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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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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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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脚奶奶

我的小脚奶奶

任兴中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要说对我影响最深的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我的祖母,是我那曾经被缠过足的小脚奶奶。

一奶奶的生经历了三个朝代:出生在日薄西山的晚清,在多灾多难的民国里成家生儿育女,在崭新的人民共和国安逸地度过她的后半生。

晚清给她的是一双小脚,民国给她的是艰难困苦的生活,人民共和国给予她儿孙满堂安享晚年的快乐。

我懂事后常常称戏她为三朝元老,她也常常把她痛苦而又传奇的过去向我们讲述。

封建的晚清留给我奶奶的是伴随她终身,让她为之烦恼而又痛苦不堪的小脚。奶奶说,她出生不久皇帝就退了位,按理说是不应该包小脚的,可恨的是她自己出生在天高皇帝远的乡村,民国发布放足的告示经过几年之后才传到我们贵州的山旮旯里,当外曾祖父知道缠足是封建遗留下来的陈规陋习,积极响应大总统解放妇女禁止缠足的号召的时候,奶奶的一双小脚已经被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定了型。奶奶还说,她比她的三个姐姐幸运,她的三个姐姐那才是真正的小脚,她们被轿子抬出家门以后,就被困在丈夫家里,就因为那双小脚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回门省亲都必须用轿子滑竿抬着去。

奶奶是幺女,她的上面有三个姐姐,最小的姐姐也大她十来岁,姐姐们都宠着她爱着她。外曾祖父老来得女,更是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据奶奶后来的口述,我的外曾祖父早年读过几天私塾,在那时的农里算得上是个文化人,思想相对来说要比那些目不识丁的山民们要开化一点点。后来外曾祖父年事已高不能下地干活时,在乡亲们的撮合下,招来几个蒙童,用《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为他们启蒙的时候,也让我的奶奶坐在下面跟着诵读。那些蒙童还在疙疙瘩瘩读读不伸展的时候,奶奶已经能够整段整段地背出,后来奶奶对我说,要不是外曾祖父过世早了,他也许会把我的奶奶送到郎岱县城或者更远的省城贵阳读书,她也就不会在山旮旯里窝一辈子,遭这么大的罪了。

我奶奶十七岁时嫁给了我十六岁的爷爷。我曾经问过奶奶,为什么这么小就结婚,奶奶告诉我,那个时候都是这样,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早成家早立业的想法已经在人们的头脑里生根。我的爷爷是寡崽,他十二岁时父母双双去世,留下他和仅比他大一岁的姐姐相依为命,作为家里的男子,虽未成年却早早地担起生活的担子,迫不得已他成了马帮里的一名小伙计,从此过起了上云南下四川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的日子。几年下来,由于他的机灵能干深得马帮锅头的喜爱,那马帮锅头把为我爷爷结亲圆配当作了自己的职责,于是,亲自找媒说亲撮合我爷爷我奶奶这桩姻缘。

嫁给马帮的人就意味着随时准备独守空房,每当提起这段往事奶奶总会眼泪婆娑。奶奶和爷爷成亲后,过上了他们小家小业的小日子,生活虽不富足但还算甜蜜温馨。好日子并没有过得多久,爷爷就跟着马帮出了远门,奶奶在家做着针线打发时间,每天都做好晚饭等着爷爷回来,但爷爷回家的时间实在太难算计,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反正总的说来就是聚少离多。直到有了我的父亲,奶奶的才日子开始充实起来。之后我的二叔出世了,奶奶总算能够用每天的忙碌来冲淡对爷爷的思念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常言说得不假.那一年我们的国家正经历前所未有的灾难,小老百姓的日子也是越过越不景气。日本人打到了独山,云南那边战火非常吃紧,大后方四川的日子也不好过。昔日商旅往来络绎不绝的茶马古道日渐冷清,由于物资的困乏,马帮出门拉运一趟货物需要很长时间。那一次爷爷一去就是半年,回到家里早已不成人形。爷爷们的马帮这一次出门很不顺利,先是等待主家置办货物等了许久,后来在归途中有屡次遭受日本人的空袭,惊吓过度加上连日阴雨,爷爷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勉强支撑着回到家,卧倒在床就再也没有起来,年仅三十多一点点的爷爷,丢下年幼的两个孩子和年轻的奶奶,在阴雨连绵的秋天里撒手西去。安葬完爷爷的时候,我父亲刚满七岁,我的二叔五岁不到。

爷爷去了,奶奶的顶梁柱倒了。那时那刻,奶奶说她真的很想和爷爷一起共赴黄泉、奔向西方极乐世界。但看到两个孩子可怜巴巴的模样,她不得不咬紧牙巴活下来。

爷爷赶马时积蓄本来就不多,加上他生病请医吃药又花了不少,把爷爷的丧事办完,除了囤箩里还有几粒粮食之外,其余都所剩无几了。奶奶带着我的父亲和叔叔,勉强支撑着过了一年,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包过小脚的奶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用说下地干活了。虽然她练有一手好针线,给别人家缝缝补补也能维持几天,但毕竟不是长远之计,要生存,只有另谋出路。

摆在奶奶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丢掉封建礼教改嫁,另找一个能给孩子一口饭吃的人家;二是孤儿寡母坐在家中等着饿死,一家子到阴曹地府去和我爷爷团圆。

思虑良久奶奶决定改嫁,口风放出不久就有媒人上门撮合,说是有一户人家,家里有几块薄田,因女人没有生育,想找一个能生育的女人为他生个一男半女,传承香火,继承家业。生活的窘迫容不得我奶奶过多考虑,只要有口饭吃,其他就不用管了。她把我的父亲安排到了一个亲戚家去看牛,带着我二叔毅然决然嫁了过去。

说来也真奇怪,我奶奶嫁到那户人家后,并没有为他家生出半女一男,倒是那家从未开怀的女人却接二连三地怀上了孩子。这样一来我奶奶可有事做了,伺候月子,为那家出生的孩子缝制衣裤鞋帽,每天除了做好一大家子人的饭菜,洒扫庭院,把里里外外收拾的井井有条。后来奶奶说起这些,常对左邻右舍这样说,他家其实是找了不用花钱的丫鬟和老妈子,我一个人能顶两个,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

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年,共产党来了,贫苦农民翻身得了解放,奶奶迎来了她人生的又一个春天。土改、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一路走来,奶奶因为脚小,行动不便,大家照顾她,从来都不安排她下地干活,她和寨子里的另一个小脚妇女一道,早早地得到了养老的待遇。

值得一提的是,她不用别人动员,不顾自己脚小需要人照顾的实际困难,主动把我的父亲送去当兵。那个时候刚刚解放不久,好多人认为当兵就要打仗,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把孩子送去部队,因为我们寨子里有几个被国民党抓了丁去当兵的,解放几年了都没有回来,在外面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奶奶还做了一件众口称赞的事,饿饭那年,我继祖父两老双双病饿而死,留下一对尚未成年的儿女,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父亲一定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弟妹,那时我的父亲刚从部队回来不久,刚刚成家。得到我父亲明确答复,奶奶就把并把他们接来同住,奶奶才把心放了下来。后来,奶奶把我那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姑姑风风光光嫁了出去,接着又让我父亲捉两只猪儿来喂着,趁早为我那幺叔长大成亲做准备,就因为奶奶这样做,在四乡八寨赢得了好人的口碑。

再后来,随着我们兄弟姐妹的相继出世,奶奶更加忙碌了。记忆中,在我家那三间茅草屋中,每天全是奶奶移动着小脚进进出出的身影。我的父母早出晚归,忙着到生产队里抢工分,那时我家人口多,劳力少,每年都要补生产队的口粮款,如果不多抢一点工分的话,补的口粮款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啊!奶奶早上起来,先把三间草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再剁上一锅猪食煮着,最后动手准备一大家人的饭菜。那个年月,五谷杂粮皆是主食,要把包谷、大米小麦、洋芋等等都做得和合十几口人的口味,那也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喂猪、做饭、照看孙子孙女成了她一天的三部曲,一天下来,我隐隐觉得她比在生产队里抢工分还要累。更何况到了晚上,她还要讲许多故事给我们入听。

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整个童年全是奶奶用故事浸泡出来的。我们小的时候,父母在生产队里,白天要战天斗地,夜来要斗私批修,忙时要颗粒归仓,闲时要兴修水利,根本没有时间来照管我们。白天,我们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漫山遍野疯玩;夜晚,像一只只归笼的小鸟,伸长脖子围在奶奶的身边,听她讲诸如牛郎和织女、七妹蛇郎这类天上地下的传说。在我的印象里,祖母这个干瘪伛偻的小脚老太太,嘴里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奶奶的故事滋润着我们美好的童年,它使我们从小就滋生了对美好事物的想往。

我六岁时进了村小学,每天放学回来,奶奶都要问我当天学了些啥!我如实回答学的是“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向日葵,花儿黄,朵朵葵花向太阳,全国人民一条心,永远跟着共产党”,“很好!很好!”奶奶接连说了几个很好,突然问我:“怎么不学‘人之初,性本善’,‘首孝悌,次谨信’这些了?”接着背出几段我不甚明了的语言,并强调这是教我们如何做人的书,千万不能忘记。后来我才知道从奶奶嘴里背出的,是她小时候在私塾里记下来《弟子规》《三字经》里的句子。奶奶教给我们的,远远不止这些,譬如,她叫我们早起时就会这样说:“早睡早起,陈谷烂米”,叫我们劳动时就会说:“勤谨勤谨,衣饭把稳”,她教给这些,我们终身受用不尽。

我的小脚奶奶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她是一九九年秋天离开人世的,享年九十四岁。

奶奶的故事既不能惊动天地,也不会感动鬼神,但她的言传身教耳提面授确确实实感染了她的子孙。

今天,当我回想起我的小脚奶奶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仿佛就像昨天。我想,我的奶奶是千千万万芸芸众生中的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妇女,正是她们,悉心地养育着子孙后代,认真地把优秀中华文化传承下来。

我深深地怀念我那裹过小脚的奶奶,愿她的在天之灵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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