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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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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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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琐记

童年琐记

人届中年,抽闲反刍一下童年旧事,却也另有一番滋味。

童年生活充实丰富,圆满而又滋味。

在头脑中追溯着逝去的岁月,才顿然发现五年前发生的一切早已遗忘尽净,只有五岁以后的那些经历,眼下依然记忆犹新。

准确地说,我是吃了五岁的饭后才稍省世事。

那个时候,父辈们虽然刚从派性的火热中冷却下来,但他们狂躁的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他们的思想完完全全被形势一片大好所占据,在“以粮为纲,全面发展”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口号声中,白天忙着战天斗地枪工分,夜来急于斗私批修换思想。至于膝下那群参差不齐的儿女,他们却没有功夫来顾及。

缺乏管束和疏导的孩子,浑身都布满了原始的野性。

比起那些同龄的人来,我醒事还算较早。五岁时读书的想法开始萌芽,但父亲固执地认为读书早了会把人读傻,迟迟不肯送我发蒙入学。

我终日无所事事,成天跟在稍大一点的伙伴后面疯跑,在他们引导唆使中,做下了许多挨棍棒的蠢事。

在寨子里我们是小姓人家,那时虽然全国人民都在同唱“贫农下中农一家人”这首盈满阶级友爱的歌谣,但在家族观念仍然深深地根植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正因为这样,挂在父亲嘴边的话总是,不要充能充狠,不要充大尾巴草鸡,不要惹事,更不要去招惹大姓人家。父亲的话早已重复了多次,却没有在我身上产生半点效应。他的话就像吹过我耳边的一阵风,他的话常常是从我的左耳钻进,过后又从我的右耳钻出。

我不想考虑那么多挠心事,与伙伴们照样疯玩,照样到处无事找事。于是,东家自留地里的萝卜被拔了几个,西家园子里的桃树折断了几枝,都免不了有我的一份。后来队里的洋芋抠了几垄,集体的苞谷丢失了穗,左邻右舍都会一齐用不信任的眼光注视我们。那时人们普遍这样认为,拿私人的东西至少多说你品行不端,爱占便宜。如果动了集体的资产,不是心怀不满就是蓄意破坏,这还得了。小时候生性顽劣,大时一定会给红色的江山抹黑。

孩童之间不时打闹是件正常的事,但天天都在惹事打架,那就反常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角色。每当玩伴们纠纷四起的时候,我虽然不能跻身事主,但起哄帮锤却十分卖力使劲。那一阵子,几乎每天都有黑肤丧脸的大人领着鼻青脸肿的细崽找父亲告我的黑状,几乎每天我的身上都会增加几道荆竹条子的印痕,但我并不后悔,能够把比自己大几岁的哥们打的痛哭流涕,本来就是很刺激很欣慰很了不起的事情。

留在记忆中最为深刻的印象是,但凡有惹事的风声吹入父亲耳朵换打罚跪便成了我夜里必须修习的一门功课。

要不是打了大队革委主任的儿子,父亲也不会让我跟我幺叔一起上山看牛。

一个月明星稀的秋夜,队里的劳力们正在谷场挑灯夜战,我们一群孩子在草堆里玩着过家家。主任的小儿子凭着父亲当官,非要让我当他儿子不可。孩提的我虽然还不懂“士可杀不可辱”的意思,但总觉得其中有不太对头的地方,死活不肯按他的意思玩,他竟然张口便骂,我一时气极,挥拳狠揍,那小子本来就是个纸糊的灯笼,没揍几下就鬼哭狼嚎了。正四处晃荡的主任闻声赶到,不问青红皂白便送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被打倒在地,我没有哭泣也没有喊叫,只是慢慢爬起的时候偷偷捡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环顾四周找好了退路之后,狠狠地向主任的面门砸去,他捂着脑门向我扑来时,我早已溜进了打谷场边的竹林。他抓我不住就把气撒在父亲身上,愤愤的说父亲教子无方,养了一个目无尊长的仵逆儿,要组织革命群众开父亲的斗争会,我父亲赔不是赔干了口水,寨邻们也在旁边帮着说了几箩筐好话,主任可能也觉得跟一个几十岁的孩童过不去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怒气渐渐平了,但他告诫我的父亲,对我一定要严加管教,否则的话,主任的话没有说完,在父亲唯唯诺诺的应答中,气哼哼地离去。

父亲拿我没有办法,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为了让我远离那群缺乏管教的孩子,当晚就把我交给了看伙牛的幺叔。

幺叔那时只有十四五岁,他与我家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是孤儿,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他已经是我们家庭里的一员了。据父亲说,幺叔虽不是他的亲兄弟,但他一直把他当亲兄弟看待,早些时候父亲也曾逼他去上学,他读了几天之后死活都不肯继续下去。

他年纪尚小,不能和大家一起耕田犁地干使劳力的活路,为了不让他吃闲饭,队里决定他去看伙牛。

开门就能看见的对门大坡,是一个由几十个山头和几十块山间坪坝合成的坡地,那时不像现在这般光秃。举目望去,满眼郁郁葱葱。树林成片,草丛没人,年幼的我们,即使有三五个伙伴,也不敢放开胆子私自上山,在我们还没有知事的那几年,时不时都会有豺狗咬伤人的事情发生。

第一天放牛出门,我差不多是一路跑跳紧紧拉住牛尾巴往上爬去。穿过一片枫林,越过一坡杉树。在往上,树渐渐稀少。树稀的地方草却十分茂盛,齐腰深的茅草漫山遍野,从山丫口望,一块草坪接着一块草坪。早到的牛悠闲地啃着草,放牛的人们有的在山顶用木叶吹奏着动听的山歌,有的在林间出神听着百灵鸟鸣啼。不时从各方丫口涌来一队队牛群,牛们时而亮角示威,时而追逐调闹,看牛的人们此呼彼应,把牛角吹得震天动地,山顿时热闹起来,此情此景,如果不是四野的崇山峻岭提醒你,你还以为置身于北国的草原呢!后来每当吟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我就想起了那情那景。

那时的我,上山放牛的乐趣不在于观赏风景,也不在于牧人吹奏的曲子悦耳动听,所有的乐趣全在那骑矮沓子牛在林间草地游来荡去,全在哪隔三差五的打牙祭。

矮沓子牛因其个头矮小,性情温顺,深受我们的喜爱。小伙伴们只有收牛回来的路上截住骑上一阵,而我却因祸得福,使他终日成为我的坐骑。暮归途中,我占据着牛背,看到昔日那几个与我争牛骑的主儿眼睛嫉妒得起火,我那份得意就不用说了。

周围十几个生产队的耕牛都集中到对门大坡放牧,十几个放牛的自然就会形成“伙牛行会”。在山上的时间长,偶尔也会遇到山鸡野味,你捉到野兔没有独吞,他逮住野鸡自然也会喊大家来分享。如果运气不佳,十几二十天没有收获,他们也会找借口来祭典山神土地,于是,伙牛匠们打平伙便成了山上的另一道风景。孩提的我,油荤本来就不足,每当遇到这样的好事,冒着拉肚子的危险也要大吃特吃一顿。

那时能够远离玩伴上山,能够暂时收敛孩童的野性,那一顿顿美味佳肴起了关键的作用。

太阳重复着东升西落,日子在曲指之间悄悄滚动,晃眼我已吃六岁的饭了。经过半年多的隔离,我渐渐失去了成群结伙的兴趣,山里可人的光阴,销蚀了顽劣的脾性。随着年轮的扩张,我逐渐变得眀了事理。父亲从我的言行举止上看出了我的变化,认为我已经具备了发蒙读书的基本条件,他迫切希望老师参与对我的管教,这样他就能够省下不少的心。

那一年,对门大坡的枫叶红的像火的时候,我告别了山间的嘶鸣的蝉声,告别了树丛中跳跃的小鸟,告别了草地上奔跑的野兔,告别了我的坐骑矮沓子牛。背上母亲用写着红卫兵字样的袖套做成的书包,走入了刚刚修整完工的学校。

学生生活是童年路上的一道弯道,走进教室,看到的是正墙上贴着的领袖画像,画像下面是几块木板拼凑起涂上土漆的黑板。除此之外,就是几排用木料搭成的桌子和凳子,十几个同龄伙伴杂乱地坐着,这一切的一切,足以让新鲜和稀罕在我的心底涌动。

第一堂课的铃声响起,身着中山装,兜里插着英雄笔的老师昂搜挺胸走了进来,他威严的模样使教室喧闹之声戛然而止,在这神圣的殿堂里,即使是平时毫无拘束的野孩子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第一节课给我的印象尤为深刻,老师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用我们非常熟悉的方言土音,缓缓地说出一套套铁定的规矩。都是些上课前必须向领袖和导师敬礼致敬,上厕所事先报告请假,不能迟到早退,积极参加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之类。最后敦敦告诫我们:“你们要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将来接好革命的班,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不知道我的同学们此时此刻想些什么,我可以说是激动万分,暗下决心,一定要刻苦勤奋,否则就是对不住我们的大救星毛主席。

新书的油墨味还没有完全散尽,我们还没有深入领悟书里的情景,便从北京传来令人震惊不已的讯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居然卖国投敌,居然在温都尔汗自绝于人民。来不及细砸语文的滋味,课本已经全部回收销毁,因为课文里有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好接班人的语句。书包里顿时变得冷冷清清,仅剩《算数》和几本破损的作业本。

这样一来,我们失去的只是语文课本,我们得到的将是整个社会。那段日月,几乎每星期都有批斗大会,高亢的欢呼和口号终日在山岭的上空嘹亮着。学校也不例外,老师让我们顺应时代潮流,深入揭批林彪反党反人民的罪行,让我们声泪俱下地挖诉他们一伙毒害青少年的罪恶行径,并检举揭发林彪在学校在大队的代理人。死了两千多年的孔老夫子也跟着遭了大殃,追根溯源林彪竟与他一脉相承,老圣人被迫从历史的古籍里钻了出来,陪着他的孝子贤孙林副主席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被打翻在地踏上了亿万只脚。

高唱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曲,我们的灵魂历经了一次又一次伟大的洗礼。

林彪被我们批深批臭以后,学生们又开始转入了正常的学习。语文老师说,没有课本就读毛主席著作吧。于是,每天的早读都是背诵最高指示,我们人手一本毛主席语录。最让我们为难的是,刚刚认识“马牛羊鸡狗猪”,刚刚会写 “上下左右人口手”。却要去活学活用毛主席的著作和语录,如果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的话,学识渊博的伟人一定会说:“现在的娃娃比我们强多了。”

老师教一句我们背一句,变活学为死学,一年下来,开口就能把主席语录顺溜背出,这恐怕才是真正的活用。就因为活用主席著作的能耐高,全村无论男女老幼都稍稍另眼看我。

我们除了读书之外,还利用课余时间跟着老师漫山遍野书写标语,那时的物质条件十分不好,但人们学会了利用自然,因陋就简,在山头显眼的地方,用锄头,铁锹开出标语的字形,把生石灰洒入其间,这样做出来的标语口号格外醒目。于是,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农业学大寨“、”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斗私批修“等等触动灵魂的雪白大字,人们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而然地“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在东风吹,战鼓擂的感召下,人们的精神境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血与火的冲击中,在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光阴飞一般的逝去。晕晕糊糊,我的童年又送走了两个春秋。

读破了几册课本,翻烂了上百册连环画书,我肚腹里积累了不少的语言文字,慢慢地我能够独立阅读小说了。

在开展学习黄帅反潮流精神的运动中,老师把对学生的正常管理视为畏途。我也乐得耳根清净,平日里课堂上看小人书只能偷偷地藏在桌底,而今可以堂而皇之地放在桌面。更为值得庆幸的是,我还可以把大部头的小说带进教室。记得那是重阳节后不久的一天,父亲从外面拿来一本既无封面又误无封底的厚书,我放学回家做完作业以后,看着一箱子连环画发呆,它们已经被我翻过了无数遍,其中的情节和画面早已刻进了心里,读下去终归无味。百无聊赖之际,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本书,随手拿起翻翻,觉得看下去并无多大的文字障碍,便认真地读起来,越读越有趣味,书里的主人公杨晓冬深深地吸引着我,他让我知道了古城里对敌斗争的惨烈和智慧,直到天黑下来,我还在凑着地炉火发出的光亮津津有味地追逐书中的情节。后来我才知道那本书名叫《野火春风斗古城》。

初读尝到了乐趣,一发而不可收拾。从那以后,能借到的书我都尽量阅览,虽是囫囵吞枣,虽是食而不知其味,但却使我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从四年级开始读小说,至五年级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就读光了包括四大名著中三部的几十部古今小说(《红楼梦》看不懂随便翻翻就丢开了)。

多读书可以治愚,由于读书,我聪明了许多,父亲把我带到亲戚朋友面前,脸上也光亮了不少,他似乎看到了光宗耀祖、支撑门户的希望。

童年的时光毕竟是短暂的,“快乐”很快就会消失。这是规律,因而不必说赶几十里的山路去看场电影,也不必说和稀泥去糊猎人布下的捕兽套子,更不必说翻山越岭去看大人们的赌钱游戏,单是看牛和读书,就可以引出我无穷无尽的回忆。

日历又翻动了一个轮回,我读初中了,在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的氛围中,在九月的天空飘彩霞,歌唱党的十二大的日子里,随着高考的恢复,学习负担日趋沉重,看到早入学几年的哥们因考进学校,全村人都来庆贺的情景,为了不让含辛茹苦的父亲失望,我收敛了玩心,彻底地告别五彩缤纷的童年。

咀嚼童年,味道醇美,聊作琐记,馈慰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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