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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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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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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树

橘子树

张剑波

1

月牙河与松江的交汇处有一座半岛,半岛的上面是一片浓密的橘子林。在它西南靠黄牯山脚下有一栋土家木楼,木楼里在很早的时候就居住着一家人。离这家人相去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溪流,那里有碾坊、榨油坊,因为年深日久,它们都已废弃。

一天,一位画家从这里路过,他把车停好后,在一个高高的平地上从早一直待到晚,他一直待在画架旁,他时而沉思、时而挥动画笔,画布上涂满了各种色彩、线条,他涂了改,改了涂,仿佛不经意地信笔涂鸦,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没人能理解画面上呈现的意义。

远处除了几个零星的农人在侍弄庄稼,看不见人。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的瘦弱的男孩蹲在他的身边,朝画架上望去,忍不住好奇怯生生地问。叔叔,你画的什么呀?因为他看不见河流,也看不岛屿,更看不见那些缀满枝头的橘子。无数的线条交错纵横交错,如漩涡、飓风,星星点点掺杂其间,像花,又非花,什么也不像。他在心里暗自嘀咕、发笑,你这样乱涂乱画,谁还不会。后来他终于看见一尾鱼,一尾很大的鲢鱼,躺在干枯的河床上,除此,在一棵树的旁边还有些卵石,寥寥数笔的云烟矗立在河岸上空。他可怜的脑袋实在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画家并没有理会孩子的问话,而是一直静静地盯着远处,仿佛要停上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偶尔挥动他的画笔。

夕阳落下的时候,画家终于收好他的行囊。但他并不急于行走,而是沿着堤岸绕了一圈,回到原地。

他中等个头,胡子拉碴,卷曲的长发随意地向下披着,显得有些怪异,但很有精神。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下身的蓝色牛仔裤有些破旧,显然不像一个本地人的装束。

他的目光深邃犀利,令人捉摸不透。他起身拿起行李,发动引擎,突突地将车辆开进在那栋土家木楼。

人们突然发现从木楼的上空飘起了袅袅炊烟,出现了灯火,接下来人们还看见了岛上的月光,还看见那人坐在那个即将废弃的木楼上吹起了悠扬的萨克斯,那声音划破天空,直达人们的心里。因为从来没有人亲眼看见过这种乐器,也没有亲临现场聆听过这种声音。一时间,远远地聚集了一些人。他们不禁疑问,这人是谁?来自哪?但人们沉醉于音乐的同时似乎又忘记了他们本该询问的事,而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曲终人散。

微风吹来,枫杨树的落叶簌簌落下,你甚至还能看见堤岸上那一排排的木樨、银杏,露出的迷幻色彩,与山峦、天空一起,仿佛人为画在画布上一样,显出淡青色的光影。

这时长堤上也亮起了路灯,就是那些不远处的楼宇也渐次亮起了灯光,它反射在河床上的光束,斑驳迷离,仿佛穿越时光而来,仿佛像月光一样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河流上,饱含黄昏深深的涵义。

2

事实上,如果不是特殊的原因,谁能记住一个普通的傍晚,就是再美好的夜晚,也是昙花一现,人们遇见的一个个的偶然场景,像沙丘一样自然消失。自然界无处不在的美,往往会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敲响你的大门,我们所有的人并不知道这种伟大的来临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也不可能耿耿于怀揪住它不放。

对于秋安来说,也无不如此。

他不知道还有谁能记得他,作为游子,他自15岁离开家乡就很少回来,因为那一年他的双亲去世,短暂的几年后连同他所爱的人也走了。他永远记得父亲下葬时,天上忽如其来下起的那场大雪,仿佛一心想要掩埋橘园和整个世界。他想,要不是他二叔还管理着这一片橘园和房屋,他回到这里连栖身之所也没有。他回来的时候,他的二叔并不在家,他没有急着去找二叔,他眼看着这依然还干净清爽的屋子,感觉还是他出走的那个秋天。

这时月亮西沉,月色下的橘园,有一种奇特的清香,是植物浓烈的气味与土地的味道。他走出房屋,进入橘园,在橘园里徘徊。橘子还未完全成熟,他摘了一个拿在手里,剥开,塞入口中,满口的酸涩。他恍然听见不远处,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他觉得妻子就站在他身边,仿佛她正端着一碗橘子面朝他走来,他心口顿生疼痛。

微风吹来,暗影浮动,处处都是一个个的人影。

二叔在电话中对他说,回来就不要住在家里,去他那儿。因为二叔家也只剩他两个老人,两个堂妹都嫁到城里去了。其实,他回来可以住宾馆,可以去黄牯山朋友那里打尖,他却顺理成章地回到家里。

他想起自己所有的绘画作品,几乎所有的题材无一例外都源自于此。人可以离开自己的故乡,可是故乡在骨子里的那些东西却永远也无法气绝。

实际上,他在深圳还有一个画廊,那里汇聚着一大帮艺术家,他的油画《大河》系列,在他所在的画院有着极高的地位,甚至石破天惊的艺术成就,他那种对自然的理解,对人类共同体命运的关注,几乎上升到一个形而上学的哲学高度。但他低调,谦和,即便是神色忧郁、沧桑,乍一看,他似乎与常人无异。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画家,更没人知道他还是一个颇有成就的企业家,就连他的二叔也只知其一不其二。

他走在楼梯口的回廊前,又打开他的画架,但他一直在那站着,一动不动盯着画布。即使是这样的秋末,天气也还十分燥热,从屋子向外望去,一切都沐浴在青色的月光下。

他回到厢房,他在灯下偶然翻看《帕洛马儿》,他忽然记起多年前他第一次去海南,他曾经坐在一个冰冷的岩石上看大海,所不同的是,他用画面在捕捉浪花的灵魂,而卡尔维诺却用鬼才一般的文字描述了海浪。他仿佛进入了描述的场景,那是一种深刻的体验和独特的感受。他忽然觉得,静若处子的月牙岛,这一片橘子林怎么看都像一片深邃的海洋。大海是喧嚣的、一望无际的,而大山却像延绵不断起伏的海浪,沉静得令人惊讶,每个世界都有它的相似之处又有它不同的本来面目。他以为他会坐下来记下点什么或者写一首诗,后来他什么也没有做,而是趴在窗前,望着月色下的橘园。

此刻一只幽灵似的鸟扑进窗口,在灯下扑腾着,它竟大腹便便地落在他的桌上,他毫不费劲地就捉住了它。他用手托着它温暖的身躯,生怕一不小心就伤害了它。他把它放在书上,它却用滴溜溜的眼睛望着他。这个只有拳头般大的鸟,喙呈红色,全身漆黑,若不留意根本无法发现尾部的棕色。他找出一本鸟类图谱,却怎么也找不到此种类型,他只好放弃,他想它是一只什么样的鸟呢,无家可归,还是一直住在这里,生命呈现的表象无不饱含深意。他记得小时候掏鸟蛋,捣毁巢穴的情形,不觉心里发笑。

此刻有敲门的声音,他拉开门,二叔站在他面前,给他端了一碗鸡蛋面,对他说,刚刚知道你回来,你二婶煮了一碗面,说什么也要我给你送来。他接着就开始收拾房间,仿佛像一个亲生父亲一样,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地又转身离去。

3

翌日清晨,太阳早已照射到他的窗前。因为昨晚忘了关闭窗户,无数的落叶飘进了他的房间,沙沙的落叶与楼板咚咚的声音在他脚下回响,仿佛与他的心境有些不期然的暗和。

他沿着长堤走了十分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有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就是那些弯弯曲曲的长堤,也栽种了无数树木。所不同的是,那些立于山洼、谷地低矮的木屋,全已废弃,只有村头零星的几栋屋舍是新修建的。

还没有走进院子,他老远就闻到腊肉的味道和其他食物的味道,当他走到二叔家的时候,屋里满是烟火的味道,只是,二叔家再不是那种灰色的木质厢房,而是用水泥砌成粗坯的平房,外面也没有粉刷过,与土地同一灰色,因为前面有个火塘,从屋外透射进来的光影,斑驳迷离。

一个妇人战战巍巍地拉着他的手说。安安,你都好多年没有回来了。

他,嗯地应了声。

他放下手中的礼物,忽然发现二婶苍白的头颅下是满脸皱纹,尽管身子骨依然健朗,但她的躯干像被岁月拉扯成的弓箭,仿佛这个与大地亲昵了半生的老人,像林中呼啸的箭镞,咯咯作响地穿过时光的骨骼。他想这个大字不识,连县城也没去过的老人,多像他过世多年的母亲。

她一只手伸来,像树根、鸡爪,但却十分温暖。他知道年轻时候的二婶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现在一切均不可见,他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伤感。

二叔眯着眼坐在那里,闷不吭声地吸着旱烟,像一棵枯干的老树,他怎么也找不到他当年年轻时伟岸的影子。

那妇人接着说,你小子自从出国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可怜你家里什么人也没有了,只留下这个橘园。本来村里早就想收回的,但你老叔死活不同意,说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以前分给你的薄田,你可以不要,但总得留下房子和果园吧。这不,一晃就是二十年了。如果不是你老叔起早贪黑看管这个橘园,房子也倒塌了,岛也荒芜了。

秋安知道,村里的人多数都迁到城里去了,就是没有迁移的也只是一些老人,即便是节假日,回来的人们也只是短暂地回来住上几天。

这里曲径通幽,交通方便,由于近年来精准扶贫政策,路面都砌成了水泥路。他同二叔喝酒,一杯一杯地喝,却无话可说,他俩相对无言,像属于两个不同世纪的人。

酒后微醺,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那棵银杏树下,鸡在院子里咯咯地叫,那条狗仿佛与他像一个多年熟悉的朋友,一直围绕着他,时不时地吠叫几声。他知道二叔这些年没少为他担忧。他突然看见二婶转出厨房端出一盘瓜子花生,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安安,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秋安并不急于说话,他环顾左右,答非所问地说,婶婶,我不走了呢。

二叔突然显出欣慰的神情,递了把椅子给他,说,回来就好。沉默了一会,他接着又说,你在外面混得好好的,怎么一下了想到要回来了,在外面犯事了?秋安脸上一阵绯红。他没有正面回答他。他说,爷爷栽种一辈子的橘园,我不想就毁在我的手中。

二叔面带笑容,紧紧地盯着他的脸,生怕他又一时改变了主意,因为二叔膝下全是女孩,他是老李家唯一的单传。此刻二叔再也没有说话,而是转身进屋,拿着一个布包打开。对他说,我老了,也不中用了,家里这些东西应该由你来保管。

那是一本红色的土地承包证。

秋安不看就知道,这是他们这个家族存留在世的身份,也是几代人留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凭证。秋安不敢接过,他说,老叔,你留着吧,你百年过世后,再交给我也不迟啊。

4

自此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没有看见画家,也没有听见萨克斯的声音。人们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实际上,他并没有离开家乡,而是去了县里。他首先见到了在县里任职的老同学。两人相见,谈笑甚欢,那个穿着有些严整面带春风的老同学说,请都请不到你这样的名人,欢迎啊。当时,县里移民搬迁工作进入了深水区,两人不约而同地谈到那些空置的房屋。

老同学说,你这大才子、大老板、名人,可要为家乡做点实事啊,还没等秋安回答。他接着又说,要不要我来牵线搭桥,你来投资,我来整合这些资源。

秋安笑了,他说,我早就无心江湖,什么野心也没有了,我原本只是想将我自己的房屋改造一下,回来就不走了。

但他随后又想,自己是不是可以找到他当年的合作伙伴兰花,让她来试试也无不可。

他说,我尽力想办法吧。

他电话对兰花说了。

兰花说,可以试试呀。

一天,来了一辆载重卡车,人们看见许多建筑材料从车上卸了下来。不久人们还看见,有很多工人在那里忙碌。那栋木屋,除了骨架,木板被一块一块地卸掉,与那些玻璃制品及相关的建筑材料堆放在一起。在他家的院子前面,还挖了一口塘,旁边堆放着无数的大树,人们甚至还看见来了一拨工人师傅在修剪橘园。后来人们还看见很多废弃的磨盘、风车、旧物什物件也堆积在那里。

还没到春天,仿佛一夜之间,这里就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建筑,前面是一个静静的人工湖泊,紧挨它的周围是一些低矮的房屋,它充分利用原先的地理位置,对原来的旧房,加以改造,不但恢复了原来的碾坊、榨油坊,还培植了无数的花草树木。所有的房屋仿佛都是不经意的修建,却又与自然完全的契合,所有的设置仿佛不经意的布局,却有着浑然天成的优雅,现代艺术与农耕文化的融洽,土地与人的自然和谐。

一段时间以来,人们意外地发现,这里开始有了一辆接着一辆汽车停在草坪上,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

有时人们看见一伙人站在那里歌唱,有时看见一些人在那里大声朗诵诗歌。建筑群墙壁上到处都挂着画,或者诗歌作品,都采用了边框,甚至整墙的书籍。他们在橘子园里喝酒,说话,吹拉弹唱,就是他们不常见的扬琴、口琴,古筝、钢琴……也出乎意料地出现在那里。

有时,人们甚至还看见一群人来到了他的二叔家,或坐或站在满地的落叶的银杏树下,唱歌跳舞。

有一天,临近冬季的时候,客人明显的减少了。

秋安同一个女人意外地请全村人来到这里,桌上除了橘子、柚子还有他们未曾见到的芒果、松子,还有他们并未品尝到的海鲜,如鲍鱼、三文鱼、生蚝……桌上摆着红酒,都是英文瓶装,或者饮料。村人从没见过这架势,却不知道那位女人意外地说,如果你们家空闲的房子,我们愿意帮你装修,改造成民宿。两年后,再补出让租金。一瞬间什么人也没有说话,只有那个当年外出卖中药的老头说,好呢。那女人说,不愿外出的,我们首先还会考虑安排你们工作,每月定期拿工资。

人们说话的时候,二叔老是想不起在哪见过这女人,他太像秋安家桂花了,他以为自己莫非是老眼昏花,看走了眼。只有二婶心知肚明,那是桂花的亲妹妹,兰花。当年她出走的时候还个小女孩哩。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在一起的,她并不知道,她与桂花同出一辙,长得一模一样。

月牙岛因为女人的到来,有了人间烟火,即便是寒冷的冬天也不萧条。

因为橘子没有摘下,还红红的,像火一样燃烧着冬天,与那些枯黄色的芦苇形成鲜明的对比。

兰花说,过了这个季节,我再去移植些柿子树来,再添上常绿阔叶林,春夏秋冬都有我们值得观赏的东西。

那时秋安正在画室里,事实上,他多数时间都待在室内,当然他也会不辞而别在外待上三四天。秋安说,这是你的项目,你怎么做,无需征求我的同意,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怎么安排都行。那女人说,你也是合伙人呀,况且还是你牵线搭桥的。秋安说,我只投资入股。

事实上,所有的事务和接待都是兰花,即便远在深圳的画廊也是如此。

在这僻远的乡村,人们并不知道,他俩的这些打算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反而是秋安的画室,来了一些人聚在那里。但是没有人欣赏他的作品,先前还有些他外地的朋友买上几张,他的作品无人问津,后来几乎全部堆放在仓库里。他不是那种世俗、潮流的画家。自从他厌倦了经商,回归绘画后,他根本无心像商人一样处心积虑地推销自己。他心想,自己早已衣食无忧,我得按自己的心愿、创作属于自己的作品。实际上要不是以前做生意的时候赚了些钱,还尚存一笔不菲的收入,靠卖画为生,几乎是不可能。

一次,在县里的任职的同学好心对他说,你老兄何不在这里办绘画讲习班,一方面能为家乡做点事,一方面又有些收入。

他在心里微微一笑。他说,只要有人喜欢,什么人、什么时候,来学都可以。

有时你能看见他站在那里深入浅出讲解他的画。当然,多数时间他只是对自己的朋友。

有一次,他正在画一幅画,一个妇女站在他身边观摩。问他,你画的什么,他说,屁股,她怎么也看不出哪一点像屁股,除了有些圆圈,色彩,横竖都只是一个苹果。忽然,她望着画布上的流泉,发出惊讶的声音。

那些村民以及女人来过几次画室后,就再不来了。

反而是兰花,不管是什么人来,她都能以自己的判断和阅读向人们讲解,甚至口若悬河。

有次二婶无意闯入秋安的画室,她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她竟毫无知觉地在那里站了很久,眼睛盯着那些画面静静发呆。

也许人们会问,一个连起码的艺术常识都要不懂的农妇,会对一幅画在心理上产生匪夷所思的共鸣?

5

时光匆匆,既平凡又毫无深意。正如我们置身所处的岁月,你看不见它的变化,却不知道它无时无刻不在刻画着岁月的年轮。

有一天,县里来了很多人,人们聚集在月牙岛。当时是兰花陪在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前面,她一边介绍一边讲解他们的规划。

人们既兴奋,又新奇。

一个村干部说,我们那里,也可以这样改造和修建。那个领导模样的人,我们今天开的就是乡村振兴现场会,我们请你们来,就是借鉴这里的经验,你们也可以创造性地发展自己的乡村模式,打造成全县乡村振兴的标本。

当时,兰花叫二叔摘下很多橘子,在她指导下,厨师以橘子为原料制作橘子饼、橘子饮料,当人们走进天然橘园餐厅的时候,都发出由衷的感叹。

只是秋安一直待在屋子里,他不喜欢,也不习惯了这种场景。还是多年前他在深圳打拼的时候,他就对作为商人那种花天酒地、买醉赔笑的场景嗤之以鼻。也许一个人一旦在心里植入某种欲念,它就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有些人天生喜欢热闹,而有些人却宁愿悄无声息地消弭在静静的人世一隅。

事实上,他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他与兰花最大的区别在于一静一动,一个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僧侣,一个红尘中的浪漫女子;兰花与桂花最大的不同在于,一个阴沉得像雨,一个开朗得像秋天的艳阳。

与此同时,秋安对于他过世的妻子桂花,他更多的是歉疚,因为即便是在城市多年,她也没有时间跟着他一起,他不是在酒桌上就是在外奔走,仿佛一直未曾停下。而现在他突然从喧哗热闹的舞台来到落寞的幕后,仿佛一下变成了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

当然,对于他喜欢的朋友那完全是个例外,所以自他迁来月牙岛,大小事务均是兰花打理,对她最大的约束就是不准改变橘园的变化,橘园的一切管理权限归二叔。

严格地说,橘子根本就没有收入,在月牙山区像这种橘园实在是太多,每年进入冬季,在公路的两边长满了橘子,全靠过境班车或者游客购买,有时你还能看见无数的橘子堆放在公路上腐烂变质。他想到的更多的是传承,因为它带给他无数的记忆和往事。

每次他走进橘园,他都会拿着一把靠椅坐在里面。实际上,这些树枝都已经老了,得重新嫁接、得选定优质苗木进行更新。他对二叔说,就保持原状吧。

他坐在树下,看得见身边的河流,也能听见它喧哗流动的声音。有阳光的时候,他可以在树下眯一会,或者取出他的画笔在画布上随意涂抹,甚至还可以看一会书。雨天的时候,他就搬出条凳坐在楼子上,眺望远方。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里并没有像千户苗寨那样火爆,也没有梵净山的闻名、爆棚,没有游客,来的多是他认识的朋友,他们是艺术家、文人,但是他们为数太少,还不足以支撑项目的运行,更严重的是疫情也导致出行的人无端地减少。所以即便兰花不说,秋安也知道她的心早已不在月牙岛了。

兰花不是有事进城,就是在厨房捣鼓她的茶艺,她有很多姐妹,时不时的她们会来这里聚聚,打打麻将,或者听他吹一曲萨克斯,那些姐妹们就常常在他背后啧啧叹息,仿佛他就是一个另类,一个俗世离经叛道的怪人。其实,这并不是秋安有意为之,只是他太率意、坦然。

在他眼里,这些姐妹不学无术,即便是衣着光鲜、花枝招展,也乏善可陈。有次兰花对她说,这里太封闭、太清静了。她说,我们一起回深圳吧。秋安说,你走吧,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兰花知道秋安顽劣的禀性,他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但她心里知道,秋安做什么事有始有终,也是一个底气十足的人。可是她又不甘心这样默默地守候在他的身后,她知道自己与姐姐最大的区别在于内心不同的世界,可是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也会离开他。

生命原本就是这种聚散离合,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和野心,她知道自己虽然出生乡下,可是,她早已经远离的农耕,乡村对于她只是一个乡愁。

她记得还是很早的时候,她跟着姐姐到了城市,她已经记不起自己的身世,她把姐姐作为自己的母亲,只是因为姐姐的去世,她毫无理由地爱上了秋安,并一直陪伴在秋安的身边。秋安在她姐姐去世后,一改先前忙碌,而是潜心下来进行绘画创作。

有晚,兰花梦见了姐姐。姐姐说,你不要离开他。

她醒后,饭桌上放着一杯牛奶、烤箱里也有牛排。她看见有一张字条留在饭桌上。“兰,你走吧。你还有你事业和梦想,我不想因为我而荒废了你的前程,也许你离开我才是最好的选择。你把这当家乡,像那些迁徙的,一年一度地回到家乡的乡亲,一年回来一次,我就心满意足了…或者当你疲惫的时候,想散心的时候,回来几天……而我呢,走着,走着就累了。然而你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找到更合适你的人……”

兰花看得满脸泪痕,她望着这间陈设简单,却别开生面的屋子,她在心里涌起一阵涟漪。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在回廊上的,她的眼前是那一汪幽深的湖泊,湖水的前面是那两棵树,它们倒映在湖泊中,仿佛一心要用手抓住天空,它们远远地相望相守,却永远也不可企及。实际上,那是两棵特立独行的柿子树,它们都光秃秃的没了叶子,可是那些鲜红的果子却像吉祥灯一样悬挂在树上。

远远望去,在月牙河的对面去是她即将放弃的民宿,却因为无人光顾,清冷得像流淌的岁月。

她想她怎么能够将秋安置于这萧瑟荒芜的无人之境。她在心里想,无论如何我得形影不离地陪他走完这生命之河。

她想起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在心里就暗自羡慕姐姐,他们手拉着手行走时的情形,她想,她要是能够牵着他的手,那该是怎样幸福的事。

6

窗前还是那两棵瘦骨嶙峋的柿子树,还是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橘园,还是那一片白花飞絮的芦苇,还是那一幅水墨中国画。世界开始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他孤孤单单地伫立在蓝色的天空下,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他感到有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贴切和通透。

一个人在事业的巅峰时刻,隐身而退,这需要怎样的宽广襟怀,需要怎样的通透和放达。但在他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虚幻和无处逃遁的幻灭感。他想一介布衣与豪门又有什么区别,富贵能否带来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人在时光和大地面前,多像一个蜉蝣,有时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有时又感到生命原本的忧伤。他想,人在世界为何而生,我们所有的追求是不是都是浮云。我们多数人是不是一直徘徊在世界的边缘,而不能渗透到生命的本真。

他想起那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同桂花一起上山放牛的偶遇狗熊的事,要不是桂花的父亲听见呼叫,拼命跑来,引开熊瞎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生活在人间。人是不是世界的一粒尘埃,飘起、落下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那时他还很小,他只是感到生命原本就是那样的脆弱和无奈。他想起桂花的父亲那张被熊瞎子撕去的脸,想起熊瞎子也因为村民地赶来死于非命的情形,想起那一刻惊险的过往,他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叩问生命的终极意义。

是的,作为物种本身,每一个物种都它自由的领地,是我们人类无耻的欲望打扰了它们自由行走的天堂。

接着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桂花。她有着古典阴郁的样子,身上落满了花絮,像罂粟,也像油菜花,她急急地走向他。她说,她要告诉他一个秘密,她说她写了两本集子放在一个洞穴里。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拿着一本书,现在散落在地板上。

天没有亮,月光还照着沉默的大地。实际上在你生活的城市,你永远也不能感知自然界中月亮的光洁。你也不会感到那种只有空旷寂寥的世界给人的忧伤和喜悦,仿佛它的降生,它的落世,有着太多的时间隐喻。仿佛它只是为落寞的人准备的,仿佛它只为一个敏感多疑的人准备的饕餮盛宴。

那一刻他仿佛还看见一个影子向他走来,身上披着月光,或者大雪,那是一种空谷幽兰般的震撼和禅意,仿佛它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它像高悬于大地的一烟流云。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奇怪的事情却接二连三地开始出现。

首先是莫名其妙地深入密林而迷不知返,那天秋安在山上画了很久,竟然忘记了时间和饥饿,当他眼看着光线渐渐暗下去,他才打算收拾行李。

那是一个很深的峡谷,他站在峡谷的上,眼睛一刻也没有忘记看着这个奇妙的世界,光线的变化莫测,与时间的交合碰触,演化出一场惊心动魄的场景。

那里没有人烟,除了老鹰的盘桓和鹧鸪的叫声,就是静静的河流。

作为画家理应有足够的观察力,可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幸好他准备了足够的干粮,他顺着河流找到一个岩洞在那里度过了一夜。

严格地说,他也可以顺着河流一直往下行走,但崎岖的山路,往往会误导你在原地徘徊,就像人们所说的鬼打墙。还是很早的时候他就听妈妈说,在这条河流上死了不少人,但对他而言,从来就是抱着将信将疑质疑的态度。

到了第二天他才发现他昨晚一直都在那条山脊上绕来绕去,要不是他急中生智,找到水源,停止步伐,后果不堪设想。

那晚,他竟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梦,梦里竟连续不断地出现桂花苍白的脸。她说,安安,你拉着我的手,要不,我就坠入悬崖了。

这是一个幽深的洞穴,他看见浓雾消散后,那条逼仄的山路下,就是深深的悬崖。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了月亮,看见它还悬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上。他绕着洞壁走上一圈,那里有篝火的痕迹,甚至一个空酒瓶。其实,这仅仅只是一个溶洞,因为缺少必要的探险工具,他并没有更深地进入洞穴,但很奇怪的是,它梦中的景象竟是不谋而合。

另一件事是有天晚上,他睡在自己家里,他听见一个人在门外招呼他,他竟然一直尾随那人在山间匆匆疾走,甚至还在那里过了一夜,还好是夏季,要是冬天他不冻死,也要脱层皮。多亏了二叔碰巧去给他送东西,见他久久未曾归来,房门也没上锁,就沿着山脊一路寻找,才在黄牯山龙塘那里找到了他。

二叔给二婶说过这事后,二婶在观音庙给他烧了蛋,说是有个女鬼一直在纠缠他。

没过多久,二婶又请人杠香,在烟雾袅绕的火塘旁,那杠香婆仿佛神魂颠倒、手舞足蹈与冥界有了连接,呜呜地发出一种声音,对二婶说,这孩子的魂怕是丢了,得在土地庙那里找回来。于是二婶在一个黄昏,在橘园里又设起了拜台对着,烧了一炷香。二婶念念有词对着天空说,劳烦你高抬贵手,不要惊吓到他。

当时秋安并不知道二婶的这些迷信活动,他就是知道,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农村老太心里寄托罢了。

在日常的忍耐中,他体悟观察到积雪的坦白与率真,他无法洞悉这种生命的力量,既荒诞无稽却又合乎情理,问题是他们所有的思考与生活相去甚远,他无法用思路将事物的本质串联一起,他相信界冥冥中有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神秘与神性,心灵与世界的桥接与沟通。如若不进行类比,总是无法知悉。任何事物都存在着隐含象征,像词语的怪异与精神的游离毫无边界。

那么桂花的那两本诗集就是真实所在,她为什么要藏入洞穴。有一次外出散步,忽然发现一只白鹤站在那个悬崖山,他试着爬上去,匪夷所思的是,那只白鹤置若罔闻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忽然发现一个铁箱,里面确实有两本诗集,用打印机打印的,还看见一本厚厚的日记本。他迅速将它抱回家,那确实是桂花的遗物,他没有马上去读她的诗集,而是翻看她的日记。他发现桂花的敏感、脆弱,发现她的天才般的禀赋,和神经质,后来他干脆将桂花的诗扫描后传入网络,他没有想到,网络上点击力超乎他的想象。但是,一阵风后,一切又沉入深深的大海,毕竟网络世界的文字何浩如烟海。

兰花知道这事后,她说,她要将她的诗集出版。她还说,并要开一个新书发布会。遗憾的是,除了圈内的朋友,没来几个人,山庄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其实,除了二叔二婶隔三差五来一次,仿佛这个大地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总想从桂花的字句里找到她一些灵魂上的东西,事实上,却一无所获。

一次他梦见桂花,她对他说,我是被人杀死的,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什么?谁杀了你?他想再问的时候,他已经清醒,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兰花已经去了深圳,他总觉得这里全是老鼠,它们撕咬桌椅、板凳,啃食食物,它们那种旁若无人的大胆行径,常常令他惊诧不已。

对于桂花的死,即便是过去了多年,在他心里仍是一个谜,他甚至没有基于逻辑上的推理。他本来不想思考这个早已经束之高阁的事情,可是奇怪的是桂花的影子老是在自己的目光中出现,就连作画的时候也是如此。

后来,他一直在想,要不要重新回到他在深圳的画室。

但是他一望见这些橘子树,他还是在心里打消了这一念头。

有时他也画橘子,但橘子不是长在树上,也不是放在盘子里,仿佛它一直是在水中漂流,橘子夸张的色彩与巨大形体将一个女子压在沙滩上。

我们无法描述绘画作品对一个人的视角冲击,但是它那种荒诞感及因隐藏在画面上的诸多怪异的笔法却令人遐思不也。

就像橘子树本身内部张力,毫无理由地贯穿在我们的血脉。

7

旧历新年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体会到年节的气氛。毕竟就是乡村也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人们热热闹闹地吃过年夜饭,不是在牌桌上就是还在喝酒,只有那些不知倦勤劳的不肯放下手中的活,担粪泼菜。

因为兰花今年没有回来,二叔并没有让他开火,他每次都要绕着长堤到二叔家,许多人孩子都要到他的房屋和岛上来,也添了不少乐趣。人们都渴望听一听他的萨克斯,可是他从来没有再次拿起他的萨克斯,他的整个身心全部投入到他的绘画,他仿佛像隐身在这个世界的乡绅,坚壁清野地固守一隅。

他的画与中国的古典绘画不同,与那些西洋绘画不同,那完全是他自己的感觉臆想和思想的结晶,他也不想自己站在众目睽睽的人群下,接受那些可怜巴巴的赞赏,毕竟一切都出自自己灵魂深处的感悟和冥想。

即便这样,人们也很少看见他,他很少出门,他像一个遁入空门的隐士,或者出家的高僧。他就是出门,你也仅仅只是看见他偊偊独行的身影。

他的窗口永远亮着,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是在睡觉或者作画,橘子已经完全卸下了,除了绿色的叶子,连同岸边的枯黄的芦苇,就是永远流淌的月牙河和松江,它的美是那样令人窒息,它的萧条、颓败又是那样刻骨铭心,仿佛它一直都暗含着生命倔强和野性,暗含着贫瘠和无望。

要是往常,二叔一定会去那里割一把草喂牛,打理一下。

秋安说,二叔你就不要割下它们,让它们自生自灭吧。

人们并不知道,秋安一直是坐在窗前,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里有了许多鸟,仿佛它们找到一个极乐的世界,有常见的麻雀,但更多的是斑鸠、乌鸫,有时也会来一群夜莺和八哥,他的橘园有了更多的生机。他甚至将自己拍摄的一些图片发给他多年的朋友,为他鉴别这些鸟类群族。

一天他正在看书,一群鸟出现在他的橘园,那种嬉戏游乐,仿佛无人之境。不但如此,就是不常见到的红嘴蓝鹊也开始在房前屋后,事实上在他来到这里后,因为兰花栽培了两棵柿子树,这些鸟仿佛找到了他们的天堂,这些鸟站在灯笼一样的柿子树上啄食那甜美的汁液,那些散落在地的红色残渣,像一个人的血液在湖泊中洇开,他面对着这个野性的世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坦然。

于是,他常常在夏夜,坐在树干下仰望星空,他发现这种流动不拘的大美,这种高悬于头顶的浩瀚深邃,来自心灵的深处的神性。他细致入微地观察,想找到一个精准的绘画语言进行表述,他带着理性的思考和分析,却又有着无法抵达的迷茫。

他知道草木花鸟一切都是有序的又是无序的,人的世界与动植物的世界又有何异,椋鸟成群密集于天空像风暴之眼,而我们人类密集于城市又无不如是。壁虎静以制动杀戮,吞噬蚊虫,如食物链上虫类的顶端,感觉画家就是一个敏感而善思考的物种,他们把自己内心所想所思编织成文明的礼物,放在世界的天花板上让人了解万物生灵,触撞到人柔软的神经。

秋安想过,经过多年的城市生活,他实际上与乡村离得很远,中国文人那种乡村梦想早已经撕裂,没有什么地方能够隐退,没有一块净土,他的身上已经打上了城市人深深烙印。

尽管网络发达,交通也便利,但是在这样一个静寂的村庄,他很难得有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尽管项目失败,但是并没有造成足够的损失。那些偶尔来这里度假的人也会同他烹茶煮酒,纵论天下时事,讲历史,探讨生命的意义,但是他很少发言,他总是静静地听,在心里评判他们的正确与谬误,有时他也反感那些无聊的老生常谈。也许一个人的生活阅历越丰富,对生活的理解也更加深刻、旷达。他不可能像二叔那样生活,但是他却与二叔有着心心相印的理解和态度。人生几许际遇,对于凡人大抵是浑浑噩噩的罢了,于他来说,天纵其才,又天性敏感,自然会吟出天籁之音。

月牙岛是他生命中一个转身,学养深厚又体悟弥深,儒拜道融为一体,绘画之余,他华文丽句顿然涌致,于他既是灾难也是一种幸运。性情中人大多冥顽不化,痴心不改,达观自适,诗酒人生,即便穷困潦倒,其实也是幸福。但是我们多少人走不出那种失去后沮丧,缺少那种旷达与豪迈。从世态物象中去体悟天地宏大人的渺小。但一切都是相对的,一切都会因人而异。或萧气悲声,或放声高歌。他释然而透彻,令人感怀中来。

事实上,二叔多次被堂妹们规劝,要他进入城市,但他老是不习惯那种熙来攘往的人群,和市声,尽管多数人都喜欢热闹,但是却有些人注定喜欢那种贫瘠的、淡然的、形销骨立的平静生活。秋安也常常在热闹一阵后感到曲终人散的荒诞感,就像当年坐在灯红酒绿的酒吧、歌舞厅时,他看着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们声嘶力竭的声音,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恭维,常常会呕吐、反胃一样。

他属于那种多才多艺的人,他偶尔也弹钢琴,他的生活井井有条,安然有序。人们在心里嗤笑,他放弃优渥的生活不要,却隐身在这空无一人的荒凉之境。

有次那个孩子又一次蹲在他身边看他画画。他说,叔叔,我可不可以天天来看你画画。

他笑了笑说,可以呀。

所以每到礼拜天,那孩子就坐在他的画室,秋安就拿出纸,要他对着一个杯子,或者一棵树,进行描摹。

后来每次秋安不经意的时候,他就看见一个头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画笔。秋安是个大画家,秋安的世界,那是风轻云淡后的世界,是那种饱受时间压榨、深邃的世界,是孩子远远还不能理解的世界。

有一次,他说,我长大后也要当画家。秋安就说,只是你得读书,你得学会思考。孩子就低头不语。他就鼓励他拿起画笔。

他说,我不看你画,你画完好后,就留在这里吧。

我不知道若干年后那小孩是不是成了一位画家,但有些一点可以肯定,他幼小的心灵一定播下了童年的梦想,那是一个麋鹿穿过密林,惊鸿一瞥,在森林中静静行走的情形。

而秋安呢,心里有些想法,那不是绘画所能表现出来的。事实上,诗画同源,有时,他会在绘画之余写涂抹几首诗,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写了满满的一本,因为诗歌的语感与绘画有所不同,但它们具备同一属性又各有领域。一次酒后,他不经意地将这些字画挂在博客上,第二天竟达到惊人的阅读量,他突然面对着电脑,他发现这些诗句与他的绘画竟是那样相得益彰,他没有想到一家出版社主动向他约稿,要他将这些稿件寄给他们。

他所在的月牙岛也越来越被人们所认识,人们看见一些人贸然闯进月牙岛,在这些探奇访幽。但只是一阵子,热闹又飘然离去,毕竟乡村在人们的心里只是陈放灵魂的地方,所有的人从哪里来,还会回到哪去。

但这种感觉和荣耀,并没有维持多久,人们渐渐忘记了秋安的存在。

在人类的世界,我们需要交往走访,需要灵魂的碰触,需要忘我地去探寻自己的世界,而人群背后,逼仄的空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注定会沦落到孤立无援的荒诞境地,也无疑会边缘化而被世人遗忘。

人其实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动物,我们一边向往宁静的同时,我们又在寻找觥盏交错的热闹。孤独是一剂良药,也是一瓶毒汁,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逃离其中。有时人越是闲着,就越是什么事也干成,仿佛这整块的时间被无形地撕碎。

有一阵子,二叔说,安子,我也想通了,你呢,也不必一定要留下来,想去哪就去哪。

秋安知道,一个人对某种艺术的热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源于童年的某种梦想。但是,他感到这种热爱,与一个人的才华并不是相提并论的,并不是哪一个人都能适应,有些人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才华,而有些却把自己的才华花费到他并不擅长的行列,导致了很多庸俗和垃圾。

事实上这是一个弱智的网络时代,人人都想找一个出孔,露出自己苟延残喘的鼻息。

8

橘子树叶子都落光了,也没有下雪。这个冬天出奇地寒冷。

秋安还是一如既往地待在画室里。物质的丰盈和繁盛,并不能抹去时间的虚无和恐慌。有人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又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我们可能拥有我们最好的东西,我们也失去了我们最好的东西。如果可以选择,这不是我想出生的世界。人到中年仿佛一道断崖似的门槛,像鸟飞过的悬崖。

秋安越来越觉得自己眼高手低,越来越对自己不满意。

偶尔也有人提着几瓶酒看他,他们也谈政治,谈他所面临的困境。多数时候他们喝酒、谈时事,但都围绕这个时代的病灶,我过多的物质主义,而忽略了人类本身真实的感受。有时他觉得自己不可一世、了不起,有时却又陷入虚无的无望。

作为艺术家,他需要更多的游历和积淀,需要足够的睿智和超越别人的坦陈勇气,需要更深邃的时代背景,需要来自生命更强烈的震撼和更新,需要更多的敏锐观察和思考,需要更多的思想交流和碰撞。

一个人长期囚居一隅,其生命的价值也就越来越受到质疑,即便是读过很多书,没有深入地思考,也不会有更多的世界的眼光。人类思想需要更多、更宽泛的碰触,每一部伟大的作品都是人类思考的结晶,每一个伟大的场景,都是神灵的护佑。橘园禁锢他思想的同时,也让他有些恐慌,在这远离主流社会,在自我逼仄的桎梏里,他无法感受到社会脉搏的跳动。

问题是,我们无法选择出生的时代背景,我们焦虑、躺平,却又找不到一个出孔,人怎么能够独自逃离呢,个体的生命哪一个不是融入到浩瀚的时间之殇。

他每天都亲自制作橘子茶,有时甚至下地干活,刻板地读书、绘画和写作,仿佛像橘子树一样不断结出新的果子,但却没有像大雁一样飞翔在浩瀚的天空,他觉得自己的翅膀有一种莫名的负重,缺失有一种冲天而起的激情。

他比以前明显消瘦了许多,他看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而自己却一事无成,甚至停滞在某些固化陈腐的地位。他一直在心里建构一篇鸿篇大作,但怎么也无法心满意足。

他很想沿着湘西边城走走,甚至去看看东坡的远在四川的故居,他还想回到学生时代的巴黎。疫情几乎让举步维艰一步,也无法挪动。他几乎将自己带来的、以前没有时间看完的书籍都读了一遍,从哲学到社会学,到人类学、文学,但是大脑里装着的东西越多,对自身的质疑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有些事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来,有些却是讳莫如深,即便你不在体制内,不再受制于人。

秋安原以为回到家乡,就可以为所欲为地畅想生命之乐。可是事与愿违,不是什么事都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我们无时无刻不受时代的裹挟。

有时,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常常也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来到这里。他们会毫无顾忌地走进他的橘子园,会来到他的居所。他们对着那些挂着东坡、杜普、里尔克、芭蕉松尾…的房间指指点点,几次来这里开会的作家诗人也是昙花一现。

兰花说,这个项目即使折本,也不能再做了。

她说,她真的不想回来了。她说,秋安,这是一个缺乏考证的项目。

秋安不回深圳,是因为那里有太多桂花的影子,他想在这里守望故园,守望爷爷一辈子坚守的橘园。毕竟他在这里长大一起,毕竟这里有他们的青梅竹马。

通常的情况下,他背着背包去黄牯山,去很远的穷乡僻壤,他的所作所为充满着离奇荒诞、不为人所理解,他跨过那些巨大的沟壑,去大山的源头。

他知道,当年这里荒无人烟。他知道,即便这里远离中原,但这一定经历过战争,经历过杀戮,文化的传播本身就具有一定的侵略性。

他曾经听桂花说过,他们就是沿着蜀国的边境,逃进山里的。她说,当年他们就住在大顶山下,那里没有文字,那里只有口口相传的歌谣,那里的婚姻也只能是族内通婚,因为交通不便,每个村庄都仿佛独立的存在。

小时候他每次去那里,都会看见这些村庄有一些巨大的围墙,把村与村之间隔离开来,事实上就是不隔离,也是群峰环绕,有着巨大的沟壑,即便是去最近的村庄,也会花费不少时间。

据说明朝中央王朝从中原挥师南下打通贵州的通道,实行土改归流,这里便成一个个重要的军事基地,这些地方都是屯军所在地,后来他们失去了军事功效,与当地的族群融合在一起。

秋安还知道,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更加古老的民族,他们的建筑都呈现不同的格局,以前他从未进村过,他的母亲也一直在告诫他不要越雷池一步,闯入那里的人会被处死。

多年后他在外读书,了解一些人类学的知识,看过相关的文学作品,他才在心里破解了这些密码。

9

秋安心里一直在苦闷,那完全是一种卡夫卡式焦虑与不安。他本以为退居林下就可以疗伤,可以烹茶煮酒,笑看人生,可是他却无法抽身逃离。问题不仅在这些,更为重要的是,在乡人的眼里,他的特立独行,他的学识,让人高深莫测,让他与这个世界有着巨大的鸿沟。

他往往在不经意的时候就想起桂花,与所有去世的亲人不同,桂花是他生命的挚爱,走入灵魂的人,桂花的人体基因里应该是另一个民族也未可知。当年妈妈就强烈地反对过,妈妈说,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性格,你能适应她,她不一定能够适应你。当年桂花家,就是被本族驱逐出来的,因为与他们村庄相近,他们曾经一起放过牛、上学。妈妈说,要是在清朝或者更远的时候,桂花一家就会被族人打死。

桂花的基因里有着天才一般的记忆,她常常并不需要看书,只要你说一遍,她就能完全记住,她可以一整天唱出她们民族的历史,歌谣,新中国成立以后这些孩子,全都进了同一校,她却群鸡鹤立更是显出她得天独厚的天赋。

秋安记得桂花眼神中的忧郁,也记得她那不合时宜装束,她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进入大学的人。本来两人学校都离得近,他就常常去她所在学校,那时他写诗,一发不可收拾在学校引起轰动。实际上他不读现代诗,因为他英文好,他看的波德莱尔、里尔克,看的是……对于国内的现代作品他读得相对较少,他在心里一直认为,唐诗宋词已经达到了中国文学的巅峰,都是上苍都创造不出的杰作,这条道我们已经走到了头,不可能再有进一步的发展了。现代汉语诗歌,即便是最美的文字,也还处于探索之中,就像我们用母语写作,一旦经过翻译就味如嚼蜡,一个脱离母语的写作注定是失败的。

但桂花与之不同,她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语言的变化,尽管他们民族没有文字记载,是口口相传,但他们一旦转化为汉语,它就能融入一体,转化为一种优美的文字。当时她参加了她在文学社团的活动,她的唱诗以一种非凡、史诗般的气势震撼着他。

有一天桂花问他,毕业了留哪,他说,你在哪,我就留在哪。可是他却在毕业后去了法国,在那里专修油画,他记得当年他回来后却是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下海,即便是婚后,他们也很少在一起,那时他实在抽不开身,不是去广东就是广西,不是国内就是国外,他创办的公司没几年就成为当地的有名企业。这也许是巧合,有些人不经意的事情却做得风生水起,有些人刻意地追求却离想象相去甚远。也许是当年的政策宽松,在那人人下海,人人经商的时代,无意间就挖到一桶金,但是他却很少去关注桂花心理感受,也不知道桂花生活在怎样一种生活情态之下。

事实上,桂花却成了当时人们追捧的青年诗人,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失去桂花后会这样追悔莫及。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我们从来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却从我们的指尖溜走,我们爱着的人一个个地不经意就离去。等他们都走了,我们却在记忆长河里一次次地去打捞。他也知道要不是自己还与另一女孩子往来,要不是她满身的铜臭,要不是她花言巧语地欺骗,何以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

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想用画画来调整自己的心态,一直试图找到一种叙述语言。可是,即便是再严谨的笔力却词不达意,无数的梦境以及凌乱的思绪压榨着他,以前他拼命地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可是到了后来,他发现一切物质的拥有都是水中之月。人到底在追求什么,作为知识分子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可是这种思考于他却是十分痛苦的。

二婶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仿佛一个病入膏肓的。二婶说,看你一天这样无所事事,你还是跟你二叔去收割玉米吧,你回来后就直接去我家里。二婶对于这个早已不是孩子的孩子,满怀心思,放心不下,但是她却隐隐约约地知道这是一个不同于其他孩子的家伙,他身上那种特立独行的气息,彬彬有礼的谦和,只有她见到的古刹高僧。

事实上,玉米地就在二叔家后山,要不了很久他就看见成片成片的玉米林。他看不见二叔,他知道,二叔掩映在那一大片玉米林中,因为土埂上早已经堆满了黄灿灿的玉米棒子。

多年没有参加这种劳动,他自然地感到亲昵,像与亲人的亲昵一样。二叔并没有把那些玉米秆砍掉,而是在一个个将棒子摘下来,让枝干继续留下土地上,只有再次耕作的时候才会被砍掉,因为牛群越来越少,喂牛的饲料随处可见,现在多数的土地荒芜了,就是很多地方也实行了退耕还林。

远远望去,有些地方早已经栽种了经济果林,苗木。

这是下午时节,有些微风,他突然像在梦中一样游离,是啊,人类离开了农耕文明,最后还是农耕文明一直占领着自己的头脑。他突然就想起莫奈的那一幅画,想起那夸张的笔法,想起一个裸女躺在玉米地的画面,云层大把大把地飘逸下来,风在玉米地里呼呼直响。他竟然忘记现在他正在地里。

及至二叔喊他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吓了一跳。二叔说,你鬼迷心窍了,你在干啥呢。事实上他喜欢这个侄儿甚至超过他的女儿,他想要不是计划生育政策,他还会生下一群孩子。

秋安只是一笑,说二叔,哪会呢,我都老大不小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晚饭后二婶一定要他留下。他说,我要还有事要忙哩。

二婶说,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他更没有想到这时从村子里来了一群人,穿着长袍,戴着戏班子才有的帽子,那是他在唐卡中才看见的色彩,那是道士才穿着的装束。当时他还在院子里,这一伙人已经准备就绪,堂屋前悬挂着傩公、傩母,锵锵的声音也传来,他们都戴着面具,粗朴而简陋。这是一场经过精心准备的傩戏,那是一个念念有词的唱腔,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仿佛他关闭了他所有的听功能。

二婶说,你只要坐在堂屋里就行。

即便是他多年前知道这是傩戏班子,但他仍然无法了解破解它隐含在世界的含义,它原始粗犷、却又本真神秘,它有着致命的感染力和宗教神秘的气氛,它那出自洪荒的咒语,仿佛来自大地草木,能够连接着另外一个神性的世界,就像乡人不了解他的画画一样,这种场景差不多花去了1个多小时,他才如梦醒来。

二婶说,你回家好好睡觉,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吧。

他点了点头,他能说些什么呢?我们民族自有它对天地世界的理解,自有它几千年的文明,对于多数来说,也许并不了解傩戏在山区的心理安慰作用,但是他是知识分子,他知道这古老的仪式,从古沿袭至今,是人类戏剧的活化石,是远古的人们对遥远未知的世界的虔诚和理解,他知道这是二婶专门为他请的戏班子,请傩还愿。尽管他并不十分相信,但是他也不能忤逆他们的一片好意。他一直在心里想,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为什么能够走到今天,那是一个隐藏在我们骨子里的文化所在。

10

时间在恍恍惚惚地游走,像断了线的风筝。我们所有的思考和生存的方式,都有他本身的逻辑和冥冥中的天意,即便是知名的艺术家,骨子里的优雅和贵族。正因为人类的无序渺小,人类才有更多的时间去洞悉生命的意义,由此产生愤怒愉快崇高卑劣等诸多情感,人类通过自身语言编织梦想,体现了人类可怜而蹒跚的艰难历程。秋安不知不觉回到月牙岛四年。实际上,他所寻找的香格里拉、理想王国却是海市蜃楼。

我们所有的寻找和探寻都是生命的忧伤,所有的人对世界的理解也不尽相同,他拼命地在时间长河里浮游,仿佛只身来到世界的边缘,他走不进别人的世界,人们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无数的时间他是在画画,但是他常常沉浸在茫茫的回忆中,他老是想起那次见到桂花的情形,那时他刚刚高中毕业,因为等待录取通知书,他翻越大山到了黄牯山,他在一个庙宇中见到一个桂花,她站在庙宇前正在虔诚地祷告,从背后望去,她纤弱美丽,她像一个神祇一样抓住了他的心,因为离得很近,他甚至闻到女孩身上独特的气味,想不到他们一同下山,想不到当年的这个貌不出众的女孩出落得如此迷人,她也偷偷地打量着他。他不知道他们怎的就有了联系,他还去了她家的那个村子,即便是他们离得很近,但因为处在不同的大山中,他也是第一次走进那里。

刚进村他就恍然发现这里与他们那里有些不同,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讲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那里的建筑与土家筒子屋迥然不同。她说,她的家早已经搬迁出去,在另一个大山中。解放后,他们才得以回到这里,她说她们民族还没有文字记载,她们的历史就是歌谣,她很早的时候就记住了这个歌谣。他去的时候,人们都用奇怪的眼睛望着他,她羞涩一笑,就走进一个院子。

当时也不知道是神差鬼使,还是被她歌声迷住,静静地站在她的窗下,她清纯得像山崖上那一束艳丽的报春花。他一接到通知书匆匆跑来告诉她,他记得他同她一起去了县城,一同去狮子公园,他们羞涩的目光常常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碰在一起。

她说,她明年也高中毕业,他也要去他所在的城市读书,也许是天遂人愿,她也去了广州,他天天跑到她的学校,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他们约定毕业后在一起,她分到一个学校,而秋安去了一家报社,但是他心里有些不甘,两人结婚不久,他却考上了法国一家艺术学院出了国。

等到秋安留学归来,桂花却离开那个城市去了更远的地方,那时正是下海热潮。他也义不容辞地开起了自己的公司,因为那时很少有时间在家,他东南西北地奔跑,留下桂花只身一人在家,而桂花呢也因为工作的关系,也在外奔波。两人没时间在一起,他也没有留意她的生活。

一个人操劳了半辈子,他突然发现钱多钱少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人至关只要的是找到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因为那一年他大病了一场,他在大病一场后,却陡然发现他现在所生活一切并不是他所需要的,仿佛是一瞬间的事,他竟然扭身变卖了自己原本经营得不错的公司。开始拿起笔开始他绘画。

一时间他像一头黑马在画坛异军突起,他组建了自己的画廊,他被华南大学艺术系特聘为专职教授。可是他却突然之间想到要回到自己的家乡。事实上,乡村正在城镇化,乡村像一具掏空的身躯。

此刻秋安站在楼角上,望着月牙河松江河的交汇处,而陷入沉沉的思考之中,他甚至还记得当年下河回到家,首先是将自己下河摸的鱼拿进榨油坊,他用一口小锅油炸一下,就着酸菜、酱油、猪油下饭,那种口齿生香的生活场景。他甚至还记得当年砍一把柴,回到家,端起母亲递来的一枚鸡蛋的情形。

多年后,他喝茅台、喝五粮液,吃海鲜大餐,他怎么也无法感觉到这种人间至味。人很可能就是那种贪恋旧物的动物,童年的味道往往会在若干年后成为自己生命里的血液。这时,他看见一只乌鸦在头顶上飞过。他走进橘园,橘园散发出浓浓的气息,而在月牙河的对岸,是一片茫茫的芦苇,它孤寂、颓败而野性。有时人们对美有着不同的理解,但它并不因为这种致命的萧条与落寞而心生疼痛,并不因为它的贫瘠、苍凉皱纹而嫌弃它。

此刻,在月牙河畔芦苇摇动着身躯,发出簌簌的声音,仿佛它与剧院与音乐会上的天籁之音如出一辙,他静静地聆听,像一棵树一样站在风中聆听,他感到这种自由而随意,无孔不入,无为,而无所不为的音乐透入骨髓、震撼人心。

他甚至还看见无数的白鹤在月牙河沙洲上盘桓,它们翩翩起舞,优雅而宁静,仿佛一心想勾画出一幅无与伦比的图景。

他想,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尤物之所以那样纤细柔弱、优雅,也许他们本身并非一个世界。仿佛它们就是天外来客,他们那种道骨仙子一样的步履,有着致命的非凡迷人之处。

他突然想起他的好友,一个离世的诗人,留下在世上最后的一张照片,竟是天空中飞舞的白鹤。

11

有一天,二婶病了。

他急着跟在堂妹后面,他看见他的几个堂妹都在那里。实际上,他每周都要去一趟。想不到,才几天,二婶就病入膏肓。他叫唤她,她甚至已经不能分辨不出他是谁了。

二叔说,她不行了,要走了。

他静静地望着她,却什么也无能为力,生命就人而言就是那样无常,人也是一件会老去的物件,没有永恒。她即便是躺在床上,也是侧身而睡,她那弯曲的脊背像弓一样张开着。

实际上,村里鲜见青壮。他对二叔说,实在不行就打电话给县里的殡仪馆吧。二叔说,怎么行呢,入土为安吧。

但是要挖坑,要抬棺啊。

想不到二叔说,就你们几个堂兄就行了。

事实上,他的堂妹已经从县城请了一拨人。

那天,天空中陡然下起了蒙蒙的细雨,他们请来了阴阳先生,请来了丧葬唱诗班,他披麻戴孝为二婶守灵,当他站在屋外望着月牙河时,他看见一群群的白鹤在沙洲上自由地行走。

那天秋风萧瑟,尽管要经过田坎、沟渠,但还是非常顺利地抵达了指定的地点。唢呐声发出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仿佛既有悲伤又有喜悦,既像是对亡灵的追悼也像是对人的安慰。

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曾经呆呆地对着那声音发愣,似乎他心里的悲伤和情感被这无形的旋律带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他看见亲人们还在土地上劳作,还对着他微笑。那时还未出殡,还得打绕馆,还得披纱戴孝,那时全村老小都聚集在一起,而现在除了请来的执事、垂垂老焉的村人,就是近亲。

他的双亲也是埋葬在这里。现在这里荆棘丛生,现在没有人来这里砍柴,没有人来这里放牛。没几年时间,这里也变成了密密的森林,就是岸边也是茅草丛生,远远望去前面有一个天然的水库,人们叫它龙塘,那里的水碧蓝、碧蓝,两边全是松林。当年他在这里钓鱼,在这里野炊,以前还能偶尔看见垂钓的人影,现在似乎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在茫茫的深山沟谷里,它静谧得像天上丢下的一面镜子。

他想起他们民族的历史,想起这个隐藏在大山的人们,什么时候,老的老,走的走,完全将这里抛弃。

秋安等安葬好二婶以后,就坐在一块平地上。他想,每一个大山不知还隐藏着多少灵魂,他突然就想起桂花唱的那首歌,它仿佛像翅膀一样在他眼前飘飞。二叔就坐在他的身旁,实际上,他可以不来,但他倔强地跟在他的身边,他甚至一句话也没说,秋安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位老人,突然他又看见当年二叔神武的神情,事实上多年前他也参加过打猎生活,只是那种时光已经悄然从手中溜走。

那天他把二叔接到他的家里,他二叔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他意外地发现二叔突然地就苍老了。那天尽管很累,但是他还是拿出画布,开始画画。仿佛他前面的河流永远在他的画笔中流淌。

当他将这幅画画完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边来了那个孩子,他说,你这画的是月牙河。

秋安抚摸着他的头说,是呀,是月牙河啊,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这是你自己的月牙河了。他说,我都给你买了画笔和纸,你有空,就来我这里。

月牙河依然青青亮亮的样子,月牙河与松河交汇后就滔滔不绝地向灵江涌去,即便是在阴郁的黄昏,也显出它无比的优雅和神性。他记得当年同桂花一起去沿着月牙河往上溯,去寻找它的源头,他们曾经在一个洞穴里住下,望着月光穿过洞穴照在洞壁上的光辉,他曾经在一个深深的夜里对着月牙河大哭,诅咒,但他把月牙河带入了他生命的世界。

他这样站在窗前的时候,他发现二叔多像一个熟睡的婴孩。仿佛一瞬间他就回到了童年。

他开始打开书本,坐在壁炉前,壁炉的上面是一幅画,一条河流,河流上除了卵石,卵石的上面躺着一个女人。

他手里尽管拿着书,但是他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他的目光游离在宽大的落地窗帘上。

这时他仿佛听见流水的声音,甚至林涛的声音,一个人的声音,他比以往更加茫然,因为他发现这也不是他应该回来的地方。这时,他看见二叔起身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陷入一种欲说还休虚无的泥潭。

12

嘣嘣嘣嘣的声音,从远及近,又从近及远地消失在远处的时光隧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黄牯山那里传来一阵阵的剧烈的爆破声,高架桥也像青涩的孩子在一天天地长大,漫天的尘土到处飞扬,即使远离城市的乡村,高速也穿过大山的胸腔,像蛇一样盘桓在山道。

他正在被那些爆破声闹得心神不安,那时他的二叔已经被堂妹借去她们所在的县城,他也准备收拾东西拟前往深圳,他在月牙岛住了有些时日了,他得再次启程去破解隐藏在灵魂深处的坚冰,他得像一艘船去泅渡生命之河。但他眼前的橘子树,依然焕发出它顽强的野性。

事实上,他在深圳的画室仿佛掩盖了很多尘埃。

这期间,秋安去了一趟珠海,他选择一家临海的宾馆,他喜欢海浪的声音,他手里端着红酒面对着春暖花开的大海,兰花也短暂地来了几天,又回深圳去了。

自从兰花嫁给他后,他俩依然还是聚少离多,他再已回不到先前的状态,他不喜欢杯盏交错,不喜欢人群以及喧嚣的广场舞。他说,兰花我们离婚吧,我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我。兰花说,怎么可能呢,你喜欢在哪里都行,我也可以放下工作同你一起走。秋安说,我自年轻时就开始游历,我过不惯这种死水一般的生活,我的生活在路上,即便是月牙岛也不是我能待的地方,我注定要逃离。你一时半会也无法跟随我,我想去的地方实在是太多,我还想去欧洲、西藏,还想去那些未知的地方,我走到哪算哪,趁我还走得动,我必须行走,我生命里的血液流淌着不安静的血液,我不能因此而耽误了你的前程,况且你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而我喜欢奔跑、喜欢放浪形骸的生活,没有一处是我期盼的安乐自在,我不是苦行僧,也不是那些遨游在俗世的大雁。我的灵魂还无处安放,就是月牙岛也不是我的终南山、宋庄。

有一天兰花放下自己的工作从外地赶回深圳,她一下车就径直走入他的居室。秋安正在病中,他模糊地看见桂花向他走来,桂花张嘴就去吻他,他突然抱着桂花,死死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下,他们躺在宽大的床上,等他醒来却发现身边的不是桂花,而是兰花,兰花也用爱恋的眼睛望着他。

一段时候来,他们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夫妇又燃起了生命之火。秋安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秋安还是一如既往地常常外出,有时一月,有时几天,但他所到之处,只要一有时间就给她电话,他再次在心里感觉到自己对不住兰花。

事实上他的画风一改先前的古旧,像一个生猛的海啸,变得让人不法承受,有人说,他已经像浮士德一样被靡菲斯托攫取灵魂的人物一样,他常常也在没有画画的时候与一帮朋友高声理论时政,仿佛一切都需要改变,仿佛一切体制都需要变革,仿佛一切都是离经叛道,与他们理想的柏拉图相去甚远,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真正的加以思考,拿出改革式的建设方案。

有时他们甚至花天酒地,出入酒池肉林,完全失去了自我和方向。对于秋安来说,他是痛苦的,有时他也会在静静的夜晚或者清晨醒来的时候对这种生活嗤之以鼻,但是很快他又恢复如常。

实际上,兰花有她的生活,她不像桂花那样循规蹈矩地写作、生活,也不会像桂花单纯、守旧。她把整个心思都放在事业上,她的目的性很强,她对商业世界有她独特的运作方式,她讲究考究的生活质量远远甚于她的思想,健身、美容、会友花去了她不少的时间,她不会像姐姐那样书生气,一切想法都深藏不露,她甚至还玩高尔夫球、骑马等健身活动,她在自己的商业王国如鱼得水,她而不像桂花每时每刻都在书桌前沉思冥想,她俩仿佛不是出自同一民族,仿佛她天生就是一个交际家,能够融入到任何一个群体。她也不会像桂花那样总是对自己的民族心理和文化有自己深深的理解和烙印。兰花除了形体上与桂花别无他致,整个性情与作态完全是一个现代工业文明幸运儿,与之相反,桂花除了精神上还留下一些东西,但是作为形体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兰花并不想过多地干涉或者过问秋安的事。她知道,他这个有些异端的文人永远在路上,他们嘤嘤之舌,像池塘里的蛙鸣,他们对世界的感知迥异于常。

正因为如此,她对秋安不是不爱,而是很深刻。

他不是没有才华,而是将自己的才华挥洒在那种形而上学的思考,仿佛他们的另类,有着孤注一掷勇猛和坚强,他们对世界的拷问有着深不见底的执着。但是他们多数人夸夸其谈,也仅仅是在他们狭小的圈子里,他们多数也仅仅只是交谈而不是形诸行动。

有时,她在家的时候,她给他们端茶续水,她从来一吭一声,她也无意于融入这些群体。她想,现代文明早已不是当年那种靠清谈就能改变什么的社会,一切都从根本上与之不同。

我们人类已经进入月球、科技发展已经颠覆了人们的想象,智能社会缓解了人们的劳作与贫困,人类对资源的攫取不再是完全从自然界中攫取,而是人工合成,全球一体化。

13

有一天,兰花回到住地,竟发现秋安没有回家。她也知道,像他这种不安定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走了。

她问了几个圈内所熟悉的朋友。他们都说,好久没有看见秋安了,就是电话也没人接听。兰花猜测,他可能去写生或者旅游也未可知,她依然忙碌自己的事。

后来还是他接到二叔的电话,说秋安又回到月牙岛了,她并未感到惊讶,毕竟他一直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

与此同时,秋安却在月牙岛开始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工作,他不是去绘画,而是行走在上访的路上。据说,一家企业与县里谈妥,将橘园的苗木全部砍掉,拟建一所高档别墅,就是他与二叔也极力表示反对,但是,却阻挡不了事实上的结果。那里有人聘用工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突突的挖掘机将橘园挖得面目全非,在一个月的时间,橘园就彻底地颠覆了原来的模样,后来他还知道,这是兰花的项目。据说,县里的那位老同学对他说,这里依然还有你股份,你还可以当你的甩手掌柜。

有天傍晚,二叔对他说,安子,还是回深圳吧。

你也不能再这样折腾自己了啊。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将他送回家里,他说,你这房子也该翻修一下了,二叔却坐在椅子上对他白眼,我不想再折腾了,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有次,他刚刚去二叔那里,那条灰色的狗一直对着他发疯似地吠叫,仿佛他是一个突然造访的陌生强盗。但是人们并没有预知到即将随之而来的变故,那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暴风雨,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弥漫开来,岛屿一下子被洪水淹没,那些刚刚修到一半的建筑、堤岸毁于一旦,那些还来不及地搭建的材料被洪水冲走,就是他木楼周围也是一片汪洋。

他被人抬出木楼的时候,他大病一场,他从住院到现在差不多有一个月,除了二叔,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就是一个电话他也未曾接到,他似乎早被人遗忘。他所在的202病房不知是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病人,护士用布帘子将房间一分为二。透过布帘子他能看见人影晃动,还能够听见嘘寒问暖的声音。当然更多的是听见病人翻身及呻吟的声音。他想应该是个年轻的女人,男人有时也会越过三八线,探出脑袋朝他友好地笑笑,问他要不要喝水。

事实上,打她搬进这个房间,就没有清净过,每到探望的时间,他总能够看见无数的人群,拎着大包小包的水果、牛奶等物品涌来涌去。与他的这边的形单影只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从手术室出来,就一直这样硬挺挺地躺着,既不能动弹,也无法翻身,麻醉剂让他的上半身与下半身完全脱离。它仿佛成了另一部分,完全失去了大脑的指挥,他常常无意识地想抬起他的脚、用手抚摸他的它,却仅仅只是一个奢望,它既无疼痛也无感觉,它像一团被砍掉的肉一样与他粘连在一起。点滴从早到晚一直挂着,只有护士时不时地来瞭望一下,替他换下药瓶。

那个脾气暴戾的或者心里有疾病的女病友出院后,他有好一段时间是一个人住院,他想借这个机会静静地看书或者听听耳麦,但往往被疼痛折磨得忍不住尖叫,他始终无法集中精力思想,也无法静下心来写下点什么东西。他迷迷糊糊地刚睡着,他就发现一个人影在他的面前晃动,他能感觉到他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而是他那已经去了天国的妻子,她给他掖好被窝,把他的手拉入她的手心。他感动得有些想哭泣。他说,你都走了多年了,你还来到这里干啥。

醒来的时候二叔就坐在他的身旁,他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很好奇,医生、护士都站成了一排,他们见状对他说,挺过来了,挺过来了。其实,他的床头有了一瓶巨大的氧气罐,就是鼻孔也还插着透明的吸气管。床头上那个着心率波动器划出一道道高低不平的曲线,像他小时候走过的那些山脉。

二叔日渐长出的白发有些触目惊心,还没有过六十啊,他脸上带着微笑却掩盖不了他的憔悴。他说,他不走了,他要看着他出院。他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安心心地养病。

这个比他打大二十岁的叔父比他的父母还要亲,小时他背他上学,给他煮饭,就是他在外面打架、受气,也是他出面一手摆平。父母的严厉与叔父的温和像书的正反两面,他记得有次期中考试成绩不理想,他都不敢拿出来他父母看,还是叔父在父母面前替他好言相劝、打圆盘说,这次考得不好,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啊,才有幸逃脱一顿父亲的一顿暴打和臭骂。

他想,如果没有叔父,他就没有今天的成就。如果没有叔父的劝慰,他在经历了无数的灾难后,还能勇敢地面对。叔父说,他的命硬,你就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想起他二叔曾经带着他去朝阳寺烧香,去尼姑庵烧蛋,那个瞎眼的老太婆对他说,你得找了三个老婆,最后,你得一个人孤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它一语成谶,像藤蔓一样爬满他的生命之墙。

事实上他已经彻底灰心,他怕伤害了别人,也怕别人伤害了他。他想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就这样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他老是在梦中游弋,他像一个陷入枯井的蛤蟆,一直沿着井壁往上攀爬。

14

出院的那天阳光格外的灿烂,它仿佛是生命的一次更新,更是彻头彻尾的心理蜕变。事实上人在经历了某些变故后都会出现一次跳跃性的变化。

他回到月牙岛恢复了一段时间后,他就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他知道真实的自我,不为人知,隐匿起来,成为我们身上沉睡的力,真正的个性深藏不露。然而我们并没有触及多少真实个性。

他去了很多地方游历,他感到每一座山脉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秉性,一座山的背后就是一个故事,他不知道这些屈居于大山的人们经历了怎样的生活变迁。事实上,这里沟壑纵横,处处都是不同的景色,哪里都有一些令人心怀感动的地方,他在想,这些从远古就走来的民族什么能够在这种封闭的环境里一步步地奔向现代文明。

人类从森林走向平原,又从平原走向森林,文化学者、人类学家往往因为这里太对偏远而忽略了对它们的研究,也没有对这些民族的历史进行记载,即便是地方史志也没有它们的一席之地,因为我们关注点不同,我们所关注的是王朝的兴衰,关注的是个人闻达与家族的生命延续,关注的是财富积累。

人们往往因为这里人口稀少而放之任之。在他们有限的目光里有的只是蒙昧,口口相传的文化里,有的只是对时光的挽留。

据说那场洪水后,他就再没有去县里了。

只是人们不经意的时候,他二叔又从什么地方运来了橘子苗木,又重新栽培上。

秋安还是像以前那样早出晚归,他再没有去任何村庄而是在山里转。他几乎熟悉了这里的每一条山路。

他诸多的爱好中,我仅仅只知道他迷上了对鸟的研究,他的画谱中不乏各种各样的鸟,但那不是摄影家的印象,也不是工艺美术家对鸟的工笔绘画,他的画阴暗沉郁而拍近死亡的气息,有时我们也能看见一星半点的红色,却有着对生命刻骨铭心的理解,他的画更多的还有荒凉的茅草和干枯的河流,仿佛立春后,绵绵的细雨对春天的呼喊。

自此以后,人们一直没有见着秋安,就是兰花也没有。

只有他的二叔说,秋安走啦。

秋安去哪了,人们心里一直是个谜。

一年的冬天,橘子红了,橘园里一片生机勃勃,它仿佛一心要弥补先前的荒凉,竟然果实累累,硕大无朋,压弯了枝头。

人们意外地发现那一年,月牙岛上来了很多鸟,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舞在橘园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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