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尽头——
(一)燧石
牙在昏暗的丛林间狂奔着。蛮荒的太阳在巨树恣意生长的茂盛枝杈背后坠落着,在铺满腐烂落叶和泥土的大地上投下一块块昏黄的亮斑。黄昏已至,黑夜正在逼近。牙必须在天黑之前回到部落。她提高了速度,瘦小而精壮的双腿有力地蹬向地面,迅捷的双足在身后不断激起飞溅的泥土。
丛林很大,夜晚的丛林更大,并且危机四伏。黑暗像野兽的巨爪一样从四面八方向牙包围而来。但牙不惧怕黑暗,正如她不惧怕野兽——因为她自己就是野兽。不同于部落里的其他幼崽,牙出生后没过多久嘴里便长出了两颗小小的尖锐的獠牙。当同龄的孩子还在吞咽母亲嚼烂的肉糜时,她已经能够用自己的獠牙将食物撕碎了——有时候是猎物。于是部落里的人很快便都叫她“牙”。牙的精力十分旺盛,每天都跟随部落里的青壮年去打猎。但她十分贪玩,而且好奇心强烈,所以经常在打猎途中走丢。不过她每次都能自己找回部落。
周围的树木渐渐稀疏,已经依稀能在前方看到日落的余光。穿过最后一丛灌木后,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落日的余晖映照着远方翻涌的海面,光影斑驳的大地上,星星点点的火光随太阳的沉没而升起。牙的心中不由地泛起一阵温暖的欣喜——她回家了。有火的地方就是家乡。
当牙回到自己的房屋时,燧石正在外面的空地上生火。部落的地理位置靠海,空气相对潮湿,寻常的木头很难升起火来。这就需要生火人有极高的技术和良好的耐性。但是燧石生火却异常迅速。他生火时不用木棒,而是用一块随身携带的黑色石头在木柴表面摩擦,很快便有黑烟冒出,临近的枯叶随即被引燃。
燧石用力摩擦着石头和木柴,一簇簇火花在他的身前飞溅。牙跑到燧石旁边,蹲下来好奇地看他生火。燧石又反复摩擦了几次后,枯叶的边缘突然出现了跳动的火舌。火苗迅速蔓延开来,随着“噗”的一声轻响,升腾的火光照亮了燧石古铜色的身躯。牙的双眼顿时闪射出兴奋的光芒。“火!”她开心地叫道。燧石看向她,笑了笑。
“石头......”牙指着燧石手里的黑色石块说道。此时它已经被磨没了半边。
“燧石。”燧石纠正道。“燧石”这个词是他创造的。他坚持用这个词称呼这种石头,但是部落的大部分人并不理解这种区分。他们仍叫它石头。这有时候让牙很摸不着头脑。
“燧石。”牙于是改口道。“燧石真厉害!”
燧石听后摇了摇头。“总会没有的。”他看着黑色石头已经磨没的半边,陷入了沉思。
牙疑惑地抓了抓头。她不理解燧石的话。为什么会没有呢?石头明明就在他手里呀。
燧石将燃着的木头塞到垒好的柴火堆底部。待火焰成熟后,他站起身来,准备前往下一个生火点。牙也站起身来,跟在燧石后面,想要再看他生几次火。燧石显然已经习惯了牙的好奇心,并没有阻拦。
两人又走过了几个生火点。来到最后一个生火点后,燧石蹲下身子,从柴火堆旁边拾起半截干木头,又从柴火堆底部抓出一把枯叶,将枯叶在木柴中间的裂痕内塞好,然后拿出燧石,再次开始摩擦。几簇火花闪过,明亮的火焰升腾而起。生完最后一堆火后,燧石站起身来,抹了抹头上的汗滴,长舒一口气。以往这个时候,牙应该已经意犹未尽地走开了。但不知为何,今天她没有。或许是因为燧石今天说了一句不同寻常的话。
牙跑到燧石身前,抬头注视着他。燧石感到她的目光中燃烧着热烈的好奇与渴望。
“‘总会没有的’,”牙用明亮的眼睛逼视着燧石,“为什么?”
燧石沉默地与牙对视着。他的心中升起一丝犹豫。牙盯着他看了一会,很快焦急起来。
“到底为什么?”她又问道。燧石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摆脱她了,叹了口气,在火堆旁坐了下来。牙也跟着坐了下来。
燧石看向牙的眼睛。
“我会死吗?”他突然毫无预兆地问道。牙愣了一下,在确认燧石没有故意吓唬她之后摇了摇头。
“为什么会死?你就在这里呀。”
燧石摇了摇头,继续问道:
“那,火会灭吗?”
牙又愣了一下。“会啊。”她答道。她不明白为什么燧石要问她这样明显的问题。
燧石微微一笑。“可是火就在这里啊。”
牙愣住了。她低下头思索起来,很快便觉察到了异常。是啊,火为什么会灭呢?它明明就在这里呀。......
牙忽然一下子想明白了。她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震撼。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了“时间”的存在。
“我会死吗?”燧石再一次问道。牙犹豫起来。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坚信燧石“不会死”了。但她还是想不明白燧石为什么会死。燧石及时地提示她道:
“火会熄灭,所以我会死。”
牙又想了一会,随后恍然间顿悟了。“现在”和“未来”先前在她脑中是两个熟悉却又模糊的概念,这一刻两者之间的界限变得格外分明。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陌生起来,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坚实、牢固,而是处于一种不断的变化当中,仿佛下个瞬间就会变成一副她完全不认识的模样。现在她确信燧石会死,只不过不是现在,只不过从生命到死亡的变化需要时间。她感觉燧石也变得虚幻起来,他身上那种岩石般安稳的感觉不见了,连同整个世界一起在时间洪流的缓慢蠕动中彻底毁坏崩解掉了。
牙那豹子般明亮犀利的眼睛一时间呆滞住了。燧石有些惊异地注视着她。他没想到她会理解得这么快。他对此感到高兴,同时也开始后悔告诉她这么多。部落里的“聪明者”有几个就已经足够,没必要再让一个孩子知道这些。他担心牙会因此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他又隐约觉得他有义务告诉她这些。
“所以燧石总会没有的。”燧石总结道。他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此时已经入夜很久了,而他第二天一早还要跟着队伍去打猎。牙很快回过神来,眼中的震撼还没有消去。当燧石站起身来往自己的房屋走去时,牙又跑到他的面前,向他问道:
“那,‘我们’会死吗?部落,会死吗?”
燧石愣住了。他低下头,单手托腮,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两人身后,篝火的火焰在来自海洋的风的吹拂下晃动着,两人投在地面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着。远方,漆黑的大地融入了漆黑的海洋,两人的影子在黑暗中不断滑落、滑落,仿佛将要坠入那吞没一切的大海。
(二)远征
当牙卧在草铺上睁开眼睛时,远方的海面正翻涌着粼粼的晨光。牙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从地上跳起,跑到门外,兴冲冲地张望起什么。她一眼就望见了不远处空地上正在集结的狩猎队伍,随即兴高采烈地朝他们跑去。
今天带队的是大莽。大莽是部落里公认的最强壮的人,同时也是一名极为老道的猎手。他早年曾因腿受伤而跟丢了队伍,并且很不走运地撞上了一只巨大的蟒蛇。他孤身一人在林野里同蟒蛇搏斗,在被蟒蛇死死缠住身子后将手中的半截长矛狠狠地刺进了它迎面而来的巨口中。蟒蛇断气后,他凭着强大的毅力和惊人的体魄硬生生将蟒蛇僵硬的身体掰开,然后带着伤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行走了近一个下午,最终成功回到部落。在回到部落后他才知道,狩猎队伍在凯旋途中遭遇了一只巨大的棕熊,队伍伤亡惨重,还丢失了猎获的野鹿。他反而成了队伍当中受伤最轻的人。
所有人都集结完毕后,大莽挥了挥手,带队出发。今天的狩猎地点选在河边。从部落到河的距离大约半个上午的脚程,但为了前往猎物出没最多的地点,实际赶路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
队伍出发了,并很快进入丛林。牙蹦蹦跳跳地跟在队伍周围,时不时忽然警觉,随即扭头去追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惊慌的小动物,不一会又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出现,嘴里叼着刚刚捕获的战利品。猎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她的特立独行,不怎么担心她的安全,也不去责怪她,偶尔还会有人同她打趣。通常,牙在莫名其妙地消失四五次之后就不会再出现了,这时候她大概已经走丢了。
狩猎队伍穿过了大片的丛林,又经过一小片洼地。行进期间,队伍在大莽的带领下绕了几个大弯,目的是避开几处凶猛大型野兽的出没地。中途,队伍在一小块池塘边上停下来整顿了一会,人们喝了些水,猎了几只小型动物,燧石生起一堆火,众人分食了几只猎物。再次出发前,燧石将残余的篝火用泥土掩埋。大约正午时分,队伍来到了狩猎地点附近。
大莽发现了一群在河边啜饮的野猪。他示意队伍停下来埋伏在附近,想碰运气看会不会有落单的野猪。牙这次不知为何没有走丢,也跟着在队伍前方埋伏起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燧石在后方略带担心地注视着她。
又等了一会,野猪群喝完了水,晃动着硕大的身躯纷纷离去,巨大的猪蹄踏在地面上发出隆隆的闷响。仍有几只野猪在河边饮水,时不时打一声响亮的响鼻。大莽仍没有动。
正午的阳光穿过密林的间隙,在树丛背后投下细碎的亮斑。野猪群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变得安静起来,能听到上方林鸟扑扇翅膀的声音和周围草丛中的虫鸣。大莽透过树丛向河边望去,——现在还剩下两头野猪。大莽心中一阵窃喜。他在地上摸索着,捡起一块石头,随后站起身来,对准其中一头野猪扔去。石头精准地砸中了野猪的头部。受惊的野猪躁动起来,转动硕大的身躯四处张望,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愤怒。它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其它的生物,只有身边那头看似在低头饮水的同伴。它死死地盯着同伴,怒火在胸中不断升腾,很快便到达了顶峰。此时它大概已经忘记了方才受击的事实,只想同面前的对手狠狠地厮杀一场。它调转朝向,将身体对准同伴,后退几步,随即全身肌肉绷紧,四肢发力,嚎叫着朝它冲了过去。毫无防备的野猪顿时被撞翻了过去,当它从地上爬起时,身侧已经多了两个黑洞洞的血口。被撞的野猪顿时也愤怒起来,趁寻衅者调整位置时怒吼着朝它冲了过去。
两头野猪不明不白地争斗了起来。十余名猎人潜伏在树丛后方,静静地等待着。没过多长时间,打斗中的两头野猪都已经疲累不堪了。当其中一头野猪最先停止攻击时,大莽突然大吼一声,潜伏的猎人们迅速响应,纷纷提起长矛自树丛中一跃而出,怒吼着向两头强弩之末的野猪包围而去。失去了大半精力的野猪根本无法抵挡猎人们强劲的攻势,很快被先后击溃,其中一只在被捅瞎了眼睛后扭头试图逃跑,随后一头栽进了河中,激起滔天的水花。另一只野猪被刺伤了大腿后翻倒在地,脆弱的肚皮暴露出来,大莽看准时机,狠狠地将长矛捅进了它的心脏。
野猪痛苦地挣扎了一段时间,很快便咽气了。猎人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牙跟在队伍后面远远地看着。期间她有几次想要冲上前去,都被燧石或其他成员阻止了。她感到有些失落——她本以为自己的獠牙能派上更大用场的。但当猎人们开始欢呼时,她也立马跟着欢呼起来,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去,把方才的失落抛得一干二净。
猎人们用绳子将野猪的四蹄捆住,然后去林中找来一根坚实的巨木,把野猪拴到上面。狩猎队快速赶制了一些新的长矛,用于补充狩猎中的损失。一切准备妥当后,大莽再次带队出发。
队伍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行进着。牙不知为何没有再次离开,只是跟在队伍附近游荡。她大概是玩累了。行至傍晚,大莽示意队伍在一块林隙中间停下,准备在此扎营过夜。几名猎人组成了一个小队去附近的溪流打水。抬野猪的猎人们将野猪“咚”地放到地上,同其他人一起开始用树枝搭建营地。燧石蹲到地上,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燧石,开始生火。不一会,明亮的火光升腾起来,接替落日的余晖点亮了整片营地。打水的队伍回来了,人们聚集在一起,围坐在火堆旁,分饮了瓢中的溪水。几名猎人拿着用于切割的锋利石块走到野猪旁边,从它的肋处割下两大块肉,用几根一头削尖的坚硬木棒穿过,架到火焰上方烤了起来。牙叼着不知什么时候捕获的野兔跑了过来,将它吐掉后也用一根木棍穿起,用手拿着一端伸到火上。奔劳了一天的猎人们在温暖的火光下享用了丰盛的晚餐。
入夜,猎人们纷纷钻进帐篷。燧石和另外几名成员被任命留在外面守夜。猎人们给牙也准备了一间帐篷。牙钻进帐篷后躺了下来,注视着外面升腾的火光。明亮的火光映照着燧石古铜色的身躯。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地上跳起,钻出帐篷,跑到燧石跟前。燧石低头看了看她。
牙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燧石。
“燧石在哪里?”她问道。
燧石犹豫了一下,沉默着。
“......我忘记了。”
牙用明亮的眼睛逼视着燧石。过了一会,燧石叹了口气,扭过头去,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许久,他回过头来,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迎上了牙的目光。
“在一次远征中。”燧石说。
牙愣了一下。“远征?”她的眼中流露出兴奋与渴望。燧石于是在一块岩石上坐下,一边放哨,一边向牙讲起了很久之前的那次远征。
两年前的某日,部落发起了一场大型探索行动,派遣了百余人组成远征队,向丛林另一端的尽头进发,希望能找到新的定居点。至于为什么要寻找新的定居点,以及为什么如此确定丛林会有“另一端”而不是无穷无尽,现在已经没人记得了。唯一确定的是,当时有人说出这个提议后,立即得到了大批人的赞成,人们一呼百应,消息很快在部落里传开。到了第二天,远征队的成员已经有了数百人,并且还在不断增加。最初组建远征队的百余人已经准备动身出发了。不过到了第三天,部落头领磐岸强制暂停了远征队的组建。部落的总人数也才不过数百人,青壮年就更为稀少,不可能同时派遣这么多人去深入丛林,那对部落的生存来说将是一场灾难。但出于某些方面的考虑,他还是准许了远征队的组建,不过将人数限制在了一百人左右。之后,磐岸又和大莽等几名部落里强壮的猎手一起,带领远征队在丛林中训练了一段时间。大约一周后,部落为远征队选派了一名领队,远征队在领队的率领下出发了。燧石在远征队里担任生火的职务。远征队行走在丛林里,以太阳为路标,朝着日出的方向前进。
远征队行过大片的丛林,绕过巨大的沼泽,穿过危险的草丛,渡过湍急的河流,在湿地中艰难跋涉,猎杀沿途遇到的野兽,同史无前例的巨大猛兽搏斗,向着遥远的丛林彼岸不断行进。行走了半个多月后,远征队来到了一座高耸的悬崖面前。悬崖像一堵巨壁挡在众人前方,它向两边延伸到无限远,背光的漆黑崖体以陡峭的角度向前倾斜,将众人笼罩在它巨大的阴影中。队伍被挡住了去路,只得折返。没有人知道悬崖对面是什么。燧石在崖底的阴影中发现了一颗样貌奇异的黑色石头,弯腰将它拾起。临行前,队伍中有一个人执意留下,准备翻越悬崖。劝说无效后,队伍启程返回。没人知道他有没有成功翻过悬崖。——由于远征并没有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这件事连同远征本身一起都很快被淡忘掉了。但是燧石记得很清楚。他恐怕牙也会记得很清楚——这也是他在讲述时犹豫要不要告诉牙的原因。但就同先前告诉她死亡的事一样,出于某种未知的责任感,他还是告诉了牙。
接下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悬崖那边是什么?”牙问道。燧石摇摇头。牙又问那个试图翻越悬崖的人回来了没有,燧石又摇了摇头。牙沉默了。
黑暗的丛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燧石注视着那片黑暗,站起身来,拿起长矛。
“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
燧石静静地坐在岩石上,注视着树冠缝隙里透出的曙光。当最后一粒火光悄然熄灭时,清晨的阳光从树梢掠过,为营地镀上一层薄薄的银边。大莽从帐篷里钻出,伸了个懒腰,解下拴在腰间的号角,深吸一口气,随后响亮而悠长地吹了一声。猎人们纷纷钻出帐篷,活动筋骨后拿起武器,扛起野猪,准备再次出发。
发白的天空中下起蒙蒙的雨点来。燧石看了看牙的帐篷,又看看四周。他叹了口气,起身跟着队伍向前走去。他没有懊恼,因为他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就算不是今晚,也会是早晚的事。
——牙已经踏上旅途了。
(三)暴雨
当狩猎队回到部落的时候,雨已经下得相当大了。大量的雨水从林冠层中倾泻而下,使得本就泥泞的地面变得寸步难行。狩猎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走完最后的路程。昨天出发的几支队伍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多半是被雨水困在了丛林中。
满身泥污的猎人们将野猪抬到部落中央的空地上“咚”地放下。大莽皱着眉头,表情沉闷地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挥挥手示意队伍解散。燧石注视着地上的雨水,看着它们流向远方的大海。他似乎感觉大海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雨一时还没有停下的迹象。猎人们于是又将野猪搬到一座临时仓库内,准备等雨停了再吃。除非是迫不得已的情况,否则没有人愿意再生吃猎物。
过了一会,不久前出发的一小队猎人在风雨中归来,带回了一些在林中采集的果实。部落的人们聚集过来,在中央空地上围坐成一圈,面对着篝火的黑色残骸,分食了略带酸涩的野果。整个下午,部落萎靡在阴雨中昏睡着,直到傍晚。
厚重的乌云和漫天的雨雾遮蔽了日落的余光。饥饿开始像鬣狗一样撕咬人们的神经。哀嚎的狂风卷着暴烈的雨点一遍又一遍掠过大地,丛林的悲鸣自昏湿的黑暗中传来,风雨中能隐约听见远方树木折断的声音。草木搭建成的房屋在风雨中颤栗着,黑夜盖过黄昏从四面八方将部落包围,部落在寒冷与恐惧中陷入沉眠。
......
夜晚,燧石被突然增大的风雨声惊醒。他睁开眼,在黑暗中坐起身来,凛冽的寒风和冰凉的雨点瞬间便将他包围。他在寒冷中很快清醒过来,睁大双眼向四周望去,但没能看清任何东西。一道电光在遥远的海面上空闪过,借着电光他看到了自己屋舍裸露在外的木质骨架,以及满地水雾飞溅的汪洋。恐怖的雷鸣声响起,它在黑暗中听上去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寒冷使燧石不住地战栗。他站起身,蹚着水离开破损的房屋,睁大眼睛竭尽全力地张望着,向直觉中地势较高的方向摸索着走去。
一根树枝绊到了他的脚。燧石向前踉跄了几步,随即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他费了好大劲才从泥泞的地面上爬起。就在这时,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号角从黑暗中传来。——是大莽的号角。
号角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燧石顺着号角的指引在暴雨中前行。走了不知多久后,他感觉脚下的雨水似乎变浅了不少。不一会,脚下的雨水变成了泥泞的地面,头顶落下的雨点似乎也稀疏下来。大莽的号角声不知不觉已经近在耳边。
暴雨声中能隐隐听到周围同伴的鼻息。燧石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借着不时闪过的雷光,他看到自己和周围的百余名同伴正处于一片临时搭建起的简易避难所中。这里大概是部落中央的那片空地,现在它感觉上更像是一座孤岛。不断有人拄着木棍前往避难所周边收集散落的木材与皮革。
磐岸和其他几名领队正带队在暴雨中寻找落单的同胞。燧石继续向避难所内部走去,找到一块空地后坐了下来,低着头喘息着。他想躺下去休息一会,于是伸出一只手向周围摸索,寻找较为平坦的地面。他的手触碰到了一些坚硬的碎渣。他捏起一块碎渣在手中碾碎,随后感觉出这是篝火的残骸。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团光明温暖的火焰。想到它也许还未燃尽就在风雨中夭折,他感到一阵落寞与悲伤。
燧石向后挪了挪身子,将后背靠在熄灭的篝火上。柴火已被雨水浸透,失去了往日的热情与刚劲,变得柔软却死气沉沉。燧石无言地抚摸着篝火,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疲惫地躺倒下去。
——事实上,燧石比牙更喜欢火焰。他喜欢看它从无到有“扑”地升腾而起的那一瞬间。他认为火不仅仅象征着家与温暖,火还象征着希望与未来。当他注视着火焰时,他能够看到无限的可能。火是一个永远的新生儿,它在自己的一生中从未停止燃烧,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光明与热情,即使在垂死时也如新生那般耀眼;如果这时候给它不断添柴,它还会一直燃烧下去,成为超越时间的“火种”,在薪柴搭建的祭坛上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掀起新的燎原烈火。火能够将死亡转化为新生。火不惧怕死亡,火是永远向前的。即便是在这连光都看不见的狂风暴雨的夜晚,燧石也依旧相信,火会再次升起。等到风雨停息之时,他必将在身后这堆这漆黑的残骸上点燃新的火焰。
闪电夹杂在暴雨中持续轰击着大地。海风渐渐变大,远方的涛声变得骇人起来,甚至快要盖过了雷声。大海的脉动随暗流隐隐传来,脚下的雨水中竟能开始感受到海浪般的起伏。暴雨中搜救的猎人们快要撑不住了,磐岸率先带队折返,其余几支救援队也很快尾随着返回。大莽停止了吹号,转而大吼数声,通知在周边回收材料的同胞们尽快返回避难所。一阵狂风袭来,掀翻了避难所一角的棚顶,如注的雨水骤然倾泻下来,将人们从不安的睡梦当中再度惊醒。手拿材料的人们蜂拥而上,用身躯抵挡住风雨的侵袭,用木棍与皮革飞快地搭建起新的屋棚。避难所内的猎人临时组建成几支小队,顶着暴雨再次跑到外面,用石块和泥土加固防线。
一名落单的猎人独自在风雨中修补着屋棚。雷鸣划过天空,惨白的电光在雨雾中散射。猎人无意间向电光中瞥了一眼。雷光熄灭,猎人却愣在了原地。他一手撑着刚刚搭好的木棍,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垂下,惊愕地在脑海中确认着方才看到的景象——
一个身影披着草衣,张开双臂,仰躺在木筏上,静静地在暴雨中漂浮着。
(四)大地尽头
牙奔跑在晦暗的丛林中。暴雨遮蔽了天空,也遮蔽了太阳的位置。但牙并没有失去方向。她依然能够感受到遥远的后方传来的家的温暖,而她则要向着与之相反的方向不断前进。
暴雨使丛林变得泥泞难行。昏暗的光线阻碍了视野,牙必须非常小心,避免撞到树干上或被潜伏的灌木绊倒。牙睁大豹子般的双眼,敏捷地躲闪着沿途的障碍。
牙矫健地奔跑着,精壮的双腿有力地蹬向地面,迅捷的双足不断激起飞溅的泥土。牙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她隐隐感到双腿有些发酸了。这意味着她已经跑了很久了。牙停下脚步。耳边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黑暗的丛林中只剩下暴雨声和牙怦怦的心跳声。
牙喘息着,向四处张望去,准备找一些野果充饥。她慢慢向前走着。凭双眼难以在黑暗中辨认果树,她便翘起鼻子仔细地嗅闻着。一缕隐隐的芳香从前方不远处传来。牙循着野果的香气向前走去。
凭借灵敏的嗅觉,牙很快找到了野果。她像豹子般灵活地一跳,敏捷地爬上树去,沿着枝杈摘了几个野果,随后跃到一处枝条汇集的地方,倚着树干坐了下来。她一边吃着野果,一边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她几口吃完了野果,站起身来,又往高处爬了爬,确认四周没有危险后,在树干分叉形成的凹槽内躺了下去。
凉凉的雨点不时坠落在她的头上。粗壮的树干被大风吹刮得微微摇摆。牙渐渐感到有些疲惫了。她于是闭上了眼。一团温暖的火焰在牙的眼前缓缓绽放开来。牙注视着那团火焰,想象着自己摩擦燧石点燃篝火的样子,不一会就入睡了。
当牙醒来时,丛林内仍是一片昏暗。雨依旧下着,但似乎比之前小了一些。牙坐起身来,捂了捂冰凉的胳膊,随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从树杈上一跃而下,翻滚着落在柔软的落叶上。她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方向,随后睁开眼,开始继续前进。
牙奔跑在泥泞的地面上。她似乎有意放慢了些速度——从刚才开始,她就隐约嗅到一丝淡淡的甜腥味,这使她警惕起来,留意着四周可能出现的捕食者。
忽然,牙感到小腿被绊了一下。她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在泥土和落叶中翻滚着停下。小腿上紧接着传来一阵刺痛。牙伸手向小腿摸去,一下子扫掉了好几根尖刺。剧烈的疼痛随即传来——她被荆棘划伤了。
她咬着牙站起身来。血液的气味会招来危险的捕食者,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牙抬起受伤的右腿,弯下腰,把上面的刺一根根拔掉,随后抬起头,继续向前奔跑起来。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明显。牙的心脏嘭嘭地跳了起来。她开始怀疑自己跑错了方向。她慌张地刹住脚步,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突然,她毫无征兆地感到脊背一阵发凉,本能地向侧前方猛地一闪;一双巨爪紧接着落在她身后扑了个空,锋利的爪尖从她的后背风一般地擦过。
牙翻滚着调整好姿态,一抬头便与眼前的巨豹四目相对。豹似乎没料到自己从天而降的偷袭会失败,稍稍愣了一下,在牙站稳后才再次迅捷地朝她扑去。牙慌乱地再次躲闪,但显然比不过豹的速度,被一只豹爪压住身躯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巨豹瞪着雪亮的双眼,飞快地将另一只前爪也压在牙的身上,不给牙任何喘息的时间,张开大口便对准牙脆弱的脖颈狠狠地咬去。牙顿时感受到了巨大的绝望,强烈的求生意志如烈火般燃烧,她在无意识间蜷起双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重重地蹬在了巨豹的胸膛上。牙随即被巨大的反冲力顶得向后翻了过去。巨豹大张的血口中突兀地喷出一声哀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四肢开始慌乱地抽搐。牙早就被方才那张巨口吓破了胆,从泥土中翻身爬起后拔腿就跑。她的双腿因为刚才那次舍命的重击已经失去了知觉,在肾上腺素的加持下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但从狂奔时的踉跄来看显然遭受了巨大的损伤。牙头也不回地向丛林深处跑去,恐惧令她一刻也不敢停息。
牙奔跑了很久很久。当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时,双腿已经失去了站立的力量。牙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她那双引以为傲的獠牙在真正的猛兽面前显得脆弱而无力。现在倘若再有猛兽袭来,她必死无疑。
牙满身汗水地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这是她在丛林中的第一次力竭。在体力恢复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只能将自己的生命彻底交由运气掌管。
牙在丛林中躺了很久很久。所幸,没有危险的捕食者循着气味找到她,陪伴她的只有风雨声和林鸟偶尔的鸣叫。牙双腿的知觉随着时间慢慢恢复。知觉恢复后,随之而来的是难忍的肿胀感与刺痛;后来,疼痛感慢慢减轻,一段时间后转变成了可以忍受的隐痛,以及皮肤表面传来的轻微瘙痒。
牙翻了个身子,从地上慢慢地坐起,试探着蜷缩了一下双腿。腿部的肌群仍在酸痛,但似乎已经到了可以奔跑的程度了。牙缓缓站起身来。雨相比之前又小了一些,林冠层中已经能隐约看出太阳微弱的光亮。牙感觉有些渴了。她捡起一片树叶,捧在手里,弯曲成瓢的形状,对着树冠交织的天空接起雨水来。快接满时,她放下手臂,将瓢中的雨水一饮而尽,随后丢掉树叶。她似乎还有点没喝够,一边走一边仰着头,伸出舌头接着上方坠落的雨滴。
牙没过多久便再次奔跑起来。
......
之后的旅程,牙没再遇到太大的危险。她白天在丛林中奔跑,夜晚在树枝上睡觉,渴了就来到溪流旁啜饮,饿了就去树上摘几只野果,偶尔也捕食一些小型动物。她已经差不多习惯了生吃猎物了,鲜活的食物吃起来有种特别的味道,尽管远比不上烤肉的美味。大雨在数天之后便停下了,一缕缕阳光透进丛林中,雨后的丛林在金色的光芒下恍若重获新生。距离那堵传说中的悬崖似乎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但牙丝毫不打算退缩。强烈的好奇心与探索的渴望刺激着她不断前进。
暴雨停息后,牙又奔跑了数个日夜。不知从哪一天的中午开始,地面上的碎石渐渐多了起来,泥土上方沉积的落叶也开始变少。数日后,林木渐渐变得稀疏,地上偶尔能看见裸露的岩石。终于,在某日的黄昏时刻,牙来到了燧石所说的悬崖面前。高耸的崖体以陡峭的角度向前倾斜,它向两边延伸到无限远,日落的余晖打在岩石粗糙的表面上,崖壁在夕阳的映照下像一面斑驳的巨幕。
牙仰起头,向倾斜的巨大崖壁望去。太阳没入了丛林背后,群星在余火未尽的天空中亮起,燃着红边的云彩缓缓向悬崖背后移去,漆黑的崖体在天空的背景下被赋予了动感,似乎下一秒就会朝地面倾倒着压来。牙低下头,在临近崖底的地面上发现了很多黑色的石块。牙不知道哪些是燧石。不过她已经不在乎了。眼前有更吸引她的东西。
——牙要向悬崖发起挑战。
或许真如这座悬崖所代表的含义那样,这里已经是世界的尽头。但牙的好奇心不允许她就此止步。哪怕世界尽头真的存在于此,她也要翻越悬崖,去亲眼看看它是什么样子。
太阳完全熄灭在地平线背后,月亮在天空的另一边露出头角。背光的崖体上看不清任何东西。
牙灰心丧气地坐到地上。她捡起一块石头,拿在手里把玩着。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把石头按在地上,学着燧石的样子用力地摩擦起来。她一直磨到手掌生疼也没能看到一丝火花。牙失望地把石块向崖壁一扔,无聊地躺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她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从地上拾起两枚石块,分别握在手中,随后将它们猛地相互撞去。两颗石块碰撞到一起,迸发出了几丝零星的火花。牙惊喜地睁大了双眼,不顾手掌的疼痛,举起两块石头,再次用力地对撞在一起。这一次,两块燧石爆发出惊人的火花,随后因撞击过猛而碎裂了。牙被手掌传来的刺痛疼得龇牙咧嘴,双眼中却闪烁出兴奋的光芒。她坐在地上,全神贯注地摆弄着这些石块,不断地敲打、尝试,不知不觉度过了漫长的夜晚。
日出的曙光在崖顶边缘冒出头来。牙放下手中的石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随即躺倒在地上,望向头顶微微发白的天空。高耸的崖壁仍是一片漆黑。牙忽然意识到,由于崖体特殊的角度,她在大半个白天都不可能看到崖壁的真实相貌。留给她攀岩的时间实际上只有黄昏时的那一小段。这意味着她必须在太阳再次落山之前抵达崖顶。牙的目光顿时黯淡了几分,神情中少有地充满了凝重。牙望着阴影中的崖壁沉思了一会,之后站起身来,扭头向丛林中跑去。她的时间非常短暂,她必须全力以赴。为此,她需要在黄昏之前将自己的肚子填得满满的,还要好好睡上一觉。
......
黄昏已至。牙站在高耸的巨崖面前,凝望着夕阳照耀下彤红的崖壁。她早已在脑中规划好了大致的路线。牙最后扫了一眼崖壁的全貌,随后豹子般灵活地跃上山崖,在凹凸错落的岩石间攀爬跳跃,沿着头脑中的路线快速向崖顶推进着。
太阳的光辉渐渐从头顶移动到背后。牙开始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了。她双手抓着岩石的罅隙,轻巧的身躯紧紧贴附在崖壁上,双脚踏在层岩错落形成的石阶上,仰头向上望去。她欣喜地发现头顶不远处有一块明显突出的石台。她低下头,从轻微的晕眩感中恢复,随后继续向上爬去。经过一段有惊无险的攀爬后,牙终于登上了石台。石台足足有一人宽,甚至能容下牙在这里睡觉。夕阳的光芒自下方投射而来,岩石的阴影已沿着崖壁向上爬了老长。牙还是比预想中慢了一步。倘若没能遇到这块石台,她接下来的攀爬将变得十分危险。
牙倚着崖壁,盘腿在石台上坐了下来,静静地欣赏着远方的日落。头顶上方,崖壁的细节已经模糊不清。她只好在石台上过夜,再熬过漫长的白天,等待下一次黄昏的来临。......
等待了无比漫长的时间后,牙终于再次迎来了黄昏。陡峭的崖壁在夕阳下闪耀着通红的火光。牙从石台上缓缓站起,活动了一会筋骨,随后抬头向上望去,准备再次出发。
牙小心翼翼地在岩石间移动着。攀爬到一定高度后,她渐渐感觉不对劲起来。岩石的倾斜角度在经过某个诡异的界限之后迅速增大,牙向上攀登的速度开始随上升的距离呈指数级下降。当黄昏的太阳坠落到林冠层末梢时,牙头顶上方的崖壁已经弯曲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角度。牙喘着粗气,死死地咬着牙,双手吃力地扒着岩石的罅隙,腿上的肌肉开始微微颤抖。体力的下降使得理智终于盖过了她的倔强。牙扭过头去,恨恨地望着那明明已近在咫尺的崖顶边缘,灰心地低下了头,开始小心翼翼地向下退去。她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到了一个不那么自然的东西。她再次回过头,借着夕阳的余晖向上看去。
牙瞬间僵在了崖壁上。她注视着那团黑色的背影,顿时感到脊背上传来一阵恶寒,复杂的情感自她的心中翻涌着升起,但最多的是恐惧。陡峭的崖壁上,距离崖顶仅不到半米的地方,静静地悬挂着半具尸骸,他的身躯已被秃鹫吃光,残余的躯壳轻飘飘地在夕阳中摇摆着,唯有一只手臂死死地钉在悬崖上,腐朽手掌中紧握的锲形石器深深嵌入岩石的罅隙中。晚风吹拂着他破布般的皮囊,垂暮的天空下,他丑陋的黑色剪影仿佛一幅图腾。牙快速收回视线,专心致志地向下方退去,再也没有抬头。
牙在夜色中退回到石台上。她抹掉额头上的汗滴,大口喘息着,疲惫地躺倒在岩石上,合上眼睛,靠着冰冷的崖壁沉沉睡去。
......
第二天清晨。
牙在微弱的晨光中睁开眼睛。她的眼前闪现出黄昏时的那个背影。她忍不住一阵战栗,甚至有些后怕。现在她知道了两年前那名攀岩者的结局。她的心中仍然为那名攀岩者、以及为自己感到不甘,但恐惧使她最终决定放弃对悬崖的征服。
——牙对悬崖的挑战以失败告终。
牙在崖壁的阴影中呆坐着。等到黄昏再次来临,她站起身来,叹息着离开石台,继续向下攀爬。她下到一半时,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最后朝石台望了一眼,它在如火的残阳中显得热烈而悲壮——那是她浪漫的探索情怀永远长眠的地方。
牙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了地面。她仰头望去,这面倾斜的高崖如今又变成了遥不可及的神话。到现在,她已经在山崖上待了整整三天三夜,她感觉自己几乎到了死亡的边缘。她强打起精神,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迈着疲累的步伐朝印象里最近的河流走去。
牙漫步在安静的丛林中。这里是丛林的边缘地带,林木鸟兽稀少,不必担心会遭遇凶猛的捕食者。牙拖着酸疼的身躯走到河边,无力地趴倒在河边湿润的土地上,伸长脖子将脸埋进水中,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畅快地饱饮一通后,牙顿时恢复了活力,将身子向后一仰,舒服地躺倒在河沿的草地上。过了一会,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牙饿得有些发慌,躺了没多久后又站起身来,去丛林里寻找野果。她有些吃力地爬上一棵果树,沿着枝杈摘了几只野果,坐在树上狼吞虎咽起来。填饱肚子后,她满足地从枝杈上一跃而下,倚着树干躺了下去,把头埋在落叶堆里。冰凉的夜风轻轻拂过大地。牙蜷起身子,闭上眼睛,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黑暗的丛林静静环抱着熟睡的人类,林木在牙微小的鼾声中缓缓晃动。在丛林寂静的怀抱中,牙做了个梦。高不可攀的悬崖化作梦魇侵袭着她的精神,那名最先攀登悬崖的伟大先驱在梦中化为一堆篝火,牙被笼罩在悬崖巨大的阴影之下,瑟缩在光芒的边缘恐惧地注视着那团炽热的火焰。整片天空都变得漆黑,月亮与群星都不见了踪影,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迷失了方向,她所期盼的日出迟迟没有到来。许久,遥远的天边出现了一丝光亮。牙渴望地看向那抹黎明的光亮;下一秒,黄昏的太阳从天边升起,它从地平线的边缘一跃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向天空中升去,长长的焰尾在晦暗的天穹中划过一道光芒四射的轨迹;随后,整片天空燃起了火焰,火光以轨迹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视野中很快便只剩下炽热的天穹以及火光映照中的巨幕般的崖壁。
牙在火光中惊醒过来。黎明的光芒照耀在她的脸上。牙坐起身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头脑在梦境的影响下微微发热。牙呆呆地倚在树旁坐了一会,之后站起身来,眼中充斥着异样的光彩。她透过树林的空隙望向那座悬崖,心中不知为何再次充满了希望。她怀着些许的疑惑再次朝悬崖走去。
牙又一次站在了悬崖面前。崖壁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着她。但这一次牙并没有感到绝望。在来到崖壁下方时,她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她要沿着崖壁绕过悬崖。
牙凝望着崖壁漆黑的晕影,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她的情绪没有太过明显的波动,有的只是一丝平淡的决心。她收回视线,转身开始沿着崖壁走了起来。由于前三天的巨大消耗,她的腿一段时间内已经不能支持她奔跑了。
牙沿着悬崖走了很久很久。
......
又是一天黄昏。牙一边吃着刚刚采摘的野果,一边漫步在夕阳照耀的崖壁旁。她的双腿在几天前就恢复了,但距离适应长时间的奔跑似乎仍需要一段时间。绵延的崖壁依旧望不到尽头。牙感到有些累了,便停下脚步,倚着崖壁坐下,静静地等待日落。周围的林木不知何时再次茂盛起来。这是否预示着她离悬崖的尽头更近一步了呢?
牙偏了偏头,望向夕阳下的崖壁。她似乎注意到崖壁上的一块阴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她连忙站起身来,小跑着与崖壁拉开距离,想再仔细看看那块不同寻常的崖壁。但当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它时,岩石的阴影已经将它的细节搅得模糊不清了。牙只好暂时放弃。她不想忘记它的位置,于是就地躺下,将脸对准最后一次看见它的位置,在日落的余光中闭上了眼睛。
......
牙在深夜里醒来。她睁开眼,发现时间仍是晚上,缓缓坐起身来,在月光下愣了一会。她的大脑现在异常清醒。或许是因为昨天中午睡了一觉的缘故。她望向崖壁,意外地发现微弱的月光略微照亮了崖壁。昨天黄昏时看到的那处异常在此刻清晰可见。那是一块明显大于其它阴影的黑色区域,周围的岩石隐隐勾勒出它的轮廓,看上去像是一个洞口。牙忍不住站起身来,好奇地向它走去。
牙在夜色中来到了洞口。这里看上去像是一个废弃的洞穴,很久以前似乎有什么动物居住在里面。洞穴似乎很深,里面漆黑一片,月光无法抵达更深的内部。牙注视着那纯粹的黑暗打了个寒战。她思索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腰间兽皮绑成的口袋——里面有她学着燧石的样子装进去的一块“燧石”。——她现在理解燧石坚称它为“燧石”而不是“石头”的原因了。平常的“石头”是打不出火花来的。牙摸着口袋里的燧石,扭头看向丛林。她想在洞口用树枝和枯叶升起一堆火来,这样就能看清洞的内部了。牙立马转身向丛林跑去。
过了一会,牙抱着一小堆树枝和枯叶从林中回来,借着月光找到黑暗的洞口,将准备生火的材料放到地上堆好。她坐在柴火旁,手里拿着燧石,在一根干枯的树枝身上使劲摩擦。她费了好大劲也没有看见火花。但她很快闻到焦糊味从黑暗中传来。牙加快了速度,更加用力地摩擦着燧石与树枝。终于,几点微小的火星出现在树枝表面。牙连忙从柴火堆底部抓起一片枯叶,将它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凑到火星上,然而不幸的是,她刚用枯叶触碰到火星,火星就熄灭了。牙不甘地再次摩擦起燧石与树枝,直到再次出现火星。在尝试了好几次后,她终于引燃了枯叶。她兴奋地把燃起的枯叶塞到柴火堆底下,伴随着不断增大的噼里啪啦的脆响,篝火成功地燃烧起来。明亮的火光驱散了周围的黑暗,洞穴内部的景象在火光中显现。
这处洞穴比牙想象中要深很多。洞穴整体形状狭长,洞壁上岩石的表面异常规整,让人几乎难以相信是自然形成的。牙刚刚升起的小堆篝火的光芒刚好能够着洞穴的尽头。牙的心脏怦怦跳了起来。她轻轻迈入洞穴,略带震撼地环视着四周,走了几步之后扭头向洞口看去,似乎在担心会遇到洞穴的“主人”。洞穴内空荡荡的,除了裸露的岩石和几根杂草之外什么也没有,不太像是有生物居住的样子。牙渐渐松了口气。她继续向洞穴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她忽然惊异地发觉,这里给她的感觉不像是洞穴,反倒像是一个地道。倘若没有洞口篝火的光芒,她真的会以为自己行走在一个地道中。
洞壁上的火光渐渐变弱。牙走到了洞穴的尽头。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后,她感到很没意思。她失望地叹了口气,一手撑在旁边的洞壁上,将身子向后一倚。她刚把身子歪过去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牙吃惊地回头看去——她没想到身后的洞壁会有这么大的弧度。尽头微弱的火光使她看不清洞壁的细节。她用手摸索着探去,发现眼前这面洞壁的倾斜程度显然有些不正常。她抬起头向上一看,惊讶地发现头顶居然漆黑一片!
牙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条通道。洞穴的尽头不是尽头——洞穴没有尽头!
牙俯下身子,以平行于通道的角度向斜上方看去。一片纯粹的黑暗。她现在可以肯定,这处“洞穴”不是自然生成的,而像是某种钻探能力极强的未知生物挖出来的。难以想象究竟什么样的生物能挖出直径如此巨大的地下通道。它或它们是习性使然还是有意为之?倘若是有意为之,是否为了逃避什么?它(它们)最后去了哪里?通道从一开始就裸露在崖壁上吗?......
牙对着漆黑的通道胡思乱想起来。她越想越好奇通道另一端有什么东西。也许没有另一端,相反这里才是通道的最前端,而它的另一端起始点已经随着地层变动深深地埋进了几千米深的地下......然而牙并不知道大地也会移动,尽管她早已深刻地意识到时间的存在。一种混杂着恐惧与好奇的激动感挟持了她的神经。她睁大眼睛,忐忑而兴奋地走进了通道深处。
通道从洞穴尽头开始就由大致平行于地表转为平缓地向上,刚刚那里似乎是通道的一个拐角。挖洞的生物应该具有一定的方位识别能力。牙在纯粹的黑暗中摸索前行着。视觉在此刻已经失去了作用,她能凭借的只有灵敏的听觉和嗅觉。通道里静悄悄的,比丛林的夜晚更加寂静,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这里听得清清楚楚。牙在黑暗与寂静中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牙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感觉在漆黑的地道里行走比攀岩还累,她每走一步都要用手或脚去试探,稍不留神就会一个踉跄。进入地洞初期的兴奋感消退后,压抑的困意便一点点涌了上来。牙本想就地躺在地道里睡上一觉,但地面的倾斜角度不知不觉越来越大,到现在已经不再适合休息了。牙昏沉的大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地道的坡度不断上升的话,等到它与水平面近乎垂直时,她这一路就白走了。她将会像两年前遇到悬崖的远征队一样不得不折返。
牙想到这里顿时清醒了几分。她忍不住真的开始关注坡度细微的变化。就在这时,她在前方摸索的手掌忽然触碰到了冰冷的岩石。她心里一惊,下意识抬头向上摸去,以为真的遇到了垂直的洞壁——还好,上面仍是岩石。不过现在的情况也很糟糕——她遇到了死胡同。到最后,她还是只能折返。
牙疲惫地叹了口气。她不禁再次失望起来。她倚在洞壁上,呆立了一会。
时间静静地流逝着。牙靠在洞壁上,几乎快要睡着了。她的双腿渐渐松懈下来,身体一点点歪斜着倒去。当神经的松懈达到一定程度后,牙的双腿忽然一软,她的上半身紧接着向下坠落,牙被失重感一下子惊醒过来。她站稳身子,睁开眼睛,随后竟惊奇地发现视野中出现了几点微弱的亮光。牙回过头去,发现身后的洞壁有一圈细碎的晨光透出。——她倚靠的不是洞壁,而是堆砌在洞口的碎石。她来到了通道的另一端。
牙欣喜地睁大了眼睛。她试着推了推堵在洞口的碎石堆,只有轻微的响动。她侧过身子,改为用肩膀撞击。石堆稍稍松动了一些。牙又用手扣掉了石堆边缘的一些碎石,向后退了几步,随后猛地向前冲去,用肩膀在石堆的中心用力一撞。石堆顿时垮塌下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后露出了洞口的上半边。牙将石堆顶部的碎石一点点挖开,直到挖出一块足以让自己钻出的空间。牙爬上碎石堆,迫不及待地钻了出去。
离开隧道后,牙再次进入一个洞穴内。这处洞穴比先前那处大了一圈,看上去像是自然生成的,同时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息。牙在这股气息中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牙顿时警惕起来。不一会,一声尖细的嚎叫从黑暗的角落中传来。牙吓了一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一只幼虎正伏在角落死死地盯着她。牙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是一处虎穴。她立马飞快地朝洞口跑去,想要趁母虎不在赶紧离开山洞;可她刚跑到洞口,就听到丛林深处传来一声愤怒的咆哮,伴随着迅速增大的激烈的脚步声。牙意识到来不及了,扭头朝山洞深处跑去,想要再次钻进隧道里,来到碎石堆前后又发觉已经没有时间把洞口堵起来了。牙焦急地望向身后,幼虎在角落不停地冲她嚎叫着,母虎嘹亮的吼声愈来愈近。牙从碎石堆上抓起两块石头,紧紧地握在手里,双腿不住地颤抖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洞口。
愤怒的母虎顷刻闯入山洞,怒目圆睁地扫视着,一眼便发现了躲在角落里的牙,立刻咆哮着朝她冲去。牙将手中的石块用力地扔向母虎,但两发石块都被母虎躲开了。母虎瞬息间冲到牙的面前,用强有力的前肢将她一把扑倒,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朝她咬去。牙下意识伸手格挡,将一只手臂用力地插进了母虎的巨口中。母虎吃痛向后退去,拼命甩头想要甩掉牙的手臂;牙趁机从地上抄起石块狠狠地向母虎砸去,一击命中了母虎的面门。母虎受击后哀嚎起来,挣扎着吐掉了牙的手臂,牙在混乱中飞快地跨上母虎的后背,死死地勒住了它的脖颈。母虎顿时狂跳起来,发现甩不掉牙后又躺倒在地上翻滚,牙被母虎巨大的体重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仍死死抱住它的脖颈不放。双方僵持了不知多久后,母虎的挣扎明显弱了下来。牙在母虎翻身的空档一下子翻到它的正面,骑在它的肚皮上,用双手狠狠地掐住它的脖子。母虎又挣扎了一会,没过多久便咽气了。
牙满身泥污地从母虎身上下来,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她的右臂根部传来,母虎的獠牙在那里留下了一排深深的血洞,她的整条右臂都流满了鲜血。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痕,但都是轻微的擦伤。
幼虎瑟缩在洞穴角落里凄厉地嚎叫着。牙害怕幼虎的叫声会引来其它的捕食者,喘息着走到碎石堆旁,搬起一块石头,走到幼虎身边。幼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当牙举起石头重重地向它砸去时,幼虎突然蹦跳着躲开,随后哭嚎着逃向了丛林。牙望着幼虎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有些脱力地倚着洞壁坐了下来。疼痛使她的右臂使不上力,她在丛林内的生存保险少了一条。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她可能要暂时过上穴居生活了。好在虎穴的位置相对隐蔽,死去的母虎也够她吃上很久,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水源。倘若没有河流或水塘,她就只能吃野果补充水分了,而手臂上的伤会使采摘果实变得相当困难。
牙倚在洞壁上静静坐着,准备等体力恢复得差不多后出发去寻找水源。......
牙的体力很快便恢复了。她行走在丛林中,用灵敏的嗅觉感知着水源的方向,同时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她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这里也许已经是悬崖的另一边。从她走过的地道的长度和倾斜角度看,她事实上已经“穿过”了悬崖,来到了它上面的高地。牙的心中泛起一阵迟来的狂喜。但在右臂的伤口长好之前,她最好还是不要继续深入丛林。
牙顺利地找到了水源。之后,她以虎穴为家,生活了一段时间。等到右臂恢复正常行动能力后,牙再次出发了。这一次她在出发前用洞穴内的碎石砸出了一块锋利的石器,带在身上作为防身武器。经历了两次丛林猛兽的袭击后,她变得谨慎了许多。
牙在陌生的丛林内行走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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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某日,牙行走在丛林中,忽然在空气中嗅到一股浓浓的水汽。她似乎觉得这股水汽有种熟悉的味道。牙的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不安。她继续向前走着。
......
周围的林木渐渐稀疏。牙似乎已经接近丛林的边界。浓重的水汽自遥远的前方传来,已经能听到隐隐的涛声。牙加快了脚步,焦急地向前方奔跑起来。
蛮荒的太阳缓缓沉入林海。牙一路狂奔着来到了丛林边界。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面对满地通红的夕阳,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向远方无边无际的波光。
——大地的尽头仍是海洋。
——第一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