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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蓓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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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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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把远去的“高粱饴”

题记:总有一种记忆沉淀在甘河公安老兵的心头,如一壶美酒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发酵,令人回味。

1984年11月的某天,据说是天寒地冻的一天,洋洋洒洒的大雪不知道是第几次落在了高原西宁的大街小巷里,天空暗沉着,像是在预告分离,母亲把简单的行李反反复复的收拾检查了几遍,不舍的泪滴也不经意间悄悄落入了小小的行囊,相对于母亲的伤心,年仅16岁的黄永忠却显得尤为高兴,一大早他便已迫不及待的拿起行李等待出发,是的,今天是他当兵入伍的日子。

这是个从小叛逆、淘气的孩子,他还体察不到母亲难过的心思,对于他而言,当兵无疑就是一次胜利的大逃离,逃离家庭的束缚,逃离父亲从小到大一直以来过于严苛的管教。在他心中,父亲这位当过兵的军人,简直就是一个霸道又不讲理的“大军阀”,而在他16岁的记忆中,父亲阴沉的脸上几乎从未露出过几丝笑意,尤其是父亲那对虽小但可怕的眼神更是犹如鹰眼,只要他那么凶狠狠的一瞥,原本正打闹的兄弟俩便瞬间平息下来。非打即骂的教育让他对父亲望而生畏,心中的隔膜也因畏惧而越来越深。

可父亲越是这样严苛,年幼的永忠就越是超出了一般孩子的叛逆,父亲说东他偏西,父亲让他这么做可他偏偏要那么做,面对父亲严厉的管教,他常常口是心非的答应着,却又时常做出相去甚远、甚至是南辕北辙的事情,这使得父亲也时常倍感无奈。

父亲要管,儿子要反抗,这对父子冤家在悄悄然中拉开了战火。

那是一个关于“上房揭瓦”的往事。

那一年淘气的永忠又逃学了,年仅10岁的他被父亲摁在家美美收拾了一顿,不一会儿父亲离家办事,叛逆的永忠便一股脑的从被原本罚跪的地上站了起来,带着不到8岁的弟弟爬上了当时小桥建设巷平房家中的屋顶,为了宣泄对父亲的不满,他顺手揭开了屋顶上的一片瓦狠狠地摔了下去,随着一声“哐啷啷”的瓦片碎裂的声音,永忠心中的愤怒也似乎得到了一些宣泄,他望了望弟弟,眼角随即漏出一丝不怀好意地笑,紧接着又是四五片瓦被重重的扔在了地上,“叮铃哐啷”的声音和越来越多的碎瓦片,让永忠感到了阵阵爽快。最后他干脆怂恿着弟弟把整个前房屋顶的瓦片全部掀掉,干净的小院瞬间变成了残砖破瓦的“乐园”,看着那些躺在地上的“胜利品”和一片光秃秃的屋顶,永忠的脸上漏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显然他的行为已经挑衅了父亲的权威,他干脆带着弟弟直接坐在屋顶的大梁上,坐等着父亲好好瞧瞧这场“好戏”,让他知道自己可不是个好惹的种,他要看看父亲这个“军阀”面对这样的残局究竟该怎样收场。

办事回来的父亲,怎么推也推不开小院的大门,放眼望去只见两个儿子神一般的坐在屋顶上,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父亲当即料到没什么好事,当父亲翻进小院的大门,瞧见满院子的碎瓦片时,顿时失去了生气,他用力指了指两个孩子,便一屁股瘫软在碎瓦片上,父亲怎么也没想到儿子竟会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上房揭瓦”的事来,久坐在碎瓦片上他尽然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站在屋顶上的永忠得意地看着父亲的沮丧和无奈,当他的眼神无意间和父亲充满杀气的眼神碰撞的一刻,永忠知道自己“劫数难逃”了,便鼓励弟弟跳下屋顶逃离现场,年幼的弟弟自然没有哥哥那么滑头,不过刚刚跑了几步就被父亲抓了回去,而永忠深知闯下了大祸,自知败局已定,便干脆逃到了同学家借住,这一住就是三两天。

母亲抹着眼泪一边埋怨父亲平时的管教过于严苛,一边又打发着父亲去找寻儿子,又气又急的父亲找遍了学校和街坊邻居无果后,便径直走上了大街,开展起了“拉网式”的排查搜索。

一日,永忠正爬在原古城台电影院的墙头上玩耍,忽然听到有人向他打问新华书店的位置,永忠得意地用手一指:

“喏,叔叔,就在前面,一拐弯就到。”

“小朋友,我看你是个好孩子,我对这里一点也不熟悉,你能不能带我去啊?”

犹豫了片刻的永忠“嗖”的一下从墙头上跳了下来,满怀欣喜的准备带路,不想却被眼前的叔叔紧紧抓住了手,永忠的心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到走到拐弯处,当他差点与父亲撞个满怀时,这才幡然醒悟,那人哪里是什么问路的人,分明是父亲的“托”。说时迟那时快,面对嚣张已久的儿子,父亲早已准备了一捆粗粗的尼龙绳,待儿子出现,便三两下将他五花大绑,并不由分说地将他抗在了肩头,大步流星地抗回了家,至此,永忠上房揭瓦的事情,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多年后,永忠得知那个被自己喊作“托”的人,实际上也只是父亲喊来帮忙的路人,为了不让永忠这个到手的“鱼儿”跑掉,父亲只能出此下策——借网捉鱼。

面对如此桀骜不驯永忠,舅舅提出了让他去部队大熔炉里锻炼的想法,想到能离开父亲的“桎梏”,永忠高兴地手舞足蹈,他甚至希望即将当兵的地方最好离开青海,离开甘肃、陕西,哪怕是天涯海角只要离家越远越好。可军人出身的父亲偏偏成了“拦路虎”,凭着他对军队的了解,他坚决反对儿子当兵,唯一的理由就是不相信儿子能吃当兵的苦,担心儿子过于淘气、不服管教而被部队退了军籍,打道回府,如果那样他老黄家的脸也将被他丢尽,想到这里,父亲怎样都不同意儿子当兵。

都说淘气的孩子聪明,一点没错,凭着多年和父亲斗争的经验,永忠发现了一个硬道理——不管父亲对某事多么强烈的坚持,都抵不过母亲三言两语的劝,所以,这次永忠自然搬来了母亲这个大救兵。

透过不太隔音的卧室,永忠还是偷偷听到了父母关于要不要让他当兵的争论,如他所料,“英雄难过美人关”,父亲果真败下阵来同意他当兵入伍的请求,但唯一的要求是永忠必须坚决服从部队的管理,绝对不能当逃兵,否则就永远不要在西宁下车了。面对父亲的要求,永忠信誓旦旦地立下了军令状,保证自己绝对遵守纪律,若被部队开除将永不回西宁。

经过报名、体检、政审等一系列环节,黄永忠最终被海西某武警部队征兵入伍。

虽说事情就这么定了,但对于父亲来说这无疑是拿着老黄家的名声做了一次可怕的交易和赌博,满载着他内心深深的担忧和恐慌。

但对于永忠来说,这不仅是一次胜利的大逃离,面对父亲深深地质疑,他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部队干出个样子,让父亲消除顾虑,刮目相看。

天,灰蒙蒙的一片,年轻的战士和送别他们的父母站在当年青海二炮的部队大院里,黄永忠和一帮新兵“蛋子”站在一起显得格外精神,原本身高不占优势的他却把身体挺的笔直笔直,想起跟父亲立下的军令状,他便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走进部队。

那是一次特殊的“出征”。

临别之际,永忠和随行的新兵们,被部队安排到二炮电影院观看电影《解放军生活》,同时规定可以由一位亲属陪同观看,眼巴巴看着父亲坐在了旁边,永忠瞬间变得别扭起来。由于紧张,播放了半天的电影也未能平复他尴尬不安的心情。漆黑的电影院里,只有时时闪过的黑白剧幕,永忠时不时用余光扫看父亲一眼,坐姿笔直的父亲让首次穿军装的永忠更加拘谨。

黑暗中,父亲突然一把拉过他的手,永忠的心头一紧,发颤的手心里忽然感到了丝丝清凉,他惊喜地意识到父亲给他手里放着的正是他最爱吃的高粱饴软糖,当满满的一把“高粱饴”落在手心时,父亲用力捏了捏他的手:

“裝起来,糖要吃但不能多吃,到了部队一定要遵守纪律,好好学习。”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永忠僵愣在那里,荧幕上画面也跟着僵硬起来,片刻父亲又说:

“你妈说了,半年后往家里寄张照片,她想你了看看。”说完,父亲又将手用力地伸进他毛衣里面的衬衣口袋,接着又把6张新崭崭的5元钞票放在他的手中。

温暖、激动中包裹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瞬间击垮了永忠的不安,黑暗中两行热泪悄然落下,16年来对父亲所有的不满和积怨都在此刻化成了浓浓的爱意,随着银幕的滚动缓缓落下,这是父爱,是的,这是他期盼了多年而久违的父爱。

几十年后,每当永忠回忆起这一幕,眼圈都会红、都会热泪盈眶,在他的心中那不是一把普通的“高粱饴”,而是化解父子矛盾的一缕春风。

进入部队后,永忠果然不负众望,能吃苦、能战斗,在每一分苦与累里,他都彷佛看到了父亲曾经参军入伍、艰苦训练的样子。

若说当兵不想家是假的。除夕夜里他也曾偷偷站在训练场上,看着满天的星光偷偷哭泣。也曾在写给家人的信里处处流露出对家人、对母亲饭菜的思念。

若说当兵不苦那更是假的。1984年海西的冬天,严寒刺骨的天气将刚入伍的永忠的双手冻满了疮,每天早起,先挤去冻疮里的脓水,再把手泡进温热的盆里,一阵酸胀痛痒的难受滋味瞬间遍布全身,好不舒服。高强度的倒功训练,让他的双腿、胳膊时常呈现一片青紫色,最严重的时候,浑身疼的被战士们抬到宿舍的床上,即使这样,想要干出个样子的念头却一直支撑着他,事事带头、处处表率,不仅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也如愿加入了部队的文艺小分队,获得了萨克斯演奏的学习机会,并得到了领导和战友们的一致认可。

就是凭着这股子韧劲和不服输的精神,永忠在同年兵里斩露头角,骄傲的成为了新兵连入伍以来第一个当班长的战士,并于入伍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87年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得知消息,父亲却以为儿子在吹牛撒谎,为了打探虚实,他连夜坐车以探望儿子名义来到部队一探究竟,当确定儿子入党的事情并非杜撰时,父亲泪目了,那一刻起永忠在家中便有了“参政议政”的权力,无论大事小事父亲总要先与他商量一番。

至此,那个顽皮的孩子不见了,父亲心中的儿子终于长大了。

是啊,这世上的父亲,或许也只有儿子长大了,才敢放下威严,悄然老去。

时间匆匆而过,部队的5年生涯很快就结束了,对于永忠来说,5年的部队生活是他人生的一次大洗礼,他始终铭记着初到部队时,连长说过的那句话:“当兵就是把长在渠边的小草移植到人生大道上。”每每揣摩这句话,他总是感慨万千,因为对于他和父亲而言,他这颗原本桀骜不驯的“小草”终于结结实实的长在了林阴大道上,而这5年改变的不仅是他的命运,更是改变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这是对父亲,也是对自己人生的最好交代。

从部队复员后,永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从青海最早的山川公安处到城北公安分局,再到甘河公安分局,从刑警、治安、派出所、到政工、督察、法制,经过多警种、多部门的锻炼,从翩翩少年到年过半百,这一干就是30年。

30年风雨兼程、无怨无悔,永忠继续保持着对军人和警察职业的忠诚,正如父亲在名字里寄予他的希望:“永忠”就是要对党、对国家永远忠诚,而忠诚已成了他一生不变的信仰。

如今这个拥有33年党龄的老军人,老警察依然奋斗在平凡的岗位上,当然他也会时常怀念起父亲这位老 “军阀”的模样,在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时,也时常为父亲的英年早逝而感到万分叹息。

少年不知世事,老来方知可贵。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那无比厚重而深沉的爱,已然慢慢融入到了永忠的生活里。

寒来暑往,每当皓月当空,一壶清酒、几碟小菜,一支香烟,俨然成了他和父亲唯一的交流方式,或许在梦中永忠还曾梦到过那个轻狂淘气的少儿郎,而那一把高粱饴早已化为轻烟往事,其中滋味,岂能是一言两语。

只是永忠还清晰地记得,父亲曾给他写信的开头:

永忠我儿,来信已收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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