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快要下第一节课时,我正在嘶声力竭地教育几个在教室里旁若无人,肆无忌惮打扑克的学生,裤兜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今天来得匆忙,没有把来电铃声设成静音,我尴尬地拿出电话看了看,是三弟从老家打来的。按规定上课时间不能接听电话,否则后果自负,我们的校长是这样说的,我怕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发生,随手就按了拒接键。继续对那几个学生进行声色俱厉的训斥。手机铃声又激烈地响起,我不得不拿出来接,一看还是三弟的来电,忙走出教室找一个清静的角落,按下了接听键,三弟在电话里大声地责怪着,你为啥不接电话。我不想多作解释,如果我说上课时不能接听电话,弟弟虽然是代课,但毕竟也是老师,这他是知道的,我说了纯属多余。不是家里发生了天大的事,三弟是不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的。这样一来,我只有认真地听他说的份了,他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告诉我,父亲起床时摔了一跤,已经人事不省,可能是脑溢血。让我赶紧回家,去迟了的话,恐怕就得不到父亲的片言只语了。放下手机,忙找那几个和我上一个班级的老师,能调的课就调,不能调的就请他们代,安排好后,打电话给妻子,让她开车来学校接上我,就急急忙忙加大油门往老家赶。
回到老家,父亲已被抬到堂屋里的一间小床上,我赶忙上前抓住父亲那粗糙的手,大声地对着他的耳朵说,我回来了,你的大儿子回来了。父亲突然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点啥。我说,你想说就说吧,我听着呢。父亲忽然来了精神,脸也红润起来,一改我进门时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的状态,呼吸也慢慢匀缓,他示意我把他扶起,三弟急忙拿起一床被子垫在他的头下,父亲开了口说道他想吃一点东西,三弟和我的母亲就忙着给他弄吃的去了,趁着这个空档,父亲撑着一口气说,国啊!你一定要把我们家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一定要把我们家的家史写下来,让荣儿语儿们知道我们家从哪儿来,是怎么在这里落地生根的。荣儿语儿是我的侄儿,父亲说的意思是让我把我家的历史理清楚,能让下一代知道我们家从哪儿起根,从哪儿发脚,是怎么来到这个山旮旯的,现如今已经传了几代,现在有多少人口,有多少做了事的,这是父亲老早就交代给我让我尽快做完的事,我却一直拖着不去做,我认为这没有多大意义,但今天父亲在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把这件事托付给我,我不得不郑重地答应父亲,听到了我的承诺,父亲好像完成了一桩重大任务似的,安心地闭上眼睛。我这时才知道,父亲强撑着一口气是等着我回来向我交代这样一件对他来说总是纠结在心的有关家族传承的大事。等到我的母亲和我的三弟端着一碗稀饭来到父亲的床前时,父亲已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这时我才明白过来,父亲能够清楚地把事情交代完毕,可见这件事在父亲的心目中是何等的重大,除了我平常听说的回光返照的因素之外,也许他临去时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一件未了的事。如今托付完毕,他可以安心地走了。
本来这件关乎我们家族根源的大事在父亲还年富力强的时候就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早年我的父亲从部队退伍回来时,就去找到已经改随他姓的二爷爷一家,苦口婆心地劝说让他们把姓氏改了回来,并向二爷爷承诺他一定会把我们一家的根源找到,把家谱找到,不让我们这一小支永远流落在家族之外。但接下来的事却牵绊了父亲让他不能践行自己的诺言:第一件是娶妻生子为我们的家族繁衍子孙,他以每两年一个的速度为祖宗一连生下七个子孙,麻烦的是第一个才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时第二个孩子就降生了,这样的结果使得父亲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无暇去为我们的小家族追根索源了,好在那时没有计划生育一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讲过,人多力量大嘛,既要反帝又要反修,没有人怎么能行呢?否则的话罚款都要把他罚的倾家荡产,就不要说养活一大家子人了。第二件是父亲以退伍军人的身份被推选为生产队长,他要带领一个小队的一百几十号人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既要深挖洞又要广集粮,一年到头忙着多打粮食备战备荒,粮食进仓后又要带领大家兴修水利为农业疏通命脉,可以说一年到头也没得闲下来的时候。那时这些事都是大事,是任何人都轻慢不得的,父亲也就顾不得寻根问祖这样的小事了。
等到我慢慢长大,父亲又倾其所有竭尽全力供我读书,从小学到师专,父亲使出了浑身解数方把我供到了毕业,这个时候父亲已经无力去为寻家谱找家族花精力了,渐渐地父亲把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他希望我能够多读一点书多增长一点见识,将来能够走南闯北为寻找我们家族的根源创造一点点条件。我毕业以后被分配到了一个乡镇中学教书,整天为备课批改作业和迎接一些莫名其妙的检查劳精伤神,根本无法去为父亲分担半点责任,以至于一拖再拖,每次我回到家里父亲都要多次提及,问我是否在外遇到过家门中人,是否能够从他们那里获取哪怕一点点与我的家族来历相关的讯息。但我总是一再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语言搪塞,总是把父亲的话当耳边风。我内心里私下认为,现在国家实行计划生育,而且是基本国策,如果生了儿子的话还可以传承代把,如果生了女儿就随他人姓去了,这一支人不知何时就完成了历史使命,在家谱上断代了,在人类中断绝了,即使找到家族续上家谱又有多大作用。父亲却不这样认为,年纪越大提及的遍数越多,他甚至警告我说,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做,我就是我们家族的不肖子孙,祖宗在九泉之下是不会原谅这种人的。我才不管这些,经常性地敷衍着父亲,有时候父亲心情不好,对我瞪眼发火,我看着敷衍不过去,就瞎编一些家族故事,诸如大槐树移民,江西发大水之类的谎话哄他,哄得他暂且相信了事,我也落得耳根清净,躲了出去和几个臭气相投的朋友喝酒去了,等到回来时我已不知东南西北,随便父亲怎么念叨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父亲的临终托付,让我不得不郑重对待,加上经历无数年的风吹雨打,见识过家族势力强大者的飞扬跋扈。更加上多年来的认识理解,知道了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家族文化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认真地思考了我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总是在哄父亲过日子,我问心有愧。记得有一次,在部队学了几天文化仅仅能够看点书读点报的父亲,居然把家族家谱上升到国家历史的高度来和我谈了,说什么家没有谱就好像国没有史,我依然置若罔闻。如果这一次不按父亲的意思去做,不去完成父亲的遗愿,那我就真正地成为不孝之子了。
静下心来,理清思路,虽然我做不到沿着我的先祖入黔路线做一番考证,也不可能从祖辈们的片言只语中去寻觅到祖籍的踪影,但我能够尽我的能力所为,做到我所能做到的,以此来安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我今天能够做到的,就是把我的始祖如何来黔定居以及在路上所经历的一切,添加上自己的想象推导梳理一下,记录下来,就算作我的寻根记吧!
我的寻根进行得如此顺乎,那要感谢马姓化腾老兄,要感谢他为我们发明了微信。
微信一开,朋友圈遍布全国。刚刚学会玩微信的我,随即把寻根问祖的信息挂了上去,许许多多热心的家门就帮忙四处探访。不久我接到了一个从泸州地区打来的电话,称我家一脉和他家属于亲支,他现在还居住在我老祖出发的地方,也就是今天的四川古蔺。经过多方核实,他的所言壳壳鬥米米,分毫不差。于是,趁寒假之机,我直奔泸州古蔺而去。
我要借此机会,把我家的来龙去脉一一律清。
我家起根发脚的老祖公是从四川古蔺过来的。在那交通极为不发达的年代里,他们是如何靠两只脚一步步翻山越岭涉水过河走过来,现在我已无法去考证,但通过一代代的口耳相传,加上发挥一点点想象,他们走来的情形我也略能猜到一二。还有的是在我年幼的时候,祖母怕我忘了祖宗八代,经常把我家老祖宗来时的路线和来时的情形翻来覆去一再述说,虽然也掺杂了她不少的想象,但这足以在我的头脑里勾勒出一个祖辈由川入黔路线的大致轮廓。
我家起根发脚的老祖宗也就是我的高祖,他名叫寒峰,出生在川黔交界处的一个小集镇上,他之前的上下三代都是以做小生意维持生计,从小耳濡目染,使他对经商很感兴趣,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在老一辈的安排下,他成了一个挑着货郎担子走街窜巷货郎,行走在川黔交界的各个村寨,几年下来,经历多了,见识广了,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用农村人的话来说,是树上麻雀都诓得下来的那类人。走到哪里,不管是大娃还是细仔,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都对他十分欢迎,他每到一个村子,都会有一群群孩子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媳妇们,隔着门槛倚着门框招呼着他,大声地召唤着,让他把需要的东西送到她们的面前,这个时候,他就欢快地挑着担子,放开步子来到门前,把东西一一摆出,任由她们精心挑选,不烦不燥,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不时还向她们提一点很中肯的建议。久而久之,货郎的到来成了各村各寨的节日。开始几年,世道还算太平,年成还算风调雨顺,我的老祖宗每天走街串巷回来盘点,除了一天的用度之外还小有节余。这样的日子顺风顺水,我的老祖宗盘算着,不用多久,就可以用节余下来的钱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为我们家族的人丁兴旺,繁荣振兴做努力作贡献了,不料老天总是爱跟人过不去,接下来的几年,冬春干旱,夏秋洪涝,农民种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加上大清帝国和西洋人干仗被打败了,要赔人家很多很款,清政府把它摊到了老百姓的头上,贪官污吏趁机敲诈勒索,弄得民不聊生,许许多多人家过不下去了,只得拖家带口四散逃荒。在天灾人祸面前,我的寒峰老祖宗的生意再也没有办法做下去,眼看在家乡无法生存,往外走也许还有一条活路。于是几个堂兄堂弟打拢板凳来商量,大家七嘴八舌商议往哪儿才能生存下去,有的说北上,有的说南下,有的说东进。弟兄中有一个颇有见识的站出来说,北边的陕甘,官兵正和捻军在打仗,那里是去不得的,东进两湖也不清静,湘军与长毛在哪儿干了十多年,哪不剩下一点残渣余劣,余下的只有南下这一条道了,往云南那已到了边界,外国人不知什么时候打进来,那时候我们再逃也就难了,现在贵州还算清静,没有大的造反,也没有大的灾荒,外国人想进也进不来。经过他的分析,大家终于统一了意见。新年刚刚过完,他们选定好日子,收拾起家什,留下一支家境较为宽裕一点的坐守老营,以便出去了的后人将来有个寻根之处,其余的则一路直奔贵州而来。
我的寒峰老祖那时已是孤身一人,他的父母已在灾荒中离世,走起来无牵无挂,一个家族的人全走了,他也只得随大流跟着逃荒队伍南下。
一路南来,我的先人们看到的全都是逃荒的人群,有一家人独行的,有几家子结伴而行的,更有像我的先祖们一样整个家族逃难的,可以想象那是一幅什么样的惨象。大清帝国的子民们,不但没有得到浩荡的皇恩滋润,反而受封建王朝的连累,面对居住了几代十几代的故乡热土,在生存不下去的困境中,他们不得不挥泪离别。
在一步三回首的痛苦中,我的祖先一行来到了雪山关前,身后是故乡,前面是他乡,他们慢慢爬上了雪山关,站在关口上的寨门中,回头看一眼来时的路,把故乡深深地埋在了心头,假装义无反顾地越过关口,伸脚踏上贵州的土地。
前脚踏过山门,后脚就已经跨州过府了,我的老祖宗们怀着同一样的心思,此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故乡。但为了活下去,他们又不得不迈开步子,沿着崎岖的山路,走进贵州的崇山峻岭中。
一路行来,我的先人们不得不为贵州的山所折服,翻过这座山,前面还有另一座山等着你,等翻过了那座山,前面还依然是山,前途不知还有多少山。在山梁,在谷底,再稍微平缓一点的山坡上,零星地座落一些人家,三五家,七八家不等,至于有十几二十家人居住的地方,那就算大寨子了。那些寨子旁边零星开垦着一些坡地,种着包谷旱稻等植物,这个季节里,如果在四川,在我的祖辈的家乡,是早已收割归家了,但在这里人们似乎还不着急,任由它们在山上生长着。这样的地方是找不到落脚处的,我的先祖们只得继续沿着山路,前拉后推,前呼后拥继续前行。他们逢山翻山,遇水过桥,晓行夜宿,过村庄时恰巧天黑,就找一户房子富余的人家,暂借一间安顿老小。如果没有这样的机缘,山间溶洞也能将就一夜。
拖家带口又带着破家烂什,加上老人怨孩子闹,一天下来也走不了多少路程。花费了不少时间,终于来到了贵州境内一个叫瓢儿井的地方,我的先祖自进入贵州地界以来,还没有见识过人烟这么集中的地方,在这里,挑着担子赶路的,牵着马溜跶的,马驮子上驮着货物急着离开的,沿街叫卖小吃的,在店铺前吆喝着招揽顾客的,应有尽有无所不有。看到这么热闹,我的先祖们找一家便宜又能容纳许多人的客栈住下,几个年轻力壮又能当家的坐下来商量,倒不如在这里找一点事干着,一来可解决生活问题,二来可凑一天盘缠,如能在这儿安居下来更好,如不能,则为下一步做好在准备。他们之中有挑脚的,有干木匠活的,有干泥瓦匠的,青壮年都有一身力气,即使什么也不会的,也能靠卖力气出苦力混上一口饭吃。关键是出来的大多数都是拖家带口的,如果分头各自求生,那些带着孩子老婆出来的,带着老父老母出来的,生存就会无法维系,生活就会更加艰苦。为整个家族考虑计,大家必须齐心合力,共同为整个家族出力,找来的钱粮统一安排,统一使用,节省节省再节省,以求度过眼目下的难关,将来各自找到安生立命的活路和地点后再作另外的打算,家族中德高望重的站出来发了话,大家齐声赞同并纷纷为寻找今后的出路出谋划策,出点子拿主意,提出分头行动,各自往东西南北去寻适合自己的事做。他们当中有一个在家乡是专门作丧葬法事的法师,在家乡的时候,左邻右舍四村八寨谁家有个大头小路,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到场,年轻人需要操办婚姻大事时,送日子发八字需要他去说四句敬菩萨,老年人百年归天,需要他伴灵念经做法事,小孩被吓失魂,需要他叫魂退鬼,他这样的职业在风调雨顺的年月,是不愁吃喝用度的,一年下来不但生活得光光鲜鲜,还会多少有所节余,现在出来逃荒,举目毫无半个相知相熟者,让他出去找活路岂不是要他的命。于是大家商量说,我们这个家族将来必定要分开,各家不知会落脚到哪里,我们家族只有他识的字多,又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倒不如拿出我们的家谱,让他在住处把家谱誊抄下来,按分支一个分支抄录一本,以便将来有了落脚点混出头了,作为寻根的依据。如果有哪一家出了出将入相的大人物,记得在家谱上记上一笔,也好让家谱跟着发一点光。安排妥当,各自歇息。第二天一早,各自收拾行当,走街串巷走村串户去了。
那个时候的瓢儿井,是一个十分热闹的集市,川盐入黔在这里集散,外地运来的各种各样的物资都要在这里囤积后在发往贵州各地,每天这里有几千人进出,每一天可以说都是瓢儿井的赶场天,每一天都是瓢儿井的集日,由于有了这样的优势,各种各样的生意都十分兴盛,这就给我的先祖们谋生创造了良好的条件,特别是那些没有一技之长单靠出卖劳力的年轻人,只是为盐商们搬运盐巴,为其它商人上下货物就能赚一点小钱养家糊口。而那些干木匠活的,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也揽到了几家为闺女打嫁妆,为老人合老家的活计。那些泥瓦匠们,虽然没有捞到大宗的活干,但也能找到诸如为东家砌砌猪圈,为西家补补屋顶,为南家打个煤灶等等杂碎活路,倒也能混他个肚儿饱饱。我的老祖先还是操他的老本行,挑着他的货郎担子,在瓢儿井的集市上置办好各种日用货物,走街串巷,甚至走出瓢儿井,到它的周边五乡八寨吆喝起来,用他那伶牙俐齿的嘴巴哄大姑娘卖胭脂香粉,哄小媳妇买针头线脑,哄孩子们买糖食果品去了。
如果不是遇上六枝马帮的老刘,如果不是与老刘酒后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这次交谈使双方都觉得对方是可信可交的人,酒至半酣时开始称起了兄道起了弟,喝完了碗中最后一滴酒的时候,他们成了比亲兄弟还要亲兄弟的结拜兄弟。老刘临走时千叮聆万嘱咐,说道,如果我的老先祖信得过他,就往六枝去,那儿虽是穷乡僻壤,还是能安置得下我老先祖的,如果其他人也想去的话,多去几家也无所谓,那里是最好求生活的地方。不要说只是区区几十口人,即使多一点也不会饿死人的,何况他们大多数都是有手艺的,常言道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嘛。
和老刘的相遇算是一个锲机。那天我的老先人和平时一样,先到集市上购置了挑往乡下贩卖的货物,再到小馆子里解决了早饭后,就挑着他的货郎担往有几天都没有去了的村子赶,到了那几个村子,货物出奇的好卖,不一个时辰就把货物买的一干二净,我的先祖点着手里的毫子,盘算着赚头打道回府,盘算下来那一天的赚头还不少,如果全交给了我们家族里当家管事的,那就有点不合划算了,他的小心眼里这样想着,就交平时交的那点数吧,反正别人也不知道,剩下的就犒劳犒劳自己,于是他就把多出来的钱攥在手里,把该交的钱放进搭袋,向早晨吃过早饭的小饭馆走去,这个时候六枝老刘的马帮刚好在上货,乘着这个间歇,他也来这个小馆子里填肚子,正好遇上了,这就成就了一桩奇缘,也为日后我的老先人落脚六枝埋下了一个很好的伏笔。
那个时候的人不像现在这样,逢人只说三分话,每时每刻都留着几个心眼。马帮的老刘和挑货郎担的我的老先祖,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但在瓢儿井的小饭馆里相遇,又都想喝黔北的美酒,酒在他们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他们互相之间恨不得把自己根根底底向对方展露得干干净净。于是,老刘留下了详细地址后和我的老先人依依良久后分了手。
老刘带着他的马帮回六枝了,据说他们还要把盐巴驮到更远的地方。
我的先祖寒峰还留在瓢儿井,和家族中的几十口子一起每天为生活奔波劳碌着,每天挑着他的货郎担子走村串寨,赚一点小钱,生意好的时候,他也会偷偷地留下一点点,他也在为将来找到立身之地后成家立业做着打算。
在瓢儿井这样混了一个多月的日子,从四川又陆陆续续涌来了不少逃荒的灾民,慢慢地找活路做就显得有点困难了。我的先祖们每天艰难地熬着,他们这个时候谁都还不愿提及离开瓢儿井到别处另谋生路的事,找来的钱粮也是统一支配,统一安排,但不知是每一个人都使了小心眼还是真的生活难求,越到后来上交的钱粮就越少。眼看日子就要无法过下去了,家族中管事的不得不着急起来,乘晚上大家回来之际,召集各家男子前来议事,商量商量是留在这里等着再一次挨饥受饿,还是打点行装赶路往能养人的地方去。人生不如意者十八九,特别是生活在动荡年代里的人们,更是如此,我的先辈们,先是家乡遭遇天灾,无法在生存,值得拖家带口逃了出来,后是在异土他乡求生的艰辛举步维艰。大家纷纷表示,还是另找出路为上策,因为古人说的好,树挪死人挪活嘛。再做几天准备,等到凑够了逃荒途中的必要用度后,再往比较安稳的黔中腹地挪移。不料不久黔北地区发生了一件大事不得不迫使先辈们匆匆启程。
那个年月,大清国统治在外国列强的坚船利炮环攻下早已摇摇欲坠,中华大地早已民不聊生。坐落在西南一隅的川黔交界处,由于连年天灾人祸,灾难更加深重,一直以来以忍辱负重著称于川黔地区的黔北人民,在天灾人祸面前,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不愿饥饿而死,起先只是成群结队邀约起来一起去吃大户,目的只是填饱肚子活下去,不料却触动了官府的利益,他们为了维护有钱人的财产,派出官兵抓捕驱赶,不顾百姓的死活强行驱散前去求生的人们。从而引来了民众更加强烈的反抗,迫使老百姓们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最后形成了几千人的反抗队伍,与官兵们在黔北的崇山峻岭间相抗衡。民众与官兵鏖战的地方离瓢儿井近在咫尺,也许不久的将来,瓢儿井这个商贾兴盛的地方,就会沦为战火然烧的场所。我的先祖们本来是想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不曾想却陷入了这样一个是非之地,为了防备官兵与暴动的民众厮杀时伤及无辜,也为了苟全性命繁衍子孙壮大家族,我的先民们已顾不得前程是否险恶,也不管腰里的盘缠是否能够维系下去,匆匆逃离瓢儿井这片令人恐惧的地方。
一路南来,他们之中女人们背着蹒跚学步的小孩,青壮年扶着年老体弱的老人,干手艺活的肩上担着各自的工具,我家老先人挑着他的货郎担,一行人慢慢行进在乌蒙山中商贾往来,马帮来去的古驿道上。乌蒙山区是云贵川三省交界处的一个连片山区,是一个少数民族集居的地方,大多数人家居住在深山老林里,靠在石头缝里开垦出一块块狭窄的山地种点包谷洋芋之类的作物为生,闲暇时进山打打猎,获取野兽山禽的皮毛到集市上换取一些盐巴之类生活必需品,他们的生存环境是十分恶劣的,他们的生活状况窘迫而又艰苦,这样的地方是留不下人的,即使留下人也无法生存下去。特别是在贵州的境内,这种情况又加重几分。那时的贵州,虽然经历了明朝的调北征南和调北填南等几次人口大迁移,但进入贵州的从北边过来的人们,或凭借武力抢占了较为平坦的山间坝子,或凭借人多强占河边谷地,那时的大汉族们,把世世代代居住这块土地上的苗族仡佬族等土著居民赶进了环境极端恶劣的深山里。这样的深山,土地十分贫瘠,养活散居在各个山头的山民都困难,是不可能让外来的人们分一杯羹的。
我的先祖们拖家带口,行走十分缓慢,就这样走走歇歇,寻寻找找,边走边找适合他们落脚的地方。但看遍了古驿道两边的山山岭岭,还是没有找到一个能安置几十口子,十几家人的地方。
我的先祖们翻了一座又一座山,越了一个连着一个的岭,叨扰了沿途不少的山里人家之后,终于来到了一个名叫大定的地方。清朝的大定府,也可以算是贵州除省城之外的繁华地方之一了,这个地方的山上山下,储藏着大量的铅铜矿石,这些铅铜在清朝中期已经开始大规模的开采,从而引来了大批的矿业工人,他们有的是那些受灾无法生存下去的灾民,有的是那些在农村家族势力小,被地主巧取豪夺抢走了土地没有土地耕作的农民,为了生存,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带了大定这个地方。铅铜矿业的兴起,又引来了大批做矿产生意的商人。要把这些矿石运送出去,需要大量的马匹驮运,于是,又有一队队马帮相继涌入。大定城一时人气倍增,成了贵州省辖区内的一个表面繁荣之地。
我的先祖们一路行来,看到的是来来往往的人群马帮,虽然其中也不乏面带饥色的灾民,但从一个地方的人气指数足可以推测出这个地方的生存指数,这里能够聚集这么多的人,可以这样说这个地方是个能养活人的地方,我的先祖们暗自在心里盘算,可以在这里歇下脚来,找一点事做做,等站稳脚跟后再图谋发展。
进得城来,看到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隔不多远就有一个酒楼亦或饭馆。我的先祖们进城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此时此刻,做工的出苦力的在街上随便找一个专门为他们服务的小馆子吃一碗盖浇饭或是炒一碗蛋炒饭将就一顿,经商的有钱的邀约上三五同伴,精心挑选一家酒楼踱进点上自己喜欢的菜肴,让跑堂的抱出店家贮藏多年的老酒,他们时而轻言谈着生意上的事,时而碰杯开怀豪饮,慢慢消磨着寂寥的夜色。
我的先人们随便找一家价钱便宜的饭馆草草打发了肚子,就忙着去寻找能够容纳一族人打尖歇脚的地方去了。整个大定城,由于那个时候是州府所在地,又处于由川入黔的交通要冲上,这里聚集了三川四码头的各色人群,他们热闹了大定城,也使得大定城的客栈拥挤不堪,要想找到一个能容纳几十口人的客舍,确实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要向全族人都住在一家客栈,已经办不到了。掌事者只得退而去其次,按家庭去分头寻找,安排好后各家主事者都来集中议事,在家族会议上,掌事者郑重其事地说,如果照此下去,集体行动,生存都成问题,就不要说家族的繁衍壮大了。目前需要说明的是,大家尽快想办法,尽快寻找落脚之处,能安置一家算一家,到定居下来千万不要忘了祖训,一定要繁衍子孙壮大家族为第一要务,争取让我们的家族在贵州这块土地上生根发芽,遍地开花,开枝散叶。参会人员默然相许,纷纷点头表示一点尽力做到。之后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找老婆孩子商量,看看找什么地方安家最合适,从那天以后,各家都在为自己的将来做着打算,找到长久一点的工做,或者找到一块能够开荒耕种的地盘,那就在哪个地方落脚,不管如何,只有活下去,才能谋划其他的发展。没有活下去的条件,所想的一切都是空的。
一群人暂时在大定城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有手艺的收拾好工具背上开始走街串巷揽活路做,没手艺的就直接到开挖矿石的矿山上找活干,他们也都找到了相应的事做。我的高祖寒峰依旧挑着他的货郎担子,在大定城里出好货物,置办好农村急需的日用百货,摇着拨浪鼓,一路吆喝着向周边村寨进发,走村过寨贩卖他的日杂百货,继续哄那些需要的或不需要的人们买他的东西。继续着在村边的晒坝里放下担子,把拨浪鼓摇得山响,扯着嗓子吆喝着日杂百货木梳篦子糖食果品要买的快来啰之类号子,也引来了一群孩子的围观,也同样引来大姑娘的青眼和小媳妇的召唤。一天下来也能买完担中的货物,一天下来除了交给管事的安排大家生活的费用之外,也悄悄留下一点点存起来,以备将来发展壮大生意之用。
在大定城安定下来以后,我们家族的掌事者经过多方考虑,觉得再统一居住,共同生活已经难以维系,各家各户都各怀心思,都会认为年老的占了年轻的便宜,人口多的占了人口少的余头,这样下去的话,这个家族非弄得冤冤不绝不可,长此以往,是不利于家族的团结的,于是经找各家当家人商议,提出了自己思谋已久的想法,让各户人都设法寻找房子,租下来安顿好老幼人等,设法置办好家庭的各种用具,各家各户自行做好各种准备,需要撤伙分开过了。这样才有利于各家的发展壮大,是有必要分开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儿大都要分家,更何况是一个分开过了多年的家族。其他的先不用说,就算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矛盾产生,也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了。我的老先祖第一个举双手赞成,因为他是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角色,靠一个货郎担子,走到哪里都能生存,在这里待不下去了,还可以到其他地方发展,普天之下哪一个地方都能寻到一条活路。
我的老祖宗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四处看看,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安定下来,讨一房媳妇,成一个家,为我们的家族做好传宗接代的事,即使做不到开枝散叶,枝繁叶茂,倒也不要在他这里变成绝户,断了我们这一支人的香火,有了后人才算对得起逝去的列祖列宗,有了后人才能让逝去的先人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有人遥祭跪拜,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不至于受人白眼,被人瞧不起。那时我的先祖已经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如果不抓紧把这件事情办好,恐怕就要来不及了,因为那个时候人们的寿命普遍较短,大多数人在四五十岁时就可能因一场小病而命赴黄泉。
我的老祖宗在大定城逗留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走乡串寨回来,每天都要到负责抄写家谱的道士法师哥哥那里去看看,看看他抄写谱书的进展如何,他想离去之前带上一本谱书,即使将来落脚到天涯海角,有了谱书,下辈儿子儿孙也就有根可寻,他不能让下几代人像漂浮的浮萍,一点也没有根源可找。有了这样的期盼,我的先祖只得每天挑着他的货郎担行走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和泥泞的田埂路间,慢慢耐心地等着。
日子就这么慢慢地熬着,我的老祖宗在既没有惊也没有喜,既没有愁也没有忧中慢慢地度过每一天,他每天早出晚归,继续着走村串寨,继续做着挑着货郎担赶转转场的事情,过着既不至于吃的太饱,也不至于捱饥受饿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
就这样我的起根发脚的老祖宗在大定城又熬过了十天半月的日子,越到后来,生意却越来越难做,他每天挑出去的货物越来越难卖动,照着这个样子下去,不要说存钱修房定居讨媳妇,恐怕连生活都要难以维持了。必须走,不能这样死等下去,大不了一路走一路卖货,有合适的地方,就在那儿找一个合适的女人成个家,定居下来传宗接代繁衍子孙吧,这样也不枉来到世间走一遭。
又过了几天,法师先生誊抄家谱的事情有了很大的进展,按家庭一加一本分配计算,他的工作已完成大半,除开那几家愿意留在大定,基本上能让想离开的人家一家一份带走了。
我的老祖宗急不可耐地来到法师的住所,抢先拿上一本装订好的家谱,传揣入怀中,出门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住着我的族人的地方,挨家挨户道别,洒下一行行热泪,作依依惜别状,一步三回首慢慢离开居住了不少时日的大定城。
与我的老祖宗一道离开大定的叔伯亲堂兄弟一共有六人,他们也都拿到家谱,并把家谱和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放在一起,以便将来分手后,下辈儿子儿孙之间作为连亲连谱的依据。
他们一路向南,沿途且行且住,每到一处,刚放下行李,安顿好家小,就各自去找适合自己干的事做去了。
如果是大一点的村寨亦或是人口较多一点的集市,他们就多逗留几天。找一点事做,积攒一点盘缠后,又继续赶路,途中遇到了好一点的人家,愿意收留身强力壮的下来扛活,做长工的,他们经大家坐下来商量,有愿意留下来的,就留下来安家落脚。一路走来,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的老祖宗和他的亲堂兄弟一共七八家人了。他们有的拖家带口人家不愿意收留,而像我的老祖宗那样单身独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他们都不愿留在这穷乡僻壤里艰难求生。他们希望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找一个女人安下家来,过上安稳的生活。
就这样停停走走,历时了一个多月,趟过了无数条溪流小河,翻过了无数道坡梁山岭,来到了在当时还算繁华的平远府城,平远当时居住人口已经超过万数,是贵州中部偏西的一个城镇,由于当地土特产十分丰富,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汇聚于此,带来了当时的经经济繁荣,也给各行各业带来了更多的从业机会。
平远府城位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乌江支流六冲河与三岔河在这里汇集,这两条河流在崇山峻岭之中奔流,来到这里流速变缓,带来的泥沙在乌蒙山腹地堆积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洲,历经了无数代人的开垦耕耘,使之变成了一个贵州高原上比较富足的粮仓,把这里一代又一代土著居民养育的滋润而又安逸。
走进城中,四处可见青砖碧瓦的建筑群,一条小河贯城而过,小河上布满了一座座石拱桥,连通了两岸的街道和门市。行人悠闲地在游逛,有的集在一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来到河岸上的凉亭中,打纸牌,扯闲调,冲壳子,摆龙门阵。整个城里呈现出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我的老祖宗在心里暗赞,这正是一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我的老祖宗初进平远,平远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打破了我老祖宗的计划,也许他就会在平远定根,和几个家门一起安下家来,共同在那儿繁衍生息,也许我们的家族就会在那儿发展壮大,在那儿成为名门望族也说不定。
那个年代,东方南面北边都燃烧着不同程度的战火,英法火烧圆明园后从满清手里获得很多特权,把东南沿海的主要城市霸占为自家的庭院,在哪儿欺行霸市,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北方的长毛捻军与清军厮杀得正欢,唯有在西南一隅的高原腹地,相对说来有几分和平稳定。这儿天高皇帝远,虽是王土,但内忧外患频繁的大清,是无法顾及到这偏远蛮荒之地的。又因有了层层大山的阻隔,外国的坚船利炮也鞭长莫及,唯有一些传教士,靠一双脚板,几头毛馿驮着几本《圣经》,走进这穷乡僻壤,开始了他们的传教生涯,把基督教的种子在贵州这块土地上播撒。那时还没有宗教侵略这一说法,他们在大山里为山民们做了一些好事实事,曾一度获得村民们的欢迎和认可。由于传教士的渗透,洋货也开始流到了这片土地。
我的老祖宗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到了平远,继续做着他那传统的经商模式,继续着他的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的生活。 那时进入贵州的洋货一般是从海上运到广州,再从广州经广西靠马帮驮云过来,虽然数量不多,但对于普遍还是自给自足,男耕女织的贵州山民来说,无疑能够满足他们的需求了。
平远县城是贵州高原的古老县城之一,那个时候,平远出了一个叫丁宝桢的名人,他因诛杀慈禧宠宦安德海而名扬天下,因此平远也随之名扬天下。平远县城有七十二泉,享有“小泉城”美誉,城郊有楼亭错落、绿树掩映、古树覆盖、形似木鱼的鱼山和素有“东寺晚钟”美名的东山,县城内外的“八大景”、“八小景”令人赏心悦目。如果不是养家糊口,但就居住来说,这里要算最理想的境地了。
按理说平远是我老祖宗的最佳落脚点,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恰恰很骨感。我的老祖宗依旧挑着他的货郎担走街串巷、走村串寨,一连几天,几乎没有进瑞。照此下去,就会坐吃山空,不要说存钱安家落户、成家立业,恐怕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正当我的老祖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马帮老刘跟他谈过的六枝,灵光在我的老祖宗头脑里一现,倒不如走六枝,那里可能就是安身之处。
从平远到六枝,路程不过两百來里,在今天只不过小半天车程,但对于一百多年前老辈人来说,却是天涯长途。因为这二百里地全是崎岖山路,沿途崇山峻岭,沟壑纵横,山高林密,荆棘遍地,再加上动乱时期,匪盗横行,弄得不好,就会把老命出脱在那穷山恶水里。
古人云:人挪活,树挪死。为了生活,我的老祖宗只得硬着头皮,挑着他的货郎担子,与同族兄弟中的两对夫妻一起,艰难地向六枝方向前行。
西出平远,大清开辟了一条军用驿道,这条驿道越威宁,通云南,它是大清帝国为巩固云南边疆二开凿出来的,为了是军情能够快速传达,或者让军队能够在途中憩息,沿途设有多处塘站。我的老祖宗和几个需要去威宁上云南的客商结伴,清晨出平远西门,越过一、二塘站和稀稀疏疏的村落,到达第三塘站时,因其是平远出来的第三个站塘,因座落在群山之中稍微平缓一点的坝子上,于是给这里增添了很旺盛的人气。当他们一行老远望见这个相对来说较大的集市时,太阳已经靠近了西边的山头。
这里是平远西部的主要集镇,元时曾在务卜设立市北洞长官司,清初置设塘站,自平远州城出西门第三站,故名三塘。康熙二十年(1681年)吴三桂死后,吴士璠曾屯兵于此以拒清军,是昔时兵家必争之地。
三塘地处黔西北高原边缘带,山系由岩洞口高石庄(海拔2264米、县境最高处)分支向北、南、中部伸延。它属于乌蒙山东南支,插入水城、六枝,呈西北-东南走向,是北盘江与三岔河的分水岭。
乌蒙山整个山区群山起伏,如浩海腾波;山峡谷深陷,如刀切斧削。登高望远,乌蒙山山中有山,峰外有峰,逶迤连绵,实在壮观。三塘境内山峦起伏,山谷幽深,风景秀美,气候宜人。单从环境来说,倒不失为游山玩水、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我的老祖宗几弟兄及其几个结伴的客商鱼贯而入三塘,因其是政府设立塘站之地,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当地居民利用得天独厚的条件,沿街道两旁门面房屋不是开设了旅店就是开设饭馆。他们找了间既是旅社又是饭店的店家打尖住下,立即吩咐酒家快点弄一点吃的,他们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找张桌子坐下,我老祖宗几个又开始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要重新提及的话题,也就是今后各人的去向问题。因为马帮锅头老刘的关系,我的老祖宗执意要去六枝,另两个一个想去水城,一个则希望往威宁方向上云南。我的老祖宗说,既然这样,那就将军跳上吗,各自奔前程吧!让店家多弄几个菜,打两斤酒,权当这一顿是几弟兄的分手饭,分手后这一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够再见,来他个一醉方休。谁知一语成谶,他们几弟兄在三塘分开后,真的一辈子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直到这次我的寻根,才找到往水城方向哪一家,他们落脚在水城场坝上,已开枝散叶出一大家子了。往威宁想上云南那一家子,至而今不知所踪。
隔壁桌一个独自饮酒的客商,听到我的老祖宗要往六枝,就移过凳子凑近搭讪。自言他是六枝人,姓龙,长年在三塘收山货到六枝发往安顺。我的老祖宗本来就是一个见面熟,加上知道他是六枝那沓子的,一下子满脸堆笑,热情招呼合为一席。
三杯酒下肚,我的老祖宗和龙姓客商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从上辈子都是相识了的。
两杯酒打开了龙姓朋友的话匣子,看得出他也是一个健谈之人,他告诉我的老祖宗,你不要看到三塘周围人烟稠密,因为这里是汉人们的领地。这四周的山上,生活着一群苦难的人们,我们称他们为长角苗,吴三桂剿水西时,把他们撵进那深山老林里,没有土地可耕,他们大多数靠打猎为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俗话说的不假。依傍着这连绵不断的大山,还真饿不着他们,这山上野物多极了,大的有财狼虎豹野猪,小的有黄麂鹿子野兔,还有那箐鸡斑鸠野鸡,多得数不胜数。就因为他们每年都囤积了大量的皮草野味,他在这里着着实实靠从山民手中低价收购这些东西发了一点点小财。他把从三塘手来的皮草野味,运到六枝转往安顺,是可以卖出大价钱的。安顺的商人们再把它买到两湖两广,还不知他们又赚多少呢?
我的老祖宗向龙姓朋友打听马帮老刘,龙姓朋友说,老刘谁不认识?他在六枝团转可以说是赫赫有名,他为人豪侠仗义,肯帮助人,只要有求于他,只要他能办到的,舍弃老命都会去帮你。又因为他长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朋友又多,在方圆几十里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龙姓朋友告诉我的老祖宗,三塘到六枝虽然只有百二十里,但沿途有些凶险,必须多等几个人才敢行走。帮他捎货的马帮第二天从平远过来,人多胆子壮,走起来要放得心一点。
谈的投机,这一顿饭不知不觉吃了两个多时辰。明天还要赶路,便各自洗漱安歇。
初伏的闷热,足以让远在异乡为异的客烦躁不安,躺在客店的硬板床上,我的老祖宗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离开老家古蔺,算来已经半年光景,这一路辛苦不用详说。想到至今还没有找到安居之所,心里免不了涌出莫名其妙的滋味。
到了后半夜,突然电闪雷鸣,下去了瓢泼大雨。贵州向来就有“天无三日晴”之说,天气变化的无常时时让人难以应对。好在那春季的毛毛细雨是淋不湿人的,那时如果挑着担子行进在黔西北的云雾山中,还会陡然增添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诗情画意。
暴雨夹杂着冰雹落在屋瓦上乒乓作响,更加扰乱了我老祖宗的睡眠和思绪。这是他进入贵州以来遇上的第一场大雨,它会不会向四川的雨那样,雨一下便成灾害,便无情冲毁道路、庄稼和农田。
因为明天还要远行,我的老祖宗最为担心的是道路会不会被大雨冲坏。那个时候,他对贵州气候毫无半点了解。知道后来经历对了,他才知道,贵州的天气就是这么奇怪,只要是夏天的雨,一般情况多是夜里下雨白天晴,更由于贵州山高谷深,田土皆在山上,水全往低处的河谷地带流淌,这样的雨一般不会给人们带来多大危害。
睡不着,我的老祖宗顺手拿过放置枕边的褡裢,慢慢计算着这半年来的积蓄,清点下来,从老家带出的五块光洋,加上用平时赚回的铜钿换回来,已经有了整整一十二块大洋。安当时的物价算计,到六枝的安家费再也用不着愁了。
第二天果然放晴了,辰时刚到,太阳就露出了它鲜红的笑脸。
老祖宗的两个弟兄也早早起了床,洗漱完毕,让店家随便搞点东西过早。两个女人在房间里收拾行囊,弟兄三借着这个空挡坐下来话别,依依不舍之情,全在那每一句互道珍重中。
两个嫂子收拾好行李,走出房间催促两个堂兄赶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再强调有了落脚点以后,一定要互通音信。其实这一刻每一个人的前途都还未卜,能不能通音信只有靠老天来安排。在此别过,每个人的心里免不了酸酸的。
目送兄嫂们往西北方向而去,直至前面的小山挡住了他们的身影。良久良久,泪珠还在我老祖宗的眼睛里打着滚。
在路口呆站了半个时辰,我的老祖宗反身回到旅店。六枝的龙姓客商刚好起来收拾整齐,端着一碗茶和客店老板谝着闲调。见我老祖宗送人回来,忙招呼坐下,唤小伙计倒一碗浓茶递过。
龙姓客商告诉我的老祖宗,说是给他载货的马帮可能要早饭时分才到,让我的老祖宗耐心等待。反正从三塘到六枝要花两天时间,中途要在梭戛打尖住一夜。从这里到梭戛仅有六十多里山路,中午起身,天黑前就可以赶到。他对我的老祖宗说,不必着急,慢慢等。
他的话音刚落地,远远望到五六个身背大刀手提长枪短棍的粗壮汉子,赶着十几骑骡马驮子蜂拥般进了街口。
一个看似领头的背着大刀的大汉快步走了过来,擂了龙姓客商胸口一拳说的,老子为了你这两驮东西,天不亮寅时就从平远府赶过来,没耽误你吧!
几个马脚子们把骡马拴在客店外的栓马桩上,卸下驮子让马歇息。安排妥当后忙着过来和龙姓客商打招呼。满口粗话里透录出耿直豪爽,一看就是一群性情中人。
根据西南地区的历史记载,从大明帝国征服云南开始,云贵高原上就活动着这样大大小小上千支马帮队伍。
后来我查了相关资料,终于对马帮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马帮,就是按民间约定俗成的方式组织起来的一群赶马人及其骡马队的称呼。马帮是大西南地区特有的一种交通运输方式,它也是茶马古道主要的运载方式,面对险恶而随时变化的环境、生死与共特殊的生存方式形成马帮自己严格的组织和帮规、有自己帮内的习俗禁忌和行话。
为了生存,为了贸易获利,马帮们几乎是以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这种冒险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生意上的冒险。马帮大多活动在社会商业活动远未成熟的时期,法律不仅不完善,在许多地区简直形同虚设,马帮要做的每一笔生意,都有着极大的风险,加上政治局势的极不稳定,更增加了这种风险。有的人固然因为马帮贸易而致富发财,但更多的人干了一辈子甚至几辈子,仍然一无所有。二是面对严峻的大自然的冒险。马帮运行的茶马古道各条线路,自然环境都异常危险艰苦,风霜雨雪,大山大川,毒草毒水,野兽毒虫,瘟疫疾病,随时随地都能置马帮于死地。绝大部分时间的野外生活,对任何一个赶马人和马锅头都是严峻的考验。不知有多少赶马人和马锅头就这样弃尸荒野,死于异国他乡,有时甚至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三是土匪强盗的威胁。当时的西南地区,土匪强盗十分猖獗,尽管马帮都是全副武装,但仍不时遭到土匪强盗的袭击,死人损货的事时有发生。这种种特殊的生存境况,决定并造就了马帮的冒险精神。
所以,干马帮就等于冒险,就等于拎着脑袋找饭碗。只要走上了马帮路,就等于立了军令状,是死是活,是找钱发财还是血本无归,全靠马帮自己的运气和能耐了。在过去,众所公认,无论在西南哪个地方,能干马帮的都是些勇敢的人,是些意志坚定、能力高超的人。
对要生存、要发展的马帮来说,冒险并不仅仅是拿生命财产作孤注一掷,而是需要非凡的胆识、坚韧的毅力、勇敢的气魄和卓越的智慧等等一系列美德。茶马古道上的马帮们身上正好体现了这些东西。
龙姓客商告诫我的老祖宗,和马帮一路行走,要了解他们的一点点规矩,以免说话犯忌,他们平远郎岱几县都有这样的说法,挖煤是埋了还没死,马帮是死了还没埋。他们职业的危险性不用说就可想而知了。这个马帮人数不多,他们不能像大马帮们可以上云南下四川,他们仅仅在周边几个县城之间来回。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规矩也是蛮多的。
原来马帮也是有分类的···
马帮,有专业帮和拼伙帮之分。专业帮多系一单独私家长期经营的马帮;拼伙帮由两个以上不大的马帮合伙组成,属短期性质。在这个神秘的群体中,有规矩、有禁忌。俗话说"行船走马三分命",此话乍一听有些毛骨悚然,但也表明马帮生涯的艰辛险恶,产生禁忌这亦就不难理解了。禁忌一般指语言说话和行为动作两个方面,族别不同,禁忌也不同。
马帮吃饭有规矩,马帮歇梢后,先是为马添料加草,让马先食,然后人才做自己吃的,以示对马的关爱崇敬,体现先"人"后已的精神。马队朝哪个方向走,生火做饭的锅桩尖必须正对这一方向,烧柴必须一顺,切忌烧对头柴。开饭时,马锅头坐在饭锣锅正对面,面对要走的方向。大锅头第一个添饭,添饭时平平地称添最上面一层,忌讳挖一深洞。添完饭,勺子要平放,切忌翻过来。吃饭吃得快的人只需洗自己的筷子,最后歇碗者要洗碗洗锣锅,锣锅不能翻扑,翻了就是犯讳。
马帮在路上,大部分时间过的是野营露宿的生活。一般天一发亮就爬起来从山上找回骡马,给它们喂料,然后上驮子上路。中午开一次"销"。"开销"就是吃午饭的意思,也就是打个酥油茶,揉一点糌粑吃。当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候,马帮都要尽力赶到他们必须到达的"窝子",在那里才好"开亮"。开亮就是露营。他们要在天黑前埋好锣锅烧好饭,卸完驮子,搭好帐篷。每天的打野开亮,都由大家分工合作,找柴的找柴,做饭的做饭,搭帐篷的搭帐篷,洗碗的洗碗,而且是轮流著做,以免不公平。
无论是谁,凡是不小心犯了以上忌讳,就要挨一顿数落,还要出钱请客打牙祭,严重的就要被逐出马帮。
马帮头马脚子们把骡马安顿好后,龙姓客商请他们在客栈里开了销。他们把驮子重新打整,腾出两驮驮子,把龙姓客商的山货皮草装载好,在马锅头的率领下,出了三塘,折头向南,打六枝方向而去。
历来外界对贵州就有这样的说法:“天无三日晴,地位三里坪,人无三分银”“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其中虽有对贵州人有所偏见,但对天地山坡的评价还十分恰切。
出了三塘,就开始爬坡。山坡上人工开凿出来的道路,许许多多地方仅容一骡一马一人通过,于是十几人的队伍也就拉出了很远的距离。马帮的弟兄大头开路,龙姓客商和我的老祖宗边做边吹牛在后面徐徐跟随。花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一行终于爬到了三塘南面的山顶。
六月的天空,挂着红火辣太阳。爬到山的,每一个人的衣服都被汗湿了个透。马脚子吗放开手里的缰绳,让骡马们随意啃着路边的灌木,人们各自找一块光滑一点石头坐下小憩。因有了昨夜的一场大雨,山顶上吹来的风无比清新怡人。不到半个时辰,热汗早已褪尽,衣服已被风干,人也变得惬意精神。马锅头吆喝一声启程,大家有扒开路两边的茅草,沿着七弯八拐的山道,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向山间河谷走去。“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是民间流传恒久的俗语,如果稍不留意,就有跌落谷底的可能。但不管如何,下山毕竟要比上山快了许多。不一刻他们便来到了河谷中的小河边。经过大半天的折腾,他们一个个都已口干舌燥,本想到河里畅饮一顿,由于雨天涨水,喝水变得浑浊无比,不能直接饮用。
抬头往上望去,对面大山腰上错落着几户人家,袅袅炊烟从浓密的树林升起。
马锅头说,那人烟之处有一口好井,清凉得很,我们到那儿喝去,那里的水喝了连汗毛都舒爽。
乌蒙山区有这样一句俗语“对面叫得应,看山走死人”,看上去倒是不远,但沿着弯弯曲曲的盘山小路爬到井边,还不知要花多是时辰。这还算好的,在乌蒙山区里,对门二寨直线距离百二百米,对面可以互相交谈,如要走村串寨见面,非要花去大半天时间不可。譬如邀请对方到家里吃晚饭,就必须早晨起来喊应叫明。否则的话,时间少了是赶不过来的。
到了井边,大家争先恐后痛饮,那凉爽沁人心脾,喝了这井水,浑身似乎又注满了精气神。
龙姓客商告诉我的老祖宗,这里是关家大坡,翻过这座山,就可以看到鸡场了。到了鸡场,路面开始平顺,行走起来就安全多了。这关家大坡可是棒老二出没之地,如果你是单身一人路过,也许会被他们打闷棒,打昏了你,把你的财物洗劫一空,让你叫天不应叫地不鸣,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过了鸡场,一路无话,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梭戛的地界。
马帮锅头对大家讲起了有关梭戛箐苗的故事传说,据说很久以前,箐苗的祖先居住在平原地区,是个大富翁,因为受人陷害,带领家眷逃到深山野箐中,一代一代生存下来。为了掩护自己,他们模仿箐鸡的颜色和花纹来做衣服。为了记住祖先们过了多少坎、越过多少河、翻了多少山,箐苗妇女至今穿的裙子自下而上都是一道血红,一道乳白,一道青黑的交错出现。因为有了山坡河流和大箐,他们才得以生存至今,为了纪念山水箐的深恩,箐苗十二寨每年都要举行祭山活动,祭山节的日期都定在每年三月初一至三月十二的龙日。
快要到梭戛街上时,马帮找了一块坪地停了下来。他们从骡马背上卸下驮子,放开骡马的缰绳,让其自去寻食,大家则七手八脚的搭起了帐篷。为了节省,马帮们不到万不得已,一般都不会去住旅店。
和马帮的弟兄们约好第二天的动身时辰,我的老祖宗和龙姓客商一起,走进梭戛,寻得一家旅馆安歇。
一天的鞍马劳顿,我的老祖宗和龙姓客商觉得有了十分的困意,吩咐店家随便整点东西对付晚饭,便早早的上床睡觉了。一夜无梦,醒来时天已拂晓,马帮的大队人马穿街过巷而来,已在旅店门口候着。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我的老祖宗们一干人等翻过了梭戛大山,一路下坡疾行,不一刻便远远地望见了岩脚古镇,龙姓客商介绍说,岩脚古镇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曾是连接川、滇、黔三省的古驿站,在郎岱六枝团转素有"小荆洲"之称。他还说岩脚确实山美水秀,气象不凡。譬如"九狮拜象,普贤骑狮"、二道水飞瀑、龙溪夜月都是极佳的风光胜地。
来不及对岩脚多瞅一眼,马帮的队伍便带着他们越岩脚而过。
过了岩脚,脚下的路渐渐变得平顺,跟着马帮在平顺的道路上疾行了两个时辰。六枝就尽收眼底。
乌蒙山东南支脉从水城延伸,经梅花山过二道岩,一支山脉向南延伸往定南方向,高大的山系缠缠绵绵上百里,形成了高大险峻的老黑山,这一支脉的山水进入三岔河流入乌江,是为长江水系。另一支向西延伸至关岭镇宁,形成气势磅礴的五指山,这一山脉的山水进入北盘江流入珠江,是为珠江水系。两面的高山夹峙着狭长的坝子,坝子中星罗棋布着几十上百个寨子,加上居住在四面高山上的山民,看样子是一个人气极盛之地,是一个做生意的理想场所。
“就把根扎这儿,就把家安这儿”,我的老祖此时此刻心里默默念叨。
一条六枝老街,横卧在大庙屯脚下,商旅往来不绝,吆喝之声不断,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的老祖脚板刚踏这块土地,心里滋生出莫名其妙的兴奋,
龙姓客商把我的老祖宗带到马帮老刘们设在六枝分舵前,让我的老祖宗自己去见老刘,他要跟随那队马帮一起到安顺。是时的安顺,有“黔之腹,滇之喉,粤蜀之唇齿”、“黔中旱码头”之称,是上云南下四川、走两广入两湖的咽侯要道,同时它也是贵州高原上最大的货物集散地。龙姓客商要到安顺处理完他的山货方回,让我的老祖宗在老刘处暂时呆着,他会速去速回。
也是我的老祖宗十分运气,其时马帮锅头老刘刚把一批货运到云南返回,正好歇息在家,打算让他的人马休养个十天半月再赶马上路。
两人再次相会,免不了又是一顿包谷烧酒。酒酣耳热之际,老刘把六枝的情况都跟兜底合盘端给了我的老祖宗。他说,六枝是个做生意的好去处,不要说东到落别西到堕却,北道郎岱南到龙场,单是六枝这条冲子,都有做不完的生意。六枝按甲子赶场,这条冲子,上到上戛石、下到大用,五六个赶场天,赶赚赚场都够你赚了。他还替我老祖宗的将来做起了打算,等到赚了钱,在六枝盘一间门面,从行商到坐商,你不当大老板都不行!
在酒精的作用下,两人话越来越投机。最后居然拍老刘拍起了胸脯说,老弟的事包在我身上,不就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想成家都不是问题,正好我有一堂妹待字闺中,如果老弟你看得上眼,我包你成亲圆配。
我的老祖感激涕零,唯唯连声,一顿酒还没喝完,两个人竟然成了亲戚。
就这样,我的老祖宗暂时住下,白天挑着他的货郎担走村串寨赶转转场,夜来就和老刘一起喝酒得飘飘然忘乎所以。
龙姓客商三天后方从安顺回返,到六枝时已是傍晚,他家也不回径直来到老刘的马帮。
老刘吩咐小马脚子到街上买了两斤猪头肉,搬出装酒的土坛子,声言三弟兄要喝个一醉方休。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梁山好汉也不过如此。酒到尽兴处,马帮老刘提了一个议,难得几弟兄合心,刘关张三人,我们刘龙任也是三人,倒不如学学古人,来一个桃园结义。龙姓客商马上拍手附和,我的老祖宗也道,大哥所言极是。
三条汉子马上付诸行动,老刘翻箱倒柜找出香蜡纸烛。三人来到堂屋中间,齐齐站立在关大圣面前。先燃烛,后装香,再手捧酒碗双膝跪下,高声喊出“三人结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生,但得同死,若有二心,天理难容”之类的结拜宣言。那个时候的人们比较重视诺言,也极为信守诺言,结拜以后,三个人就把身家性命捆绑在一起。跪拜之后,坐而论序:老刘居长,龙姓次之,我的老祖宗居后,甘为幺弟。
三个人结拜,唯独我的老祖宗得了极大实惠。后来我的曾祖父能够进入龙家开办的私塾读书,我的祖父能够被马帮接纳,无不与这次的结拜有很厚的关系。
不久,在老刘的帮衬下,我的老祖在离六枝不到两里的四方坡脚下,一个叫做岩旮旯的小寨子里安下了家。
一年以后,在马帮老刘的尽力撮合中,我的老祖宗与其堂妹结亲圆配。
两年以后,我的老祖宗在岩旮旯花了八个大洋购置了三间木屋,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三年以后,我的老祖宗偶感风寒,不治而逝,撒手西去,魂归故里。
两个月以后,我的曾祖父降生,尊遗嘱,起名鸿发。
于是,贵州高原上有了我任氏一脉,现百十子孙分散居住在六枝、普定、安顺、南京等地,积于今六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