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

广州今年初秋的天气，与往年不太一样。

白露过后，几乎天天在下雨。偶尔也有晴朗的时候，但往往早上晴上一阵，到了中午就一场暴雨。有时暴雨落在傍晚下班高峰期，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阵脚，四处逃窜。车灯早早亮起，汇成一道道红色的车流，好像火山喷出后的岩浆在缓缓流动。不一会儿，雨势减小，在还没有散开的乌云中，一道金光刺破云层，照在不远处一幢建筑的玻璃幕墙上。

前几天弱冷空气南下，走在外面，可以明显感觉到秋的凉意，有的人已经穿上了长袖或外套。我印象中，这应该是近些年来得最早的一拨冷空气。晚上，大颗的雨敲打在玻璃窗上。因为来不及关窗，窗下的一段铁栏杆，已经被雨水打湿。窗外的树在风雨的肆虐中痛苦地痉挛着，一刻也停不下来。整个上半夜，雨一直在下。远处的高楼笼罩着一层薄雾，在射灯的照射下，好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给人一种朦胧绰约的美。

秋天的雨，有时又下得疏疏落落，似有还无。如果不是借助树或墙的背景，很难分辨在下雨。雨丝像稀疏的针斜斜地插在空气里，有时又像粉尘在空中飞扬。在下过一阵之后，麻石铺就的地面变得湿润，灌木丛的枝叶下挂满了水珠，像晶莹剔透的钻石。

秋雨敲窗的夜晚，特别适合读书。外面萧索冷清，屋内温暖如春。我坐在桔黄色的台灯下，读着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普里什文因为野外考察，住在被一片金色森林环绕的湖边小屋里。“晚上天气突然变化：林墙外仿佛有一只大茶炊煮沸了，这是风雨在剥落树叶，这个夜里，根据我的体会记载，雁应该飞翔了。”

在另一个夜里，普里什文写道，“雨水又在屋顶上滴答响起来，犹如契诃夫笔下十一月里令人讨厌的雨。”我对契诃夫这位作家并不十分了解，但觉得他是忧郁苦闷的，就像俄罗斯长年阴郁低垂的天空。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里专门有一篇写契诃夫，契诃夫的妹妹玛丽亚・巴甫洛芙娜回忆她的兄长说，“契诃夫有时候把灯熄掉，独自一人久久地坐在黑暗中，望着窗外静静的闪烁着的积雪。”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本人也喜欢阴天，他在《金蔷薇》中写道，“我之所以爱阴天，还因为每逢这种天气，我就分外珍惜人间那种最普通的安乐——温暖的农舍、俄罗斯式火炉中的火焰、茶炊的吱吱声、在干草上罩一条粗布床单的地铺、打在屋顶上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雨声和甜蜜的睡梦。”

作家余秋雨，除了名字中有“秋雨”，他也喜欢在雨夜写作。“如果在深夜执笔时听到了雨声，则会惊喜地站起来，到窗口伫立一会儿。深夜的雨，有一种古老而又辽阔的诗意，让我的思路突然变得鸿蒙而又滋润。”于是，他给他最近出版的一本新书，取名《雨夜短文》。

我记得在师大读书那会儿，有一年国庆连着中秋，放4天假。学校里的人都走空了，校园里到处飘着黄色的落叶。我从没有在这么安静的校园里呆过，似乎要见到一个人都不容易。但这样的时间非常适合读书，周围一片静谧，偶尔听到一片树叶“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天色将晚，空中似是而非地飘起细雨。十月的南昌，在一场秋雨之后，已经寒意十足。在5栋和7栋之间的那条小路上，有两三个人裹紧衣服，低头夹着饭盆，急匆匆向食堂走去。无人清扫的落叶被雨水打湿后，在脚下发出柔和的沙沙声。

秋天的雨，也特别容易引发人的愁绪。你看那“愁”字，分明就是秋天的心思。无论中西方文学，都有大量的作品把秋雨和愁绪联系在一起。

英国作家H.D.劳伦斯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就借助秋雨，写出了女主人公康妮内心中那浓郁得无法化解的忧愁。康妮在经历了一番灵与肉的痛苦挣扎后，回到她父亲所在的肯辛顿庄园，这里也是她的成长地。这个她曾经非常熟悉的地方，如今已变得陌生。“肯辛顿庄园在秋雨织成的帷幕中隐隐约约地躲藏着，不肯不把真实的面目向我展露。”

《红楼梦》中那位“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集万千愁绪于一身的林黛玉，按她自己的说法，平生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只喜欢他的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原诗“残”作“枯”，《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李商隐这句诗确实写得精妙，境界幽远。普里什文写雨水落在屋顶上的滴答声，虽然也写出了内心的孤独，但也仅此为已。李商隐写雨滴在枯荷上，而荷叶作为一种生命，在经历了一个短暂的夏季之后，随即走向了生命的枯竭。听着秋雨打在残破的生命上，就有一种身世飘零、孤苦无依之感。所以，怪不得这句诗最入林黛玉的心。

李商隐本身也是一位多愁善感，终身郁郁不得志，并在45岁那年就早早离世的孤寒诗人。在他为母丁忧，守孝三年，闲居洛阳的时候，收到当年一同游学，时任右司郎中，后官至宰相的令狐绹的信，李商隐以诗回信说，“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寄令狐郎中》），意思是说，你不要问我的近况，我就像当年的司马相如，卧病在绵绵秋雨的茂陵他乡。李商隐妻子新丧不久，连襟韩瞻和妻弟王十二邀李商隐出来小酌，李商隐觉得不妥，以诗辞谢，“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说秋雨和腹疾，都是难以排遣的。李商隐还有一首诗，“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写的是虽然春雨，但灰寂之至，令人绝望。

秋雨之时虽然适合夜读，迎合个人的小情绪，但毕竟容易伤怀。所以总会有人要选择突围，寻找秋天的爽朗与美好。唐朝诗人刘禹锡一扫秋天的忧愁与苦闷，在《秋词二首·其一》中写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秋天的明净高远，随着那一鹤冲天，境界全出。所以，秋天的美好，不仅在于有秋雨之夜的伤感之美，也在于有“万类霜天竞自由”的豪放之美。秋天的色彩，也不应该只是单一的，而应该像秋天的山林一样，绚丽多彩，摇曳多姿。

广州秋天的雨总会过去，即便中秋无月，又有何妨？毕竟一年之中最美的秋天，正在路上。

2020年10月1日中秋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