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亮光突然闪现,又倏然而逝,寒冷的风迎着车驶来的方向,与车身相撞,被切割成条条缕缕,荒郊野岭处,无数生灵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这呼啸声和有节奏的碰撞声,眼睛望着从眼前飞驰而过的一格格亮光,判断着那里面的生物是敌是友,随后缩起脑袋,用皮毛抵御着寒风。一个人不知什么原因在不远处独行,虽然身穿皮袄,但那强劲的冷风依然从脖领、衣袖、裤腿的缝隙无情地钻入,冻透了行人的皮肤,寒了肌肉,甚至要把血的温度夺走,他抬头看着窗户里的人,想象着自己在温暖的家里,躺在火热的炕头儿上,惬意地欣赏喜爱的电视节目,如果自己不出来赶路该有多好。窗户里的那个少妇看到了他,偶然的一瞥,借着不知何处的探照灯,看到了这个在寒风中瑟缩前行的旅人,那一刻她心里涌起的是庆幸和同情。庆幸的是自己不用在如此冷的旷野中走路,而是待在温暖如春的车厢里,同情的是这样的一个人,该有多么的身不由己,才会在这样的冷天走在这荒郊野外。他可能是无家可归的人,常年流浪在外,靠别人的施舍或者捡拾垃圾勉强度日,但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来这么荒僻的地方,虽说现在狼都失去了踪迹,但草丛中可能趴着一条大蛇,把身子盘成一团,头蜷在中间,在睡眠女神的感召下暂时失去了知觉,但如果有人正好踩在这条大蛇的身上,它就会惊醒,昂起头,吐着三分叉的舌头,张开血腥的大嘴,咬住那个入侵自己领地的陌生来客,把牙齿里蕴藏的毒液疯狂注射进敌人体内,如果他被这样的一条毒蛇咬伤,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只能等死,毒素随着由于紧张引起的高速流动的血液流遍全身,从头颅到脚跟,侵蚀心脏,他身体会慢慢僵硬,舌头发麻,最后全身动弹不得,张着呼救的嘴,眼里充满恐惧,身躯保持着在地上爬动的姿势,就这样死去。说不定在这铁轨的某处也有一条大蛇,比杀人那条更大、毒性更强,但在钢铁巨兽面前,它孱弱的像一只小仓鼠,被铁轨压过,断成了三截,最前面的一段依然昂着头,吐着蛇信,中间一段被压扁,最后一段在低级神经的支持下即使脱离了大脑依然翘了翘。传说曾有人因杀死了蛇而遭报应,但被火车压死的蛇该把报复的目光投给谁呢,火车上那么多人,总不能一一报复,或者报复司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不过蛇自古以来就是神秘的动物,最早勾引夏娃偷吃禁果的不就是一条蛇吗?虽然是撒旦栖身其中,但撒旦也是看中蛇的狡诈阴险才选择了它。我们国家民间也有蛇是小龙的说法,甚至有把蛇作为图腾来崇拜的族群。
灯光消失,再也看不到那个人,她把自己流淌的思维收了回来,看着窗户上结成的水雾,她把脸微微靠近窗户,凉意爬上脸庞,她伸出手指,轻轻抹掉右下角一片区域的水雾,瞪大眼睛寻找,在微弱的月光照射下,勉强看到铁轨旁边的白色小石子,夜晚的火车似乎比白天更快,也许是因为荒野寂静,空间的某种静默会影响人对时间和速度的判断。她上移目光,通过玻璃的反射她看到了身边几人,两男一女正在玩牌,随着窗中倒影的嘴巴开合,耳边听到了与之相对应的话语,这种空间的割裂形成奇妙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拥有了读唇语的能力,没用多长时间她就把目光锁定在一个人身上,他的身体时而前倾,时而后仰,胳膊粗壮,说话的声音低沉,像蹲在大缸里说话,声音被大缸内壁多次反射而形成混响,她觉得这声音对她来说有一种奇怪的共鸣,似乎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跃跃欲试要与这个声音互动,被这声音挑起了她身体内部某种潜伏的机能。她打了个哈欠,视线从窗户上移开,当目光移到正前方时,她发现对面的人略微惶恐地移开眼神,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几缕孤零零的长发斜着散在额前,遮住了眉毛眼睛的一部分,头发黏糊糊地像在油壶里浸过,眼睛周围发黑,脸很瘦,颧骨突出,下巴上一撮胡须,参差不齐,喉结粗大,偶尔在喉咙里滚动。她快速低下头,只短短的一瞥就让她再次涌起厌恶之情,这样的人,大概每天晚上躲在出租屋里看黄色杂志,看着书页里的裸体女人无休止地手淫,白天在大街上偷窥女人,最爱的是夏天,跟在身材出众的女人身后,偷偷打量对方的臀、腿、腰等,在心里强烈地意淫,但如果让她真正面对一个女人,他可能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样的人会有女朋友吗?可能会有,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什么事情没有可能呢?
2132次列车继续飞驰,窗边的温度下降,右边肩膀和左边肩膀似乎处于两个世界,她把衣服穿回身上,抵御右半边的寒冷,车顶的灯暗淡下来,转为夜间灯,这样的灯光能支持看清对面的人,但已不能打牌和看书等,她看到打牌的三人收起牌,把作为牌桌的行李箱推回座位底下,各自靠在椅背上休息,左前方的男女亲热地贴在一起,女人的头放在男人的胸前,男人抚摸着她的头发,把手指伸进她耳朵里掏摸,女人扭着身子。男人的手忽然变的又细又长,从耳朵外沿一直伸到里面,指甲尖利如刀,刺破了女人的耳膜,接着前进,从嗓子眼里探出,接着伸进食道,到了胃,弯弯曲曲经过小肠、大肠,最后从肛门处伸了出来,贯穿了身体。恶心,她把想象的翅膀折断。
左边肩膀处传来温暖的气息,两人的衣物接触。衣服像被火焰焚烧的纸片,变成飞灰,肩膀与肩膀有了实质性的接触,黝黑与洁白,粗大与纤细,形成了鲜明对比,两人的心脏从左胸沿着激情女神的指引来到肩膀处,互相碰触,试探,在最初的扭捏过后,紧紧拥抱,迅速融合为一体,又一分为二,各自沿着来时的路线退回胸前。她调节自己的呼吸,让它悠长而又轻柔,生怕呼吸引起的身体颤动惊扰了对方。但他依然还是离去了,朝外转过身子,失落的情绪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她,她怨恨般地往里缩了缩肩膀,自怨自艾,但这种情绪很快被另一种突如其来的刺激扭转,旁边的男人岔开双腿,右腿碰到了她的左腿,感受着大腿透过布料散发出来的热量,她自己的身体从内到外也开始散发热量,从左腿发轫,一直延伸到她的脸上,令那白皙的脸庞抹上了一层红晕,尤其是小巧玲珑的耳朵,红的如冬天燃烧的火炉,也许他也在偷偷观察我,特意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我是不是要矜持一些,把腿从他腿边挪开?还是暂时不要动了,看看他的反应。他把腿又朝里挤,她不知所措,下意识的反应让她把腿往里靠了靠,但依然紧贴着他的腿,她假装看别的东西,转头偷偷瞄了他一眼,他闭着眼睛,分不清这睡眠是真是假。对面的人也闭着眼睛,但她看出他在装睡,微微颤抖的睫毛出卖了他那猥琐的心,她想裹紧衣服转过身去躲避这好色恼人的视线,但又怕离开身边男人温暖的触碰,她灵机一动,拿下旁边挂钩上的帽子,右手拿起遮住下巴和胸脯,下半身依然保持不动。轻微的鼾声传来,她确认对方是无意的触碰,失望中又夹杂着一丝庆幸。她把右肘放在桌子上,额头趴在胳膊上,左手把帽子戴到头上,闭上双眼,黑暗笼罩了他。
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大腿,温柔而有力度,掌心的热量灼烧着大腿的娇嫩肌肤,表层炸起细细密密的小疙瘩,增加了摩擦的阻力,又因为这阻力而加强了快感,粗粝的手掌中有几处老茧,像砂石或者树皮划过,把白嫩嫩的肌肤摩擦的红彤彤,握住了圆滑的膝盖骨,手掌绕着它转了几圈,转了个方向,抚摸膝盖后的小窝,然后是光滑有力度的小腿,像刚刚练习奔跑的小鹿,小腿有力,但不影响它的秀美。握住了她的大脚趾,轻轻揉捏拉扯,把食指放在脚趾与脚趾之间,前后拉动,没放过五个脚趾中的任何一个。
这时,她感觉现实中有人蹭她的小腿,她迅速收回双腿,愤怒地直视对面的人,那人靠在椅背上,表面上看在睡觉,但桌子底下的腿极快地收了回去。与此同时,她强烈的动作把身边的人惊醒,那人嘴里嘟囔着什么,换了个姿势睡觉,腿也收了回去。
被人从自己造就的美妙幻境中惊醒,意识还没有完全离开那里,就像有一个小人儿,拿着一个羽毛拨弄着神经,在心脏上轻轻撩过,这时有一阵凉意从座椅与屁股接触之处传来,她扭动身躯,调整了坐姿,把两条腿缩在座位底下,脚腕互相缠绕,睡眠神暂时离开了她,斜对面的女人半个身子趴在男人的身上,如果男人这时候做了春梦,那个东西直立起来,正好对准了女人的嘴巴。旁边的过道里睡满没有座位的人,头耷拉着,紧紧贴着胸口,她生怕脖颈承受不住以这种怪异姿势悬着的头的重量,忽然从脖腔处断开,掉在地上乱滚,血从脖子里往外四面喷射,喷在周围人的身上,把他们的脸涂成类似原始部落的人献祭时的模样,有人抹了脸上的血,在两只眼睛下方的脸颊处各抹三道,化身为凶暴的吃人族,手持长矛,刺穿周围人的身体,割下他们的头皮,放到祭坛上焚烧,献祭本族的保护神。
过道另一边的一个人把头靠在椅背,嘴巴张的很大,可能是因为车厢内氧气含量不足,需要更多的吸收,假如有个偶然爬在某件行李被带上车的蜈蚣在四处觅食,它爬到座位上,爬上了这个人的衣服,一路往上爬,看到了这个幽深的洞口,从里面往外散发着温热的臭气,有它喜欢的味道,它在洞口向里张望,隐约能看到两排黄白的岩石状物体,没有危险的天敌,它爬了进去,到了一个洞穴的门口,正中间一块从天上悬挂下来的物体,两边是门一样的东西,喜欢的味道就是从这个洞里散发出来的,它犹豫了一下,最终,饥饿对它造成的威胁压过了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它钻了进去。这人突然大声干呕,恶心的感觉沛不可当,把白天塞进胃里的方便面、香肠、面包都吐了出来,这些食物经过胃酸的溶解,已经分不清原来的样貌,并且带着一股酸腐气味,就这样呕吐物如瀑布一般喷到了地上和对面女人的鞋和裤子上,女人开始尖叫,她的男伴-那个魁梧大汉朝呕吐的人大声吼叫,并揪住他的衣领,让他把污秽物擦干净,他颤抖着用纸巾擦对面女人的裤子,蜈蚣在那一堆弯弯曲曲的面条中探出身子,反常地直立起身子,像一只可怕的眼镜蛇。擦裤子的受了惊吓,坐在地上,惊恐地指着蜈蚣喊叫,那女人看清了腿上蠕动的百足怪虫,晕了过去,旁边大汉拿起搭在肩上用来擦汗的毛巾,把蜈蚣打落,一脚踩死,接着赶紧救身边晕倒的女人,大声呼叫乘务员。
这时,睡眠女神打断她的想象,进入她的脑海。在她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后,被座位后面婴儿的哭声吵醒,手臂被枕的麻木,双腿蜷曲在一起时间长了,血脉不通,连带着屁股的肌肉酸麻,手腕上的表显示刚过凌晨一点钟,她把腿小心翼翼地伸直,尽量不碰到对面的人,上眼皮像有千斤的重物拉着猛烈地向下坠,除了身后孩子的哭声,车厢里一片寂静,与白天的嘈杂相比,宛如两个世界。不知道有什么扫视着她的灵魂,像一把大扫帚从天空扫下来,横掠过这个车厢里的人,同时又没有惊醒任何一人,就像一道若有若无的轻雾飘过,沉睡中的人们浑然不觉,只有那个小婴儿,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身边的大气,好奇地用咿咿呀呀的语言向母亲询问,母亲听不懂这天然纯真而高级的语言,只是用自己被污染的拙劣的言辞抚慰着怀抱中的孩子。
这一晚她反复地纠缠在睡和醒之间,本以为是短暂的睡眠-从闭眼到睁眼只不过一瞬间,实际上是两个多小时,在模模糊糊的意识中,她认为自己下次不会再坐硬座,但这思想似乎是虚幻的,半睡半醒的人的思想不受意志控制,类似于潜意识,但这种潜意识在醒来之后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像一杯滚烫的开水泼向一捧雪,把雪融化的干干净净。
一道玫瑰色的日光射进车厢,横跨在对面的窗户上,驱散了她最后残存的睡意,她睁开眼睛,看到车厢里的人纷纷醒来,活动僵硬麻木的身躯,张开干渴的嘴喝水或聊天,激活了车厢的气氛。像冬眠了整个冬天的动物,从窝里钻出来,看着春光重回大地,或敏捷或笨拙地活动自己蜷缩了整个冬天的身体,原野或森林因为有了这些生物而重新焕发生机勃勃的活力。身边的人已经醒来,看着窗外,斜对面的女人离开男人的身体,坐直了整理散乱的头发,她的男人仰头靠在椅背上,张嘴闭眼睡觉,对面的人趴在小桌板上。她的眼睛里像有一团火在滚动,驱使她急切地渴望一掬清凉之水,于是,她拿出自己小巧的化妆包,离开座位,去洗漱。并不是每一只冬眠的动物都在同一时间醒来,依然有感知力迟钝或懒惰的动物还在睡觉,同样的情况,过道中的部分人依然坐在地上,耷拉着头,没有从睡眠中醒来,堵塞了本应行走的过道,要通过则必须从他们身前或者头上跨过。要是在跨过一个人的时候,那人突然醒来,抬头正好可以看到短裙下面,虽然穿着裤袜,但暴露在这些看起来粗鲁野蛮的男人眼前,她想自己没办法接受。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在过道中踌躇不前,这时,她已感觉到几道视线在她身上汇聚,她身上散发出白色光线,循着这些目光的轨迹倒流过去,找到它们的主人,刺痛那些人的眼睛,让它们三天三夜无法睁开。这时,送餐车把她从窘境中解救出来,就像一艘强大的破冰船,不管前方的冰层多厚多硬,依然把它们破开挤到两边,缓慢但坚定地前进。送餐车也是这样,把沉睡的人无情唤醒,让他们不情愿地挪开身体,让出道路,于是,她跟着送餐车轻松地走到洗漱处。那里有一个人和大包行李占据着水龙头前的站立处,人靠在行李上闭着眼睛,她请对方暂且让出位置,打开水龙头,纤细的水流羞答答地流下,用手放在水下接满一捧水耗费漫长的时间,当她把水泼到脸上,特别是抹了眼睛时,眼睛里的那团火略微暗淡,在几次清洗眼睛之后,终于把这团火熄灭。凭借敏锐的第六感,她知道后面有人在偷看她,目光停留在腰和小腿之间的区域,那目光犹如饿了几天没有进食的野狼盯着白嫩的小羊羔,眼睛里闪着绿色的光。她刷牙,在脸上涂抹必要的护肤品,一切程序从简,十来分钟后,她就离开这个位置,回到自己的座位,走进最里面的座位之前,她迅速而不留痕迹地瞟了旁边人一眼,他在和对面的女人说话,那沉闷浑厚的嗓音再一次撩拨了她的心弦,如果声音是武器,那这把武器显然了解她的弱点,专门针对她的薄弱之处下手,瓦解她的防守,她静静的听着两人说话,女人的男伴显然因为昨晚劳累过度,对周围的说话声没有反应,沉睡不醒,女人说话轻佻,丝毫不因为这是公共场合而有所收敛,男人和她调笑。她心里产生强烈的醋意,恶毒地想着:三个人下了火车后,住到一个宾馆,开了两间相邻的房间,这个女人前半夜和她公开的男伴睡觉,到了下半夜,趁男伴熟睡之际,溜到隔壁男人的房间,做同样的事情,只为满足那难填的欲望。其实男伴只是装睡,等她离开后侧耳倾听,等到隔壁传来熟悉的叫声,他打电话报警,举报有人嫖娼,等待警察上门抓人的间隙,他把耳朵贴近墙壁,分辨这叫声与在自己身边有何差别。
等到餐车再一次经过时,她买了一份早餐,对面的人殷勤地把小桌板上的东西聚拢,给她腾出放餐盒的地方,她只得礼貌地道谢,对面人惶恐地摆手,她吃着馒头和咸菜,喝着白粥,看到旁边男人拿出一只烤鸭和一罐啤酒,烤鸭散发出强烈的焦香味,从鼻尖钻入她的胃,冲击着她的神经,如果把一块香气四溢的鸭肉放到自己的白粥里,该有多美味。他撕下一只鸭腿,递给对面的女人,女人不吃,他自己把鸭腿扔进嘴里大嚼,咀嚼的过程中,喝进一口啤酒,啤酒与肉在嘴里混合,他就这样大吃大喝,满手油腻,吃肉发出很大的声音,喝下酒之后又打了一个酒嗝,酸臭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她心里想,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有什么毛病,竟然对这样的人产生莫名的情感,看他身材矮胖,行为鲁莽,言语粗俗,简直有如关西郑屠户再生,不知道有没有当代的鲁智深来制服他,把他痛打一顿。
太阳逐渐往中天移动,车厢内的温度缓慢攀升,各式各样的味道在高温的助威之下更加浓烈,食物的香味和人身上散发的体臭混合在一起,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味道,这种味道仿佛变成了实体,在空气中几乎凝固住,不流动,有如一块发酵许久的奶酪,透明的,但把流动的空气最大限度地锁死,她只能把自己的脸贴近窗户,感受透过窗户传导进来的冷气,但这细微的寒气在数百人的体温蒸发产生的热量中,就如一只不知天高地厚挡在巨大轮轴前的螳螂一样。她感到了窒息的征兆,如果这时有人在车厢中释放了毒气,毒气如黑暗中潜行的小鼠,不为任何人发觉,无色无味,缓慢而坚定地占据了车厢的每个角落,最先倒下的是角落里的小虫子和飞蛾,它们在爬行和飞行的过程中忽然肚皮朝天或者坠落在地板上,身体有节奏地痉挛几下,最终一动不动,毒气从一个人的鼻子进入,缓缓渗透进内脏和血液,充满人体的各个部分,等到毒气的量达到一定的程度,这个人低下了头,动作如此自然几乎让人以为其又一次进入了睡眠,站着的人像被抽走了身上的筋骨一样,软绵绵地坐到地上,永远沉睡过去。毒气以这样消无声息的方式夺人性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从第一节车厢开始,所有人逐一倒下,看起来就像睡着一样,就如收割机从麦场的一头开始割麦子,麦子一茬茬地被放倒,最终只剩光秃秃的一片大地。车厢中的情况就是如此,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是站着的,都坐下或者躺下,只剩下钢铁的列车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沿着笔直的轨道呼啸前进,在一个急弯处冲出了轨道,翻到在旁边的田野中,压翻了数不清的白杨树、柳树、梧桐树、圆柏以及不知名的小草和在冬日顽强盛开的野花。火车窗户破裂,毒气泄漏,凡是飘过的地方,常青树叶变白凋谢,黄色的小草变成白色,草丛中不多的几种小虫一动不动,就连石头也变得松软,被风一吹就被吹起无数的石屑,等到救援人员赶到,看到一片苍白死寂的背景中,巨大的列车横躺在地上,呈现一种死样的寂静。
等列车员经过时,她请他加大车厢里的空调,得到一句并不确切的回答,她起身走到车厢连接处,本以为在这里能得到清凉的空气,可两个吸烟的中年男人占据着两边,见她过来,用不加掩饰的大胆目光观察她,嘴里依然谈着粗俗的话题。她正要回去,手机响了,是那个人打来的,她心情很恶劣,毫不犹豫地挂断,连接挂断了三次,才断了对方的继续骚扰。在这过程中,那两人的目光依然若即若离地挂在她身上。其中一个说道:“妹子,你是芮城的吗?我听你的口音挺像那边的啊。”她说:“不是。”口气冷淡而强硬,说完就回自己的座位,听到那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骂了几句,不堪入耳,但她没有计较。
她在对面男人充满色欲但遮遮掩掩的眼神、旁边男人坚定而无情的眼神、斜对面女人嫉妒又羡慕的眼神以及很多在她身后狂热地想要吞掉她的眼神中走出了车厢,踏上大理石铺就的站台,清新的空气把她全身迅速涤荡一遍,她刻意地敞开大衣,解开围巾,摘下帽子,让寒风从脖领中钻进身体,游遍每一处的肌肤,丝毫不惧寒冷,期望用这种最快的方式抹掉这十个小时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这种痕迹是她深恶痛绝的,即便有人曾以奇特的声音俘获过她的心灵,让她的灵魂产生了片刻的悸动,但也是处于那种特殊环境下的类似幻觉和转移注意力的东西,不能称为真正的感受。她缓步行走,直到觉得身体与心灵彻底与过去的十个小时完全告别时,才合上大衣,围上围巾,戴上帽子,恢复了平常的步速,汇入汹涌出站的人群。
刚出站,头上飘过几片云,几滴雨落到她的头上,几乎让她以为是错觉,但摸着发梢的湿意证明这真的发生过,可能这片带雨的云被大风刮到了别处,或者上面的雨滴被狂风倒卷着上了更高的地方,她注视着风吹去的方向,云下面的人,猜测他们的头上也沾上了几滴雨水。天气阴沉,云层压得很低,狂风打着旋儿在周围呼喊,地上的几张废纸和塑料袋被风卷着上了天,与天空的背景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到它们。火车站站前广场的人们裹紧衣服,缩着脖子,有的用双臂抱紧身体,低着头,顶着狂风艰难跋涉或者顺着风被风吹着似乎要飘起来,她顶风前进,每走一步都要用力,两条腿似乎被大力神按在地上不让抬起,她就像是山巅的一颗小花,被山风吹得左右摇摆,几乎要连根拔起。行李箱死命向后拉扯她,似乎要把她拖倒在地,她一只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还要牢牢按住头上的帽子,否则早被卷到了天边。以往排成长龙等待地无所事事的出租车今天供不应求,人们就像在风暴肆虐的大海中急切寻找避风的港湾一样,都把出租车当成了暂时的庇护所。
她站在等车位置上,看着远远驶来的出租车,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她看到那辆出租车似乎飘得离开了地面,等车停稳,她急不可耐地钻进后车座,未等她关门,那风就把后车门狠狠摔上,震得车玻璃剧烈颤抖,车身抖了三下。司机在前面唠叨,一会儿说她把他的车门弄坏了,一会儿咒骂这大风,她随意敷衍着,思绪早已不在司机身上。她惬意地靠在后座上,看着路上行人狼狈的状况,她又一次感到庆幸,像在夜晚火车上偶尔瞥见的荒郊野外的那个人时同样的感觉。黑云压得更低,本应越来越亮的天空,反而变得像傍晚时的黑暗,白光闪过天际,并有雷声在遥远的地方响起,车载收音机的一对男女不合时宜地在聊当地的美食。大雨瞬息而至,伴着狂风突然来袭,有硬币那么大的雨点落在车顶、车窗上,车顶发出铿锵的声音,就像一把小铁锤在高频率的敲打,两个眨眼的时间,前挡风玻璃和窗户上全是水,哗哗地往下流,司机打开雨刷器,刚抹过玻璃刮干净,马上又被雨水盖住,她在后座瞪大眼睛往窗外看,只看到一条条的雨水流过车窗,就像一条小河,剧烈的狂风更加狂暴,车身猛地一颤,似乎有一个巨人推了车一把,让车横移了一段距离。司机从最开始的唠叨和大骂到现在一声不吭,探着头紧盯前方,把车停到路边,说:“你下车吧,不能开了。”她马上说:“不行,我给你加钱,双倍价钱。”司机犹豫,观察着前后左右,最后说:“钱谁不想赚啊,可要是赔上命可他妈的就不值得了,你看这天,谁敢走,那真是不要命了。”她缓和语气,说道:“师傅,这样吧,反正你也开不了了,我就在你车上呆着吧,该多少钱还多少钱,现在我下去也没地方去啊。”司机同意了,她坐在后座,虽然着急,但并不担心,雨略微小了一些,透过车窗能稍微看到外面的情景,这时天已经完全像黑夜了,天上的雷声像鞭炮似的在耳边响起,一道道白光像一条条巨大的白蛇从天空蜿蜒而下,远处似乎有火光。路边的树枝被风挂断,一些小树被连根拔起,这时,狂风突然加强,在前方不远处高悬在半空的交通标志牌被风吹断,掉了下来,正好砸到下面的一个车上,不知道车里有没有人。目睹这一幕的司机变了脸色,马上开动了汽车,她问:“敢走了吗?”司机气急败坏地回答:“敢走个屁,赶紧找个安全点的地方躲起来,再不走就被砸死了。”这时,雨又大了起来,地上的积水越来越多,下水道已经来不及排水,水位马上要淹没车的底盘,司机专往高处开,最后把车停到一个宾馆旁边的停车场,司机说:“快下去吧,先躲躲。”她下了车,进了宾馆的大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雷与电交替发挥着威力,这样的天气,如果站在街上,站到膝盖深的水里,一道闪电击中水面,电顺着水传播,闪电在水面上闪着跳跃的火花,传到正好站在水里的人身上,那个人被电流击中,两腿麻痹,站立不稳摔倒在水里,胸脯没到水下,又一道闪电击中水面,电流在胸前环绕,就像一群小孩子围着一个手里有糖果和玩具的大人,都踊跃地想挤到最里面去,闪电也是这样,围绕着他的前胸,雀跃地跳动,最终由胜利者钻进了心房,强大的电流让心脏骤然停止跳动,那人彻底瘫倒在水面之下,从外表看再也看不到有一个人曾经站在这里,一辆越野车在紧张的司机驾驶下经过这片区域,忽然感到车被颠起来一下,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但为了找到安全的地方躲避,司机根本没有探究这个意外的心情,开车从这个人身上完完整整地压了过去,半边身子被压塌,将来大水退去,这具尸体露出来,谁能知道杀人凶手呢?这个人的老婆孩子和父母到哪里去讨个说法?
雨小了,天上的乌云逐渐散去,她又乘上了同一辆出租车,也许是经过了同一场磨难,司机明显和她亲近了一些,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亲热的劲头,不过她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外面的街道,路上的积水也不可思议的速度退下去,司机自豪地说这是因为城市的排水系统先进。城市像是一个被强盗洗劫的家庭,衣服散乱地到处都是,桌椅翻倒在地上,抽屉大开,城市也是这样,断折的树枝或整颗的小树狼狈地躺在路边,黄色的树叶更是铺满了道路,广告牌、告示牌、雨伞等杂七杂八地散落在地上,被树枝或广告牌砸到的汽车到处都是。造成巨大危害的大雨收敛的速度非常快,这时已经是零星小雨,只有风偶尔会变大,裹挟着雨滴撞到车窗上,发出哗的一声。这样的天气,会不会有人死掉呢?就像被闪电击中而死,或者还有其他的死法,比如下水道的井盖被冲走,那个人连惊叫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雨水淹过了头顶,两只手徒劳的挥动,只怕在平时也没人会看见,更不要说在这个人人躲避着大自然淫威的时刻,他掉进下水道,被汹涌的水流带着前进,憋气又能憋多久呢,肺就算爆炸了也不可能躲过这次劫难了,他亲眼见着下水道里的老鼠在水里翻滚,明显早就死了,肚皮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当他跟它离得最近的时候,他甚至看清了它的小眼睛,一条细长的缝隙,紧紧闭着,但脸上没有痛苦的神情,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人类才有丰富的面部表情,他想到自己死后也和这只老鼠一样,随波逐流,永远不见天日,他就感觉无边的恐惧,他挥舞双手,但肺里的空气氧气已经耗尽,最后他和那只老鼠一样,顺着水流飘荡,和老鼠相同的是,他的脸上也没有痛苦的神情,像是平静地睡眠,不同的是,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在里面展现出高等智慧生物临死前挣扎的一切情绪。又或者,一个人正打伞低头赶路-不过这种天气打伞也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因为风卷着雨从各个角落扑到人的身上,举着伞硬抗这强劲的风,由于受力面积的增大,反而更难以前进,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几乎弯折到了最大的角度,马上就要断裂,这时,他头上的一颗交通标志牌在风和雨的联合镇压之下猝然断裂,风卷着这个杀人的金属旋转而下,标志牌最下方因为年久被侵蚀,露出了一截尖尖的像铁钎子一样的铁条,这块金属牌在空中变换着方向,到了这人上方时,正好把那尖尖的铁条对准了他的脖子,他因为顶风前进,弯着腰,把伞打在最前面,脖子裸露在雨伞外面,这跟铁条插进了他的后颈,由于后面有整个牌子的巨大重量,把这根铁条狠狠压了进去,轻易刺穿了颈骨,从咽喉前方露了出来,他马上倒地,连最后的呼叫都没能发出就离开了人世。又或者,一棵树砸到一个人的头上,脑浆迸裂。再或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也被大水裹着前进,被一个人踩到了身子,它由于剧痛条件反射把头抬起来朝着那个踩它的东西咬了一口,那个人只感到水下的腿像被针扎了一下,没有理会,走着走着头晕眼花,摔到了水里,毒发身亡。
她把自己泡在宽大的浴缸里,身子半漂浮着,一群色彩鲜艳的小鱼儿围到她的身边,有一些在她光滑如大理石般的小腿边、滑嫩细腻像抹了绵羊油一般的大腿边、洁白小巧如白色奶糖的脚趾边、汉白玉般的胳膊边嬉戏,另有一些游到了那片一马平川的平原上,那里有两道高高矗立的山峰拔地而起,挺拔而巍峨,还有一些挤在一片稀疏的随水飘荡的弯弯曲曲的水草间观看,并不时用嘴去触碰这些水草,又赶紧逃回来。热气如飘荡在空中的小精灵在空中飞舞,并逐渐占领了整个房间,到处充满了小精灵们的白蒙蒙的身影,精灵们喜爱这具躺在水中的完美酮体,纷纷扑下,让她的脸庞抹上了一层红晕,汗丝从额头渗出,沾湿了额边的黑发,贴在额头上不肯离开,黑色的发、白色的额头、微红的脸庞、慵懒而洁白的身体,构成一幅类似于古希腊诸神的完美雕像,引得空中的小精灵呼啸飞下,争先恐后地攀附其上。
她的脸朝着天花板,柔软的像没有骨头支撑的身体被小鱼亲吻,麻酥酥的感觉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偶尔有小鱼碰触到她的敏感处,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一下。她从理智上觉得应该赶走它们,让它们去别的地方游弋,可大脑中控制欲望的中枢压倒了理智,她放松了身体,任由外界冲击自己那神秘而圣洁的区域,如果说舒适也分等级,那么现在她的舒服程度可以排在最高的几级,她用胳膊轻轻搅动水,把胳膊和上身附近的小鱼赶走,希望它们能从事让她更愉悦的活动。鱼如她希望的那样聚集,好奇地在水草附近游动,那些水草在水中浸泡的时间很长,导致它们都飘荡起来,不像之前杂乱地缠绕在一起,而是一根根地分开,小鱼既惊诧于水草的长度是如此的短,又惊讶在水草下隐藏着的类似蚌的东西,两片蚌壳合拢,盖住了蚌肉,小鱼们对鲜美蚌肉的渴望让它们在蚌壳附近徘徊,陆陆续续地上前触碰和轻咬,它们看到蚌壳并不动,胆子更大,争先恐后地上前,只是蚌壳始终紧闭,没有打开的迹象。小鱼还是太小啊,如果是一条大鱼,嘴像吸盘,用嘴吸住那里,会是如何不同的感受呢?或者如果有一条电鳗,细长而柔软,钻进蚌壳之后的小洞,把身体弯弯曲曲地扭动进去,开始放电,放的是柔和的电,而不是高压电,那样会是什么感受呢?想到这里,她从浴缸里站了起来,身子滴着水走到大镜子前,凝视了自己三秒钟,闭上眼睛,想象着身后飘来一片巨大的黑影,黑影把她整个笼罩,用热辣粗糙的双手把她从上到下抚摸一遍,手掌里的几处老茧磨红了皮肤,先是一条条的红色,继而是大片的红,隐藏在皮肤下的神经末梢被粗糙的大手抚摸,跃跃欲试似乎要从皮下跳出,迅速而又及时地把自己的感受反馈到了大脑,大脑皮层的的某区域被激活,循着脊柱神经传递,刺激小腹以下部位,导致那里的某种物质分泌,润滑了干涩的通道,她睁开眼睛,黑影退散,光明重现,她用浴巾围住胸膛到大腿的区域,走了出去。
当一个人极端缺乏某件事物的时间长了,当他得到了这个东西,往往不是像正常人一样享用它,而是带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幻觉,仿佛这个东西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存在于幻想中或者认为自己还处于之前的缺乏状态而目前只是在做梦。她现在躺在床上的感觉即是如此,前一晚若有若无的睡眠以及上午经历的这一番有如大海中的小舟遇上惊涛骇浪一般的经历,让她极度渴望睡眠,基于上面的原因,她没有立即进入完美而深沉的睡眠,而是半睡半醒,在沉睡中似乎醒着,介于睡眠和清醒之间,无数复杂的画面像从天边飞来,进入她的大脑,但大脑此时渴望睡眠来恢复正常的运转状态,抗拒认知及处理这些画面,于是,这些画面徒劳地飞进大脑,又原样飞出,但依然有顽固的部分,深扎在大脑中,进入她的潜意识,把自己携带的画面转变成声色俱全的影像,停留在她的大脑皮层,形成了梦境,这些梦境随着她醒来后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在大脑皮层中留下的影像越来越淡,最终当她完全清醒,接触了大量现实中的事物之后,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当她醒来,同时又没有完全醒来的时候,此时梦中的情景最清晰,她梦幻般的回忆着其中的两个梦。
第一个梦是这样的:她和一些朋友生活在类似伊甸园的地方,没有烦恼,没有痛苦,人们之间没有争吵,不互相嫉妒,不攀比,不贪婪,只有欢笑和喜悦,人们真诚地对待对方,性情温和,互相帮助友爱,人们也不必劳作,地里自然会长出粮食和美味多汁的水果,人们用葡萄酿酒,喝山间的清泉,用地里自动生长出来的小麦磨面粉做面包。她和与她同龄的朋友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沿着田野间的小路赤脚跑步,跑到河边,欢笑着跳下水洗澡,大家脱光身子,没有男女之别,没有狭隘的性别观念。
直到一个人的死改变了一切,上帝派天使彻查此事,大天使加百利率领十二位座天使来到这里,逐一排查每个人,六翼的加百利浮在空中,观察两翼的座天使们审问居民,风平浪静的审讯在某一天变了风向,因为又有一位居民死于自己的住宅,上帝不满,把雷霆布满天空,居民们跪在地上,祈求上帝的宽恕。加百利亲自审问,把居民带到临时建设的牢房中-那牢房被黑布遮盖,绵延数十里,里面有无数的房间。她的几个伙伴已经进了牢房,自此就没有出来,她的父母把房门紧关,不让她出门,直到有一天,一位头发熊熊燃烧的座天使来到她的住处,无视她父母的反对,强行带走了她,把她带到牢房中。
她从牢房入口走进,左右两边的房间均用黑布覆盖,看不见里面的情景,但她一路走过,不止一次地听到牢房里传出的声音,那声音不像是人能够发出的,正常人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经过声带的震动,带有明显的标记,但这些声音似乎没有经过声带的震动,直接由胸腔穿透到空气中,像一把利剑,撕裂了周围的空气,行走在这样的氛围中,她的心像被渔网网住,而这个渔网正在强力地收缩,座天使把她关进一间牢房,随后离开,两边牢房里传出的那种声音像没有任何阻隔一般进了她的耳朵,正在她焦虑之际,加百利走了进来,用简短的话语询问她是否知道谁杀死了那两个人?她当然不知道,加百利把牢房通上电,用电刑惩罚她,对她逼供,在梦里的真实感受她也感觉不到,只是觉得恐怖,天使长竟然对上帝的子民施予如此的暴行,无所不知的上帝难道不知道吗?见电刑无效,加百利又把他的六根翅膀伸到她的体内,用翅膀上的羽毛轻轻地搔心、肝、肺、肾、脾和大脑,这比残酷的电刑更让人难以忍受,这比一个怕痒的人被人轻轻挠手心脚心或者腋窝的那种痒更强百倍,她用指甲抓身体的外表,但怎能抓到里面呢,这注定只是徒劳,她已经把皮肤抓破,把血管抓破,把肌肉抓烂,手上的指甲已经崩断,用没有指甲的手一块块地往下撕肉,血浸满全身,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坚持住,直到她失去意识又恢复意识,看到自己仍然被关在这所牢房。
某一天,房间的黑布被扯开,所有牢房的黑布都已经掀开,她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加百利和所有的座天使,以及在牢房里的人-所有人都倒在地上,血肉模糊,几个人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全部看不清生前是个人的样子,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整个长长的牢房。
加百利走近牢房,凑近她的耳朵说道:“其实,杀人的凶手是我。”她惊恐地喊叫,但似乎没人听到她说话,所有座天使都默默无言,加百利把一块黑布蒙上她的头,之后的事情她竟然想不起来,也许是大脑的自动屏障作用或是记忆的缺失?
这第一个梦让她有些惶恐,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梦里彰显出的对上帝的亵渎是如此的明显,让她也不想多回忆其中的细节,而对于此梦的成因,她不明白,梦里的场景和她的生活相去甚远,无论从哪个角度解读,似乎都没有任何关联。
第二个梦要简单多了:她行走在一片绿荫地中,草木散发着清新的味道,几朵紫红色的木槿花在草丛间若隐若现,空间忽然转换,变成了火山山口,她那随风飘扬的长裙被喷涌而出的岩浆吞没,她的身体在岩浆中滚动,有一个人突然出现,进入了岩浆,和她拥抱,岩浆和男女融为了一体,从远处看,像巨大的蚕蛹在火中翻滚。
这两个主要的梦和次要的零碎的梦随着她起床渐渐从她大脑中退去,到她穿好衣服准备出门时,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记不得其中的细节。
在上午的狂风暴雨之后,烈日重新占据天空的主导,放射出火样的光芒,她撑开阳伞,贴着墙边缓步行走,身边的建筑是城市里罕见的砖瓦结构,墙壁用青砖混合水泥制成,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雨水冲刷造成的水渍依然存在,还没有被阳光晒干,墙角处因雨水的长期浸润,长出了青苔,青苔顺着角落的缝隙顽强生长,给这肃穆古板的颜色增添了灵动的意趣。房屋的顶部是红色瓦片,如鱼鳞一般层层叠叠铺在房屋的顶梁上,仰头看着瓦片,像是点缀在碧蓝的天空和白云间的装饰物,往下看,这红色与墙根的绿色交相辉映,赋予了这建筑明亮的色调。横向看去,很多类似的房屋坐落在四周,房屋之间有高大的树木,有些已经落叶,叶片发黄,但有些顽强地依然半绿地高挂枝头。在钢筋混凝土横行的城市里,这一方古旧的建筑群如特立独行的艺术家给日益平庸寡淡乏味的城市生活带来鲜活的生活方式一般,它们也对样板一般的高楼大厦发出自己不平的声音。
这些房屋中的一座忽然变成了高大的人,对着远处的高楼指指点点,嘴里说着这样的话:“你们看那些高楼,长得是不是都一个样子,就像在一个大石头盒子上按照等距离凿出几个小洞一样,洞那么小,人怎么生活在里面?像个大石头笼子,里面关着一窝窝的小鸟,那些小鸟只能从小洞里往外观看,还不能飞走,就像是待在监狱里,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远远比不上那些枝头的鸟儿,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翱翔,枝头的房屋是他们的福地而不是监牢。那些人啊,为了找一个鸽子窝般的房间住,饭不能好好吃,衣服不能好好穿,和伴侣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有的甚至榨干了两代人的血汗,这样的他们,可不可怜?主啊,可怜可怜他们,拯救他们吧。”
天空有纯白耀眼的光落下,即使闭上眼睛,也感觉到像有太阳闪现在视网膜内,这样的光遮蔽了地上万物的颜色,把所有的房屋都变成了白色,光中传来模糊隐晦的话语,那房屋变作的人侧耳倾听,听完之后长叹一声:“想让迷途的人知返,难道真的无计可施吗?”白光消失,那人也恢复了房屋的模样。
再往前走,是成片的枫树,枫叶还未火红,但已初现深秋的颜色,那三角的、五角的、七角的甚至还有九角的枫叶成群结队地排列在树上,有一条小溪在两岸枫树形成的夹道里缓缓流淌,水流不大,但水质清澈,浅红的枫叶倒映在溪水表面,被西斜的阳光照射,红色的枫叶、平滑如镜子的水面,水底下黑色灰色的小石头和绿色的水草以及偶尔游过的小鱼,所有这些汇聚在一起,呈现出一幅秀美壮丽的画卷。
一条灰色的小鱼在水底游动,头部两侧的眼睛偶然间看到岸上的美丽枫叶,出于对美丽事物的本能追求,它游到了岸边,扭动身躯爬上岸,爬到距离岸边最近的一颗枫树底部,开始爬树,粗糙的树皮磨破了它肚皮上的娇嫩皮肤,但它没有退缩,不畏惧这些痛苦,反而把这种磨难当做追求美好事物的必然考验,粘液从磨破了的肚皮下渗出,在树干上留下一条水样的痕迹,它的两片鳍像被刀砍一般的火辣辣,尖端已经磨损。前方出现一只蚂蚁,它对这从未见过的邻居感到好奇,随后通知了它的伙伴,大批的蚂蚁出现在小鱼周围,开始只是远远观望,发现它没有攻击的意图,于是离得近些,围着这这庞然大物互相用触角碰触,直到一个大胆的勇士第一个爬上它的身躯,顺着它的肚皮爬到了背上,随着它笨拙的向上移动,蚂蚁感受到奇怪的颠簸,很快鱼向下滑动,由于身体太光滑,缺少摩擦力,这一滑动抵消了它很长时间的努力,在它下方的蚂蚁被庞然大物碾过,有几个被撞成重伤,蚂蚁们终于了解到它的威力,谁也不敢再靠近它,远远的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当它移动到自己的身边时,及时迅速地让开才是上策。
小鱼就这样在邻居的注视下,付出了不知多少辛劳,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来到离地面最近的一棵树枝,那美丽的叶子就在伸出去的树枝上,多么美貌,让人心动,它加倍小心地爬上树枝,可命运偏要跟它作对,在它将要触碰到第一片五角枫叶的时候,一阵狂风吹过,树枝猛地摇曳,它身子下面打滑,没有手脚可以拉住树枝,她就这样悲惨地掉了下去,像一颗石头砸到水面上,沉入河底,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它摔得头脑发昏,但顽强的心和对美丽事物的执着追求让它没有放弃,它又一次踏上了征程。也不知道在多少次后,终于让她拥抱到第一颗美丽的枫叶,长时间的离开生存环境也让它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它身子裹着枫叶掉到了水里,永远沉睡在水里,那枫叶也随水流飘走,再也不知去了哪里。在鱼死去的水里,不知多少年后,竟然长出一颗枫树,这枫树又有一奇特之处,从靠近树根处的树干上就能长出枫叶,而且越靠近底部枫叶越茂盛,越美丽,来此观看的人都啧啧称奇,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观,流动的溪水在这里分叉,在枫树周围形成一股微小的漩涡,每逢深秋时节-枫叶盛开最美丽的时节,似乎总能见到一条灰色的小鱼在这漩涡附近,在枫叶的环绕之中嬉戏。
再往前走,是一片怪石,有的石头多孔,像一个人小时候生了天花长大后脸上留下的那种疤痕,又像海里的一种海绵生物。石头的形状多样,一个长长的石头下面缺了一块,像一只张着大嘴的鲨鱼准备吞食自己的食物,有一个从石头主体上伸出一个长而弯曲的分支,很像大象的长鼻子,有的像低着头准备向斗牛士猛冲的公牛,有的像珊瑚,她用手细细抚摸,难以分辨这是石头还是珊瑚,有的像牡丹花,石片竟然像牡丹花的花朵一样层层叠叠。各种怪像,无法一一形容,这些石头不知被何种力量改变,竟形成这样栩栩如生的千姿百态。也许曾经都是真实的存在,不知何时被超乎自然的伟力化为一成不变的石头,屹立在这风雨之中。
此时夕阳已经西下,步行的旅程要告一段落,她转向餐食聚集之地,任何人也无法忍受挨饿的痛苦,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在这秋天寒冷的黄昏是对一天奔劳最好的奖赏,绿色的小葱撒在面条上,在她眼中忽然漂到半空中,从上到下排列,她让它们排成瀑布的形态,最下方的葱叶刚好漂在面汤上,绿色的瀑布从天边倒挂而下,重重的冲进寒潭,她在汤里加了一勺辣椒,红色的辣椒被水晕开,很快铺满了水面,像是一个站在瀑布下被瀑布击打而死的人身上流出的大量鲜血。她让小葱归位,一切恢复正常,面条在面汤的混合下顺着食道滑下,温暖了她的胃,热气从内脏向外发散,流遍了四肢,很快让她发凉僵硬的手脚重新焕发了生气。
她面对着夕阳前进,秋天的太阳在日落前尤为刺目,那明亮的日光让她几乎无法睁眼直视前方,稍一抬头,正前方的事物白茫茫一片,她只能略微低下头,让日光照射在她微微耷拉的上眼皮上,即便这样,都能感觉到日光穿透了眼皮直达眼底。她想也许秋天是阿波罗的人间儿子法厄同在驾车,把握不住拉车神驹的脾性,导致承载阳光的战车离地面太近,所以阳光才这般耀眼。转过一个街角,终于使那威严的太阳与自己并肩前行而不是与她相向对视,身体像一个阴阳人,一半阴凉一半温暖,她于是转过身子倒退着行进,让两边的冷热得以均衡。就像任何事物都有消亡的一刻,前一刻还威风凛凛威耀万物的天空主宰失去了权利的金杖,光线渐渐变得柔和,由黄红色变成了浅红色,继而是暗红色,随着一半身子没入了远方的群山,它在天空中的统治马上就要结束,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睁大双眼看着这个世界一样,它也留恋般地驻留在那里,不肯离开,最终它也无法抵抗自然的神律,挣扎着完全隐没,但它依然散发着最后的光芒,照亮着西边的天空,直到暮色降临,他的妹妹狄安娜跃入天空,彻底取代了他,要引导众生度过这美好的夜晚时光。
车灯交错闪耀,夜晚的车辆和行人似乎格外着急,也许是为了回家早点见到家人。一个在造船厂忙了一天的男人,为了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连衣服也来不及换,依然穿着带有油污和白色石灰的工作服,拖着疲惫的双腿快跑,终于登上公交车,看也没看就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他旁边的美貌女人,衣着精致,保养得体,在男人上车的时候就用轻视的眼神显示了内心的不屑,在男人坐在她身旁之后,她把屁股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用纤纤玉指轻轻捂住鼻子,这些动作没有瞒过身边男人的眼睛,暗暗感慨一番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经常受这样的歧视,为不使别人因为自己受窘,他主动换了位置,别人的看法他不放在心上,他最在意的是每天回家能看到可爱的儿子和贤惠的妻子。如果赶路快,儿子还没有睡,那他可以听到儿子的一句“爸爸,回来了”,那是他一天工作的最好奖励,是他终日辛劳的意义所在。如果儿子已经睡觉,他悄悄去到儿子的卧室,借着外面的微光细细察看他的脸庞,看到他恬静的睡容,听到他均匀的呼吸,那踏实安心的感觉也将伴随他沉沉入睡,消除一天的疲劳。妻子早已准备好宵夜,无论多晚,她总是默默等待,端出宵夜看他吃下,吃完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的默契不言自明。世间既有锦衣玉食但各怀鬼胎的夫妻,也有生活清贫但相亲相爱的伉俪。
她留在宾馆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了几条信息,来自同一个人,内容大同小异,询问她的行程安排,游玩是否开心,对自己的错误不断忏悔,求取原谅,她逐条阅读,但在心里激不起任何波澜,既然现在这样低声下气,早先何必做出那样的事,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事件,她对他几乎完全失去了信心,安排这样的旅行,散心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何尝没有抱着旅途艳遇这样的想法,是否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要看这次旅行的际遇。如果上天让他邂逅一位情投意合的伴侣,那她就抛弃那个花心的男人,如果上天想再给那个男人一次机会,那就不要让她碰到合适的伙伴。
一条狭窄而曲折的台阶路,石阶大小不一,参差不齐,就如八旬老太嘴里的牙,歪七扭八,方向各异,杂乱无章,道路挂在倾斜的山坡上,两边是锈迹斑斑的铁链,踩在台阶上的两脚只有前脚掌落在实处,后半部分悬在空中,两手要紧紧握住铁链,防止脚底打滑而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下,细细的雨丝飘在人们的身上和脸上,打湿了脚下的台阶和两边的铁链,因这大自然的捣乱,人们提心吊胆,踩踏台阶更加小心翼翼,抓着铁链的手青筋暴露,被雨水浸湿晕染的铁锈爬上人们的手,使每个人的手心都似染满了暗红的血液。
她的目光穿透蒙蒙的迷雾,看着前面之人的后背,那人身躯庞大,攀爬吃力,未下雨之前就已经气喘吁吁,几次停下略微休息,她刻意拉开一段距离,防止出现意外。雨丝飘落之后,视线受阻,看不出前面人的具体情形,但想来定不好受,如果他踩空掉下来,那自己必然被他砸的滚下山坡,身后的人也不能幸免。一个庞大的黑影冲向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那人趴在台阶上快速往下滑,速度之快只让她有时间略微侧身,希望躲过这次冲撞,但那人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道路,所以她只能看着他冲向自己,用强大的冲力把自己也带了下去,她的手拼命拽住铁链,但被雨水浸湿的铁链分外滑溜,提供不了足够的摩擦力让她停下来,旁边就是万丈深渊,只要方向稍微改变,就会滚到悬崖之下,她心里只来得及转过一个念头:难道我今天要死在这里了?马上她就感觉到似乎后背碰上了一堵坚硬的墙,两人的下滑速度猛然降低,几秒钟之后就停了下来,她惊魂未定,回头张望,发现是一个人,两手抓住铁链,两腿挡住了最先滑下的人,胸膛和胳膊挡住了她,地上的人抓住台阶和铁链,艰难地爬了起来,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呆呆地一言不发,她稳住自己的身体,压下狂跳的心脏,对后面的人说:“谢谢你。”那人对滑倒的人说:“你要小心啊,下雨路滑不好爬,一定要慢,慢慢来,别怕。”又对她说:“你没事吧。”滑倒的人缓过神,对他千恩万谢,重新往上爬,这次的速度更慢,她匆匆地瞥了那人一眼,在迷雾中没有看清他的脸,他说:“我在他后面,你跟在我后面吧。”说完越过了她,走在她的前面。
一根柱子擎天耸立,像东海的定海神针,被施了法术不断变长,穿过海面,毫无阻碍地一路上升,直到碰到第一片云彩才慢了下来,那片白云罩住神针的顶端,阻止它继续前进,但力量不济,几秒钟之后就被神针穿透,随风飘散于无形中,神针继续上升,碰到少部分云团,这是被狂风从大量云彩中扯出的少量部队,如棉絮一般的形状,妄想阻挡神针的上天之旅,无异于螳臂当车,神针只受到比前一次略微强硬的阻碍,依然刺破云团继续上升,在它的上方不远处,是大片白云组成的云层,几乎占据了整片天空,当神针接触到云层的底部时,那云彩如沸腾的白水,不停地翻滚,围绕着神针幻化出各种造型,越靠近神针的中心地带,云彩涌动地越激烈,在最中心地带,神针周围的一圈,反而异常平静,但如果仔细观看,就会发现那里的每一小片白云都在以一种高速但极其微小的幅度颤动。神针也第一次受到了真正的阻碍,蚂蚁多了能咬死大象,云彩聚在一起也有了强大的力量,在人们眼中柔软轻薄的白云仿佛变成坚硬的铁板,发誓要挡住无法无天的神针,但神针仿佛被赋予了无穷的神力,力量强大且锲而不舍,僵持许久之后,神针略微前进了一小步,稍稍分开了笼罩在它顶端的云团,疯狂阻击的云团在这初步的失利之后竟然产生了溃败的迹象,失去了狂热的躁动,步步后退,被神针一举穿破,被神针穿透力冲撞的四散的云彩重新聚拢在神针的周围,但与之前狂躁的抗拒不同,取而代之的是云彩轻柔地围绕着神针转动,如纤纤玉手轻轻地抚摸,神针势如破竹,再也没有碰到任何有利的阻碍,一直升高到九天之外,有一阁楼,楼顶朝下楼座朝上,倒立在虚空中,楼顶尖端有一颗璀璨的明珠,放出五彩光华,流光四溢,神针自升高之初就气势汹汹,之后气势一路上涨,冲破云层之后更是达到了顶点,睥睨万物,但在接近这颗珠子之时,却忽然停了下来,它以极慢的速度接近珠子,当神针的顶端与珠子接触的一刹那,它马上如触电般退开,如此三番四次地试探,神针才稳稳地顶在珠子上,轻轻发力,把珠子的前端顶的凹陷了进去,这颗珠子竟如此柔软,随着前端凹陷,珠子身上的光彩慢慢隐去,变得乌黑无光,神针退开时,光彩重新在表面和内部流淌,如此反复,神针似乎乐此不疲,不断的伸缩,挑逗这珠子,在几次这样的动作之后,当神针又一次把珠子顶的凹陷之时,珠子忽然变了形状,不断地拉长,神针周围的珠子壁迅速伸长,包住了神针的顶端,接着是头部,仿佛可以无限拉长,把神针包裹在里面的部分越来越多,神针似乎惶恐,在珠子内部拼命挣扎,不停地跳动,猛烈地晃荡,不断伸长缩小,变粗变细,用尽了各种手段,都逃不开珠子的包围,珠子仿佛一个柔韧性极佳的袋子,不管神针如何变化,总能罩住了它。当星斗三次从它们脚下经过之后,神针忽然以前所未见的频率和强度在珠子内跳动,几秒钟之后就偃旗息鼓,而且迅速缩小,并且变得极细,从珠子的环绕中离开,重新穿过了云层,穿过海面,进入东海海底,变成了一根真正的针。
虽然脑海中构想出如此超前的意识,但她的脚步没有慢下来,通过了这段险峻的路程,再没有出现意外,等到脚下出现平整宽大的台阶路时,雨也停了,仿佛这雨就是为了给攀爬这段线路的游客更大的考验,刚才在她之前的两人不见了踪影,这让她很诧异,但本着相见不如不见的想法,她在心里抛开这件事,专心地登山。秋天的山景并不美,很多树叶都已发黄或者飘落,一部分甚至完全裸露着树枝,没有绿叶的覆盖与环绕,显得颇为寒酸,这个时节散落在山坡各处的人大概都是真正的登山爱好者,不为满眼青翠的绿树,不为争奇斗艳的鲜花,也不为登临顶峰的意气风发,他们都是为了登山的过程,不执着于结果,在攀登的过程中体会发自内心的快乐,登不登顶无所谓,即便是马上要到峰顶时,忽然把脚崴了,眼看山峰就在咫尺的地方却上不去,他们也不会感到遗憾,因为过程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快乐,山坡上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爬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感觉气力不继,他马上掉头下山,不会为了一定要爬到山顶而透支自己的体力或者超过自己身体的负荷,只要是爬了,他就感觉自己值了,至于登不登顶没那么重要,何必要把结果看的比一切都重要呢?只有愚昧的人才执着于行动结果,真正有智慧的人摒弃一切行动结果,只有把结果看的不那么重要的时候,做事情才能不带功利心,只是为了单纯的做事情,享受过程。
她偶然地一抬头,看到上方某处没有人去的地方的一个岩石顶上忽然出现一只兔子,现在人们能在山里看见兔子是很罕见的事情,尤其现在草木枯黄,没有兔子可以吃的东西,它怎么生存。可能这只兔子不吃草,专找山间的虫子吃,石头下,石缝间,树根附近,都有各种各样的虫子,身体软乎乎的肉虫、浑身长满刺的毛虫、外壳像铠甲的西瓜虫,它看见一只就抓起一只塞到嘴里,它的前脚掌变异成与大猩猩类似的五指,能够简单抓取一些小东西,虽然其精细度还不能捏起一个扁平的臭虫,但抓大虫子已经很熟练了,兔子的三瓣嘴和两颗大门牙在它身上也找不到踪迹,平整的上下唇以及短小但尖利的八颗牙齿是它现在的样子。她集中精神才能看到它,灰色的毛发与岩石几乎同色,如果不是正好有一束阳光被某个不知名的反射物反射到那岩石附近,她还根本发现不了这只兔子,她停下仔细观察它,一集中精力之后她才发现,这个兔子竟然很清晰,连它轻轻地晃动两个长长的招风耳朵都被她看的一清二楚,她旁边的人陆陆续续走过,都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大概什么也没有看到,都晃晃脑袋继续前进,没有人在这里停留。这是属于她的独享时光,那只兔子这时似乎转过了头,跟她对视着,两个哺乳动物的四只眼睛相对,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她从兔子的眼神中似乎读出了好奇和跃跃欲试,但没有恐惧,于是,她努力想从自己的眼睛里显示出一种友好亲密的情绪,但相隔这么远,兔子能看到吗?或者即使能看到,它能理解什么意思吗?这在她看来都不是问题,既然自己能够理解兔子眼神中的感情,那兔子也能理解自己眼神中的这种善意。兔子没有跑开,眼睛依然朝着她的方向,她用眼神示意:我要过去找你,你能不能等在那里等我?兔子眨着眼睛,她从里面读出了三层意思:你会不会伤害我?你能找到我吗?如果你不伤害我,也能找到我,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于是,她看准了那个位置,变换了爬山的方向,走上了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路,这条路并不一直能看到兔子,有时被林木遮挡,有时由于角度问题,但在看不见兔子的时候,她始终在估算着方位,保证自己不偏离太多,神奇的是,有这么多的不利因素,在她又一次翻过一个山坡之后,她发现兔子竟然还在那里,而且到自己的距离明显缩短,这证明之前的路一直没有白走,似乎这只兔子对她有一种冥冥中的吸引,用说不清的什么力量修正她行走的方位,也许在不知不觉间,她脚下走的路并不是自己选择的路,而是兔子帮她选的路。不管怎样,方向对了,距离近了,而且,之后的路程她和兔子之间没有遮挡,她可以在行走的过程中一直看到兔子,并借此调整自己的方位。最奇妙的是,那只兔子不仅位置没有移动,似乎就连身体都一直没有动过,只有头部变换着方位,听着四面八方的声响。她对这兔子的好奇已经没法说了,非得亲自去摸一下它跟它说几句话才可以,因此,不由自主地,她的脚步加快了,速度提升,加上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兔子身上,因此,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环境已经与之前很不一样了,天色虽然已晚,但天没有黑,可是她身边的树木全都变成了黑色,从树根到树梢,通体乌黑,就像被大火烧过一般,阳光到了这里,被黑色的树木吸收进自己的身躯,导致这里的光线比外面要黑的多,而且,越往里走,越靠近兔子所在的地方,树木竟然反常地长出了树叶,越来越茂盛,墨绿色的树叶在暗淡的光线下,就像黑色一样,但兔子所在的岩石附近,散发出白色的光,纯洁光亮的白色,异常神圣,在她的眼里便只有这圣洁的白色,其余的都看不到。
她早已经脱离了正常的登山路线,如果有人从高空俯瞰,会发现她走了一条从没人走过的路,她的路线弯弯曲曲,忽上忽下,有些地方甚至走了回头路,而且这些已经称不上路,杂草植被覆盖,完全是动物的活动区域,她跌了一跤,膝盖磕到了一块石头,不仅流了大量的血,而且对于膝盖的弯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膝盖骨头处似乎受到损伤,每走一步都感到那里像有一把小锤在敲击。她对于行动和结果当然有自己的认识,自认为是一个不执著于结果的人,但面对这明显阻挠她继续前进的挫折,她竟然没有理会,眼睛里只有远处那圣洁的白光和神秘的兔子。她的膝盖滴着血,点点滴滴的血落在地上的树叶、杂草和泥土上,沿着她行进的路线组成蜿蜒的血线,像一只巨大的红色蜈蚣的身躯,只不过缺少了那一百多条腿。这条血线和兔子的距离不断缩短,这时又发生了意外,一只缩在草丛里快要冬眠的蛇被她惊动,在她后面跟着她游动,在蛇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团物体在前面移动,分不清具体的方位和远近,但它依靠身躯下方敏锐的感应力,判断出前方生物的前进速度和距离,它调整自己的爬行速度和上身的翘起程度准备快速地一击致命,就在它来到她的后方,向后缩着头部准备进行突然袭击的时候,一声恐怖的巨响从天边迅速传到地面,声响之大连整个山的地面似乎都颤抖了一下,而蛇也被这巨大的响声惊得缩起身子,随后掉过头,快速地游走了。而她在这声雷声过后,也呆在了原地,看着周围诡异的景象,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只剩下残余的光线还照着西方的部分天空,她辨认出周围树叶的奇怪颜色,抬头看时,发现那兔子早已不见踪影,就连那方岩石也不在那个地方,更别说那神奇的白光,她周围的所有事物都朝着黑色的趋势发展,在目前这个境况下,她也分不清方向,找不到上山和下山的路,而且就在不远处的杂草丛中,似乎传来沙沙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不止来自一处,至少在她的三面都有这种声音,草丛的高度没过她的脚腕,几乎快到膝盖,正前方的草丛正在一拱一拱,似乎里面有某种事物正准备露出头来,她正在惶恐之时,一道纯白的闪电竖直地划开天空,借着这光线她看到了草上的血迹,灵机一动,赶紧顺着血迹的方向走,所幸这时闪电的频率加快了,就像特意为她提供的照明工具,让她能分辨出草上的血迹,否则在暗沉的天光下,想要在墨绿色的树叶上找到红色的血迹,难比登天。即便有闪电照明,也需要瞪大眼睛,弯着腰,把身子趴在草之上仔细辨认。当没有雷声响起的时候,周围静谧的吓人,沙沙的声音不复存在,但她总感觉在草丛下隐藏着什么东西,随时准备着袭击她。
在这空旷无人恐怖的野外,雷声与闪电是她唯一的朋友,这两个大自然伟力形成的强大存在,似乎天生就有震慑群魔的本领,看不惯三界中的任何魑魅魍魉和阴暗邪恶的事物,克制着一切邪魔外道,很多鬼鬼祟祟的东西在巨大的雷声下根本不敢现身,做过伤天害理或者亏心事的人碰到雷声也会格外的紧张,至于闪电,看似远在天际,但那看起来像是从天上砍下的一把大刀或者劈下的一把利剑,那才是真正的纯白,神圣的白色,对于邪恶的事物来说,闪电看起来随时都会调转方位,精准无比地落在它的头上。正因为有了这两位朋友,她才能从这诡异奇特的环境中逃出来。
身边的人陆陆续续超过了她,看见她伫立在那里凝神远望,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但没有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她转过了头,看着身边人的诧异眼神,心里微微一笑,顺着台阶继续往上走,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到了山顶,山顶并不平坦,几块巨大的岩石错乱地堆在一起,组成了这座山的山巅,这里有一个景观,叫做梅生石开,一块巨石从中间裂开,一株梅花从裂缝中长出。岩石上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人站在最旁边的石头上,探头往下看,她认出这个人是之前救过她和另一个人的那人,她走过去也伸头往下看,由于这个岩石是上山的路另一侧的,是突出去的,所以从这里往下看不是倾斜的山坡,而是悬崖,下面很远的地方才能看到底,也就是说从这一侧爬上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角度接近九十度,她脚下踩的地方有一块青苔,有点滑,加上有一点坡度,她脚下没踩稳,从岩石上掉了下去,在空中她竟然翻了个身,变成了头朝下,被山崖间的狂风横吹,她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如风车般旋转,从半山腰的地方伸出来一棵树,粗壮的树枝拦了她一下,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树枝上,脊柱骨从中间断裂,她感觉不到下半身的存在了,身体被弹了出去,换了个方向继续下落,在那个位置,正好有一个碗口大的小洞,洞口虽小小,但威力相当大,这个洞每天三次吸进周围五百米的山风,又三次吐出去,她到达这里的时候,正好碰到它吸进山风,于是她和周围的飞鸟一起被吸了过去,风力很强,把她和所有的东西撞到山壁上,撞得粉碎,一滩血粘在山壁上,把这一块的山壁染得血红。
“小心,你离边上太近了。”一只手轻轻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离了巨石边缘,用关切的眼神望着她,她发现这人很年轻,而且长得不算丑,关键是之前他展示出来的力量和现在对她的关心混在一起,让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莫非就是自己的缘分吗?她心里这样想着,话语和行动变得稍微有点不自然,不敢直视他,把眼神偏向另一边,说道:“应该没事吧。”同时心里等着他再对她说话,果然他说道:“啊,你是刚才在一线天那里的女孩吧,你爬的还挺快。”她听到女孩两个字,心里很高兴,自己的容颜并没有老,她说道:“是啊,还没好好谢谢你呢。”本来她想说我们挺有缘分的,但是被自己的羞怯感抑制住了,觉得这句话有点暧昧,还是没有说出来。无论那个男人,面对一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女人,只要这个女人向他展示出一种交谈的倾向,那他一般是不会主动离开的,所以虽然她暂时没有说话,但那人主动挑起了话题,询问她是哪里人,来这里的目的,还有登山的一些知识,但那人明显也不是健谈的人,问了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后,就陷入了沉默不知接下来要谈些什么,此时两人还在山顶的巨石上,但岩石的面积有限,而且后来的人越来越多,不能长时间占据这些石头,于是那人提议,两人下山,并且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除了最开始的矜持,在往下走了一段时间后,她的话也多了起来,但性格使然,她始终处于被动地位,只针对对方的提问来回答,而难得提问题,不过她觉得很开心,对方的很多观念和她出奇地一致,她竟然觉得碰到了人生的知己,两人愉快地交谈让她觉得时间过得相当快,在没怎么在意的情况下竟然已经到了山脚,但直到两人分手的时候,都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她是因为脸皮薄,而且觉得自己是女孩,应该等对方主动来问,但那个男人为什么没有询问她的联系方式,这让她很奇怪,不管怎样,两人就这样错过了,虽然她对他的观感很好,她也能看出,那人对她的感觉也很不错,但两人偏偏没有发生任何的关系,在对方的生活中都如匆匆划过的流星,在对方的心中留下灿烂的形象,短时间之后就消失无踪,以后再也找不到存在的证明。
这件事让她对自己产生了很大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有魅力,长得不够漂亮,对男人已经没有吸引力了?为了这件事,她回到酒店,特意在镜子前站了很长时间,观看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了皱纹,五官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美丽,她贴近镜子,用指尖轻抚眼角的细微皱纹,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排除了外貌的问题,她又回想在言语上是不是有什么缺陷,那句话是不是应该换个方式,我那样说好像显得我不够有主见,还有那个话题似乎也不应该由我提起,有点唐突,她就这样在宾馆里回忆着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时的语气、用词和神态,回忆到了一多半的时候,她终于有点厌烦,不再做这件没有任何用处的事情,既然结果已经发生,无法挽回,证明缘分还没有到,或者他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她始终有点遗憾,这样的人似乎很难遇到,特别是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后来的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当她碰到某个人的时候,总是拿这个人和他们比较,比较的结果就是没有人比得上那个人。后面几天,她几乎连欣赏景色的时候也无法全身心投入。这实在太荒谬了,当她在欣赏一处庭院的时候又一次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她对自己说道。遗忘一个人所需的时间与跟这个人曾经相处的时间大概总的来说是成正比的,因此,她还是慢慢把这个人忘了。
当她最后踏上返程的火车时,除了多了一些景色的记忆之外,其他一切跟来之前几乎一样,现在让她描述那个人的长相,她已经办不到了,也许再次见面都不一定能认出来了。归家的旅途她没有选择硬座,而是选择卧铺,半夜的时候,她在睡梦中像被什么东西叫醒,异常清醒地坐了起来,没有被吵醒的困倦与恼火,反而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激情,她坐到了窗户边的凳子上,望着黑漆漆的野外,忽然,一束亮光不知从何处照射过来,把黑色的原野照亮,在她的视野里,又出现了那个穿着皮袄踽踽独行的男人,跟几天前的几乎一模一样,她惊吓地差点叫出声来,但不同的是,这次那个男人通过重重的黑色,也看了她一眼,那束亮光恰好打在他的脸上,是那个人,她念念不忘的男人,她受了真正的惊吓,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