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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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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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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中山装

父亲突发脑溢血,离开了我们。他走得急,没有留下片言只语。

忙了几天,在亲戚朋友的帮忙下,父亲终于入土为安。空闲下来,收拾父亲的遗物,看看有什么能做个纪念。打开父亲平时收藏东西的箱子,那几年给父亲买的新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箱子里。我知道,无论谁买的新衣服,父亲都舍不得穿,他一辈子节俭惯了。慢慢整理,把该留下的搁好,把不该留的剔出来,准备一把火烧掉。突然一件叠得有棱有角的衣物吸引住我。它是一件缀满补丁的中山装,我仔细翻看着,这件衣服肩头上的那个补丁十分眼熟。我的心骤然一紧,这不是我早已丢弃的那件中山装吗?父亲什么时候又把它捡起来?看到这件父亲珍藏着的中山装,回忆遏制不住涌出······

我第一次穿中山装时,刚满十五岁,是去县城读书那一年。

临走的头天晚上,父亲从衣柜底下拿出一件衣服递给我,“这件衣服你拿去穿吧!”我接过一看,父亲从柜子里翻出来的衣服,是一件华达呢布料做成的,那个年代流行大江南北举国上下的中山装。

我的记忆里,父亲平时很少穿这件衣服,他只有到公社或县里开会时,或者在走亲串友吃酒场中,他才舍得拿出来穿穿。父亲平时穿的衣服,除了他退伍带回来的,现在已是补丁摞补丁的两套棉布军装外,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山上劳动,常年不离身的总是那一件母亲亲手缝制的粗布褂子。

父亲把衣服抖开,让我试穿一下。我很随意地把衣服往身上一套,扭转着身子让父亲看,父亲把我上下打量一番,随即喜笑颜开,真想不到,我儿还有点国家干部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们普遍营养不良,虽然已十五岁,个头跟父亲差不了多少,但瘦削的身材远远没有父亲魁梧,那件衣服穿在身上像是挂上去似的,空空荡荡的总是贴不到身上。

父亲用那十分粗燥的手熨着穿在我身上的衣服,似乎想熨平衣服上的褶皱。父亲慢慢地熨着熨着,突然道,快脱下来!我莫名其妙,顺从地脱下衣服,父亲接过衣服把它塞进母亲手里。“肩膀上破了一个洞,你给补补”。母亲拿出针线,找出一块合色的布料,把凳子移近煤油灯······

即便我要出远门,我们父子之间也很少有话要说。父亲就催促我睡觉,说明天起晚了赶不上班车,那就麻烦了。父亲的担心并不多余,那时从县城通往我们这里班车每天只有一趟,如果赶不上,靠步行,一整天也到不了县城。

第二天一早,父亲把叫醒。一个劲催促我收拾东西,匆匆用冷水抹了把脸,来到堂屋中间,看到父亲打整好的行李放在神龛前的八仙桌上。

父亲手里拿着头天晚上送给我的那件衣服,让我穿上,我穿上后感觉到比昨天穿在身上要合体许多,我用目光询问父亲,父亲告诉我,母亲花了一盏煤油和半晚上的时间,按照我的体型把衣服改小了。我转头望向母亲,母亲满脸疲惫。想起她劳累了一整天,晚上竟然熬更守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亲见我穿戴齐整,让我亲手点燃三炷香装在毛主席遗像前,让我祈求他老人家保佑我。我虔诚的作揖装香,父亲在旁边念念有词,口里说的是求您老人家了,保佑孩子读完高中考上大学。自从恢复高考以后,农村人都知道,要想跳出农门,变为城镇居民,拿上购粮证,只有升学考试这一条路可走。我抬头向毛主席像望去,身着中山装的毛主席,一脸慈祥。我油然而生感激和敬意,对父亲恳请他老人家的保佑,我生出了十二万分的理解。

祭拜仪式完毕,父亲拎起背包在前,我提着网兜在后,沿着那条出村的田间小路,大踏步向公社走去······

来到公社,候车的人没有几个。车来了,父亲把行李送上车后就立即返回。

我目送父亲的背影,看到父亲的粗布褂子烂了几条口子。父亲穿着中山装去县城开会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那阵子父亲还不到四十岁,正年富力强,由于当兵六年养成了习惯,父亲穿中山装也像穿军装一样,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如果在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再插上一支英雄牌钢笔的话,和城里的干部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看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山间,我的思绪转了回来。伸手摸摸上衣口袋里装着的十几元钱,想到这件衣服昨天还在被父亲宝贝似的珍藏,今天却堂而皇之地穿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心内一阵燥热。

那个时候。虽然土地下放已经一年多了,但农村经济依然没有多大起色。几乎家家户户,特别是孩子较多的家庭,过年如果谁得到一件新衣服,那一定会被弟兄姊妹、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羡慕一年到头。

车子发动,我才回过神来,开始留意我身前身后的几个同车人,他们和我一样,穿着不太合身的中山装,其中有几个的衣服上还打着十分明显的补丁。我暗暗庆幸,母亲的补丁是从里面补的,不注意一眼很难看出。

车子在盘山路上走走停停,上车的人越来越多,车厢内也越来越拥挤,他们年纪和我差不多,都穿着布料不同但颜色大致相同的中山装。

车到县城,已是下午两三点钟,报了到,管寝室的老师给我们指定了床位。铺上简单铺盖,饭也不吃,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被铃声吵醒。

找到教室,看见穿着中山装,父亲一样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对照着手上的名单,清点着教室里的人数。我找个位子坐下,环顾四周,满眼皆是中山装。无论你怎样看,都看不出富贵贫寒、高低贵贱来。从老师到学生,全一个样。都心安理得、毫无愧色地穿着。那个时候学校没有统一服装这个要求,但是全都统一了。不要说我们,就连毛主席他老人家,从开国大典开始,一直到与世长辞,无论是接见外宾还是参加党的重大活动,都是穿着那一身正气的中山装啊!

父亲给我的那件中山装,我一直穿到高中毕业。其间,除非到了非洗不可地步和晚上睡觉的时候,这件留有父亲味道的中山装,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上。

改革开放了,一些奇装异服在我们这个小县城流行开来。牛仔服、喇叭裤一夜之间布满了大街小巷。那时年轻,赶时髦的心理随时都在滋长。看到五颜六色的同龄,也生出了要与他们一样的念想。放假回家,到建筑工地上挖了十几天土方,逼父亲卖了一颗长得正欢的树子,终于换回了钦慕已久的牛仔服和喇叭裤。回到学校,立即混迹于牛仔服喇叭裤中间。

那件陪伴我将近两年的中山服,丢还给父亲,被我彻彻底底抛弃。

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地我忘记了那件中山装,也忘记了父亲的叮嘱。

直到父亲离世,看见父亲穿着长衫,安详地躺着的遗容,那件中山装才重新回到我的记忆。浮现在脑海的,恰恰是父亲穿着中山装去县城开会和穿着破褂子送我上车的情景。

如今,那件中山装就摆在眼前,父亲穿着长衫入殓的情景又翻腾在我的脑海。这时候我想得最多的是:如果给父亲换上一身中山装,是否能够给离去的父亲一点点安慰?是否能够为我减轻一点点惭愧?我不得而知。因为这个年头,要找一个会做中山装的师傅实在太难!现在的人,谁还穿中山装?除了毛主席他们那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们,对中山装无比钟情而外,其后来者,有的还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他们打着与国际接轨的旗号,西装革履出入于各种场合,小老百姓也就只能随大流了。

想起这些,我为父亲悲哀,也为国人悲哀。那由国父独创,让国人摆脱了长袍马褂的束缚,端庄儒雅,大气内敛,一丝不苟,彰显出大国风范,问世以来国人趋之若鹜的中山装,怎么会一夜之间被忘得一干二净?大国的回归,需要有代表大国风范的着装呀!越来越多的国际交往,需要有具有中国特色的服装,而最具中国特色的,唯有中山装。

这件我穿了两年,父亲穿了十几年,让我家两代人都体体面面的中山装,使我想起了全民族服装统一,思想统一,朝着同一个目标奋斗的年代。

我们真诚的期待,国服回归,传统回归,国学回归,渴盼真正的华夏文明回归,渴盼真正的大国精神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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