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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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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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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恋者

——星恋者——

(一)

 金色的花火在夜空盛放着,火红的声海在天边翻涌着。宇遥望向喧闹的夜空,此时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冰冷与幽深,变得像母亲那般温暖而柔和。夜空同母亲的瞳仁渐渐重合,宇遥低下头,看到了弥留之际的母亲如花火般的眼睛,那双明亮而深情的眸子里饱含着爱意与温柔。救护车的呜咽淹没在烟花的滚滚声浪中,宇遥握着母亲的手疾驰在烟雾弥漫的马路上,除夕夜的炮声在道路两旁隆隆不息为他们送行。

 热烈的焰火声伴随着宇遥走进了医院,伴随着母亲被推进了手术室。宇遥在手术室门前静静等待着。医院外的焰火声渐渐稀疏,走廊内的怮哭声在烟花爆裂的间隙响起。到了深夜,医院内的怮哭声也渐渐远去,只剩下阵阵抽泣和沉闷的叹息声了。宇遥感觉快到时候了。一声惊雷在夜空中炸响,炫目的火光在窗外一闪而过,母亲的灵魂便在这瞬息间的火光中逝去了。

 母亲去世后,宇遥按照她生前的嘱托,把她埋葬在了星空下。宇遥想种一棵树苗在她身上,母亲拒绝了,说树苗长大后会挡住她看星星。宇遥的母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但她却说要在死后看星星,这件事宇遥始终无法理解。埋葬母亲后,宇遥怕忘记她躺着的位置,就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放了一块小石碑。

 失去母亲后,宇遥变得完全独自一人了。第一年,他回到母亲栖身的山坡上,顺着那块小石碑找到了母亲。第二年,他给母亲买了些吃的,坐在母亲身旁和她聊了会天。第三年,他什么都没带,躺在山坡上和母亲一起看了会星星。第四年,那块小石碑不见了,宇遥也没再回到这里,因为他知道母亲既听不见他也感受不到他了。

 那天晚上,宇遥独自行走在街边。夜晚的城市灯火通明,穿行的车辆在他身旁呼啸着经过,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星光,夜空变得喧闹而孤寂起来。失去母亲后的第四年,宇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现在的他不被任何人拥有,也不再拥有任何人。宇遥在一座大桥上停下脚步,将双手搭在栏杆上,低头眺望奔腾的河流。河流的两岸倒映着琉璃般的城市,河流的中央则是漆黑一片,眺望这片黑暗让宇遥感到悲伤与恐惧交织的情感。他的双手战栗着,对死亡的恐惧使他犹豫起来,但他实在找不到什么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他看到自己的未来与河水的黑暗交融在一起,他的前路上不会再有星光。

 宇遥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紧张与激动使他浑身颤抖。他环顾四周,确认身边没有人后解开大衣,让寒冷的夜风撞进自己的胸膛,他的感官与精神一同麻痹下来。他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他看到下一秒的自己以闪电般的速度翻越护栏纵身跃下,冰凉的河水无光的河水顷刻间便将他吞没,他暴烈的挣扎与绝望的哭喊都被河水寂静的温柔包裹着,他在她黑暗阴冷的怀抱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将在这个灯火通明的夜晚悄然离去。就在他准备跨出那闪电般的一步时,水面上突然出现的一颗星星让他犹豫了。

 宇遥十分确信那是一颗星星。星星从夜空中无声坠入河面,它一经落下便开始散发柔和的光。星星的光在翻涌的河面上跃动着,她撑着孤舟越过一浪又一浪山峰,船头的灯火摇曳着,她渺小的身形在波涛中明灭,冰冷的河水溅湿了她洁白的裙摆。宇遥抬起头来,星星便随他的视线飞舞到了空中,她的身姿在夜空中变得宁静下来;一阵恍惚过后,宇遥看到了她的眼瞳,那是一只洁白的眼瞳,干净而一无所有,和此时的他一样。宇遥注视着星星的眼瞳,他冰封已久的内心突然如野火般躁动起来,一股炽热的情感自他的心中喷涌而出,将他全身的冰冷都点燃了;他充满饥渴的视线一动不动地与星星洁白的瞳仁对视着,他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她的孤独,他内心深处的孤独被她的那份同样的孤独疗愈了。他感受到了爱意。

 宇遥痴痴地注视着夜空中的那团光芒,胸口漫溢的爱使他忘却了时间。渐渐地,白色光芒暗淡下去,寒冷的宇宙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她向宇遥投来明灭的光,似乎在含着泪向他告别。在她最后的熄灭中,宇遥听懂了她来自光年外的呼救。白色的星星只出现了几分钟就消失不见了,只在天空中留下一团似有似无的尘埃。宇遥沉浸在热恋过后的余韵中,在她离去后仍痴痴凝望着她遗留下的星云。他面朝天空呆滞了很久,直到牙齿开始在寒风中打颤,才低下头,系好大衣,转身离去。

 宇遥的命运在此刻改变了。他从此永远不再孤独,因为他有了一颗星星。

(二)

 宇遥在大学里是一个怪人。晚上下课后,他会独自一人来到教学楼的顶层,找一间没人的空教室把灯关上,随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在黑暗中眺望远方的夜色。如果没有人进来把灯打开,他会一直坐到很晚才回去。当他感到困倦了,甚至会趴在课桌上沉沉睡去,直到教室的灯被开启,或是清晨的阳光把他晃醒。他的舍友对此早已习惯,从第一个学期起就不再过问。

 宇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在母亲去世前就已如此。他待人十分和蔼,在和别人说话时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得罪了别人。好在他身边的人都还算善良,没有人因为他的老实而欺负他。事实上,宇遥惧怕和人交流,他总是尽可能保持自己的孑然一身,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就笨拙地用最少的话搪塞过去。当他第一次夜出未归,舍友询问起他时,他的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也没能憋出一句像样的谎言来。最后,他迫不得已地说:“我,比较,想一个人。”他没有告诉舍友,他在开学后的这三天里从未在宿舍的床铺上睡着过。

 宇遥在高中的成绩优秀异常,社交恐惧的他靠将头埋进书本中躲避无处不在的交谈。父亲对他给予了厚望,他用言行逼迫并激励着他一步步拔高自己的成绩。父亲过世后,他遗留下来的带有父爱的余威支撑着宇遥走过了高中的剩余时光。当顶尖学府的录取通知书发下来时,宇遥没有感到激动,他端着录取通知书走到母亲的床前,母亲伸出双手将它接过。看着母亲的眼角留下泪水,宇遥也跟着哭了。母亲抬起手臂,长久地抚摸宇遥的脸颊。她轻轻地问宇遥:“累吗?”宇遥一愣,摇了摇头。母亲接着说:“不管你考到哪里,妈妈只希望你能开心地活着......”她说完又哭了,宇遥看着她也哭了。但母亲的哭声停止后,宇遥却感觉心底少了什么东西。他不必再拼命学习了,但他不知道如何才算开心地活着。宇遥生命的意义从父亲转变成了学习,又从学习转变成了母亲。

 宇遥在大二时有过一场短暂的恋爱,只不过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

 杨冬雨暗恋宇遥。当她看到宇遥从后门走进教室,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悄声坐下,她的心脏会怦怦直跳。当宇遥从她的身边经过,她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有一节课,来晚的宇遥奔跑着从教室门口闯入,又气喘吁吁地坐到了她的身后,那一整节课她都坐得板正,并且每隔三两分钟就去用手指梳理鬓角的头发。

 一段时间过后,杨冬雨变得稍微大胆起来。她每节课都早早地坐在最后一排,当宇遥走进教室坐下后,再悄无声息地挪到他的身后去。她的闺蜜看透了她的小心思,开始自觉地避让她,有时也会帮她占座。有一次她们占座的角度太刁钻了,把宇遥逼得坐到了中间,刚好挨在杨冬雨旁边。杨冬雨的闺蜜们激动得挤在他俩身边不断窃窃私语,但一整节课杨冬雨和宇遥都没能说上一句话。那节课后,杨冬雨失落了一整天。

 自那天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杨冬雨开始主动坐在宇遥身边。宇遥终于注意到了她,但他不敢去想这个女生会对他有好感,于是他只好继续假装无视她。一丝细微的变化出现在宇遥的身上,杨冬雨发现他不知何时也开始坐得板正。她顿时在心中感到一阵狂喜:他注意到我了,而且似乎还对我有好感。

 确认了宇遥的心思后,杨冬雨变得更加大胆起来。她开始主动向宇遥搭话,最初是以笔没油了为借口向他借中性笔,后来慢慢发展到明目张胆地询问他的兴趣爱好。可惜,她挑错了谈话的主题,因为宇遥并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在宇遥愣住的时候,她也愣住了,事实上她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爱好,她总不能说自己爱好刷短视频吧?最让她后悔的是,在宇遥迟钝了三秒后回答“没有”时,她居然只简单回了句“哦”,而且因为紧张语调也没控制好,显得尴尬而冷漠。万一他因为这个误解了我,以为我瞧不上他怎么办?其实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啊......

 杨冬雨和宇遥的谈话迟迟没有进展。到了最后,杨冬雨发现宇遥坐在她身边时的身形不再板正了,脸上那抹若隐若现的红晕也消失了,变得冰冷而阴郁。那天晚上她伤心地哭了,她觉得宇遥在嫌她烦了。事实上那是宇遥在变得自卑了,和杨冬雨的谈话始终围绕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上,他觉得自己误会了杨冬雨,其实她并不是喜欢自己,只当自己是普通朋友罢了。至于身形不再板正,是因为宇遥不再紧张了,而不再紧张是因为,宇遥已经熟悉她了。

 两人关系发展的高潮是在一天晚上。那天上午,杨冬雨的闺蜜从宇遥舍友的聊天中得知,宇遥每天晚上都会去教学楼顶层的空教室独自待着。闺蜜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杨冬雨,杨冬雨兴奋得一中午没睡着觉,整个中午她都躺在宿舍床上忐忑不安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那天夜里,宇遥独自一人趴在黑暗中昏沉着。他曾经享受这般安静的时光,但此时他的内心却充满躁动。他一闭上眼,白天身旁的那个女生就会出现在黑暗里,他只记得她大致的容貌,因为他始终未敢正面看她一眼。他无法相信爱情竟然是他所能够触碰的东西,他因而怯懦地将它拒之门外,即便他的内心比任何人都渴望着被爱。宇遥在黑暗中期盼着,他在门前幻想出那个女生的身影,他幻想出的杨冬雨迈起步子缓缓向他走来,在他的身边轻轻地坐下,而后静静地注视着他。突然,幻想中的杨冬雨向他伸出双手,她冰凉细腻的手指将他的脸颊轻柔地捧起;随即,她柔软的嘴唇慢慢向他贴了过来,一经接触便开始在他的口腔里翻江倒海......宇遥在自己疯狂的想象中羞红了脸,滚烫的泪水不断地从他的眼角涌出,他大张开嘴,无声地哭泣起来......

 杨冬雨来到顶楼,沿着走廊两旁的空教室一间一间地找着。没过多久,她扒着门上的小窗向教室里望去,果然在靠窗的座位上发现了一个孤单的人影。杨冬雨的心脏怦怦一阵狂跳,她屏住呼吸,极力遏制住颤抖的双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宇遥一声不响地趴在桌子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实际上他正在哭泣。杨冬雨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在宇遥的身边轻轻坐下。宇遥在黑暗中直勾勾地注视着杨冬雨;当杨冬雨在他身旁坐下后,他做出了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次举动——他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杨冬雨的手腕。宇遥的动作很轻柔,但杨冬雨还是被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手吓了一跳,本能地将手抽了回来。——宇遥想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杨冬雨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宇遥握住了她,她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起来,先前准备好的一肚子告白的话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杨冬雨将手缩回时,宇遥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似乎这个结局是他早就在脑海中预料到的。杨冬雨呆滞地坐在宇遥的身边,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如果这时候杨冬雨将一只手放在宇遥的后背上或者肩膀上,她和宇遥后来的命运都将彻底改变。但杨冬雨没有这样做。在愣了半晌后,她说出了事后在她看来最为愚蠢的一句话:

 “你......还好吗?”

 杨冬雨在说出这句话后尴尬得自己都扭过头去。宇遥炽热的目光注视着她,她感到那束目光正慢慢变得冰冷。沉默许久后,宇遥给出了一句轻声的回答:

 “对不起。”

 宇遥从杨冬雨的语气里感到了她的为难。他立刻便自惭形秽起来,他这样的人怎么配让这样的一个女孩为难。就算他身上有着那么多的缺点,她还是喜欢着他,他怎么配得上这样美好的女孩!

 杨冬雨从宇遥的嗓音里听出了哽咽的哭腔,她这才意识到宇遥刚刚一直在哭泣。她第一次见到宇遥这般脆弱的模样,而他方才握住她的手或许是在寻求安慰,而她却面对这样的他把手抽回来了!她的话语和动作无一不在表达着对他的嫌弃,而在这之后,无论她再怎么对他好,也不过只是出于同情的垂怜罢了。杨冬雨做了她短暂初恋历程中最后的错误决定:她悲伤地站起身来,抛下黑暗中的宇遥独自快步离去。

 两个心思过于细腻的少男少女的爱情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三)

 白色的客星在夜空里一闪而过后,宇遥踏上了寻找那颗星星的旅途。客星闪烁出现在二〇三五年的除夕夜,此后在人类文明漫长的一段时光里,相似的闪烁现象再也没有被观测到。这次闪烁只持续了短短3分15秒,却困扰了人类科学界两个多世纪的时间。当它的秘密终于被破解时,同样被揭晓的还有创世的神话——但那就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星星点燃了宇遥对未来的渴求和生的希望。他短暂考虑过后便辞掉了工作四年的岗位,买来大量书籍和试卷,开始攻读顶尖学府的天体物理专业。二〇三六年初秋,宇遥考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以一名天体物理研究生的身份走进校门。

 梁海天是宇遥的研究生导师。宇遥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科学家的敏锐洞察力和文人般的浪漫精神。当宇遥向他坦白自己的理想时,梁海天一下子仿佛找到了知己,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对吧?我就说,喜欢星星有什么好奇怪的?星星可比女人美多了!”

 宇遥羞愧地低下了头。他没有告诉自己的导师,那天夜晚他在星星的白色柔光中看到的确实是一个女人。

 梁海天告诉宇遥,要想去追上那颗客星,和她面对面地谈情说爱,就算等几百年也不一定能如愿。但如果只是想找一个离星星更近的地方,大概三五年后就能实现。现在月球上的天文基地已经建造完毕,去往火星的开拓队伍也即将出发。他们学院的天文系在火星未来的基地内有很大一块地盘,如果那时候宇遥还待在天文系,他可以把宇遥一起带过去。梁海天本以为宇遥听过后眼中会闪烁起兴奋的光,但令他惊讶的是宇遥表现得十分平静,只是感激而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梁海天不知道,宇遥眼中的感激也并不是因为他答应带他去火星,这名羞涩的学生只是在感激他所表现出的善意罢了。

 宇遥深知自己短暂的生命不足以支撑他走到与星空中的恋人相见的那一天。他选择天体物理专业只是为了在感觉上离她更近一些,同时,随着宇航技术的爆炸式发展,人们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聚焦在深空探索相关的行业上,天体物理的专业知识将为他在日后积累大量钱财打下基础。当人体冷冻技术成熟后,他要将自己冰封在棺中,直到星际航行的时代到来,到那时他将苏醒,并随殖民星舰一同出发,前往她所在的位置。他确信,星星中的人儿会一直在那里等他,她只不过是耗尽了自己的光芒,在寒冷中陷入沉睡了而已。他将在遥远未来的某日抵达她的身边,伸手触碰她冰冷的外壳,将她于襁褓中再次唤醒。

 宇遥与梁海天共事了五年。火星基地的建成比预想中晚了许多,直到第六年也没有正式完工。在第四年,月球基地扩充了,梁海天将研究团队迁往月球。宇遥博士毕业后,收到了一家跨国名企的邀请函,他们邀请宇遥加入企业的秘密科研团队,并承诺了一笔对个人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的薪资。邀请函的结尾处写道:“我们的技术将颠覆世界。”

 宇遥决定告别梁海天。梁海天一直送他到月球机场,一路上他少见地沉默不语,宇遥在他诗人般洒脱的眼瞳里看到了一丝悲伤。当宇遥乘坐火箭消失在漆黑的天穹中时,梁海天竟然哭泣了,他的哭泣是和宇遥一样的无声的哭泣,他咧开大嘴,任凭眼泪像两条小河一样从他宽阔的脸上流过。他在心中暗骂这个认识才不过五年的小崽子,让他一个大男人在大庭广众下哭得像个娘们。其实梁海天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他之所以哭得这么厉害是因为宇遥在去机场的路上对他说了一句话。宇遥对梁海天说:他是他此生结交过的最好的朋友。

 梁海天和宇遥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二〇六七年。这一年,58岁的宇遥签署了人体冷冻协议,他将在三天后正式进入冬眠。他在短暂而默默无闻的一生里结识了个位数的朋友,其中有三位是特别要好的,在这三位特别要好的朋友中,宇遥只向梁海天发送了最后的道别。那一日梁海天正在读学生写的论文,他的手机在堆满书本与纸张的桌面上轻轻响动了一下。那是宇遥发给他的告别短信,只有一条,而且只有一句话,他说:“我要去冬眠了。”如果梁海天没有在三天之内注意到这条消息,他将错过同这位天才学生和人间知己的最后一面。梁海天庆幸自己正好待在地球,如果他此时身处月球或火星的话,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赶到的。梁海天一看到短信就立马和宇遥通了电话。他用苍老雄厚的嗓音骂道:

 “你要冬眠了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电话那头的宇遥愣了一下。他只是想临行前和梁海天说一声而已,他不知道梁海天此时正心急火燎地想来看他。他疑惑地说:“现在怎么了?还有三天呢。”

 梁海天浑厚的嗓音从电话里传来:“你晚两天再走,我过去找你,咱俩去吃顿好的。”

 ......

 梁海天乘坐飞机,从南京赶往天津。宇遥在滨海国际机场接应他。梁海天下机后给宇遥打电话,询问他在哪里。

 “喂,宇遥?我刚下飞机,你在哪呢?”这家伙不会还呆在家里吧?梁海天暗想。

 “我在天津滨海国际机场。”宇遥瓮声瓮气地说。他的声音听上去比梁海天还要苍老许多。

 “我知道,哪个口?”

 “什么?”

 “你在哪个接机口?”

 “哦。我看看......”

 梁海天和宇遥都费了半天劲,一番周折后他俩总算是见面了。刚见面时梁海天没认出宇遥来,宇遥一眼就认出了他。梁海天见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在冲他招手,他盯着那个人的脸盯了好半天才认出是宇遥来。宇遥看上去年龄和他不相上下,但眼睛和神色却是同三十年前一样。梁海天在认出宇遥后吃了一惊,他的惊异与其他复杂的情绪掺和起来,一同在他宽阔的脸上浮现。

 “宇遥,你老了。”梁海天说。

 “老师,你还是一样。”宇遥笑了。梁海天也笑了,这家伙不知在夸我年轻还是年轻时显老,他想。

 梁海天要请宇遥去吃饭。他问宇遥:“天津有什么好吃的?”宇遥说:“不知道。”梁海天说:“你来天津三年了,不知道哪里的菜好吃?”宇遥笑了笑。他的笑仍同三十年前一样。倘若在机场时,宇遥是笑着迎接梁海天,梁海天也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梁海天想去找一家大饭店,宇遥拉着他走进了路边的一家餐馆。两人点了一盘油焖大虾,一盘八珍豆腐,梁海天又要了一瓶白酒。宇遥刚吃过午饭,不饿,梁海天刚下飞机,吃得比较多。但两人毕竟都岁数不小了,一个小时过去,两盘菜刚刚见底,白酒倒是下了一半。

 吃过饭后,天色渐晚。宇遥忽然说,想和梁海天去看会儿星星。梁海天在月球和火星经常一个人看星星,但他没怎么和宇遥一起看过星星。梁海天同意了。宇遥叫过自己的车来,和梁海天坐了上去,将目的地设置为三十公里外的一处郊区。汽车轰鸣着出发了。

 两人在农村通往城市的道路边缘停靠下来。这里没有路灯,天空中云层稀少,能看到稀疏的点点星光。宇遥和梁海天在汽车后盖上坐下,抬头仰望头顶的星空。

 梁海天注视着宇遥已然苍老的面容。他凝望着星空的目光依旧深情,岁月在他的眼睛里似乎并未留下多少痕迹。梁海天看着他,随后扭过头去,长叹一声。

 “宇遥。”梁海天叫道。宇遥没有回头,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天空,像是没有听见。梁海天接着说:“你还爱着那颗星星吗?”

 宇遥这会听见了。他在星光下微微点头,他的神情陶醉而幸福。梁海天沉默了。半晌,他再次发出一声叹息。

 “真羡慕你啊,宇遥。我对星星已经不再有热烈的情感了。想当初,就是凭借着这份情感,我才在天体物理的研究中一路走来。你知道,现在当我望向星空时,我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什么?”

 宇遥回过头来。他疑惑地盯着梁海天,摇了摇头。梁海天笑了,他的笑容中不知是悲哀还是幸福。

 “我看到了我死去妻子的眼睛。”他在说这话时,语调里满是甜蜜。

 宇遥再次望向星空。梁海天的话让他想起了记忆中的母亲。母亲的脸在静谧的夜空中浮现,他一看到母亲的脸庞,就看到了漫天璀璨的花火。

 “谢谢你来陪我。”宇遥忽然说。梁海天哈哈地笑了。

 送别宇遥的日子很快到来。在宇遥神色平静地走进休眠舱前,梁海天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宇遥回过头来,用清澈的眼瞳注视着他。

 “再见,海天。”宇遥微笑着说。梁海天没有立即回答。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哽咽了。

 “愿你们在梦中相遇。”梁海天含泪说。宇遥眼神诧异地盯着他。“不,”他说,“我一定会见到她的。”

 梁海天诧异地望向宇遥。宇遥的眼瞳中充满了旺盛的阳光和朝气。梁海天沉默了,他慢慢松开宇遥的手,目送他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他呆愣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用衣袖揩去眼角的泪水。

 梁海天再一次为宇遥而哭泣了。这次他的哭泣不再是无声,也不是号啕大哭的开怀,而是长久的抽噎。从这一刻起,梁海天知道自己老了,宇遥把他旺盛的青春也一并带去了。

(四)

 宇遥给自己设定的冬眠时间是一百五十年。在冬眠的第一百五十一年,他被从舱中唤醒。他从冰棺中睁开眼,随即立刻被护士告知先不要尝试活动。他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他感到自己的天空正在上升,护士的脸逐渐隐没在地平线下方的黑暗中。冰棺的底部开启了一道小门,宇遥被从冬眠舱中推了出来。一架医护机器人早已在下方等候,它用机械臂举起身体两侧的支架,冬眠舱的舱底板稳稳地嵌入支架的凹槽中。随后,舱底板同冬眠舱脱离,医护机器人在护士的陪同下沿着地板上的指引轨道移动起来。

 宇遥被转移到苏醒室。在苏醒室中,他慢慢恢复了知觉,并在护士的指引下开始活动僵硬的四肢。“现在是什么时候?”宇遥问。“现在是公元二二一八年。”护士微笑着说。宇遥接着问:“星际飞船造出来了?”

 护士微笑着点了点头:“很早就造出来了。”

 护士向宇遥讲述了他冬眠的这段时间里世界发生的变化。在宇遥冬眠后的第一个十年,他曾经参与过秘密科研计划的公司就掌握了近光速宇航技术,并向太阳系边缘试射了一架小型航天器。那架航天器于两年零八个月后成功返回地面,通过将航天器内的光子钟与地面上的对照钟比对,得出该航天器航行途中的最大速度为0.13倍光速。

 那场针对黑洞辐射的研究在短短三十年后便展现出了成果。这一举世震惊的宇航试验公布于世后,立刻掀起了世界范围内的科技竞争热潮,黑洞引擎的质能转换效率和安全性不断提升,它的造价也在逐年降低。到了二一一三年,将一艘净重10吨的太空舰加速到0.5倍光速,只需携带90吨的物质作为燃料,质量到有效动能的转化比例达到了惊人的4.5%。如果燃料不是一次性携带,而是沿途从陨石中采集的话,所需的燃料还会进一步减少。

 二十二世纪中期,人工生态系统发展成熟。二一四五年,第一艘概念上的星舰被制造出来,它重达88吨,内部配有小型生态系统,可支持8名乘员在其中生存35年左右的时间,最大可携带2700吨重的燃料,满燃料全速推进可接近0.7倍光速。黑洞引擎的效率已经提升到了10%左右,触及了人类科技所能达到的极限。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星舰的体型和舰队的规模不断扩大,人工生态系统的稳定性逐年增加;二一六九年,第一批开拓者的舰队从南极洲发射场启航,向4.3光年外的半人马座α星驶去。二十二座星舰以三到四十分钟的间隔依次发射,舰队在地球上空排成一线,围绕地球进行变轨加速,在脱离地球引力后又围绕太阳加速,最终在距离太阳0.4光年处的远日点脱离了太阳引力,全过程历时一年零七个月。在此之后,舰队又以一倍重力加速了半年,达到了0.5倍光速,最终保持这一速度驶向了比邻星。在匀速航行的那段时间里,舰队上开拓者们的时间流速是地面上人们的0.9倍。

 最初的开拓舰队于十年前顺利回到地球。地球方面在二一九五年就接收到了舰队发来的返程讯息和比邻星的星系探索报告,报告中提到发现了两颗处于宜居带的行星,其表面均没有发现生命迹象,其中的一颗行星此前从未被观测到。抵达目标星系后,舰队在比邻星周围探索并收集燃料,共驻留了八年左右时间。在返程途中,舰队遭遇了一次陨石雨,队首的三艘星舰的左舷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坏,修复工作耽误了一些时间。随后,舰队继续返航,但速度维持在0.3倍光速左右。尽管整个探索过程艰辛无比,但舰队携带的资源充足,人工生态系统也没有出现重大故障,并没有出现像“海上食人案”那样的悲惨情况。

 开拓者们在比邻星的两颗宜居行星上建立了前哨站,并成功将星舰里的生态系统部分移植到了行星上。有了火星生态改造的成功经验,比邻星系的生态改造将会进行得更加顺利。舰队凯旋归来后,参与探索活动的各成员国进行了为时两年的谈判,详细确定了两颗行星上各自的领土范围。第一批殖民星舰已于七年前启航,目前应该已经抵达比邻星附近,正处于减速阶段。当殖民星舰顺利抵达的信息被地球方面接收后,第二批星舰就将出发了。按照估计,第二批星舰的启航时间将在六到十年之后。

 宇遥的眼瞳在护士的讲述中泛起明亮而温暖的光。当护士询问宇遥星际航行的目的时,他说:

 “去星间寻找我的爱人。”

 护士听后愣了一下,随即不禁轻声失笑了:“先生,您真浪漫。”当她注意到宇遥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时,她一下子捂住了嘴。“对不起,先生,我无意冒犯。”

 宇遥没有在意她的话,微笑着摆了摆手。

 等待启航的八年间,宇遥没有再冬眠。他花一段时间适应了两个世纪后的生活,随后给自己找了份清闲的工作。出于某种情愫,他在一所高中当起了物理老师。他工作期间,先后有三所高校的实验室向他发来邀请函,但都被他拒绝了。

 在高中教书的日子里,宇遥认识了刘荧。

 刘荧是宇遥所见过的思想最为活跃的女孩。她表现出和高中时代的宇遥完全相反的性格,她极度乐观,兴趣爱好广泛,对所见到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唯有一点她和宇遥相似——她也喜欢星星。

 刘荧不仅喜欢和所有的同学打交道,也喜欢和所有的老师打交道。有一次,她在下课后和其他同学一起挤在宇遥身边。她耐心等待前面的同学问完问题后,笑嘻嘻地凑到宇遥跟前,和他聊起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令她惊讶的是,宇遥总能跟上她的思路。刘荧在后来的人生里回忆起宇遥,总会感觉他花甲之年的身体里实际上装着一名十八岁的少年。有一次,她在无意间问到了宇遥的理想。宇遥将他两百年前的话对刘荧复述了一遍。宇遥说,他要乘坐星舰飞往宇宙,去寻找一颗不再发光的星星。他的话让满脑子怪想法的刘荧都一时惊呆了。自那以后,刘荧对宇遥的态度转变了,她开始用崇拜的眼光注视着宇遥。

 一天晚上,宇遥负责盯后两节晚自习。放学后,教室里的同学都陆续离开了,刘荧还留在教室里。宇遥坐在讲台前慢悠悠地收拾着东西,这时候刘荧走上前去。当所有的同学都走光后,刘荧把脸凑到宇遥面前,双眼中闪烁着紧张而兴奋的光芒。宇遥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时候他正站在桥边,客星的光芒刚刚消失,他的身躯在晚风的吹拂下微微颤抖。刘荧用颤抖的声音向宇遥乞求:

 “当星舰启航时,您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刘荧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性格沉闷的父亲将她一手养大。从父亲的口中她得知,她的母亲和她一样喜爱星星,她爱星星胜过爱她自己,所以她在一次太空事故中丢掉了自己的生命。父亲的性格和女儿完全相反,他和刘荧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架。有时到了气头上,刘荧甚至会在心底恨恨地想,如果死掉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就好了。刘荧的父亲厌恶星空,当刘荧说出想跟随星舰前往外星系时,他态度坚决地否定了她。他甚至明确地告诉她,她高考填报的志愿不在她自己的掌控范围内。在父亲为她铺好的未来中,她将永远无法踏入星空一步。

 “跟您走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刘荧哭着说道。宇遥没有回应她,只是拍了拍她的头。

 一段时间后,分班的日子到了。刘荧被分去了一个没有物理的班级,宇遥失去了课间同她交谈的机会。但刘荧隔三差五便会来办公室找他,一直到高中毕业。

 高考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宇遥没有收到刘荧的消息。三年后,刘荧向宇遥打来电话,说她考上了一所名校的宇航动力学研究生,她的父亲对此还没有察觉。

 又过了两年,启航的日子到了。宇遥想起了八年前他同刘荧的那场稚嫩的对话,他觉得应该在临行前问候一下刘荧。宇遥给刘荧打了电话。

 “喂,宇老师?”刘荧成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刘荧,我要走了。你还想登上星舰吗?”宇遥微笑着问道。

 电话另一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刘荧才给出了回复。“......不,我现在不想走了,老师。”

 “为什么不想走了呢?”宇遥问道。

 刘荧不由地笑了。随后,她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我忽然觉得,地球上也挺好的。”

 宇遥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事实上刘荧的父亲知道她考研的事,他只是没有过问。随着年龄的老去,他渐渐开始觉得自己该放手了。他在女儿的身上看到了伴侣年轻时的影子,他不忍心摧毁她旺盛的青春。刘荧考上大学后,父女俩很长时间没有联系。在刘荧考上研究生的第二年,他主动向女儿打了电话,他在电话中邀请女儿进行一场绕月旅行,以庆祝她顺利追求了自己的梦想。刘荧听后一下子羞红了脸。父亲紧接着向她道歉,说自己不该过度干预她的选择。刘荧也立马忏悔道,一连三年不和父亲通电话是自己的不对,她至少应该在除夕夜向父亲献上一句祝福。

 在第二批殖民星舰启航前的第七个月,刘荧和父亲一起乘坐绕月火箭飞往月球。在晶莹的舷窗下,父亲向刘荧进行了最后的嘱托。他说:“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家里的钱够你坐一趟星舰。但你要去的地方是太阳系之外的星球,而且还是个荒星,那上面就像开垦前的火星一样,你能受得了吗?不是不让你去,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实在不行,爸先带你去火星上适应一下......”

 父亲态度的转变反而让刘荧犹豫了。她原本打算瞒着父亲自己借钱去登上星舰,大不了到了新星球后多干几年活,至少这样能逃离处处与她为难的父亲,她将能够在全新的世界里开辟自己全新的人生。但与父亲的这次谈话让她再次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这份久违的温暖让她对地球产生留恋了。她思考再三,最终还是决定留在地球上。

 “我并没有放弃星空。您走之后,我会一直在地球上瞭望您的。”刘荧笑着对宇遥说。

 宇遥登上了星舰。在漫长的舷梯上,宇遥随熙攘的人流一步步向前走着,南极洲的寒风将冰雪吹刮到每个人的衣服上,帽檐上和脸上。宇遥低下头,朝下方送行的人群中望去,看到了刘荧挤在人堆里正冲他挥手。宇遥的眼前闪现过杨冬雨的面容,如果他当时稍微勇敢了那么一点点,他的命运是否还会和今天一样?他是否会在两百年前便圆满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在满堂子孙的簇拥下幸福地死去?

 舰队在七天之后启航了。宇遥坐在观景区的窗边,目送地面在脚下渐渐远去。地球松开了怀抱,星空向宇遥敞开她浪漫的胸襟,宇遥在漫天繁星的簇拥下向无边的宇宙驶去。当宇遥向舷窗外不断缩小的母星回望时,他忽然好像有些理解了母亲的想法。——死亡与注视并不冲突。此后与星空为伴的漫长时光里,母亲将永远在那片山坡上注视着他。

(五)

 付雨亭是三号星舰上的观测员。他在登舰后不久就注意到了宇遥,这个容貌和内心极度不符的老头儿——他长着一副老年人的脸,却有着一颗年轻人的内心。当他尝试和宇遥交谈时,他一下子就被这个老头天马行空的想法震慑住了。付雨亭羡慕宇遥那疯狂而浪漫的灵魂,还有他那朝气蓬勃的明亮的眼睛。付雨亭虽然才只有二十多岁,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像个老人了,他认为这世界上就是存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比如宇遥的梦想。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却在幻想着从一堆星星里面找到自己的老婆!先不说他能不能找到,他真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宇遥少年时期和星星的那场“初恋”听上去也是漏洞百出。他说自己是在一条河里看到了星星的倒影,河里怎么可能看得清星星的倒影?付雨亭问宇遥:“你确定你看到的倒影不是月亮?”宇遥似乎很诧异地愣了一下,随后认真地摇了摇头。说实话,不只是星星的倒影,付雨亭甚至怀疑那颗星星是否真的存在。世上怎么会有只出现三分钟的客星?《后汉书·天文志》载:“中平二年十月癸亥,客星出南门中,大如半筵,五色喜怒,稍小,至后年六月消。”《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六中载:“至和元年五月己酉,客星晨出天关之东南可数寸,嘉祐元年三月乃没。”虽说这古书里记载的客星强度是稍大了点,但好歹也是以月为时间单位,哪里有把分钟作为时间单位的?幻想也要有个限度吧!还说什么将困扰人类二百多年,我看就是扯淡!全人类都看到了,我怎么就没看到呢?

 付雨亭对宇遥固执的幻想不屑一顾。自打工作起,他每天的任务就是观测星辰,他早已对星辰失去兴趣了。至于幻想,他在小时候非常喜欢;但长大后,他发现儿时的幻想并没有发生,于是他便放弃了。幻想就像宇宙中美丽的星辰那样,美丽,可望而不可即。

 宇遥始终相信着他的幻想。尽管付雨亭觉得他的幻想脆弱不堪,但他双眸中的喜悦与幸福却看上去无比真实。付雨亭羡慕宇遥的眼眸,他觉得宇遥的眼眸比星辰更加美丽。付雨亭每天都注视着那双眼眸,垂涎着那眼瞳中流淌的爱意与温情。久而久之,付雨亭的想法被一点点改变了,他变得开始相信宇遥的幻想。宇遥的幻想真的只是幻想吗?

 航行中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流逝。宇遥对舰队目前的速度毫无感知,也不知道舰队已经航行了多远。当他低下头回望脚下的太阳时,太阳逐渐一点一点地变得像个星星了。

 启航两年后的某日,星舰尾部的黑洞引擎关闭了,人们熟悉的重力消失了。舰队已经达到了目标速度,开始以0.5倍光速在太空中滑行。现在,星舰里的时间流速是地球上时间流速的0.9倍。如果星舰上的人们这时通过某种超距作用观测地球的话,他们将同样看到地球上的人们正以比平时慢0.1倍的速度运动着。两者时间的差距只有在舰队返航时才会被抵消掉,在舰队返航之前,地球上的人和舰队上的人都互相活在对方的过去。

 舰队将在地球时间的九年之后抵达比邻星系。如果不出意外,到那时,宇遥已经77岁了,他将在减速中的星舰上度过他的第77个生日。

 启航后的第七年,宇遥和付雨亭所在的三号星舰的黑洞引擎发生了剧烈爆炸。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席卷了整座星舰,爆炸的辐射烧穿了舰尾的外壳,三号星舰内部的空气如风暴一般涌向舰尾的破洞。三号舰舰长迫不得已关闭了舰尾和星舰主体之间的隔离舱门,生活在舰尾的200多人瞬间葬身于高温与真空中。付雨亭在爆炸的冲击波中护住了宇遥,他的一条手臂被夹在宇遥的脑袋和坚硬的舱壁之间狠狠地撞了一下,暂时失去了知觉。宇遥的鼻子被撞破了,他将鼻腔里的血吸到口腔里,还没等咽下去就又被撞了一下,他口腔里的鼻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喷得满脸都是。付雨亭吓坏了,他用还没失去知觉的一只手捧住宇遥的脸颊,用夹着哭腔的绝望语调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宇遥!宇遥!你别死啊!”

 “我没事,这是我的鼻血......”

 “宇遥!宇遥!你可千万不能死啊!你还没找到你老婆呐!!!”

 “这是鼻血......”

 “宇遥!我的宇遥啊——!......”

 三号星舰发生事故后,舰内剩余的800余名成员被紧急转移至其他三十一艘星舰安置。付雨亭和宇遥住进了相邻的二号舰,他们俩都被送往了医务室。付雨亭的左臂装上了支架,宇遥的身体则并无大碍。自此之后,付雨亭在宇遥的身边形影不离,像照顾自己爷爷一样照顾着他。宇遥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付雨亭说:“因为我想看你找到你老婆。”

 舰队航行了一年,随后又遭遇了一次陨石雨。这一次的陨石雨在前方1.3光年处就已经被舰载人工智能预测到,由于范围过大无法规避,舰队只好提前减速航行。舰队减速之后,原本四年的剩余航程一下子变成了三十多年,抵达新家园之日遥遥无期。

 付雨亭始终陪伴着宇遥。他绝望地看着宇遥的面容一年比一年衰老,宇遥眼中的神采似乎也在渐渐消失。当宇遥靠在座椅上打盹时,他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使他的整双眼睛都变得灰暗。每当宇遥注视着星空打盹时,付雨亭都要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叫醒,问他:

 “还能看见你老婆吗?”

 宇遥睁开眼睛,他的眼睛一睁开就恢复了平时的神采。他摆摆手说:“一直都能看见。”

 不知不觉又过了许多年。在某一年的初秋,三十二号星舰上的人们看到壮观的陨石雨从舰尾后方掠过,黑洞引擎喷射出的高速粒子流打在飞驰的陨石群上,空寂的宇宙里闪过点点星光。

 舰队的航程接近尾声。人们已经能看到前方的比邻星逐渐变得像太阳,身后的太阳不知何时已经隐没在众多星星里找不见了。

 宇遥在减速的二号星舰中度过了他的一百岁大寿。付雨亭也已年近花甲,他眼中的神采正在渐渐消失。五十七岁的付雨亭推着轮椅上一百岁的宇遥,在星舰里四处闲逛。他们从左舷逛到右舷,又从舰首逛到舰尾,把星舰周围360度的星空都看了个遍。一天晚上,一百岁的宇遥安静地躺在床上,气息微弱。

 付雨亭说:“比邻星就快到了。”

 宇遥轻轻哼了一声。

 付雨亭说:“你老婆是比邻星吗?”

 宇遥轻轻摇了摇头。付雨亭看着宇遥的眼睛,发出了一声疲累的长叹。

 “唉......你老婆到底在哪里呢......”

 宇遥嘴唇微动,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会找到的。”

 付雨亭注视着宇遥。星光在他脸颊的皱纹里流淌,温暖的涟漪在星光中荡漾,抚平了他眼角的道道沟壑。付雨亭看到宇遥的身体渐渐发起光来。

 付雨亭看着发光的宇遥长叹一声。他对宇遥说:“你去吧。”

 宇遥没有给出回应。他们周围的人都向这边投来惊异的目光。付雨亭看着宇遥紧闭的双眼哭泣起来,他痛哭的表情极为难看,他痛哭的声音极其扭曲难听。他觉得宇遥大限已至了,万能的上帝来收他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宇遥是真的在全身发光。

 宇遥的身体散发出的光芒愈加强烈。周边的人群惊呼起来,第一个大叫的人出现后,所有人都像见了鬼一样立刻四散奔逃而去了。付雨亭还在哭泣,他的眼泪滴落在宇遥发光的身体上,像没入池沼一般消失不见。此时的宇遥既听不见他的哭声,也感受不到他了。一阵剧烈的闪光过后,在付雨亭的嚎啕大哭声中,宇遥的身体在光焰里消失了。

 宇遥消失的时间是地球历法的公元二二六〇年。公元二二六一年,客星闪烁的谜题被破解,在历尽千辛万苦破解了客星闪烁之后,人们忽然意识到,创世的谜题也在同时被破解了。在宇宙终末时期,有文明史学家预测,倘若客星闪烁现象不曾出现,或未能被人类文明观测到,人类破解创世秘密的时间将推迟五千到三万年不等。事实上,人类在没有客星闪烁的条件下成功破解创世秘密的概率只有不足百分之一,在剩余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中,人类在谜题破解前便毁灭了自己。

 解释客星闪烁的理论揭示了一幅未曾料想的宇宙图景。在那幅如戏剧般荒诞美丽的图景中,宇宙的本质被描绘成巨大的情感聚合体,它所诞生的一切规则都是源自情感的抽象。

 宇遥在光焰中睁开双眼。他看到他全部的视野都被温柔的白光占据,在那神圣白光的柔美画卷中央,他看到他洁白的星星站在光里,正对他露出动人的微笑——那是来自另一片膜的拥抱。

 宇遥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END——

——附录——

日历

2009年,宇遥出生。

2031年,母亲去世,宇遥22岁,大学毕业。

2035年,客星闪烁。

2036年,宇遥考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梁海天42岁。

2038年,硕士毕业。

2040年,随研究团队迁往月球基地。

2041年,博士毕业,在跨国企业从事科研工作。宇遥32岁,梁海天47岁。

2067年,宇遥进入冬眠。宇遥58岁,梁海天73岁。

2076年,黑洞引擎试验成功。

2113年,达到星舰引擎标准。

2145年,第一艘星舰被制造出。

2169年,向半人马座的开拓舰队启航。

2191年,舰队启程返航。

2208年,舰队凯旋归来。进行比邻系双星领土谈判。

2210年,谈判结束。

2211年,第一批殖民星舰启航。

2218年,宇遥苏醒。

2226年,宇遥登上第二批殖民星舰。宇遥66岁。

2233年,宇遥所在星舰引擎爆炸。宇遥73岁。

2260年,宇遥消失。宇遥100岁。

2261年,创世神话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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