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读的父亲

父亲离我而去已十年有余了，这十年多来，与父亲在世时相处的情境大多已渐渐淡忘，唯有幼时与父亲同读一本书的画面总是缠绕着脑际，让我今生今世难以忘怀。

父亲是孤儿，他七岁时我的祖父就离开了人世，我的祖母为了生活带着他和我的二叔四处奔波流离，求讨生活，那个时候能够解决温饱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上学读书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如果说父亲有幸能识几个字的话，那还得感谢他六年的部队生活。

父亲是一九五六年的兵，刚进入部队就认真学习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也就是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愚蠢的军队是不可能战胜敌人的。于是就和广大新战士一起积极地投入到文化知识的学习之中，经过了几个月的强化训练，父亲就具备了能够自己读书看报的能力了。

父亲饱尝了没有文化的苦痛，对我们兄妹几个就倍加期待，想在我们的身上实现他由于没有文化而未能实现的理想，在对我们的教育和培养上倾注了大量的汗水和心血。不惜代价去为我们的学习创造条件，在我还没有发蒙读书之前就开始对我们进行启蒙教育。他的方法就是让我们尽量多地接触书本。

父亲退伍后带回的财产是一大箱子书，全是哪个时代流行的《创业史》《艳阳天》《山乡巨变》之类的小说和一大摞毛主席著作。在我还未省事的时候，父亲也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变作花样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一本本书，不耐其烦地一遍遍读给我听。在他自得其乐的同时，也给予一些文化的熏陶。其实父亲是想让我知道，读书是很快乐的事。

我记得和父亲一起阅读是从读小人书开始的，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每逢赶场天，只要父亲去赶场，都会给我买回一两本连环画，回到家里，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新买的连环画，把我抱在怀里，让我看上面的图画，他读图画下面的文字，并耐心详尽地把连环画里的故事讲给我听，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他还会挑出一些简单的字要我识记，久而久之，在我还未入学就已经认识了不少文字。

我六岁发蒙入学以后，父亲对我的连环画教学抓得更紧，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有新的连环画册装进我的书包，这些连环画，为我单调的童年生活注入了丰富的内容。

随着年龄的增长，识字的增多，我开始注意到父亲箱子里的书了。我偷偷地从父亲的箱子里拿出那些大部头，疙疙瘩瘩地读了起来。看到我对知识如此渴求，父亲眼里常常流露出赞赏和怜爱的目光，如果正遇上他刚好得闲，他就会从我手里拿过书去，翻开我读过的地方，指着上面的文字段落，逐字逐句读了出来，并一一指出我读得不对头的地方。在父亲时不时的引导下，我慢慢地能够独立阅读了。

看到了我的进步，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时不时地给予一两颗水果糖之类的奖励。

后来父亲为了不再当生产队长那份得罪人的差事，主动要求去公社煤厂挖煤，公社煤厂虽然很苦很累也很危险，但它是按八小时工作制一天三班倒，这样一来父亲就有更多的时间陪我阅读了。

记得那是我读小学四年级后的一天，放学后我回到家里，父亲下了早班在床上睡得正香，一本打开了的书掉落在床底下，我把它捡了起来，看到这是一本既无封面也无封底的小说，对书的喜爱促使我迫不及待随便找张凳子坐下就读了起来，刚看过几页就被书中的情节深深吸引，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父亲起来站在我的旁边注视我许久我都没有发觉。

“饭已做好，吃了饭我陪你看。”父亲说着伸手拉起我走进厨房，就着酸菜萝卜南瓜汤扒了两碗包谷饭，便迫不及待地继续我的阅读。

父亲找了个凳子坐在我的旁边，一边看着我读书一边说：“这本书叫《野火春风斗古城》，讲的是抗战时期北平地下党与日本鬼子作斗争的故事。”说完后默默坐在我的身边，再也没有打搅我，直到夜深，才督促我赶快收拾睡觉，因为第二天我还要上学。

见我能够独立阅读了，父亲内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从那一天起，父亲除了把他箱子里的宝贝全拿出来供我阅读外，还四处张罗为我借书。在父亲上班的煤矿里有一个专管充电的管理员，他是县城来的知识青年，高中毕业生，他的住处堆满了书籍。为了借书给我阅读，父亲居然用了几斤包谷烧，几碟油炸炒豆和他结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之后隔三差五父亲都会给我带来惊喜。时不时都会从劳动布工作服的衣兜里掏出一两本我从未读过的书，父亲把书给我以后，他就找张凳子坐下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读书。有时兴致来了他也会从我手里拿过书本念上一段给我听，有时他也会认真地作恭听状要求我读上一段。父子轮换着你读我听，你听我读，这样的情景其乐也融融，其情也融融。

这样的阅读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我小学毕业升上初中才告一段落。

我进入初中那一年，国家已经明文下令恢复高考，农村的孩子们可以通过中考高考跳出农门，进入城镇户口系列变成居民，那时的居民户口可算稀奇，有这个户口的人们可以凭着购粮证到国营粮店购买国家供应的大米面条等我们农村人想都不敢想的高等食品。考上中专亦或是大学都等于有了城镇户口端上了铁饭碗，有了这样的诱惑，我们怎能不拼命苦读啊！

父亲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业，渐渐减少拿书回家的次数。我放学回来在家温习功课演算习题时，他也不会坐在我旁边影响了。我猜透了父亲的心思，他是多么迫切地期望山旮旯里能够飞出一只金凤凰，他是多么迫切地盼望农家院里能走出一个大学生。并以此来光宗耀祖，光耀门庭。

虽然父亲不再陪我读书了，但他怕我贪玩影响学习，怕我看杂书耽误了功课，时不时向我敲响警钟，用他过去的苦来衬托我们今天的甜，要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不要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我心里清楚得很，父亲是要我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这个时候父亲的兴趣开始转移，从陪我读书转到关心国家大事，于是，每天新到的报纸成了父亲阅读的对象，只是他读报的时候从不读出声音，独自默默体会享受。

那个年代我们乡下交通十分不便，邮递工作万分艰难，为了节省时间，邮电所的工作人员就在学校里寻找能够给各村传书送信投递报纸的学生，我是我们村里唯一不会缺旷的学生，这个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在我的头上，这样一来父亲就有了读两报一刊的优先权。中越边境的自卫反击战那段时间，父亲下班回家的第一要务就是认真阅读过了几天的新闻，他也不管我是不是在做作业，一改平时默默读报的习惯，看完一则新闻之后，都要唠唠叨叨地说一大串，说谁谁和他是同一年入伍的，现在已经带几千兵了，他只不过是入伍前读过几天书罢了。姑且不论父亲说的是否真实，但从他的语调里我听出怨气，如果他能多读几天书的话，也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同时他也是在给我提个醒，多读点书就可以前途无量。

读完初中，我考取了设在县城里的高中，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家里与父亲相聚，过早衰老的父亲精气神已大不如前，我看书时他也会在我的旁边坐上一会，但坐不了多久就会借口出去透气或太累想早点休息，离我远远的，生怕多坐一会就会影响我的高考成绩。

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参加高考的人数剧增，说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也不为过，整个高考无疑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复习迎考时，虽没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拼劲，但瞌睡来袭时，就仿佛父亲又坐在我的身边，用满含期待的目光看着我。迫使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强撑着继续复习下去。

后来我终于不负父亲的厚望，由于有了阅读的功底，在数学外语两科几乎没有得分的情况下，我居然挤过了高考这座独木桥。

今天，父亲已百年归天，离我而去，但他陪我一起读书，帮我养成的阅读习惯始终伴随着我。工作困了累了，我会用阅读来做片刻的小憩，心里烦了忧了，我就用阅读来排解自己，阅读使我走出无数困境，使我走进一片片新的天地。

我阅读，我丰富了自己；我阅读，我完善了自己；我阅读，我成就了自己。

我永远怀念我的父亲！永远怀念和他一起阅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