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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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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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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匿名信

三皮的故事在坊间疯传了很久,我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知道的。

我以为如此平庸的事件,不过是仅供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时谈资,殊不知它会在圈内掀起如此强烈的反响。

当时,我忍俊不禁、笑岔了气。

一次我在江边上漫步,无意间遇见阿伟。

他说,我们都好久没见了吧?他既兴奋又诚恳,非要拽上我去喝一杯。他少年得志,一脸春风,日渐隆起的下腹仿佛装满说不完的秘密。

他问我,认识安若不。

我说,不但认识,我们还是朋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及此人,难道他与之有过特殊的交集?

匪夷所思的是,他说,这么看来,最近坊间流行的故事是你整的。

他接着不容置疑地说,你是作家,只有你才有如此出众的才情。

我一时语塞,竟忘记了矢口否定。他压根就不会想到,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作了。我心想,人与人之间,即便是走得很近的人,也不见得谁了解谁,像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事实上,我自跳槽经商后,就没有去过那里,那里的人和事与我风马牛不相及。

我只关注经济的大环境,拼命挣钱,我得像小媳妇一样战战兢兢地生活,不得罪任何一方神圣。我为了项目,我得陪醉、赔笑。我不是喝酒,就是在去喝酒的路上,我像一个高速运转机器,哪有精力伏于案头,风花雪月,笔走龙蛇。

此刻,我们早已信步来到南门码头,江面上升腾起一股浓浓的雾霭,一艘船正沿着江面在缓缓地滑行,它就像我昼夜不息游走的灵魂。

因为推脱不过,我们来到一个叫雅苑的酒吧。那里只有若明若暗的几盏灯火,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望去,看得见迷幻的沅水。

他原是安若的驾驶员,几年前华丽转身,考进了公务员,没几年他就一路飙升到了乡长。

这个当年留着胡须的愣头青,不但情商高,也很会来事。

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足蹬程亮的皮鞋,说话办事,已少了先前的谦卑。他目光自信,一本正经,与原来相比,不但褪去青涩,就是说话的语气也与先前判若两人。似乎官越小越像个官。

我们天一句地一句地闲聊。绕了一个圈子,他扯到了三皮、铁谷。

更重要的是,他还谈到了那封引人注目的匿名信。

那天酒后,我歪歪徐徐地回到家,竟然彻夜失眠。我想,倘若不是我酒后失言,对安若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安若也不会下放到那个鬼都不下蛋的地方,也不会有下面的故事。

事实上这是我极度的自卑、狂妄对他造成的戕害。我深恶痛绝自己无所不在的自恋,让我陷入了深深地自责。

本来一桩好事,却好心没有办成好事。

也许这与故事本身有关,也许是我对自己无法救赎的负罪感产生的悔恨……

当然,如果不是他添油加醋、娓娓道来,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会有这样荒诞的故事。

人们都说,人性不可考量,人来到这个世间,谁能像水晶一样澄明透亮。

他似乎对三皮有种刻骨铭心的憎恨,对安若有着神一样的愚忠。在他的口述中,三皮的悭吝、自负,即使与葛朗台相比也有过犹不及。对于铁谷,他却是一笑置之,但铁谷的奸诈、阴险,却入木三分。我不能不佩服他对生活细致入微的洞察力。

阿伟是出了名的毒舌。

他说三皮这家伙死了阎王都不收,他过的不是人的日子,阎王要把他打回来,让他过过人的日子再死。

米兰·昆德拉说:“他们只有在愚蠢的时候才是真诚的,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在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在浅薄的时候才是动情的。”

真是鞭辟入里,渗入骨髓。

说起来我同阿伟只做了一个月的同事,他还是我一个的远房亲戚。

落座后,我更多的是在喝酒,他则口若悬河,唾沫纷飞。我已经找不到他当年青涩的感觉,毕竟人一阔,脸就变。他的练达世故,洞彻人心的讲述,却又让我刮目相看。

我是商人,谋生艰难,温食第一。我不屑于关注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更没有精力拾取我当年的作家梦,毕竟这个时代写的人太多,也太烂。很少有人是为生命而作。

我一声不吭,像留声机一样搁置在餐桌上。

也许因为酒精的缘故,他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并不影响绘声绘色地讲述。

他说,谁也不清楚三皮和铁谷是怎么搞在一起的。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家伙,谁也瞧不起谁。有一阵子,他俩一起吃饭、睡觉,一起散步,像穿了连裆裤。

三皮比铁谷小十岁,看上去却不分彼此。你知道两人都是小人物,却自负得不行。

他说,三皮眼睛老是朝上,笑的时候,鼻子堆满皱纹,深深地像沟壑,能站住蚊子。

他说,他个头不高,却很敦实。他说,除了食堂聚餐,两人基本不在食堂搭伙,他有好几次发现三皮一日三餐,就是方便面。他还说,他那件穿了多年、灰扑扑的西装,从发到手就一直没有更换过。

他说他老是背着那架已经淘汰的相机,每次下乡不是这里照照,就是那里望望,像一个很懂行的专家,指指点点。你若不了解,还以为是一个专家或者领导什么的。

他说,与三皮相比,铁谷却是阴森的。

铁谷不苟言笑,就是笑也是阴笑。他干扁精廋,城府很深。每讲一句话,眼皮都会眨一下,仿佛不眨眼,屁都放不出来。他每说一句话都字斟句酌,高深莫测。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你,仿佛要透过你的身躯看穿你的五脏六腑。

他衣着讲究,鼻梁上老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时不时地要拿来擦拭一下。

坊间都叫他瞎子,至于他是不是老视或者近视,未曾考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做了多年的法律代理,据说,他打的官司,婚案居多。

他每次跟人谈起,都说自己精通法律,对各种法律条款了如指掌。

所不同的是,三皮也自始至终想当律师,却是师出无门,无论走到哪里,手里都捧着一本厚厚的法律书本。

那时,铁谷就会在他的背后轻蔑骂一句“装B”。

两人都参加了多年司法考试,几十年过去了,两人至今也没拿到那本蓝皮的律师资格证。

我听着阿伟口吐白沫,奇妙、荒诞的叙述,忍不住叫他停下。

老实说,我很讨厌这种事无巨细在人背后的描述,又反感那种讳莫如深故作高深的卖弄,他那吊人胃口的匿名信还像探子一样隐藏在密林深处。

我想,我得去撒泡尿,人们在无限度地接受食物的同时,经过反刍,还得原原本本地将它排泄出来,不可能像貔貅一样只进不出。

我说,来,整一口,我得去方便一下。

我一仰脖子咕隆喝下,急急地去了厕所。

这是一家小型饭厅,临靠江边,人不多,但环境不错。因为与老板熟悉的缘故,偶尔清闲的时候,我也会来这里小坐,消磨时光。

他脸色绯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窗外,见我走来,欠了欠身,意犹未尽地说,我讲到哪了?

我说,装B……

他径直对着那瓶酒斟满一杯,一口干去了大半。

他说,一个礼拜天下午,不知怎的他就同三皮去了县城。烈日炎炎,三皮像平时一样,混迹于人流之中。

他穿着灰色的西装,他试着一个乡绅的模样,口袋里别着一支老派钢笔,即使如此,你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文化人。

突然,他嘴里还哼着歌,蹲到地上,两只手上下翕动。我惊讶地发现他正在垃圾箱旁,与一个人争夺一个纸盒子。

我不禁哑然失笑。

他的孩子像他一样粗鄙敦实,五六岁的样子,却木呆呆地站在一个水果摊前,怯生生地对他说,爸爸,我要李子。

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说,马上到家了,回家喝。

我不忍心看着孩子可怜的样子,买了李子,还买了矿泉水。

事后,这事不知怎的就让铁谷知道了。

铁谷对着我一阵嘀咕说,背时的悭吝鬼,抠米日眼,两口子都有工作,用这舍不得,用那舍不得,钱留着买棺材。

接着他眼睛一眨又说,谁家的冰箱不是一年四季开着,只有他,夏天才开。当然,铁谷不好当面骂他,他曾在酒后对我说,如若不是老子不会玩电脑,我也看不起这个孬种。

后来,我才知道他俩一起密谋起草的匿名信,还需要三皮挂到纪委网站。

毫不夸张地说,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铁谷更有心计,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这一点。

酒喝得多,话也闹咋。

我一边喝酒,一边兴致勃勃地听他讲述。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驾驶员在给领导开车,当了公务员后,口才出众,语言也尖酸刻薄,是我没有想到的。

有些事,不是你想明白就能明白的,这是一个繁复世界,包含着诸多艰难和不幸,也包含着无数的欲望和变数。

我问阿伟,你就讲讲安若吧。

他说,你看你,着什么急,我这不是正在讲着吗。

他说,安若同我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曾对我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人能完全独立于这个世界呢。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就是江湖……

他话锋一转又说,三皮、铁谷两人一起密谋的匿名信还压在箱底。他俩苦于没有足够充分的证据,知道那些似是而非、道听途说的材料还不足以置人于死地。

俩人都属于阳奉阴违的角色,有些事,能推则推,能拖则拖。

在他俩心里,与自身利益无关,就是癞蛤蟆,刺一下、动一下。

每次安若出门,他俩就像髭狗一样潜伏草丛,悄悄拉开窗帘进行窥视。

他说,他曾亲眼看见他俩都有一个厚厚的本子,密密麻麻、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安若出行的动向,时间、地点、人物。

每次上面的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他俩都急急地下楼,烹茶侍水,鞍前马后,一脸笑容,甚至还装腔作势地在院子里舞动扫帚,或者拿出笔记本左右环侍,一副勤勉、诚恳的样子。铁谷呢,更有甚之,毕恭毕敬抱出那些已经装订的材料请领导审阅。

但只要领导的马达声一响,两人都褪去伪装,恢复了原形。

我那时还没有调离那里,我就发现,即使大白天,他们所住的二楼也拉上窗帘,开着灯,仿佛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在哪里。

起先,三皮在云溪上班,那里条件艰苦不说,还很无聊。自安若调任以后,见他热爱学习,自以为是块好料,通过争取调来办公室。

三皮起初还一副勤勤恳恳的样子,到后来因为没有评上先进,就背着安若叽叽歪歪一通牢骚,凡事出工不出力,消极怠工。

职工普遍反映,三皮鼻孔朝上,瞧不起人。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却属于“半壶水”的角色。他老是抱着手对他人指手画脚,与同事关系紧张,凡事刚愎自用,对下面的人颐指气使。

一次,安若对他说,下个月要开总结会了,你把相关的事迹报告和总结搞好。到了年底,安若叫他把总结材料拿来,还是去年的,连日脚都没有改。问,先进材料呢?他说,谁先进谁写。更狗血的是,年终检查,他一直分管的工作,材料空缺,本来到手的先进成了泡影。

安若找他个别谈话,他却只字未吭,鼻子一次次地往上耸。

他心想,自己本事不差,却不得提拔,你那官我也当得下,你不过是运气好一点。

但转念一想,还不如自己与杨总种植黄连,一年少说也有两三万的进项。

安若曾多次对他说,干一行爱一行。单位的事情你也要多费心,去哪里也要招呼一声,免得别人闲话,但他却置若罔闻。一次云溪失火,敲他居室的大门,久久不见人影。安若电话问他,在哪?他说,在云溪,命令他火速赶往现场,等到大火扑灭,他也未能赶到。据知情的人说,他是骑着摩托从家里赶来的。

安若常常对他说,工作之余搞些小项目无可厚非,但不能影响工作。你占用的是国家资源,如果你不在这里上班,杨总也不会找到你,你栽种黄连属于职务所得,职工反映很大。他虽然口头上不说,心里却不服气。

事后,铁谷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睛一眨一眨地对他说,干不干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他交办的事,你装聋作哑。搞好是他的,搞砸也是他的,怕卵,搞点小项目又不犯法。

因为两人都不合群,他们有什么事都会叫上我。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便得罪他俩。一次上街过早,三皮一看我花了25元买了碗粉,鼻子往上一耸说,太奢侈了。

在这个问题上,铁谷打骨子里就瞧不起他,因为食堂每月交100元生活费,宁愿自己开伙,一碗方便面,就一天,他对阿伟扮了个鬼脸,一副藐视的样子。

后来,我不知道三皮是怎样离开办公室的。但有一点,三皮对安若的恨已经到了咬牙切齿的程度。

阿伟自顾自地说着,我也忘记这个故事的逻辑和主线,我像一个忠实的玻璃容器,时不时地出神并游离开来。

他是体制内的人,深谙为官之道,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而我不是,我仅仅只是一个旁观者,我没有他们的烦恼。我又不想去揣摩他人的心思,我不能以我的思维去要求一个体制内的人用我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因为这故事本身就隐含许多形而上的观点。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与安若见上一面,虽然我们是朋友,我们也仅仅网络上的朋友。

这也许就是一个悖论。

安若他这人一直在官场,一直生活在他那固定的圈子内,离我很远的距离,他与我的世界大相径庭。

我与阿伟的交谈,让我才对安若有了一定的了解。

自然有自然的规律,人类也有自己的丛林法则,无论你是发达之人,还是引车卖浆之流,谁也不能逃离。对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声音,却是不容置喙的。

这时,阿伟的说话开始有些结巴起来,酒,这劳什子能拗开你的嘴也能让你原形毕露。他说,经过周密策划,一封长达万言的匿名信越过上级纪委,直抵市纪委。

他俩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不常出现的办公室里,见到人都笑,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特别是见到安若更是一脸地坏笑,阴阴地说,你小子这哈在劫难逃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那是旧历新年后的第一天,安若休完假,下了车,就看见三皮鱼眼泛白、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自己。他兀自走进了办公室,先是给桌上的花浇水,然后沏茶,正打开电脑的时候,来了一人,劈头盖脸就问,谁是安若?

安若说,我是,你是……

这人来头不小,年轻、血性、脾气火爆。后来进来一个年纪相对较大的人,心平气和地说,我们是来核实几个问题的。

安若一边请他坐下,一边给他倒茶,并不以为意。谈话中安若才知道,是来调查他的。那天一直都羞于动手,不在食堂搭伙的铁谷,主动下厨,洗菜、煮饭,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一直在厨房里忙碌,三皮则沿着办公室走廊倒剪着手悠闲漫步。俩人一反常态,像注射了强心剂,说话的底气一下子强了起来,仿佛一切都在按自己设定的轨迹运行。

令人不解的是,来人并没有进食堂吃饭,而是请人打成盒饭送了进去。

安若再次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两样,一直闷不吭声地吃饭。

谁也不能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一丝变化。三皮端着碗,一根筷子在盘中晃荡,捻了一块肉放下,接着又把盘中的东西抄了个底朝天。其实,谁都鄙夷他的作态,只是不便说罢了。

我想,铁谷这家伙,他不过是想利用三皮的手解除他对安若的怨恨吧。

我说,喂,停一下。你说说,铁谷怎么会恨安若呢?

他说,我哪知道。

我说,总归有些原因吧!

他就笑笑说,人都是一个复杂的动物,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因果。有认知上的,心理上的……比如,妒忌、心理不平衡,变态等等。

当然,也不能排除安若的问题。我跟了他多年,对于他还是有所了解的。在原则问题上,在大是大非面前,总会检验一个人的品行。

或许是因为个人性格的原因,或许是其他原因……

当然,也还有更深层次的问题,人性的、心里的等等。这家伙猛不丁将自己的感悟上升到一个认知高度,仿佛完全颠覆了社会底层的思维逻辑和蒙昧无知。

米兰.昆德拉说:“我们常常痛感生活的艰辛与沉重,无数次目睹了生命在各种重压下的扭曲与变形。‘平凡’一时间成了人们最真切的渴望。但是,我们却在不经意间遗漏了另外一种恐惧——没有期待、无需付出的平静,其实是在消耗生命的活力与精神。”

他俩没有料到,这份材料放在市纪委网站才一天就已经引起重视,早已经有人派人做了外围的调查,其检举材料所列,多属捕风捉影、子虚乌有。

安若一脸无辜。

几天以后安若被叫到局长办公室,局长狠狠地批评了他说,工作没有做到位啊,是不是班子缺乏沟通啊。凡事要未雨绸缪,善于做好工作啊。

局长随手拿出一本《管理学》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回去好好研究。他接着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也要好好反思一下。所谓宁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

沉默了好一会,他接着说,你看是不是把你调整一下。

安若说,我保留意见。

他出来的时候,像霜打的茄子。

其实,他在心里明白作为一个干部不但要勇于接受群众的监督,同时还要敢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虽然受点不白之冤,在调离这件事上有点意见,组织自会给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

事实上,安若并未调离,只是不再主持工作。

三皮和铁谷他们虽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但至少也暂时拔下了眼中钉。

安若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他俩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地笑,仿佛笑声要从他们的胸腔里喷射出来。

此刻,江面上雾霭早已散去,只留下蔚蓝色的星空下波澜不惊的江水。

江枫渔火,流水汤汤,落叶扑打着窗户,发出簌簌的声音。

人类一直寻找一个真正的生活方式,可是从古到今,却是空洞、泛理想化的。我们一边向往着一粥一饭简单地生活,一边却娱乐至死,在肆意践踏这种生活。人不是植物,不能四季更新,更不会自我修复,有时等你闹明白,却也近迟暮。

店小二都已打烊走了,老板也疲惫地打着哈欠。

阿伟方兴未艾,越说有劲,我叫老板再拿出酒来,给杯中掺上。这时我也不能完全听清他所说的话,像江面的星辰,漂浮不定。

他说,一次下乡,铁谷与三皮在老牛家喝酒,喝着喝着就醉了。他说,老子才是王爷,在这个单位,我想让谁上,谁就上,想让谁下,谁就得下。

先前老郑是老子一手扶持起来的,他在的时候,什么不是听我的。

言下之意,他在这个单位待的时间最长,情况比谁都熟悉。他干不干,谁也管不着,工资照领,谁拿他也没有办法。

老郑是上一届的领导,有一次铁谷喝醉了酒对安若私下里说,老郑就是一个傀儡,我不是看中他的本事,是看中他手里的那支笔。

那时,安若才刚刚调来,对这话没有细想。

只是老牛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禁在心里说,你铁谷有本事,在这个行当里干了多年,还是那个卵样子,你眼睛一眨一个馊主意,都临近退休了,还一肚子坏水。

老实说,铁谷来这里工作三十多年,唯一的元老,这里的人调的调走,提拔的提拔,唯独他,还待在这个小镇。坊间对他的传言很多,说他每次给别人打官司,都搞得人家妻离子散,稍有姿色的还与人家不清不白。

安若一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得罪他的,更不知道这种仇视源自哪。

三皮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按说,他应该对他心怀感激,但却与之针锋相对。三皮不会明白,年终没有评为先进,这是民主评议的结果。

我认为他最大可悲源自他的妄自菲薄和不自信。

对于铁谷,安若同他从未正面交锋过,有时还出于尊重,对他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

铁谷不懂电脑,对网络一窍不通。人们普遍认为,这种使绊子,搞小动作是三皮作为。

他说,你没有去过凤凰沟,你当然不知道那样的景色。春天的凤凰大道花团锦簇,两岸的芦苇冒出了新芽,河水清澈透底。沿岸土地平旷,一直延伸十几里,一幅天然的田园风光。我想你要是生活在那里,一定会乐不思蜀。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莞尔一笑。毕竟你们不是商人,你们可以花天酒地、躺平,纵论是非,我得维持生计。

他说,时隔数月,安若再次官复原职,这次不但没有降级,还升了半格。

三皮认为自己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出乎预料的是,三皮又照样出任办公室主任。不可理喻的是。他就任的第一天,他就拿走了仓库的钥匙,他走出办公室就开始清理仓库。

一天小陈问他,仓库里那口棺材,谁拿走了,是他父亲的。

他很不客气地说,拿出证明来。

就这样,他俩扭打起来。

安若找到三皮说,你也不调查,那口棺材确实是小陈放在仓库里的。至于他撕破你的衣裳,该赔就赔,两人都有不对,小陈既然已经检讨过了,答应向你道歉,同事之间就应相互谅解。

但没过多久,三皮却恶人先告状,把他告到老板那里,责成小陈赔偿那件穿了9年的T恤。

我以为故事到这就结束了,却不知道故事还在继续延伸。

阿伟倒剪着手站起身来,因为酒精的缘故,他喉结上下涌动,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一时他竟忘了我是他的长辈,他就像一个领导者对着他的部下高谈阔论起来。我也忘了我的身份,奴性十足地一阵地点头哈腰。

那时,天色已经晚。防洪堤上早已经没有了散步的人影,仿佛要下雨,却又止住了。

我不知道他这喋喋不休地讲述,蕴含着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作为亲历者、当事人,他的触角会向什么地方延伸,有没有掺杂个人的理解和偏见。

我没有见过三皮,也没有见过铁谷。但一定在什么的地方见过,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只是这种仅仅依靠文字的描述或者口述,会不会影响一个人对事物的判断力。

他说,又一封匿名信在单位引起轩然大波,是市纪委转下来的。

安若被叫到书记面前的时候,心里直犯嘀咕……是谁在搅浑水,打击报复,诬告陷害忠良,以期达不到目的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书记板着脸一声不吭坐在那里。

事实证明,这又是一出闹剧,又是莫须有的诬告。这一切都是三皮与铁谷一手策划的阴谋。

我就问他,你怎么就这样肯定是三皮铁谷的阴谋?

他说,这是直觉……

从理论上来讲,我很反感这种直觉,但我又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

他接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一颗老鼠屎,打坏一锅汤。一段时间来,很多人开始防着他俩,像老鼠见到猫,惹不起还躲不起,仿佛一时间都进入人人自危的境况。

其实三皮私下也曾对我说过,也许安若说得是对的。每个人都应该用心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铁谷呢,却如鱼得水,别人左一个哥又一个哥地叫着。三皮深感被人的利用,吃力不讨好的罪责……

我不知道,三皮同铁谷是什么时候结下了仇。

我觉得,他们俩都属于小人,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在云溪里开始的。两人都认为自己怀才不遇。

对于铁谷,他退休的时候,我已经离开那里了。

据说,他祖籍是S省,比三皮多活了许多年。

此人退休后回到老家一直游荡,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喝醉了酒,来到碾坊,说什么车都坐过,唯独没有坐过伞把车,脚杆一跨就坐上去,他就这样一直扇动着胳膊、叫着呼喊着,却因酒精袭来,倒地而去,被碾子碾死。

三皮后来回到了云溪,一次回家与族人争斗,一转身朝家里跑去。

他推开铁门,纵身一跃闯到了院子当中。他看到死对头正朝自己扑了过来,就想退回到屋子里去,可是,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紧接着又挨了一枪。

当人们闻声赶来。他死命地挣扎着,却没有停止呜呜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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