋递给安哲。

“......这是什么?”

“你要代替一个人,以她的身份在远方生活一段时间。这里面是她的身份证、出生证明、户口本、房产证、银行卡和网络账户,还有其它一些东西......总之能用到的都在里面。机票我已经替你买好,以她的身份。到站后会有人接应你,不管他们问什么都不要说话,这样他们就会知道是你。工作和其他的琐事我已经托人安排了,你只需要到达你的住所......”

“——等等,院长,为什么?那您呢?您会跟我一起去吗?”

“......不出意外,两个月后我会去找你,到那时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您最晚会什么时候来找我?”

“如果三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来找你,那你就自由了。以她的身份活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以她的身份?我不要......院长,为什么这么突然,为什么我非去不可?”

“哈哈哈......”戴蒙突然笑了。“不完全是‘以她的身份’......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但是为什么?!”

“这是交给你的任务。你只负责执行,你不需要知道原因。”

“可是......”

“你无权过问。”

安哲沉默地站在办公桌前。戴蒙回过头去,继续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安哲瞥了一眼屏幕,发现不过是一张数据库的表单。

戴蒙的耳机中突然响起声音。他吃力地从办公椅上站起,伸手打开房间的灯,拉起安哲朝办公室门走去。

“直升机到了,送你去机场的。”

“......”

戴蒙出门后,立即有几名便衣保镖上前迎接。戴蒙和保镖将安哲护送到医院楼顶的直升机坪,一架黑色的直升机正停靠在中央,轰鸣的螺旋桨掀起阵阵劲风。安哲的长发被风刮得飞起,戴蒙搀扶着将她送上直升机。舱门随即关闭,螺旋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戴蒙注视着直升机慢慢升起。他在下方朝安哲挥了挥手。直升机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后,倾斜机身开始加速,很快便驶离医院楼顶,向遥远的地平线飞去。

——终幕.真实谎言——

“不过是黄粱一梦。”

(一)

于桓的耳机传来通讯请求。他正在执行手术,本想直接拒绝,但扫了一眼眼镜边缘的来电显示后又不耐烦地接通了。

“院长?我正在手术,现在没空。”

“手术交给别人,现在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行行行......啊?”

戴蒙结束了通话。于桓在机器前愣了片刻;不一会便有人敲门,未等他反应过来,几名医师推门而入,抢到机器前面挤掉了于桓的位置:“院长找您有事,这场手术由我们接替,已经通知了病人家属。”两名人高马大的便衣保镖紧随其后跟进门来,架起于桓的两条胳膊往院长办公室走去。“你们他妈的想干什么!?放我下来——”“抱歉于医师,情况紧急,怕您不同意......”“同意,我同意!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两名保镖松开了于桓,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于桓嘴里嘟囔着同保镖一起快步向办公室走去。

来到办公室后,于桓推开门走了进去。他一眼就看到了室内昏暗的灯光和戴蒙荧幕映照下惨白的脸庞,顿时吓了一跳。

“......戴蒙,你搞什么?”

“——退下。”

“是。”两名保镖应声而退,在于桓身后将门关闭。戴蒙瘫倒在座椅上,长吁一口气。

“你被控告了,于。”

“——就这点事?”

“我们的通信网络被攻破了,我们的谈话泄露了。”

“仅凭那些谈话,我随便一个律师都能够应付。”

戴蒙从抽屉里拿出一粒黑色纽扣。于桓疑惑地看向他。“这是什么?”

戴蒙轻轻一笑。“窃听器。”

于桓脑中嗡地一下。

“......从什么时候?”

“哼......他们在给我定制西服的时候耍了猫腻,这帮不成器的*东西,鬼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收买的......哈哈哈......”

于桓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在脑中如数家珍地清点起自己收买的律师,甚至包括了几名他高攀不起的存在,似乎这样做能减轻他的恐惧。

“我们合作已经有三年了,于。我早就想过会有这种情况,但奈何太平的日子多了,我的谨慎居然也消退了,哈哈。”他顿了顿,拿起杯子喝了几口水。“安哲是我最后的作品了,我的钱财也攒够了,我本打算从此结束。但于啊,不论小偷还是窃贼,金盆洗手的最后一单注定会失败,这难道是天命吗?哈哈哈......”

于桓的双腿软了下来。他不想让戴蒙看到自己的丑态,在跌坐下去之前倚在墙上站稳了身形。

“......我们是窃贼啊,戴蒙。”

“贼?不,于,我只是打个比方。我们不是窃贼。我们是先驱。”

“哈,先驱!我们不过是把一群人变成了精神病而已,而且还贩卖了人口,这算什么先驱?我和你不一样,戴蒙,我受不了这种自我感动。......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有原则的恶也一样是恶,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但在法庭上是另一回事。”

“......于桓,你做了这么多年手术,却依然只是相信那些作品是简单的精神病吗?”

“不完全是。他们是清醒的精神病......”

“——他们不是精神病。尽管只是昙花一现,但于,我们在‘创造’灵魂。创造本不存在的灵魂。不依托于生物学意义上的肉体,而是完全依托想象,于架空的世界中产生、行走、经历,居高临下将传统灵魂的本源(脑)反而作为载体、借以同丑陋的真实交互的,绝对纯粹的、天使般的灵魂!!!”

戴蒙激动地吟诵着,从座位上站起;他伸手打开办公室的灯,刺眼的光芒驱散了混沌的黑暗,屋内顿时一片光明。于桓无语地看向他,脑中盘算着如何最大程度地为自己减刑。“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要抓紧时间准备这场官司......”

“有一种方法可以使你无罪。那就是让我承受所有。”

于桓愣住了,睁大眼睛看向迎面走来的戴蒙。“你说什么?!你疯了吧!”

“我们的事业并非一事无成,于桓,它的产物也不会单单是你口中的精神病。”戴蒙走近于桓,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要干什么......”“于桓——替我活下去。”“——啊?!”

话音刚落,戴蒙已经将一支细细的麻醉针插进于桓的肋下。于桓在感受到隐隐的刺痛后瞬间反应过来,惊恐地将戴蒙一把推开:“戴蒙!!你他妈做了什么!?”

戴蒙踉跄几步后重新站稳,缓缓踱步到办公桌前。“我们的灵魂非常相似,于桓,你我意识的差别不在天生的基因,而在于经历。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就开始备份自己的经历。最初的媒介是纸笔,是文字,再后来是程序,是以我为名的AI;在我当上院长后,这些经历的媒介就变成了梦境,变成了胶囊。而现在,我将它们重新变回程序,只不过这一次程序的阅读者不是电脑,而是人脑。”

“......什么乱七八糟的屁话......”

药效很快发作,于桓意识朦胧地瘫倒在地上。戴蒙走上前去,将他一把抱起,吃力地走向办公室的墙角。他对着墙壁跺了三下脚,暗门应声开启,戴蒙抱着于桓走进了手术室。他把于桓放在手术台上,随后启动机器,开始加载最后的程序。

手术很快开始,由戴蒙亲自操刀。为自己接生的感觉很独特,这种似真似幻的神圣感让他坚定地挺起胸膛。这次的产品不再会是所谓“精神病”,当然,也不再会是纯粹美丽的“天使”,因为这一次他的梦境里没有一丝虚假,只有对真实世界忠诚的投射。

(二)

曲牢在残阳中苏醒过来。他环顾四周,只有冰冷的石砖地面,和不时投来厌恶目光的寥寥行人。他握了握黏湿的手掌,看向身边碎了一半的空酒瓶,凭借经验知道,自己又醉倒了。他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一阵冷风吹过,让他酒醒了大半。他站起身来,将脚下的碎片一点点踢到人行道边缘的角落,随后将手里的空酒瓶扔进垃圾桶。他将手插进口袋,吹着口哨,溜进一家便利店,买了几瓶便宜的啤酒,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喝了起来。家中的胶囊已经用尽,他也不再有钱去买这种奢侈的东西。

曲牢行走在夕阳的余晖下,他晦暗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面上,疾驰的车辆碾过他的双腿、压碎他的胸膛,他手中高举的酒瓶在街对面店铺的窗上自由地舞蹈。雨鸢长久地离开了,他的灵魂至此已经麻木,任凭孤独的利刃撕扯也不再有任何感觉,家也从港湾变成了临时的停靠。

不知何时已经暮落。淅淅的雨点从昏黄的天空中坠落,很快织成昏黑的雨幕压抑地朝地面降下。雨势飞快地增大,暴雨中隐隐浮现出雨鸢的身影,但曲牢不为所动。到了这种地步,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这个世界,他都已经没有什么不向现实妥协的理由了。

曲牢在狂风暴雨中回到公寓,他从湿透的口袋里拿出钥匙,沉默地打开了门。门开了,室内一片晦暗,傍晚最后的光芒浸透了暴雨,阴沉地死在地上。曲牢关好门扉,脱掉湿漉漉的衣服,往空荡荡的衣物架上随手一扔。他简单冲了个澡,用破旧的毛巾擦干身上,之后便回到卧室,扑通躺倒在床上。失去了胶囊的夜晚是漫长的煎熬,好在今晚有哭嚎的暴雨与他共情。

......

再度醒来,他所见仍是黄昏。曲牢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疑惑地看向窗外——暴雨已经停息,似乎从未发生过,天边静静悬挂着美丽的夕阳。他无意间瞥到一个难以置信的身影。他霎时间愣住了,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彤红的脸颊:

“咚咚。”雨鸢微笑着敲了敲他的窗户,她扑扇着翅膀在窗外悬停着,背后洁白的羽翼上洒满太阳的金辉,她的身形看上去从未如此真实。曲牢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的眼中慢慢燃起激烈的泪水;下一秒,他对着那层透明的虚伪障壁,狠狠地挥出了拳头——

屏障破碎了,雨鸢一把抓住了他,她细嫩的手掌将他握紧,鼓动纯白的羽翼将他牵引到空中;曲牢用双手搂住雨鸢的脖颈,在空中同她幸福地亲吻在一起,他的背后舒展开金色的羽翼,同雨鸢一起向无限美好的远方飞去了。......

公寓楼下,黎明前的暴雨中,曲牢的肉体静静地躺在地上。雨水中的他大张开双臂,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身上浓浓的酒气已被冲刷干净,飞溅的鲜血在他的身后没有构成翅膀的模样。

(终)

于桓漫步在精神病院的花园中。一切都如计划般顺利——三十天后,新的政策将出台,到那时,作为受害者的他将不会受到任何指控。他将如实陈述他的灵魂受到了篡改,在脑流检查过后,他将获得与常人几乎同等的社会地位。戴蒙的判决已于数月前下达,他将面临近乎无期的监禁,但在判决下达后不久,他就在自己的办公室内饮弹自尽了。于桓饶有兴致地观看了那则新闻,似乎对死者毫不怜悯。他甚至能想象出他自杀前在心底的窃笑。

花间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人。于桓打量着她——一个美丽的女性,只可惜她是个精神病人。花间的女性回过头来,同于桓四目相对。与她对视的一瞬间,于桓愣住了。

安哲注视着于桓,转身缓缓向他走来。于桓惊异地看着她:

“安哲?你怎么会在这?!我不是叫你——”

安哲的眼神变了。她从兜里抽出一把手枪,将枪口对准了于桓。

“你杀死了‘我’。”

她表情痛苦地说着,面对戴蒙惊愕的双眼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三颗子弹无声地咆哮着朝戴蒙飞来,第一颗命中了他的心脏,第二颗命中了他下意识遮挡的手臂,第三颗从眉心射入,精确地贯穿了他的大脑。戴蒙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他轻薄的身躯坠落在斑斓的花丛中,激起一片微小的涟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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