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棵野茉莉

当我在绵羊河谷眺望或者遐想，时间的河流展开透明的翅膀，野山，野水，野景，野象，仿佛基因深处的某种暗示，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比如有前世的前世，比如物质不灭的定律。但是，总忘不了，绵羊河谷一棵不知名的野茉莉树，它生长在巨石罅隙间，仿佛冰川漂砾中一抹绿色的扁舟，沐山雨劲风，餐仙雾紫霞，虬枝如墨，花如缀玉，果似翠枣，簇簇拥拥，清香飘逸，似有神灵在焉。

浏览08年爬山照片，见到那棵野茉莉的树影，惆怅恍惚，如梦如幻。那年汶川大地震，刻骨铭心，一次夏天爬山，登山望海，海面涌来平流云雾，海市蜃楼，仙气缭绕，山中遇几株高大的野树，满树盛开着清香沁人的小白花。我问什么花，没人知道。不久冥冥中忽传轻音，“唐棣花”，四顾无人，只有一缕缕氤氲的云气。后来，我把串缀飘香的小白花，称作崂山唐棣花。再后来，在巨峰景区看到树牌，名曰野茉莉。野茉莉是乔木，茉莉花是灌木，茉莉花浓香，野茉莉清香，花色花香略似，树叶枝杈大有不同。最大的区别，野茉莉的花朵悬空而挂，花蒂、花萼、花瓣上下相连，鲜明达观，参差有致，繁若星辰，《诗经》起兴，象征兄弟友爱。

感觉，野茉莉尤其是崂山野茉莉，与唐棣花有形似神似之处，此树，应为野棣树的一种。唐棣，也称常棣，《诗经*召南*何彼秾矣》“何彼襛矣，唐棣之华。”观览王室与诸侯联姻场景的对语。《诗经*小雅*常棣》“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是说兄弟之间的深情厚谊。《论语*子罕》引逸诗“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以花之美丽起兴人之思情。《诗经*秦风*晨风》“山有苞棣，隰有树檖（山梨）。”说明棣树生长于山地。

有关唐棣花的解释，说法有二，《尔雅*释木》：“唐棣，栘。”郭璞注：“似白杨，江东呼夫栘。”刑昺引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奥李也，一名雀梅，亦曰车下李，所在山皆有，其华或白或赤，六月中熟，大如李子，可食。”我看这不够准确，望文生义，从《诗经》所言“鄂不韡韡”来看，“鄂”为“萼”，指花萼，“不”同“柎”，指花蒂，“韡韡”是繁盛光明的样子，重叠字暗示花朵的形状序列，唐棣花与野茉莉花的排列相似，文质彬彬，谦谦飘逸，加之淡雅沁人的清香，是一种极具象征意义的物象。据说，野茉莉树质坚硬，是雕刻的好材料，树脂能制香烛，敬神仪式多用。

野茉莉在崂山河谷常见，盛夏时节，树下停留，清香习习，绿荫婆娑，繁星闪闪，恍若仙境。可是，绵羊河谷的那棵龙形野茉莉，却在去年冬天，被人以防火的名义砍掉了。那棵野茉莉在数十米宽的河谷中央，周围皆是巨石溪流，何有火灾之患。偶尔，驴友蹦河谷路过它的身旁，或在它的树荫下小憩。有一年我观察那棵野茉莉的果实，初秋，它结出小青果，始而青翠，后而粉翠，深秋，果实落在岩石上，果衣褪去，是松子颜色的小棒槌状坚果，果壳内葵花籽一般果仁，油性大，有香气，我想，那是山中小动物的上佳美食吧。

绵羊河谷的那棵野茉莉，碗口粗细，至少几十年树龄，河谷中还有更多的苗榆果树、野山桑树、赤松树、青松树，也被砍掉了，不少野树有碗口粗细，松树有更粗的。残枝断木，至今堆弃，不知道从绵羊河谷到雕龙嘴村，还有多少这样的惨景。那天下山后，作一首古风以寄哀思，《绵羊河谷*哭野木》：“半帘幽梦落石崖，野木堪折不堪杀，唐棣苗榆赤松泣，鬼知此处是谁家。”

今年春夏，崂山出现数十年不遇的大旱，一天爬山去化化浪子河谷上游，小水潭旁有一棵粗大的野茉莉树，午餐时，有人割断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不想断枝处流出许多清澈的液体，仿佛是谁大哭了一场，令人震惊。一周以后，再去那棵野茉莉树下，伤口附近的树枝依然有大量湿痕。炎炎烈日，旱魃肆虐，一棵野树竟然保有如此多的水分，难道是传说中通天地灵气的水引之物。联想绵羊河谷那棵被砍掉的野茉莉，它的伤口更大，它要流多少泪水，让天地为之叹息。

上古生态，自然纯净，上古之人，赤子丹心。天与地以气息呼应，人与神也以气息相感。古人对于香气极为重视，敬神献酒时，把酒洒在茅草上，是请神灵来闻酒的香气。想来，野棣花清新淡雅的香气，尤被古人推崇。古人为何把野棣树称为唐棣，主流说法是为纪念唐尧，先秦战国之前，显学为墨家、儒家，两家皆尊崇陶唐氏尧帝，将棣树称唐棣，可见棣树在尧帝时代的寓意。野棣树有神秘通灵之美，古人作诗时，常以之起兴，数千年诗学线索，时隐时现。我不知道，野茉莉是否是它俗世的名字，往者不可追，今者且珍惜，野茉莉、唐棣之华、野棣树，走出诗经，进入山野。多事之秋亦有怀古念今之情，怀念一棵野棣树，它带来旷世已久的清香，怀念一棵野茉莉，它让俗世的生活如夏花盛开。

2015/07/04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