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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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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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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菰叶风声细

萧萧菰叶风声细

张剑波

1

林中那条小路早已委以虚蛇、潜身藏匿,它像迷障一样消失在茫茫夜色。我多么希望有一盏灯,悬挂在人世的路口,让我沿着月光的头颅,拼命地向前攀爬。

此刻,我闻到从密林深处传来的浓重的烟火味,看见那若隐若现的火光出现在我的前面。当我气喘吁吁站在一块山间平地时,我一下子如释重负,扑倒在地。仿佛所有疲于奔命地行走,再次获得上天的恩宠与垂青。

事实上,营地上早已燃起熊熊的篝火,还有“毕毕剥剥”柴火的声音,它冲天而起的红色灰烬,在空中瞬间熄灭,又悄无声息地飘散下来,像雪花一样落下,它仿佛要去追随那遥远的天际,却又无力地跌落于地。

老财一双树桩一般的手伸了过来,接过我的行囊。我一跃而起,一腚坐在一个烟雾缭绕的篝火前,一种致命的温暖、幸福接踵而至,仿佛一个挣脱枷锁的囚徒再次获得了自由和新生。

火塘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火锅,咕嘟咕嘟……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植物馨香,打开的酒像妖艳绝色的女子翩然而至。一口酒入喉,仿佛所有的倦意消失殆尽。

火光中,冬哥端着碗站在一旁微笑。他说,怎么样,今天尽管辛苦,这新鲜蔬菜还爽口吧。

我“嗯”了声。因为它不论是口感还是打开的味蕾,都是我未曾体验过的,它丰富而深刻的滋味令人口齿生香。

说起来有些羞愧,这种蔬菜我未曾见过,也未曾吃过。

老财见我犹豫迟疑的神情。说,你忘了我们去年曾在狮子头吃过,只不过是用它做成了酸菜。

恍然我记得老鬼用胡辣椒面撒在一碗端出来的酸菜上面的情形。其味鲜香无比。当时并不以为意,以为不过是普通野葱腌制的罢了。

他指着洼地上的水沟对我说,那里还洗着几大盆,你们放开肚子搞,犒劳一下自己吧。

不一会儿他附耳对我说,明天我带你去瞧瞧,今年长势特好,就像长在自家菜园一样。

老鬼坐在我对面,他扮着鬼脸,睁圆着眼对我说,这是你见到的海拔最高的野生蔬菜。我没理会这家伙的调侃,只觉得这世界总有一种东西会弥补你的缺憾,而不会白白地耗费你的辛劳。我闷着头,大快朵颐,因为大凡美味,都与饥饿有关。

他狡黠地笑,不动声色地躲在一旁,因为我知道他每次喝酒都很低调,浅尝辄止,等你酒过半酣,他会站起身来,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一杯杯地劝你,直到你呕吐为止,所以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弯酸,叫他老鬼。因为他酒量好,喝得慢,不像我们大多数人动不动一口闷,醉了都不知怎么回事,很多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有次我以为他醉了,去背他,殊不知,熟知他的人都在我的身后抚掌大笑。

酒过三巡,我只觉大脑昏天晕地,迷迷糊糊,即便是在这海拔1800米的户外,我仍然甩开膀子,脱下了冲锋衣。想不到的是小陈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鹰嘴豆,歪歪斜斜地站起身,给每人面前满满地斟上酒。说,我一口干,你们随意。

我望着周遭挑战似的眼神,一仰脖子,一碗酒顺着我的喉咙里咕咚而下,热辣辣地直抵胸口。

事实上,所有的人都一口干。

大家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他憋红了脸,也一口气咕咚喝下。不一会儿,只见他扭过头,对着外面,喝下的酒像抛物线一样从腹腔里飙了出来,大家都忍不住哈哈狂笑。

接下来我已经完全迷糊、失忆,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是否再将筷子伸向铁锅。但我老觉得有一双眼睛躲过一个的角落里盯着我,如芒在背。

后来,杯盏撤去,人们仍然没有要起身离去的痕迹。有人忍不住跳舞,有人喋喋不休地交谈,火塘里满是群魔乱舞的光影。

满脸绯红的小陈一直在语无伦次地在拨打电话,因为信号的飘忽不定,声音断断续续。老鬼咕噜一声,说,哪来的烂手机,不如甩了。只见小陈猛不丁率性地将手机摔进火塘,只听“砰”的一声,火塘里冒出一股浓烟,一部全新的手机变得面目全非,腾空而起的浓烟像鬼巫一样驱散出来。

冬哥见状,神色肃然地说,都别再闹了,明天还得赶路。

一阵短暂的沉默,仿佛刚刚退去的海潮,现出一个个黝黑的身影。还是那一张张熟悉、陌生的脸,迷醉、狂妄的神情,勾勒出一幅魔幻一般的场景,又像诸神狂欢。

我歪歪斜斜地走出营地,天青色的夜幕下是一座座黑黝黝的山脉,它袒露襟怀,像一个个的巨人用它的胸脯接纳了浩瀚、深蓝的天宇。我倚靠一棵大树下,欲吐未吐。

有人在大声说话,有人在胡言乱语,仿佛那些迷离的树影就是我们触手可及的亲人。

我抬头凝神远望,空阔的天际有一弯新月,它高高地雄踞其上,在我眼前神奇地晃动、奔跑,即使我像野兽一样的心潮澎湃、胸怀壮烈,也无法追逐它的身影。我颓然躺下,我发现它的目光是那样的冷酷、克制,它威严的身影有着神性的光泽。它无依无靠,冷眼旁观,迥然伫立在浩瀚的时间长河。我仿佛大地之子,躺在满是星斗的大地上,像夜色中那些潜身隐去的野兽。

但微凉的寒意不一会儿像昆虫一样钻进我的脊背,与胸中的烈火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一瞬间,我感到孤独,感觉到孤独像一把明晃晃的刀锋。

微风止息,静谧的天空,只有一颗、两颗星星,像它对我的亲切地呢喃。我恍然觉得这种人群中的孤寂,像写在大地的文字。仿佛觉得这种声嘶力竭的呼喊,像河流对大地的呐喊。

月光下,人们歪歪斜斜地走出火塘,搀扶着的,大摇大摆的,喋喋不休的,沉默寡言的……摇摇晃晃地走进那低矮的帐篷,通向人类幽暗的洞穴……

2

老财叫醒我时,蓝幽幽的青光早已放肆地钻入低矮的帐篷。

我仍看见那一弯新月,它与太阳远远地对峙。像互不相干的两个路人,在天际间遥相呼应。

他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发了。

我望着帐篷上方的油布,我发现天空是那样湛蓝。这种蓝令人心悸、绝望,谁也不曾留住它超凡脱俗的身影。因为仰望,挺直了胸膛,因为俯视,它蕴含一切又包容一切所有。也许愈简单就愈自由,愈空阔就愈深邃,忽然觉得大地与天空相连,永远眷顾着我们。或许都是狄俄尼索斯惹的祸。

这时老财诡秘地对我说,昨晚有人哭了。

谁?他会是谁呢?

我猛然一惊。我想不出为什么有人会哭,哪怕一丁点的理由。

或许是一个人压抑得太久,需要释放……或许那仅仅只是一个人率真地哭泣,一个人的沉沦与堕落,也未可知。

帐篷内一遍狼藉,一股清浊交融之气弥漫其间。我得赶快逃离。

我惊讶地发现,一群人早已坐在火塘旁,一盆火锅冒出了腾腾热气。当我返身回到篷里取饭盒时,仍看见小陈还窝在睡袋里。

我说,小陈,怎的还不起来。他赧然躲避来自我关切的目光,挪动了一下身躯,说,张老师,你不要管我,我等会就起。

我掩鼻逃离,老财又悄悄对我说,小陈失禁了。

我突然发现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打扰他,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生怕一不小心戳穿他那可怜的自尊。

远远望去,这是一个神奇而簇新的世界。

由于地处山巅,云海抬升了我们的高度,我们与天空只是咫尺之遥。我恍然觉得我们在腾云驾雾的天庭,因为我们脚下就是波涛汹涌的云海,就是迷离的神奇世界。仿佛我们一直都置身在这蓬莱仙岛。

3

我们沿着山脊,我们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在九曲盘桓的密林丛中在行进。

其实,对于从事野外工作的人来说,很少有人关注眼前的风景,我们往往将更多的目光放在观察不同的物种以及动物的粪便,记录它们的大体分布情况。

还没走多远,老财没有忘记兑现昨天的承诺,指着那些植物对我说,你瞧,那就是仙蒜。

它们一蓬又一蓬、疏密有致地长在温润潮湿的林下。

我想一定有人忘不了扯上一把,放在背囊里,因为这种植物可遇不可求,它不单是做火锅的顶级食材,也可用来腌制酸菜,制作饺子。因为多数人们来到这里都会就地宿营,不管是采药人还是朝山的人,都会这打尖、休息,一方面可以得到足够的补给,还有一泓清泉可以洗濯人们疲劳的身躯。所以,来这里的人都叫它仙蒜坪。有时你在树下或者崖洞旁会发现一瓶或者半瓶烧酒,那是人们特意留下以备不时之需的。

此刻,S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你昨天搞什么鬼,欺负老鬼。

这个省里来的摄影师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很鄙夷地绕过这个无聊的旁观者,朝路肩向前走去。

我不想与他纠缠这个荒谬的话题,这个滴酒不沾的家伙,说话总是居高临下,就是他拍摄的图片,我也从来没有上心过,一个缺少温暖、人情味的家伙,又怎能捕捉到这世界之美,其画面呆滞、刻板,我们不是一路人。或许他仅仅只是仗着自己同老板是铁哥们,对我进行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

老鬼与我是同事,历来惺惺相惜,心中毫无芥蒂。反而,我对这种卑躬屈膝的献媚、狐假虎威的宵小之人嗤之以鼻,尽管他的身躯比我高出半头,但他在我的面前仍是那样矮小、猥琐。

还记得多年前,我们去乌罗,镇上为了感谢我们对一个贫困生的资助,在镇上食堂就餐后,去卡拉OK唱歌,不知是借着酒劲还是自己生性如此,我竟一个翩翩起舞,每次停下来,我都自斟自饮,因为主人在红牛、雪碧里混杂了二锅头,我以为是饮料,殊不知自己多喝了几杯。

那天下榻宾馆,我俩住一间,我睡得很死。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家伙半夜起夜,竟站在床头撒了一泡尿,等我起床看见,他早已经逃之夭夭。在民间,人们一直把用屙尿淋你,当作极大的侮辱。

这时我已经看见一片冷杉,它们亭亭玉立地伫立于一片薄雾中,只露出隐隐约约的枝干,它们浮在雾中倩影是那样唯美、特立独行,仿佛它们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这种隐世的物种,被称为梵净山冷杉,是我国特有的物种,1981年由黄威廉教授首次发现并命名,是迄今为止最后发现的一种冷杉。仅仅分布在贵州东北部梵净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局限于山体上部,海拔2100-2390米处的烂茶顶、白云寺和锯齿山一带的亚高山针阔混交林和灌丛草甸带。

它们姿态优雅,与大山雪凇融为一体,所以人们赋予它正直、坚韧、高雅等美好的赞誉。它怎能与人类那种肮脏不堪相提并论。

此时,我走得全身冒汗,脱下外衣,我多么渴望自己也站成一棵,在牛乳一般浸润的大地上俯瞰这个世界。但只是一瞬,寒冷像无耻的盗贼闯了进来,令人瑟瑟发抖。

我这样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小陈已经追了上来,他脸色苍白,冒着粗汗。他说,张老师我们抓紧走吧,不然就要落在别人的后面了。

他扛着沉重的摄影器材,什么时候也不忘冲在前面捕捉意外出现的镜头。

他说,你昨晚没事吧。要不要补充点能量,他从口袋里拿出半块巧克力递给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他有好感,他是否亦复如是?

严格地说,他比我先行抵达仙蒜坪,他所计划的拍摄任务并未如期进行,因为运气很差,他们极少遇见能见度好的天气,我问他们是否要放弃这次拍摄。他说,还未确定。他说,也许跟着我们,就会时来运转。

之后我又问他,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很多人都难完成的课题?他说,一言难尽。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可多数时候,谁又能按自己的心愿完成自己的事,还不是赶鸭子上架。

他说,梵净山的气候真是瞬息万变,明明夜晚繁星如炬,到了白天不是雾就是雨,来了将近半月,连神兽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只能干耗到这里,特别难熬的是晚上,什么事做不成。他说,张老师,你们长年工作在这样的环境,又有什么感受?我戏谑地说,喝酒。喝醉了,就蒙头大睡。

说到喝酒,他一下涨红了脸。这时,我发现他可爱率真的一面。他那么年轻,那么腼腆、单纯,就像这原始丛林,未受任何污染。他瘦而高,纯净得像冷杉的一株芽叶。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他从口袋里拿出仙蒜对我说,再来一棵吧。我含在嘴里,一股近似于大蒜却又无法描述的滋味充盈口腔。

他还说,他们的原意拍摄的纪录片《探秘神兽》,却因为天气原因,却拍摄成了《诗意梵净山》。

我恍然觉得他多像一个清纯可爱的诗人。

4

关于仙蒜,《山海经》上没有记载,就是《本草纲目》《中国高等植物志》等文献中也没有,或许它只是一种普通的植物。它不像野外饱腹仙草--祝徐,也不像是薤白,让人对之了如指掌。民间多数人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也许除了牛角洞个别村民背负它下山,用它做酸菜外,没人知道它美味。我问冬哥,他说,村民自取的,因为茎肥叶阔,长在雾气缭绕的山间,有翩翩仙气。

多年后,我在山区行走,因为干粮殆尽,饿得呕血,就会看见同行中,总有人在前面用手在林下乱抛一气,那时仙蒜还没发芽、长出茎叶,他们凭着经验,也能找出它们的根茎。有次,一同事将其带回移植,奇特的是它不但不易成活,就是成活后也会变异,它们只适应海拔2000米以上的土壤与气候。或许因为如此,它从来就未曾出现在人们的餐桌,它不像野生鸭脚板,拆耳根被人工培植后,放进超市。

我们在大山里行走,我常常羡慕那些长期生活于斯的村民,他们几乎像山猴一样机警、敏捷,即便是悬崖、沟谷,也视若平川。多年后,我也练就一身爬山本领,知道行走时知道脚步要轻,脚跟不能猛力触地,走路要匀速,就地休息不宜过长,上床前第一件事就是洗脚,对腿肚子也要热敷。这或许是几千年来山民们的生存智慧,艰辛的环境所致吧。

由于整天都是雾蒙蒙的,标本无法采集,小陈的拍摄计划也被迫中止,我们只低着头在密林穿行,有时走在林下,有时又匍匐在山脊,这种无知无欲、被雾霭纠缠急速的奔走令人唏嘘不已。

但它也会让你面对悬崖时,无所畏惧。在梵净山地区几乎每年都有那些非法闯入者,无不因为麻痹大意,坠崖或迷失遁世。

我们无法像晴天一样,在山梁上回望一下来路,也不能站在山顶俯瞰沟谷纵横的山峦,只觉得背负的东西愈来愈沉,脚像灌了铅似的深重,坐下来就不想再行走,可是,我们不能停?只要地球还在运转,我们就不能停下步子,况且世界广阔,我们来世界一遭,我们总想拨开云雾看看世界的样子。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浓浓的植物味道,它是这荒凉的大地赋予你是神符,它遪透于人的肌体,甚至骨髓,你只觉得你与大地浑然一体,是大地的一个物种而无法逃离。

因为去红云金顶必须经过白云寺,等我们抵达那里时,发现有一间木屋,没有四壁,仅剩骨架。据说,这是一条千年古道,从明朝起就有人来这里朝拜,从这里可以看见大地群山,看见马槽河、淘金河、黑湾河……无数的村庄、田野。据说,白云寺是梵净山十大皇庵之一。当年从乌罗来朝拜梵净山的人的必经之地。想不到多年后,这里已经废置,充满野性,各类物种见缝插针的侵蚀原本属于自己的自由领地。

远远地,我看见小陈竟放下背包,用手将垃圾拾起来随手放进红色塑料袋。我想起,还是多年前,一个巡林员在铜矿厂猛然惊见一只苏门羚倒在路旁,经检查,它既无伤痕,也非自然死亡,带回交给外科医生,经解剖,才知道它是因误食食品垃圾袋而致死。因为人们随意丢下的垃圾袋上,还残存着食物的盐和糖分。

这可怜的美丽生灵,在秘境一般的大地上健步如飞的尤物,竟因一时懵懂,命归黄泉。它是否还记得泉水叮咚的声音?是否还记得在流淌着蜜汁一般的大地上自己优雅从容的身影?它是否还记得群雄争霸激烈的争斗?

它有什么错?

人类任何一个无意的行为都会颠覆它们的生存生境。

我时常在想,人类文明的进步,科技的发展,物质的丰盈,会对这个星球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此刻,我感到口渴难耐,我望见不远处一片山崖上,一滴滴的泉水从石隙里透了出来,顺着绿油油的苔藓上缓慢爬行,它是那样弥足珍贵,我用手扯了一棵草,打了个结,放在水洼上,跪在那里,手捧着岩浆水,像吮吸母乳一样,喝下它。我只觉得,它像大山的精血直抵我的肺腑。

那时,我已经看见蘑菇石、万卷书……它们在缥缥缈缈的山岚中忽隐忽现。

5

当我手足并爬,挥汗如雨地赶到万宝岩时,洞开的大门不见人影。我钻进厨房,我闻到了米饭的清香,我顾不得许多,舀起一勺锅巴吃将起来。这时一位僧人在我背后叱目斥责,当他看清是我时,像变色龙一样变换了面孔,慈眉善眼地对我说,原来是你啊!你不要慌着吃。

我恍然大悟,还是多年前我从学校回家,因为饿得发慌,吃得满头大汗,是母亲抢了我的碗,制止了我。她说,这样吃会噎死人的。她还说,累得慌的人,水也不能一气喝下,得休息片刻再慢慢喝,喝急了也会得“丧力病”。

他满脸堆笑说,张主任,你来也不预先通知一声,我们好准备一下,事实上,他已经叫人煮了面条,他说先垫垫底。

我已经搬出一张凳子坐在院子前,这时天开云散,远远地望见大地山峦,他们就在脚下,它雄浑博大的样子,像一只只漂泊的船或者诺亚方舟。

有人说,相由心生,世界的样子就是你心中的样子。你可以把大地想象成你想象的样子。

一拨人早已落在我们后面,他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他们像一群散了架溃败的士兵。

祖德法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我记得有一次他笑容可掬站在我的前面,他的后面总跟着一个小沙弥,十六七岁的样子,他双手合十对我一阵阿弥陀佛,小和尚就放了一张凳子在他身后,他放下褡裢就坐在我的面前。

他说,我是来交罚款的。

我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就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他才刚刚来,对于砍伐杜鹃花一事,还不了解,希望得到你们的谅解。

我说,这件事已经列入林业行政处罚案件立案,鉴于是初犯,只是要求你们整改,倘若认真追究,列入林业刑事案件也未可知。

他说,主要是罚款太重,我们一时难以承受。

我说,这事,你得给所长讲。因为那天所长不在家,他又回过身来与我告辞。我送他出门的时候,他步履轻盈地走进山门,消失在那条山路上。

在梵净山你不经意就会看见一些摩崖上禁止砍伐和森林防火的文字,古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神圣的宗教庙宇。或许总有些人不知道敬畏,他们披着文明或者宗教的外衣,隐藏着无端的邪恶和罪孽罢。

这是秋末冬初,见不到游客,也没有朝山的人。普度广场也仅仅只是用石块堆积起来的大门,承恩寺也还在建设恢复中。

刚刚还是晴朗的天气,现在又下起了雨,浓雾中即便是漫山遍野的花海,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梵净山有着无数的杜鹃花,其品种不下百种。其分布也呈阶梯状况。在海拔2000米以上是高山杜鹃,有一条长长的画廊,杨万里在《明发西馆晨炊蔼冈》:

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

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

我最初见到他时,这个小沙弥还不足14岁,他一直跟在通林法师的身边,每走一步,通林都会唤他一声,他就像他的孩子,他就一边跑一边扯他松松垮垮的裤子。

师父,有事吗?

他就给通林拿衣拿帽,殷勤备至。我每次看见他都会看着他的粉嫩的脸,想摸一摸他的头。

有次我正在办公室里,通林走进我的办公室对我说,你见过阿达了吗?

我说,没有啊。

他就说,有很多天没有见到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阿达永远地离开了他,据说他从银行取走了30万,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真是穷庙富和尚,看走眼的通灵并没有一点悔恨的样子。

通灵把我们引入另一个房间就不见踪影。

我们依然喝酒,仿佛不喝酒就对不起我们为此付出的辛劳。但我胃不舒服,忍住一口也没有喝,我又快速扒了几口就走出了户外,但户外却是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一下子跌入深深的黑洞。

此时,小陈敲了敲门对我说,张老师睡了没有?

我一开门,小陈就像一阵风从外面飙了进来。他说,你看我带什么来了,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鹰嘴豆对我说,还有酒啊。他说,今天你为什么不喝酒,我说,胃痉挛,他竟说,酒醉酒解。他点燃了火,把仙蒜放在一个小锅里,说,我俩再喝一口吧,我无意拒绝他的好意。这个站在我面前的小子,有一种锲而不舍的诚实的性格。

不一会儿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尿血了。

我大吃一惊,找来一个小铁盆,架在火堆上,从背包里取出车前草,说,煎杯水,在你晚上睡前喝下。

晚上,我躺在硬邦邦的卧榻上怎么也无法入睡。茫无头绪的各种的思绪像大海一样涌起又落下。没有天空。也没有地平线,仿佛一直都这样混混沌沌。

夜深人静,大地已完全笼罩在深深的黑暗中。

是的,我们得躺下,我们不得不让位于这个世界,不得不还原它本来的面目。

因为一切物种都在等待拔节生长。

一切都是圣洁的,一切都是原本的。

6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月圆。”

人总有聚散离合,在时间面前我们都是过客。我们都会去奔赴自己的人生舞台,或轰轰烈烈或默默无闻,或悲悲戚戚……演绎自己的平凡而跌宕的人生。

还是迷障一样的浓雾,还是缥缥缈缈的婆娑世界。即便是直插云霄的红云金顶,万卷书、蘑菇石也在云遮雾罩的袅袅仙气之中。

同行三拨人,有的走金厂去木黄,有的去棉絮岭直达印江,有的走过万步云梯回到他们俗世的家。

想不到,站在峰顶小陈对我说,我已终止拍摄计划,另行再来。他接着说,张老师你若有机会上北京,你一定来找我,我们一起喝酒。对此我只是点头应允。

其实他与我们这次一同出行,也没能遇到好的天气,就像这里的佛光,也不是每个人能有幸遇到的,世间万物都有其自身的际遇,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顺着一个轨道驶去。

只是我们还得继续蜗居于此,还得继续周而复始在山间行走。

他那么瘦弱,那么弱不禁风,他白净的脸庞有着一股浓重的书卷气,他的眼睛有时也会出现短暂的忧郁,却掩饰不了他英俊的阳刚之气,他有一口明眸皓齿,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即便他身负沉重的摄影器材,却步履轻盈,他一次次地回头,仿佛放不下什么似的,一直在挥手。

忽然,大雾朝往上涌来,我的脚下仿佛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仿佛要阻挡人世的牵挂。那时,他已经下坡,他突然又返身走上台阶,放下背包,拿出一台红外线照相机对我说,这些东西我用不上,还是留给你们吧。

我一口回绝,毕竟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他的礼物过重,难以承受,反而老财把早已经准备好的车前草递给他,说,记得回去以后再喝上一回两回。

车前草也称芣苡,《诗经》:“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简直美不胜收。我仿佛看见他扛着摄像机奔波在无数人迹罕至的深山沟谷,在山花烂漫的大地上流连。它的脚下满是车前草的身影。

在民间,车前草实属普通植物,它委身在田间地头,任人践踏,毫不惹眼。与之不同,梵净山上的车前草,背呈红色,当地人称“红克麻叶”,用它煨水服可镇咳。胜平兄也说过,车前草可治狗咬伤,摘7片车前草叶子嚼烂,敷伤口处,有奇效。

车前草的得名,缘于汉代名将马武。相传马武因打了败仗,被围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时值盛夏,天旱无雨,将士们和战马都因缺水而得了尿血症。因没药医治,大家都很着急。后来一名马夫来报,说有三匹马不药而愈,经他观察,因吃了马车前面的草。马武大叫一声说,好个车前草,此乃天助我也。当即令全军吃此草,将士们服后,'治愈了尿血症。

有一天,他曾经有些羞涩地对我说,他一直在收集标本,只是他的工作不允许他成为一个植物学家。

他几次给我电话,我都在户外,无法接听到电话。

一次我从微信上看到,说他去了可可西里。他想完整地拍摄一部关于藏羚羊的纪录片。

他深入无人区,在一个血色的黄昏而死于狼群。

他留下的最后一张图片就是藏羚羊,它向空中的一瞥,是那样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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