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以敏
一直想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可总是无从下笔。父亲一生平凡,普普通通,没有可圈可点的业绩。时隔20多年,往事总在清晰又模糊中。今年父亲节那天,看到满屏的纪念文章,才重新提笔,断断续续记录下父亲短暂一生的点滴。
父亲与母亲同龄,都是民国19年(1930年)出生。一个是商人之后,一个是官僚之女。家道中落的父亲和命运突变的母亲的结合,完全是时代的产物。
1955年,父亲从南平师范学校毕业,安排杉洋学区任教,到过最偏远的湖里村。1959年调到永洋学区,1961年又调回杉洋珠洋小学,之后调回老家大甲,真正在中心校任教时间不长,多在偏僻山村辗转,教的多是复式班(多年级在同一个教室里由同一个教师进行教学)。他兢兢业业,从无怨言。唯一要求,就是能到有溪流的地方,因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的他爱好钓鱼,放学后,坐在河边,心无杂念,享受静谧时光。钓到的溪鱼,煎干包好,周末带回家,是我们一家丰盛的佳肴。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跟随父亲在大甲国本小学读过一个学期,住在生产大队部,上课在祠堂。那是一个美丽的乡村,一条长长宽大的溪流缓缓而过,溪那边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放学后父亲去钓鱼,我就时常跟小伙伴们去那片竹林玩耍,或静坐竹旁,听风吹过竹叶发出的沙沙声,或爬上竹梢弯下竹枝,吊在半空晃荡。有时候,父亲也会叫我同往,在溪的一边拉网,轻轻地放入水中,然后一起往潭中扔石头,惊慌失措的鱼儿就撞到网上了,拉起来,收获满满。有时候,他在湍急的水流中钓鱼,娴熟地飞舞着鱼竿,一条条鱼儿摔在身后,我在地上捡都忙不过来。天黑了,就把网布在隐蔽的水中。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父亲早已把渔网收回来,在杀鱼,煎鱼了。
曾经去过父亲任教的谈书店小学,那里有个谈书堂,是宋理学宗师朱熹讲学过的地方,可惜少不更事,没有去探究。那是端午节期间,父亲的小房间堆满了学生或家长送来的粽子、红蛋,他们用节日的礼物,表达对老师的敬意。因为在我们乡村,早年端午节有给亲友送粽子、红蛋的习俗。父亲呢,则会买些圆珠笔、作业本之类送给学生作为回礼,他从来不愿欠人家的人情。
1985年9月10日第一个教师节,父亲领回了一本省政府颁发的“光荣从教30年”荣誉证书,从教才四年的我肃然起敬,30年啊,多么漫长的历程。翻过了多少山岭,走过了多少古道,教出了多少学生啊?只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他的敬业精神,感染着我,影响着我。
父亲一辈子恪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重情重义,与人为善,对孙辈更是厚爱有加,街坊邻里多有赞誉。把学生也当子女爱护,有个早年在部队的学生,每年回家探亲,都要来看望父亲,送我一件四个口袋的草绿色军服,我幸福的天天穿着炫耀。每个星期天他都会穿戴整洁,去教堂做礼拜,或听讲,或主讲,祈福祈平安。一有时间,总是带点小礼品走亲访友,当年我还嫌他麻烦,去亲友家里等着吃顿饭,买的礼物也够在街上吃了,何必?现在年纪大了,才理解他的一片真情。每次进城,都是提着甚至挑着瓶瓶罐罐回家,装的是为亲友近邻带的酱油、虾油之类,从来不嫌累赘,因为那时候乡下没有好的佐料。虾油蘸芋头配饭,还是他的最爱,一个芋头可以配上两餐饭。
父亲因身体原因提前退休后,有一阵子帮我带孩子,那是1992年,我在古田十二中担任副校长,工作繁忙,父亲就来了。习惯早起的父亲,有一天在学校小路边捡到了一条粗大的金项链,早餐时告诉我,我们商量着等有人寻找时再问明情况,以免被冒领。一会儿,学校年轻的女教师余珠真来了,说明了失物特征,父亲亲手把金光闪闪的金项链交还给她。当时那条金项链价值3000多元,是余珠真老师的订婚礼物。不是没有诱惑,我的工资时年还没有200元,父亲的退休工资也不高。假如私藏起来,也是无人知晓的,但信奉基督的父亲说:“人不知道,上帝知道。”我也附和道:“拿了不义之财,会良心不安的。”二姐告诉我说:“当年在杉洋珠洋小学,全校老师的工资都是他去学区代领。一次分完工资多出10元,他慌了,赶忙打电话向学区财务汇报,第二周还特意去杉洋学区退钱,当时不通车,往返要走一天。”
父亲一生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日三餐,总是告诫我们兄弟姐妹要多吃饭少吃菜。一次父亲带回吃了一周剩下的小半罐肉炖蛋,我们兄弟一餐就吃光了,父亲很生气地批评我们,母亲则不平地护着我们说:“孩子们难得吃,什么话那么多?”其实都是因为生活的艰难。至于穿,在我的印象中,他真的没有什么像样的好衣服,一件“的确卡”中山装就是他的正装。二姐织了一条全毛背心送他,他高兴得不得了,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穿穿,然后精心收藏起来。由于常年行走乡间小道,常穿的是军绿色的解放鞋,一双老皮鞋,也是在过年时,拿出来擦的亮亮了穿。从来没有讲过享受。
父亲晚年一直陪着祖母住在老宅,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母亲则一直在我们兄弟姐妹之间奔波,帮忙做点家务。因为祖父80多岁去世后,祖母就显得特别孤单,父亲义无反顾担起了义务。我偶有回趟老家,祖母总是拿出亲手腌制的咸鸭蛋,煮熟了让我带在路上吃。1993年夏的一天,父亲和祖母一起吃着早餐,突发心梗,魂归天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出殡那天,我那才六岁的女儿紧紧拉住棺木,嚎啕大哭:“你们怎么不把自己的爷爷抬去呀!”闻者无不伤心而泣。如今父母都已故去,每每念及总是夜不能寐、悔之莫及,才真正深刻体悟“子欲孝,而亲不待”的伤悲,假如时光可以倒流,相信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近几年,我有意无意借机走访了父亲当年任教过的几个小山村,乡亲们闻讯都来问候,“先生的儿子来了?”“哪个是先生的儿子?”“先生是个好人啊!”闭塞的小山村是念旧的,一直感恩父亲的教诲。得知父亲已去世多年,乡邻们都不胜唏嘘。
父亲的一生是短暂的,才60多个春秋。他一辈子胆小怕事,小心翼翼。但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是个好人,因为从来没有人讲过他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