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苍茫的大地上,我们很少站在时间的高处俯瞰这个世界。
即便是站在高楼、铁塔,我们的视野总有些逼仄,总是透露出魔幻般的现实。只有我们超然物外地置身于高高的山顶,云雾出没的群峰之巅,我们才能触手可及、真实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自然与本真。
没去过珠峰,也没去过乞力马扎罗雪山……有些山脉,即使我们穷其一生也无法抵达。更何况那些隐藏在云雾袅绕、寂寂无闻的小山村。事实上,我们更多的时候,蜗居一室,既没有像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那样偏安一隅,笔耕不辍,形而上学地观察、记录这个世界,也没有像俄国作家普里什文那样,用自己的脚步,脚踏实地抵达俄罗斯的每一寸土地,用他那神奇般的语言书写这个世界。或许我们多数人无法对自己的脚下的大地有更多、更深刻的了解。
我们蛰伏一隅,在俗世的喧嚣、纷争中,卿卿我我,忘却了我们身处的世界,也忘却了我们自身的来路。其实,人不可能走遍天下,也不可能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许多迥异于常的事情。
如果不是事出偶然,不是来羌寨,我怎么会坐在这棵浓荫密布的香樟树下,在高高的山上静静地望着这个几乎被人忘记的偏远小村,我怎么会有机会看着脚下这片连绵起伏的山峦,弯弯曲曲的河流、掩映在密林中的道路、庄稼、田野。与想象不同,这里没有鸡鸣狗吠,也不见袅袅炊烟,宁静的村庄透出令人惊讶的沉默,它像坠入云端的纸鸢,让我只能听见微风的喁喁私语,只能看见在这密不透风的森林腹地,云朵驮着的村寨。
此刻,大地似乎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它深邃浩瀚,它像延绵起伏的海浪,在我的脚下汹涌翻滚。
我想,如果不是质朴好客的寨老开着的那辆宝马车等在河流的转弯处,不是精准扶贫修建的那条水泥路让我得以盘旋而上,不是眼前这座刚修建不久的风雨亭伫立于此,不是从层层梯田一般的茶树林中穿过,我们怎么也无法将它与现代文明世界联系在一起。它所在的世界,僻远而悄无声息。它更像一个隐匿在世界角落的一束野花,或者像人去室空、烟消云散后的剧场,透出耐人寻味的气息。
整个新建的广场,除了接待我们的寨老、村干部,农人零星可数。广场中央只有那高高耸立的白石,只有寨门前的那座空洞的牌楼,空旷得令人窒息。我陡然发现这个被高高竖起的石块,多像一个的眼睛,瞭望着这个沉默而俗世的世界。实际上,它更像一尊塑像,俯视着脚下这片匍匐在地的大地和人们。
那时,我仿佛看见一群羌人用马驮着破旧的包裹,在荆棘密布的丛生里穿行。我仿佛看见他们越过高山峡谷,在崎岖险要的山道上逶迤而来,他们顺着沟谷,在繁星如炬的天空下,在时而喧嚣、时而平静的河流两岸,如溃散的兵丁,狼奔豕突。
因为自他们踏上这片土地,他们就看到了微茫中的希望。这里远离中央王朝,僻静的原始丛林将这个世界掩映在茫茫的林海。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着丰富的水资源,无数的溪流纵横密布,江河两岸水草丰美,琳琅满目的鲜花遍布其间,随处可采摘的野生浆果触手可及,他们甚至还看见无数的毛冠鹿、林麝、藏酋猴……在林中跳跃奔跑。
他们终于喘了口气,舒展双臂地躺在草丛中。
或许他们仅仅只是为了寻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或许他们刚刚逃离战争,逃离杀戮,刚刚抵达这片人类很少涉足的原始森林。他们在汩汩流动的溪边掬一捧水,点燃一堆篝火,他们徒手捕捉野兽果腹。他们选择一个平地,埋锅造饭,开始安营扎寨。
我们只能用想象去触摸历史那丰满的肌理。
我们无法确知他们是哪一年来到这里的。有人说是元末明初,也有人说宋朝。无论是哪一个年代,他们带着自己的火种,在这里筑庐造屋,开荒播种,定居于此。作为游牧民族,他们没有忘记身边仅存的青稞种子,他们一改先前的放牧迁徙,而是深居简出,隐姓埋名,繁衍生息。
但茫茫的大地充满不可预知的变数,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让他们噤若寒蝉,横在眼前的除了沟壑,毒蛇猛兽。即便是这桃源胜景的世界,也免不了人类的干扰,蛮族、土司……高高的城墙,封闭自适的茅屋,洞穴,时隐时现突兀在他们面前,他们试图抵御外来强人的侵袭,抵御自然界中天灾人祸。也许这些对于羌人来说都算不了什么,但他们要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找到一片桃源圣地,有着不可知的变数。
我不知道这个隐藏在世界角落的神秘的村庄,在历史的褶皱里,它们都经历了怎样的沧海桑田。历史像一孔锁眼,我们无法找到那把生锈的钥匙。
这个自称尔玛的羌人,他们最初的故居远在四川阿坝州茂县,或者在更远的北方,他们曾经在那里金戈铁马、逐鹿中原。有战争就有胜败,人类从来就没有为此真正消停过。在今天看来,从四川迁徙这里依然十分遥远,但在远古时代,他们不知要经历多少艰辛,更何况这里山高林密,瘴气横生。可以想象,有多少人会迷失,甚至死亡在大地的深处,又有多少民族掩映在茫茫的林海。自然界中一切都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尽管他们彪悍勇武,最不缺少的就是辛勤劳作。
但逼仄的山道,无处不在的悬崖,往往令人望而却步。在密集的森林中,他们看不见天空,也没有方向,他们全凭自己的感觉,在风声鹤唳的大地上逃亡迁徙,他们会不会像摩西带领他们的民族,有一个终极目的,去寻找他们的圣地。
这里鸟语花香,空旷的林下,仿佛从来就是动物的乐园。
我想,即便如此,或许他们仅仅只是走到哪,算哪,只要能够躲避杀戮、战争,只要能够生存,果腹就行。
据说,他们的祖先最初到达瓮稿,因为那里也很多土著民族,他们只能沿着山道继续艰难前行,迁到更加蛮荒的胡家坡,一说是宋朝,一说是元朝,历史太过辽远,我们无法去追溯它遥远的历史。实际上远在他们抵达瓮稿、胡家坡之时,另一支苗民部落早已迁徙到这里,因为密林太深,他们并没有发现桃映河对岸的另一部落,他们并知道还有另一条沙坝河、太平河,与他们一样,他们也是苦难的民族,他们也是迫不得已迁徙而来,在那里也有他们建立起来的王国。
据有关文献记载:“羌”原是古代汉人对周秦以前居住在祖国西北(今甘肃、青海等地)游牧民族的泛称。早在三千多年前,殷代甲骨文中就有许多关于“羌”人的记载。汉文献称为羌、戎。《后汉书·西羌传》云:“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畜牧为业”。秦汉以来,古羌人中的一部居住在今四川西北部,成为今天的羌族聚居区。
而漆树坪的羌族,他们来自四川茂汶地区,定居江口已三百多年。迁入江口县后,他们与土著民族和睦相处,安居乐业,但依然保留着本民族特点,如农历十月初一过羌年,在信奉上也保持了敬奉天神(太阳神)、火神、风神、树神、寨補等。每年五月初二,全族人在水井边祭风神,腊目初八举行全族人参加的“腊八会”等。
其家谱记载:“我胡氏之源,出于安定,文德武功,代有伟人。始祖迁辰以来,流离转徙,不可胜道,殆圣朝鼎新,涵濡优渥,迄今六百余年,人繁脉固骎骎乎有椒聊繁衍之势,故近而辰沅永靖,远而川陕西粤,渐以分疆异地……”
事实上,多年后他们不得不向更深的密林迁徙,最终选择定居这里。因为这里完全处于山巅,没有农田,就只能打猎,或者饲养家禽。他们最初选择放羊,但是,羊群发展快,但羊群容易染上瘟疫,也容易死亡。更为荒诞的是,那些羊群见青就吃,把他们刻在树上的文字也消灭殆尽。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渴望一方净土,开挖梯田,从事农耕,保住了他们的血脉、家族。
当寨老坐在回廊上接受访谈时,我发现他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泪光。但只是一瞬。在经历了漫漶的历史岁月后,他早已融入现代文明,他豁达自信,即便是他侃侃说出的话,都像不经意的回忆。他衣着光鲜,举手投足透露出睿智和精明。有时你甚至还能看见他拿出手机漫不经心地接听电话。
他说,即便是当年他们祭祖都免不了要请山脚下的沙坝苗民。他说,当年这里一场大火将他们房屋无情地烧毁,要不是得到苗民的资助,一下子是很难恢复如初。文化的相互渗透,让他们水乳相融,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习性,他们也种植水稻、土豆、高粱,从事农耕。我想在那辽远的过去,在他们苟延残喘的生命里,他们会不会在梦中时不时地想起他们身后遥远的故土。他还说,即便是新中国成立后,也在很长的时间里不敢对外宣传他们的民族成分,要不是1986年正本清源,落实民族政策,他们连自己的民族成分也不敢提及。他说,他们早已放弃了他们的冶炼、铸造、纺织等生产活动,他们靠养殖生猪,在外打工,住进了城市,他的族人在中南门、在土家第一村云舍、在江口县城都开了羌寨萝卜猪餐馆,多数人远走他乡。
作为现代人,他们早已经凤凰涅槃,早已经融入现代文明。
此刻,我站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他指着脚下的那里村庄说,那里是沙坝,那里是桃映、怒溪,那里是寨英,那里是……有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从筒子屋里传出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听见织布机啧啧的声音,那是他们在铸造犁铧、鼎罐……那是一群妇女在庭院里织布。我仿佛听见从林涛中传出一个人在朗诵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樟亭双樱树》诗句:“南馆西轩两树樱,春条长足夏阴成。素华朱室今虽尽,碧叶风来别有情。”那声音似有若无,却深深地透入骨髓。
我仿佛看见无数的面孔,无数的身影就从我的面前穿过,他们载歌载舞,演绎出一曲旷世绝响。
2
那天,当寨老推开羌族博物馆那吱吱呀呀的大门,我被眼前的驳杂的场景闹得心旌摇荡。
其实,这不过是一间不足50平方米的厢房,这里有梭镖、火枪,有色彩艳丽的民族服饰,有冶炼金属器具的封箱等物件,有厚厚的尘埃。一个羊头披着红布的牛头,被供奉其上,那是一个民族的图腾,像那些散落在地的残篇断简,散发出迷人而陈腐的芬芳。
什么时候,时间仿佛成了标本,那里展示的仅仅只是一个过久的岁月里残存的记忆。
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独特的生存密码,厚厚的尘土不但掩埋它的身躯,也能淹没它前生后世。这个置身于云朵上的民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历史学者往往关注宏大的历史叙事,他们很少为这些命如草芥的人群留下只言半语,又有多少民族在茫茫的历史隧道里,被尘土淹没。我想在时间温暖的长河里,总有一束光亮,它躲在生命的褶皱里,焕发出宝玉一般的光泽、温润而抚慰人心。
作为中国民族文化古村落,这里不但修建了一个巨大的牌楼,也有一个铺满石板的广场。这里不但有羌族博物馆,还建起了旅游接待处,在广场的前方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浓荫密布,像神灵一样守护这个村庄。我停在一口井面,抬头一看上方书写着“尔玛神井”的字样,查阅有关资料才知道这是“本地人”的意思,郁郁葱葱的大树覆盖其间,有些阴森,却又充满灵性。几棵巨大的枫香树,紧紧簇拥着这个神井,它的飘落在井前的水塘里的落叶,像一群人的舞蹈,这时我看见刘老师,已站一块石牌前,斑驳残痕的文字如流离失所的难民。我用水将之洇开,但见额题“威灵显应”,其碑序文云:“咫尺一带之地,当中别开生面,飘飘兮仿若桃源胜境。高山作赋霭山低,四围拥护共朝兹”。(此碑立于清光绪十七年(1891))。这时,我把镜头对准石头上的那个屋舍、远山,我把镜头对准那棵特立独行的香樟。
寨老兴致勃勃,一直走在前面。
寨子里不但有保存完好的四合院,还有残存的碉楼,都是石块和夯墙组成,没有一条笔直的道路,每条路与另一条路萦回勾合,通向不同的院落,其布局完全是一个军事要塞。要不是寨老一边走一边说,我们不可能轻易就能走出这迷宫一样的乡村巷道。
我想在那过往的岁月里,村子里碉楼遍布其间,深邃的巷道,像迷宫一样峰回路转,每一个院墙上都有无数的孔洞,像一双双警觉的眼睛,透出狰狞的瞳孔。他们可进可退,可以一声呼哨,通过巷道转入森林,也可以就近抵挡匪患的突袭。我突然就想起我走过的那些僻远的村庄,我突然就想起那些高高的围墙,我突然就想起了那碉堡一般的窗口,那些在洞穴里生活的人们,想起那些如猴一般机警的山民,想起那些拿着长枪火炮的民族,他们能够制造火药、枪管,在那腥风血雨的年代保护自己的家族,也保护自己。只有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们才真正融入到民族大家庭里,当家做主。
我有些好奇,明明我的脚下就是沙坝,就是寨英,就是桃映……就是梵净山,可是物理的距离却十分遥远。因为巨大的沟壑像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了我们的肉身,也挡住了我们对未知世界的认知,有时我们甚至感到这种距离超越了我们的想象。
当我的目光收回来的时候,我看见除了残存为数不多的碉楼,四合院,大多都是些普通的木质屋舍,严格地说来这些建筑大多与土家民居同质化,就是他们的生活习性也无更多的区别。苔痕斑斑的屋舍大多已人去室空,但依然干净严整。当我们走进一家四合院的时候,我抚摸着石头围墙,看着那些雕梁画栋的屋舍,走马转角楼的庭院。我想若是拿出一把靠椅,闻着庭院中的草木花香,写上一段的话,或者拿出一本古书,读上一句两句《诗经》那优美的文字,那应是一件相当惬意的事情。事实上,庭院里空无一人,石隙间已经隐隐约约长出了茅草,青苔像海潮一样处处弥漫。这是寨老的旧居,灰色的墙壁被桐油粉刷过,就是对联也还依稀可辨,只是房屋紧闭,堂屋里的神龛、桌椅,布满尘土,房前大门上悬挂的两个红灯笼,也陈旧得像两个萎缩的柿子。
穿过巷道,我急急地往外行走,青石板在脚下发出嘟嘟的声音,这些封闭、黝黑的房屋,有着俗世的温暖,这些灰色的木屋,有着超凡脱尘的沉默。但几乎所有的后院都苔痕斑驳,芳草萋萋,那里长着期期艾艾的指甲花,月季,樱树,它们见缝插针肆意侵蚀着土地,我甚至还发现有些墙壁空空,只留下粗壮的柱头,像一个人的骨头,伫立在那里,我甚至看见一些牛栏猪圈已经倾圮。我想如果不是精准扶贫,不是被评为中国传统特色村落,这个村庄早已经被荒草淹没。
没有祠堂,这个叫安定堂的胡姓家族,只有他们的容貌依然还镌刻着先民的身影,只有他们的声音还残留着先民的古音。据说,每年的六月初、十月初他们的族人,即便是千里迢迢也会从全国各地回到家乡,祭拜祖先,也会赶回这里过羌年,我没有看过他们的表演,也没有在这过个羌年,但是我仿佛还看见一群从寨子里穿过,男人青布蓝衫,女子棉布鲜衣,孩子们欢天喜地端着酒食来到广场,来到那棵香樟树下,来到神灵白石之下,将一个羊头披供奉其上,他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祭祖祭天。
还是那些用毛竹编制的栅栏,还是那些用石块堆积的围墙,它们像清寂的得道高人;还是那些石碓、巷道、弄口像滤镜下的感光片,有些灰蒙蒙的感觉。我一直在想,这个已然融入农耕文明的羌人,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涌向城市的,我突然想到一个本地民族作家写了一本《逆迁徙》的书,除了书名,可惜直到今日,我也未曾读上一句两句,更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但一个本民族写他本民族的故事,我想他用血泪书写的故事一定会力透纸背。
四月的风从弄堂里穿过,我似乎闻到浓重的植物香味,那是从桃李、石榴、栀子……那是不远处的竹林、松树、枫香、漆树、栗木……传出来的,我总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其实,我们在钢筋水泥的城市生活太久,我们也渴望返璞归真,回归一下这淳朴的田园生活,渴望久违的人间烟火,劈柴、煮饭,喂养我们的俗身,在幽篁竹篱下,躬身土地,喂养我们日渐荒芜的灵魂。这时我看见一个老人站在自家的屋檐下,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他问我们从哪里来,将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是一个深刻的形而上学的哲学之问。不经意我突然看见无数的竹笋、猫儿蕨、香菇……它们被置于簸箕中,晾晒在屋檐下,它们像时间的经纬,记录着这个民族、这个物种的生存状态。他问我们要不要进屋喝口水、要不要进屋坐坐。我感到一种来自心里的致命潮湿和温暖。
据有关文献记载:“漆树坪羌族房屋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羌族雕楼建筑的特点,颇有羌族古建筑遗风,建筑工艺精湛,构思独特。为防御敌人侵略,所有住房都互相连接,进入巷道,就像进入迷魂阵,古羌先民引山泉修暗沟从寨内房屋底下流过,饮用、消防取水十分方便,全性寨内但闻水声叮咚于地底。房子依山而建,民居向阳背风,方向门窗住房向南。在其两侧离房屋一尺开外筑围墙,团团围住了房屋院坝,只有大门出入,墙上还有许多小洞,便于观察和自卫。神龛和后壁之间,辟有巷道,两端有门与两侧卧室相通,如有急事,可互通情报,应付突变。在一般设建二至三层楼的羌民屋内,上层或中层作为住房,下层设牛圈抑或堆放耕织农具,每间房屋檐顶四角或一角常垒有一块白色石头,是“ 尔玛”人供奉的白石神,这种楼层的用途,很好地体现了“尔玛”“人在畜上、神在人上”的传统习俗。
他们在建造房屋时,往往是就地取材,以土石为原料,不用绘图、吊线,全凭高超的技艺和经验,其建筑形式多样,结构严密,棱角整齐,不仅坚固、耐久、实用,而且冬暖夏凉,充分体现了羌族人独特精湛的建筑艺术。他们“依山而居,累石为室”。
当我们走出寨子,站在路肩上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前面的水墨山水,又看见了那个苍茫的如波涛般涌动的大地,仿佛那就是一条地平线,伸向遥不可及的世界。山的那边一定是海,海的那边一定还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实际上,我还看见路肩下有一户人家,那里没有围墙,没有高高的碉楼,它随形就势完全掩映在桃林之中,它曲径通幽,清癯冷静,它遗世独立,不禁让人感慨万千。不经意,我还看见一个人牵着水牛躬身在水田里,水光人影织成的图景,像印象大师莫奈笔下的风景,我仿佛看见一群亭亭玉立的女子端着竹米酒从道路上款款向我们走来,像那些间杂在竹林中的桐子花优雅地迎风招展。这时,我仿佛还看见一群羌人围着酒坛,用一根细竹管咂吸,他们以长幼为序,轮流咂饮。据传,咂酒是差族最有代表性的习俗。咂酒,羌语称“日麦希”,意为羌人酒。咂酒的制法是用青稞煮熟拌上酒曲,封入坛内,发酵7—8天后即可饮用。羌族饮咂酒,不用酒具,而是将酒坛开封,用一根细竹管咂吸,咂饮时以长幼为序,轮流咂饮,并不断地注入凉开水,直到味淡为止。
当我一回头,我又看见那座伫立的白石雕塑,它一定在像我一样,站在山巅在瞭望着这个一望无际的延绵的大山,一定在满怀心思地注视着这鸿蒙混沌的世界。
当年他们这个家族,三兄弟,一个去陕西,一个留在了当地,在那音讯了无的时代,他们像一支掩藏在大山深处的子民,与自然抗争,他们依靠自己的双手,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这里是辰水之源,是山的最高处,他们居高临下,即便它的脚下是密密的森林,在我看来都是一马平川,仿佛那就是一个民族的江山。
3
在九曲回肠的山道上,我一次次地回头想再看看漆树坪的样子。
事实上,那里除了秘境一般的森林,你什么也看不见了。就是这里的人们,他们早已经融入了历史大背景下的生活场景,与所有僻远的村庄一样,他们奔向城市,奔向生活的康庄大道。羌人这个民族有着多神崇拜,他们敬畏自然、山神,相信万物有灵,他们把动物、石头作为心中的图腾,或许是冥冥中上天的旨意,他们像一株株千里光,植入了大地这美丽的场景。这里宁静、僻远,这里处处存留着人类披荆斩棘的鸿蒙时代的痕迹,我仿佛看见羌年敲着羊皮鼓在祭奠山神,他们坦坦荡荡,胸中满是自信向我们走来。他们载歌载舞演绎一场旷世极乐的生活场景。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多少像这样的村庄,它们的今生前世散发出多少迷人的光泽。
当车辆来到山脚,来到一条河流面前时候,我知道,顺着这条河,我们就可以抵达我们俗世的家。桃映河水哗哗的响声,注入我的心田,风在大地上肆无忌惮地奔跑,我驱使的车辆在大山的沟壑里飞速前行,突然我看见田野上那些无数的庄稼。看见那些站在荒野上的千里光,他们仿佛在向我招手,他们仿佛在聆听我车轮的声音,它们纷纷向我述说着千年的往事。
我在日记中写道:“一片又一片的千里光,如野兽在微风中奔跑舞蹈,亦如旷野中的女子招摇的双手。村影疏离,风轻云淡,凭空升起袅袅炊烟,与低垂的白云相依相拥。沃野千里,顺着大山的脚指向远处延伸,肆意汪洋。仿佛与生俱来,把连绵的大山,把清澈见底的沟渠、簇拥的庄稼勾勒出一幅淡远的墨迹。
大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浪形骸,一泻千里。所有的庄稼,摇曳如梦像流淌的大河,奔涌不已。山间,浓墨重彩,花团锦簇,大山里的层层梯田,光影如织,每个季节都变幻出不同的色彩和轮廓。勾画一幅盛世的沉默画卷。
即便是远处的高山,也有盘桓的山路,柳暗花明,与穿插其间龙腾虎跃的高速,并驾齐驱。什么时候都能听见粗犷迷人的山歌,看见拙朴的摆手舞,歌声仿佛隐藏着大地深沉的密语。一片祥和,刈割的草垛子,像行走大地的农人。一阵风,像酿制的美酒,已然撩开陈年往事。山中汩汩流动的溪水,多像一壶老酒,弥漫在空中。还没到秋天,大豆、高粱,玉米疯狂如成长,那是苞谷酒、米酒,孕育出的芳香,闻着都令人沉醉,那是在劳作之后,在稻花飘香的田野,涌动的诗情画意。背笼,箩筐、犁铧,像神农氏丢下神符,用油菜花最美的醉意彩笔勾画出一幅绝美的画卷。见过最美幽篁竹林,见过最淳朴的农人,渴望平和之美,寻找最初的桃源,先人们把一切争端无望甩在身后,他们开疆拓土,用赤裸的身躯抵挡洪水与灾难。”
我本可以选择来路,可我却沿着桃映河一直向外奔跑。不经意我听见刘老师与另一同行的聊天,他说,沿着这条沟谷就是张家屯、骆家屯、军屯……当年这里有无数的屯军。这个僻远的地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军队?我们知道这个民族,即便是它小如尘埃,没有影响民族进程的巨人,没有令人震惊、推动历史进程的事件,但他们像一株植物,凭着他自身的勇气,花开花落。尽管如此,我们没有理由去质疑它的存在,去质疑它的生存智慧。我突然记起南北朝佚名诗人的《子夜四时歌·秋风入窗里》的诗句:“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现代著名作家熊育群在它的散文《桃映的舞者》说“一些遥远的事在这个洼地上空飘荡着,飘进了人空闲着的脑子——为什么要想起一百多年前的岁月呢,为什么要说起那个谁也不知道的茂汶呢。兵荒马乱吗?兵荒马乱是个什么样子?一个人在背井离乡,在悄悄行动。一个人的远行真是一朵上路的云,可随风而去,可轻易就离开自己站着和躺着的土地?雾把漆树坪层层遮住,时间把许多开始的时刻消溶,就像河流把许许多多的溪流吸纳了。”
蓦然回首,我看见夕阳下那一片片的千里光在风中摇曳,它是那样随意,又是那样身轻如燕。我知道每一个物种都拼命地占领它们的栖息地,寻找自己的家园,像林中的树,每一棵树却仰起脖子向着阳光,我们所有的种群,它们都像千里光一样,哪里有荒芜的土地,它们就在哪里蓬勃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