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广州依旧是热。好在昨天下午一场暴雨,把这座滚烫的城市浇了个透。早上出来,地面仍有些湿润,低洼处还有一片水渍,许多叶子洒落在地上,带着未干的痕迹。
风不知是从哪个方面吹来的,一会儿像是南风,一会儿又像是北风,一会儿又像西风。但风明显是柔和的,清凉的。
周末的早晨,院子里极其安静。秋蝉在深树里发出依然有力的嘶鸣,几只鸟儿躲在浓荫里婉转啁啾。
孩子们不用上学,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不用再牵着孩子的手往幼儿园里送,院里听不到孩子们不肯上学的哭闹声。大人们也不用赶着上班,平日里匆忙的身影不见了,那些急促的催人心魄的高跟鞋声,小车等待过闸排起的长龙,以及背着双肩包、一手拿着面包一手拿着牛奶一晃而过的年轻上班族的背影,此时统统消失不见了。
保安们早已上岗值勤了,不时可以看到他们巡查的身影。负责保洁的阿姨挥着大竹扫在清扫落叶和积水,沙沙的声音响彻了大半个院子。今天的叶子明显比平日多,何况还有积水,阿姨扫得并不轻松,嘴里也就多了一些抱怨。
在二楼的大平台上,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许多树枝上挂着一串串小灯笼,小区的大门上挂起了两个大大的灯笼,为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增添了不少喜庆的色彩。
院墙外一行的士车亮着尾灯在排队,司机们在小区门外等客。在网约车出现后,的士车又被称为巡游出租车。但这个时候他们也不愿意漫无目的地巡游,而是采取了守株待兔的方式。车也没有完全熄火,有的司机拿着鸡毛掸子在给车子掸灰,有的司机趁这个清闲的时候吃着随身带的早餐,有的则坐在驾驭室里抹着眼睛,呆呆地听着广播。的士走了一辆,停在后面的车就依次向前跟进一个车位。也有刚到的的士,司机调个头,排在了最后一个位置,一副不紧不慢、从容有余的样子。
晨练的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广东人见面互道一声“早森”,广东人见了外地人或外地人见了外地人,就说“早”或者“早上好”,也有外地人见了广东人,第一句顺溜地说“早森”,第二句就改口说普通话。
那个身子粗壮的高个子阿伯,最近几天都在院子里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碰到熟人就打招呼。我起初以为他是北方人,除了他的高个子外,他的普通话也说得不赖。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他跟一个老太太低声说着纯正的粤语,才知道他是本地人。
我问他今天怎么没打乒乓球,他说跟他搭伴打球的阿婶这几天家里有事,来不了。他还像以前一样,穿一件老人汗衫,一条长裤,一双拖鞋,很轻松随意的样子。但在打球这件事上,他却很讲究。每次打球,他都要把绑在桌腿上的桌布的四角一一解开,把布叠好,放在旁边的凳子上。然后用几个大大的硬纸箱板围起一个临时的乒乓球场,一方面不让人随便进出,另一方面也尽量减少球掉到场外。阿伯球技不错,即便穿着拖鞋也接球利索,乒乓球很少掉到场外。就算掉到场外,阿伯一挪纸板也就出来了,路过的人也纷纷帮他捡球。早上打完球,阿伯又把硬纸箱板拆了,靠墙码整齐,再把桌布遮好,用绳子把四个角绑好。每天如此,从不马虎。
阿伯精神抖擞地走着,看到前面单元门口推出个童车,就赶紧走上几步,叫道,“小悠悠,你才出来啊,爷爷可想你啦!”然后轻轻捏着小朋友的脸蛋。童车里的小孩大概还没有完全睡醒,也可能是刚从楼道里出来,没有完全适应外面的环境,阿伯跟他逗笑的时候,他表情木然地倒向童车后面的衬布,眼睛似乎还看着别的地方,但这丝毫不影响阿伯对他的热情。
阿伯这就是这样热情地跟每一个熟悉的大人、小孩、老人打着招呼、说着话,他所到之处,留下的都是轻松愉快的谈笑。有一次,我正练着太极,他在我旁边驻足看了一会儿,然后问,“你带徒弟了吧?”我正好打到“转身蹬脚”,听他这么一说,赶紧把蹬出去的脚收了回来,点在地上,说,“我还在学呢!”阿伯错愕了一下,说,“不过在我看了,你已经打得很不错了。”阿伯就是情商高,夸起人来如羚羊挂角,不留痕迹,让夸的人和被夸的人都不尴尬,被夸的人还暗自窃喜。
有一位阿伯也是每天这个时候出现,在二楼的平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不是一个人,他还牵着一条狗。阿伯戴一副金边眼镜,头发梳得整齐,手上戴一块智能手表。看上去像知识分子,也可能是退休机关干部。阿伯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他跟谁都不打招呼,只顾低头走路。他总是尽量靠着墙边走,这样也许可以在这个不大的平台上走出更多的步数。那只棕色的泰迪狗悄无声息地快步跟在他后面,一副老实乖巧的样子。
高个子阿伯有时候在接球空隙也跟眼镜阿伯打个招呼,“小朋友真乖!”我环顾了一下眼镜阿伯,旁边并没有小孩子,后来才反应过来小朋友是指那只泰迪狗。现在养宠物的都管宠物叫儿子女儿,并且自称是宠物的爸爸妈妈,所以管别人的宠物叫小朋友实在也没有错,只是以后别人在说小朋友的时候要多个心眼。眼镜阿伯喉咙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高个子阿伯。
眼镜阿伯虽然只顾低头走路,但也很警惕撞上别人的狗。狗与狗相见,总像有不共戴天之仇,毫不掩饰其狂躁与愤怒。有一天一对老外夫妇各牵一只狗出来,两只狗不知什么品种,长相愤怒,喷着响鼻,把两个老外从楼道里拖了出来。眼镜阿伯隔着老远,一看情况不妙,立刻调头就走,泰迪狗跟在身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场三国杀就这样避免了。
早晨并不只是阿伯阿婶的天下,大叔也开始加入了健身的行列。有一个企业高管模样的人,一身运动装备,腆着肚腩缓步走上台阶来,嘴里叼着一支细长的烟,因为快到平台,所以猛吸了几口,然后将烟屁股很不讲究地扔在墙角。一大早将这么多尼古丁吸进肺里,然后随着跑步血液将尼古丁等有害物质迅速带到全身各个细胞组织,我很担心他锻炼的负面效果是否会大过正面效果。
一个中年男人也准时出现在平台,一手拿着手机,一边缓慢跑着。他的腰大概有什么问题,系着很宽的腰带,腰带几乎裹住了中腹、上腹和胸的下半部。他跑得很慢,手机里播放着成功学或者人际关系学一类的音频节目。他有时候也盯着手机屏幕小心翼翼地跑着,屏幕上是一些走势高低起伏的K线图。
一个30出头的年轻爸爸推着童车向我这边走来,童车里坐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爸爸将孩子从童车里抱了出来,小家伙已经可以自己走路,只是走得还不稳当,他走得有些快,近乎于跑,似乎这样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他小肚子有些鼓,小屁股有些翘,因此小裤裤总是落在腰围以下,处于掉与未掉的临界点。他终于坐在了地上,手里扯着一个还没用过的平展展的口罩。他爸爸说这是口罩,别玩。但小家伙显然没有听进去,两只胖乎乎的小手用力扯着口罩的两个耳绳,然后将口罩盖住自己的脸,再将口罩扯过头顶,盖在头上。后来小手一松,口罩弹出去,掉在地上,年轻的爸爸赶紧趁机把口罩捡起来。
我回想着女儿这么大时,我是否推着童车单独带她出来玩过?很遗憾,我真的缺少这样单独带女儿的体验。如果当时我有更多的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用更多的心力去陪伴她,牵着她的小手走路,推着童车漫无目的地闲走,陪着她和同龄的小朋友玩耍,甚至耐心地、不发脾气地告诉她不要胡闹,也许今天,女儿会把我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
时间的流逝、孩子的成长,都是一去不复返的。跟一个朋友打电话,我问他带大女儿的时间多还是带小女儿的时间多,他说大女儿基本上没怎么带,都是奶奶带大的,现在小女儿三岁,他只要有空就带她。我就很羡慕,他还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而我只剩下遗憾。朋友在电话里说,“是啊,错过了就错过了。”这句话很实在,也很残酷。
我练了两遍太极,已是一身大汗。我收拾好东西,朝那个一岁多的小孩挥挥手,说,“小朋友,拜拜!”小朋友正坐在地上玩一张纸片,听见有人跟他说话,就抬起头,眯着眼,露出两颗米粒大的乳牙冲我笑。
回到家里,妻子正在做早餐。女儿已经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
“达谛”,她总是这样不伦不类地叫我,“我可以先画画,吃完早餐再做作业吗?”
我无限柔情地看着她,“当然,今天是周末,你自己安排好时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