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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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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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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落在肖家桥

多少个春雨敲窗的夜晚,我会不禁神游,思绪飘回到那个儿时呆过的肖家桥。也曾经在无数个梦里,我会回到抚河平原上那个小小的村庄,重新做一回懵懂无知的少年。

肖家桥,这个隐藏在抚河边上籍籍无名的小村落,因为村东边的一座小石桥而得名。这座由十多块粗砺厚实的麻石铺成的小桥,把村子和农田连结起来。一条小溪从村东北的小学操场旁流过,到了小石桥下面就铺展开来,汇成十多米宽的水面。桥底几乎贴着溪水,终日发出哗哗的流水声。春天涨水的时候,清澈透亮的溪水直接从麻石桥上流过,冲刷着粗糙的桥面和农人的赤脚。小溪靠农田的一边是一丛丛竹子,竹子的浓荫把溪水染成了墨绿。竹枝有的压得很低,在春风吹拂下无限深情地拥吻着溪水。一群群羽翼未丰的乳黄色的鸭子在小溪里扑腾着,追逐嬉戏。溪水欢快地流过肖家桥,再经过村东几户人家,就蜿蜒向南而去。

春雨织成一层细密的网,静静地洒落在长满秧苗的如绿毯一般的农田里。无数雨丝如针尖一般插进附近的水塘里,在水面形成一圈圈细小的波纹。牧童已不知去向,几只水牛自在地啃食着田埂上的青草,牛眼周围濛上了一圈细密的水珠,尾巴还不时甩动两下。几只燕子木刻似的停在半空中的电线上,一转眼又俯冲下来,矫捷地掠过空旷的田野。放眼望去,远处的树林和邻村的房舍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天地之间一片铅灰色,只有绿色的秧苗的和金黄色的油菜花如画家的水彩笔涂抹在阴沉的天空下。有农人穿戴斗笠蓑衣荷锄走在田埂上,田埂之间的水沟里,汩汩溪水抚弄着水草轻轻滑过。

整个肖家桥都被雨水打湿了,看上去有些沉重。屋檐下雨滴成线,木板墙壁吸饱了水分,显得有些发胀。白色的粉墙洇了一大块水渍,已经有些发霉变暗。村里子寂静无声,偶尔有人说话,声音可以传到田里。母鸡们发出慢条斯理的声音,它们在被雨水浸湿的沙地里耐心觅食。狗站在屋檐下心事沉重地看着远方,许久之后才掉转头,悄无声息地走开。

我几乎认识肖家桥所有的狗,知道它们是谁家的,并且也知道它们的性格。我相信这些狗也认识肖家桥所有的人,只是它们不会说话,也不和人打招呼,它们自顾自地走着,与村里人擦身而过。只有村里来了陌生人,才会引起它们的警觉。

雨在村里的大坪上形成了一汪汪积水。春天的大地已经变得温暖,我赤着脚在大坪上玩耍。我那时还是一个身体轻盈的孩子,片片积水在我脚下溅起水花。我学着电影里轻骑兵的样子,一个人在大坪上左冲右突,奋力厮杀。大坪的西北角有一个库房,那里停放着生产队唯一的手扶拖拉机。冬天寒冷的早晨,几个大汉轮流使力摇杆,才能把那台拖拉机发动起来。现在拖拉机安静地趴在库房里,库门紧锁,门口泥地上流淌着柴油的污渍,在黄昏的光照下显出五彩斑斓的颜色。我从小对柴油气味有一种本能的喜欢,因此站在库房门口看别人发动和修理拖拉机,成为我童年生活里一种漫无目的的乐趣。

低矮瓦房的烟囱上升起了乳白色的炊烟,家家户户开始生火做饭。我通常在这个时候开始往家里走,否则要不了多久,我那小脚的阿婆(抚州话:外婆)又要迈着细碎的步子,弓着腰,满村子喊我。阿婆是辛劳了一辈子的农村女人,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是驼着背。阿婆总是护着我,心疼我,常对那些端着碗蹲在我阿婆家门口吃饭闲聊的后生伢仔说,“我卫华最听话了,冇爷仔可怜,你们莫欺负他!”有一次阿婆早上起晚了,手忙脚乱给我做早饭,我赌气说“不吃了”,背着书包就去了学校。阿婆怕我饿,做好饭后端着一碗饭来小学操场找我。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不怕丑,饥肠辘辘的我站在操场上就把饭吃完了。几十年过去了,阿婆站在小学操场上,驼着背端着碗给我送饭的样子,至今想起来都让我心酸落泪。

肖家桥除了我和我哥这样的外姓伢仔外,我记得还有全子。全子的父母常年在外面开船,因此把他这个外孙仔丢给了他肖家桥的阿婆。全子和我哥年龄相仿,却喜欢和我在一起厮混。有一天全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蛇,在天井下架个炉子用砂锅炖。我路过他家天井,被全子叫住尝了一口蛇汤,才知道天下竟有如此鲜甜的美味。全子住在他阿婆家厅堂的后厢房,紧挨着屋子的后门。春雨绵绵的日子,他阿婆家屋背的瓦檐下雨水如注,整个墙面都被雨水打湿了,青砖墙上爬满了青苔,几株青草从砖缝里顽强地生长出来。全子上到初中就辍学了,后来离开肖家桥跟着他父母开船走南闯北。几年后我已回到赣州,全子和他父母有一次开船到赣州下货,我们一家人去看望他们,在他们一应俱全的船上吃了一天的船家饭,此后人各天涯,再无消息。

抚河旁边的堤岸是我们经常放牛的地方。春天的时候,青草和紫色、橙色、白色的野花爬满了堤岸的斜坡。乡下的孩子没人看书,大自然就是我们的书。小学语文课本里那些关于春天的彩色插图,远没有我们肖家桥的春天美丽。我们在堤岸上打滚,翻跟斗,咀嚼从地里拔出来的茅根草,采摘雨后草地里长出来的地衣,躺在草坡上看白云在天上闲游,看撑船的阿公来来回回地为人摆渡,也眺望抚河对岸城里的烟囱。

到了春夏之交的时候,持续不断的暴雨让抚河的水位迅速上涨。洪水裹着泥沙、折断的树枝、粗大的木头、甚至死猪滚滚而下。村里的大人们都上了堤岸,观察险情变化,随时加固堤防。我们这些小孩站在堤岸上看热闹。我就是在那时候学会了吹口哨,两只手抄在裤子口袋里,胡乱地吹着口哨,看着湍急的水流从脚下滚滚而过,并不觉得害怕。

等到洪水退去一半,露出生产队的桔树林和插在菜地里的竹杆的时候,我们就在一个不用上学的下午,也不知谁从哪里弄来一条船,几个人用船桨和木棍把船撑到还没有完全退水的河滩上去。我的同学秋平,水性很好,划船也有经验,他指挥我们谁坐在船上什么位置,怎样控制划船的节奏和船体平衡,怎样掉头,怎样靠岸。就这样我们在河滩上足足划了一个下午的船,然后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各自回自己家去。这种事情今天看来当然是非常危险的,但在那个年代,农家的孩子谁不是在水里泡大的?后来在《诗经》里读到“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童年时在抚河边上手忙脚乱划船的经历。

我在肖家桥读到小学四年级,暑假的时候母亲来接我和哥哥回赣州。我牵着母亲的手,满心欢喜地离开了肖家桥。少不经事,轻言别离。后来我才知道,在肖家桥度过的童年岁月,才是我一生中无拘无束最快乐的时光。我此后的生活虽然离肖家桥越来越远,但肖家桥始终是我内心深处无法忘怀的精神家园。我一切关于中国农村、乡土社会、传统习俗、鲁迅农村小说、唐宋田园诗歌的理解,无不与肖家桥有关。

大学毕业前,我专程从南昌回抚州去看望了一次阿婆,此后再也没回过肖家桥。出来工作后,我又从赣州辗转来到广州,终日在人海里奔忙。直到有一天,也是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我在下班高峰期匆忙搭上一辆公交车。在摇摇晃晃、拥挤潮湿的车厢里,我收到家里发来的一条短信,“阿婆走了!”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双眼。那个驼着背的,辛苦了一辈子的阿婆,那个总是心疼我记挂我的阿婆,再也见不到了。

母亲退休后,每隔几年必要回一次肖家桥,我知道她是故土难离。但每次回来,她总要感叹,肖家桥已不是原来的肖家桥了,做了很多房子,但村子里没人,都住到城里去了,肖家桥太安静了。是啊,我记忆深处那个鲜活热闹的肖家桥已经消失不见了。

如今隔山隔水,我已生活在岭南,但总是会在某个瞬间,有时是不经意读到的一段文字,或是随风飘来的一阵青草气息,偶尔品尝到的一种滋味,又或是电台里传来的一段旋律,春夜里辽阔而又细碎的一场雨,仍会把我的思绪带回到那个年代久远的肖家桥,那个依偎在抚河边上的小小村庄,又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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