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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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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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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喜事

春末初夏的大山坳,万物长势正旺,树木、庄稼、蒿草,全都绿意萌动,一浪一浪地在眼前撒欢、打滚。从山尖顺着弯道、陡峰、田坎,一直滚到地沟、坡下、山涧,好似披上了一块青色的袍子,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那些生长在院落里的丝瓜、苦瓜、扁豆、黄瓜,全都在奋力拔节,高举着茁壮的藤蔓,自低矮的土墙向上攀爬。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地潜入孙成贵的窗口,总想窥探点什么。

不止是那是藤蔓,还有路过的老牛、羊儿,鸡鸭、猪狗,都要停下觅食的脚步,歪着头,往窗口张望。

不止是那些家禽、牲畜,几乎是全村人的眼睛,都盯牢了孙成贵的窗口。有意无意、不由自主地,蹑着脚,靠过去,侧着身,歪着脸,斜着眼,往里瞄。

孙成贵的窗口并无特别。

砖瓦结构的老房,比村里时兴的二层小洋楼寒碜很多。就像七仙女遇上了癞子婆,潘安见到了武大郎。对比鲜明,一目了然。

如今的农村家庭,想娶个媳妇,得有二层小洋楼,再有个大院子,院子里最好停一辆小轿车。对于男多女少的现状,女人想当然地掌握了提条件的主动权。

孙成贵既没小洋楼,也没大院子,更没小轿车。

确切地说,在三天以前,没人对他的家、他的窗口,感兴趣。一个干苦力活的35岁的单身汉,有什么好窥探的?

很多人给孙成贵判了流年,他在40岁前不可能娶到媳妇,40岁后就习惯了。可是老天爷像是在故意跟那些人的愿望作对,孙成贵居然在三天前,从外面领回个女人!

这让村里的长舌妇,老光棍们,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不已。

孙成贵领回的女人,看上去要比他小10岁。而且,比村里大部分新娶的媳妇漂亮。那些可都是真金白银,花重金娶的。彩礼也有讲究,钱不用数而是用秤称,称足三斤三两百元大钞。

还有的讲究“万紫千红一片绿”,即1万张5元钞票,共5万元,1000张百元大钞,共10万元,50元钞票摊成一片绿色,彩礼15万元起价。加上房、车,没个几十万别想办成事。

孙成贵凭什么娶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媳妇?

要说孙成贵以前也是有资格的。那时孙成贵的爹孙大平还在。孙大平在砖瓦活这行算个角儿,方圆几十里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接,一年到头在外忙活,专给乡里人建小洋楼。

勤劳的孙大平蚂蚁搬家般,给孙成贵攒了十几万元钱。孙大平说,等再攒些钱,就将小瓦房推倒,建一栋二层小洋楼。有了梧桐树,还怕引不来金凤凰?

最好再买台小轿车,便可风风光光地给孙成贵娶个漂亮媳妇。可没等钱攒够,孙大平却患癌症死了。孙成贵虽也学了点砖瓦活手艺,但远不及他爹的本事。他最多只能底气不足地做个小工。

孙成贵莫不是突然中了彩,发了财?要不便是那女人脑子有病,进了水。那些长舌妇们三三两两,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像一群刨食的鸡,更像一群聒噪的鸭,等孙成贵伸头抬脚从家门口一出来,便轰地一声散了。

也有脸皮厚,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牛皮糖一样地缠着孙成贵,要他讲一讲他的媳妇。孙成贵本想说,那不是他的媳妇。但这显然不是人们想知道的答案。

都住到一起了,是不是媳妇,那还不是迟早的事。人们迫切地想知道,他是如何将那个女人领回家的。莫非他会变魔术,不需要花钱,也能变出一个媳妇来?

事实上,这几天孙成贵也是愁肠百结,那个女人的出现,令他不知身处梦境还是现实。与那个女人的相遇,极为戏剧。

 

三天前那个傍晚,当孙成贵开着三轮摩托,自工地回家时,路边突然窜出一个女人。孙成贵吓了一跳。幸好他反应快,急速地刹住了车。

孙成贵的第一个想法是遇到碰瓷的了。孙成贵犹豫了半天才下车。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不知道如何应对。

孙成贵看得清清楚楚,不是他的车撞倒了女人,是女人自己跌倒在地的。他想,如果他下车去扶女人,她会不会扯住他要他赔钱?如果报警的话,他的车不但没上牌,还属于无证驾驶。交警会不会判他全责?

当他下车后,那女人倒自己站了起来。能站起来。他的心里敞亮了一下。说明碰瓷的情况出现的概率低。

孙成贵在电视里见过碰瓷的场面。那些人,要么像木头一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装死,要么像鱼一样在地上乱跳,说不清是痛苦地挣扎,还是欢乐地舞蹈。

女人不像木头,也不像鱼。女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击中了孙成贵内心的柔软。

孙成贵浑身泥灰,憨头憨脑的模样,令女人从心里撤去了戒备的栅栏。孙成贵问:“妹子,你没伤着吧?”

女人摇摇头,欲言又止。

孙成贵察看了女人的伤情,除了衣服弄脏了些,没发现哪里受了伤。正想转身上车离开,女人又突然喊:“大哥。”

孙成贵停下来,问:“妹子,有事?”女人嗫嚅着,说:“能搭一截么?”孙成贵爽快地说:“上来吧。”

黑夜汹涌。淹没了村庄。淹没了道路。孙成贵将车大灯打开,灯光将夜撕开了一道口子。顺着那个口子一阵颠簸后,孙成贵将车停在三岔路口,再往前,一边是孙成贵的家,另一边则是通往外镇的路。

孙成贵问:“妹子,你去哪里?”

女人望了望无边无际的夜,黏稠地黑得让人窒息,她不由自主地往衣领口缩了缩脖子。孙成贵说:“你是来旅游的吧?”

女人的眼里立即闪出一道亮光,点头说:“是的,我是来旅游的。”孙成贵说:“那我送你去前面的农家乐吧,住上一晚,明天再走。”

近几年,村里开发旅游业,不少人家里开起了农家乐。

女人说:“我,我不想去农家乐。”孙成贵问:“那你想去哪里?”女人一脸茫然。孙成贵又问:“你的钱包丢了?没钱住农家乐?”

“是的。我身上没有钱。”女人怯怯地回答。

孙成贵掏出100元钱递给女人,说:“我们这里的农家乐不贵的,100元可以吃住一晚上了。”

女人犹豫着想接钱,但还是推开了孙成贵的手,并问:“大哥,你家在哪里?家里还有谁?”

孙成贵指了指另一条路,说:“我家就在那里,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女人的眼里又闪出一道亮光,说:“大哥,今晚,我能去你家借宿么?”

孙成贵犹豫起来。女人的脸,紧紧地拧在了一起,表情比黑夜更加凝重。当孙成贵点了点头后,她的脸才慢慢舒展开来。

一个单身女人,独自在外,确实不太方便。孙成贵从小就听娘说,能给人方便时,要尽量提供方便。只有常存善心,常行善事,才能结出善果。

 

在黑夜的掩护下,那天晚上,倒是没人发现异样,但第二天,村里便炸开了锅。

对于沉寂多时的村庄来说,不管是老鼠打架还是蛇扯筋,都是值得围观、值得津津乐道的事,何况还突然多了个女人!

炸锅应该是胆小的说法,许多人的心里,恐怕已是狂风大作、波涛汹涌了。孙成贵家里突然多了个女人的消息,很快便从地道里,传遍了全村人的耳朵。

那女人还给孙成贵做饭、洗衣服,她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时的腰身,十分动人。

平时都是孙成贵的娘柳妈干的活,因有了这个女人,柳妈立即便闲了下来。工地缺水泥需停工几天。因环保不达标,好多水泥厂被关停,水泥的价格,就像夏至边河里的雨水,蹭蹭蹭地往上涨。

孙成贵想起那块红薯地还没锄,那是上个月他与老娘一起栽的。经阳光雨露轮番点拨,红薯的长进很快,藤蔓马上就要将地蓬满,一旦与杂草纠缠,便再难分离。孙成贵扛着锄头出发了。

孙成贵边走,边发现有很多炙人的目光,箭样向他射来,使他如芒在背。走到半道,马二婶突然扯着破锣嗓问,成贵,你们这是去哪?

你们?孙成贵顺马二婶的目光往后看,发现那女人也扛着把锄头,跟上来了。孙成贵下意识地说,小秋,你怎么也来了?

孙成贵是从女人昨晚与老娘的谈话中,得知她叫小秋的。小秋在他家住了三天,他加起来没跟她说上几句话。都是老娘与她在沟通。

孙成贵之所以成大龄青年,还没娶上媳妇,与他的笨嘴也不无关系。马二婶就曾给他介绍过对象,女方除了对彩礼不满意外,还对孙成贵的木讷有意见。

马二婶笑眯眯地看了看孙成贵,又看了看小秋,意味深长地说,这位是小秋呀,长得真逗人疼。孙成贵脸一红,讪讪地笑了笑,快步走开了。

红薯藤与杂草比赛似的疯长,你追我赶见缝插针,才一月时间,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孙成贵与那块地僵持着一时无从下手。小秋灵巧地提起红薯藤,一条条地往一边摆放整齐,就像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思路清晰,条分缕析,让那些杂草的阴谋立即显露无遗。

小秋在前面提摆红薯藤,孙成贵则在后挥锄痛斩杂草,斩草除根的痛快,充斥着孙成贵的内心。

两人在阳光下炙热地你追我赶,很快便汗湿了衣衫。小秋身上的衣服,都是孙成贵的妹妹孙成梅的。孙成梅比孙成贵小5岁。孙成梅22岁那年,她的婆家便迫不及待地想张罗着将她娶进门。可孙大平不同意。

孙大平希望先给儿子娶媳妇再嫁女。这是村里不成文的规矩。女儿如果比儿子小,就得先娶媳妇再嫁女。这样别人不会说闲话。不然,人们会说,瞧瞧,娶不上媳妇,先将女儿卖了再娶媳妇。

但老天爷却不按他的思路出牌,明明是一条康庄大道,却变成了暗渡陈仓。当孙成梅熬到26岁时,她不再听孙大平的话了。一不留神,生米煮成了熟饭。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是孙大平最深刻的感受。以至于到死时,孙大平还睁大眼睛张大嘴,欲说还休,却无能为力。那绝望的表情,加上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令孙成贵撕心裂肺,却又无可奈何。

 

转眼孙成梅就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孙成贵却还是光棍一条。孙成梅的身材早已走了样,少女时代的衣服,穿在小秋身上,却十分得体。

自从出嫁,孙成梅的闺房便一直空着。一来是她觉得无颜面对这个家;二来她的孩子小,时时离不得娘,脱不开身。

小秋正好住进她的房间。房间虽小,却也精致。女孩子的东西应有尽有。孙大平还是挺娇宠这个女儿的。凡她想要的东西,总是尽可能地满足。

孙成贵望着小秋洇湿的后背,走了神。其实自小秋那晚进门起,孙成贵的老娘便在心里盘算开了。对于这个迫切需要一个儿媳妇的家来说,孙成贵的老娘见到任何未婚女人,都要在心里盘算对比一番。

那天晚上,小秋蓬头垢面,一副落魄的模样,还没什么感觉,当她洗漱好穿上孙成梅的衣服后,柳妈几尽干枯的双眼,瞬时便被希望的灯盏点亮。

柳妈只要逮到与孙成贵独处的机会,就要跟他念叨小秋。这妹子性格好,人勤快,模样俊,身段好。最重要的是屁股大,好生养。

孙成贵说,妈,您想到哪儿去了。柳妈滴溜着狡黠的眼珠子,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天爷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可不能再错过了。

孙成贵说,人家可是来旅游的。柳妈反驳说,那她为何住三天还不走?

她不是落难了,钱包被人偷了么?

我说给她路费,她也没说要走。

柳妈的思想天马行空,根本就停不下来。柳妈说,我试探着问过她,想要多少彩礼钱。孙成贵差点跳起来,说,妈,您怎么好意思这么直接问人家?

柳妈说,我哪有那么傻。我是从四川山里问过来的。我先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再问她有没有找对象,是否成家。然后问她对农村嫁娶要彩礼这事有何看法?

孙成贵提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了下来,说,那她是怎么说的?柳妈扑哧一笑,说,怎么样,着急了吧?

孙成贵说,是不是万紫千红一片绿?柳妈说,哪有什么红呀绿的。她说呀,只要人善良勤劳有担当,一分钱也不要!

草拔完,两人收工回家。一路上,小秋都走在前面,熟门熟路的样子。突然,马二婶从一棵树后闪出,一把扯住了孙成贵。

马二婶的破锣嗓扯成了一条橡皮筋,她咬着孙成贵的耳朵说,那个小秋,究竟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从哪里拐来的?还是花钱买来的?

孙成贵感觉自己的耳朵,被橡皮筋弹得有些发痛,弹簧似的跳了起来。但很快又被马二婶的手指压了下去。

马二婶将右手食指压在唇边,嘘了一声,孙成贵便像一个鼓胀的气球,被人拔去了气门芯,立即扁了下去。马二婶说,不是拐的,也不是买的,那一定是个骗子!

见孙成贵像被人点了穴般没了动静,马二婶又说,现在的骗子可厉害了,先是假装对你好,然后找个机会骗了钱就走。

一路上,孙成贵都被“骗子”两个字,搅得头昏脑胀。那两个字,就像两把锋利的刀,闪着寒光,在他的眼前飞来飞去。尽管没破皮、没绽肉、没见血,却令他时时胆战心惊,步履艰难。

 

孙成贵一进家门,小秋便给他端来了一大碗凉白开。以前,从外面劳动回来,孙成贵都要咕噜咕噜,牛饮一番。现在,面对那碗凉白开,他竟然失去了饮水的渴望。

尽管他的喉咙里已经在冒烟。马二婶的话,就像一壶冰镇汽水,让他通体透凉。小秋勤劳得就像是在演戏。忙完了外面的农活,又接着忙家务。

好在忙碌的小秋,来不及细察孙成贵的面部变化,也没深究他的内心活动,将一碗凉白开放在桌上,便像只乖巧的猫,钻进了厨房。

孙成贵一直想找个机会跟老娘谈一谈。但小秋却像牛皮糖一样,紧紧地粘在柳妈身上。柳妈择菜,她洗菜,柳妈炒菜,她拿碟。

两人手上配合默契,嘴上还没闲着。絮絮叨叨,有说有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将孙成贵晾在一边,成了黑脸。

孙成贵想跟老娘讨论一下马二婶的意见。三个诸葛亮,顶个臭皮匠。何况,在孙成贵心里,柳妈开明乐观,看问题深远,她的意见,往往能起决定性作用。

中午,孙成贵一个人躺在堂屋的竹床上生闷气。柳妈和小秋以为他在午睡,就躲在后院择豆角。

一大篮子豆角,新鲜的肯定吃不赢,需要将有虫的、老了的、有疤的剔除,趁日头好,将豆角焯水晒干,等到冬天落雪下雨时,再拿出来炖肉或者煮后干炒,那是乡里人,最喜的美味。

两人手不停,嘴不住,总有聊不完的话。当年孙成梅未嫁时,与柳妈也没这么亲昵。

孙成贵边生闷气,边听她们谈话,谈的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脑子里像钻进了两条蛇,追赶、翻腾、厮打,一团乱麻。

一觉醒来,日头已经西下。孙成贵揉着惺忪的睡眼,发现柳妈和小秋,一人提着两桶衣被从塘边回来。

柳妈说,懒猪,睡了一下午。趁着这几天晴好,我跟小秋拆洗了几床被子,还有冬衣。天都擦黑了,你也不晓得打个锅。

小秋捂嘴偷笑,不说话。柳妈手脚麻利地去打锅。按柳妈的吩咐,孙成贵协助小秋去院子里晾衣被。

晾衣被这样的活,在小秋手里,就像面点师傅揉面团一样洒脱。孙成贵笨手笨脚地在一边递衣架,扯被角。

天渐渐黑了,蛙声一片模糊。在暗处,孙成贵才敢直面小秋。穿着短袖的小秋,灵活地甩动着双手,不时放下取衣,又伸起晾衣。

那充满活力的身体,弹性十足,孙成贵一时口干舌燥,借故喝水,进了屋。好在衣被也晾得差不多了。

孙成贵走进厨房,看到柳妈忙碌的身影,欲言又止。一回头,发现小秋也进了厨房。小秋与柳妈在厨房里,显然比孙成贵更加和谐。她们得心应手地张罗晚餐,随心所欲地交谈。孙成贵竟然成了多余。

 

晚饭后,孙成贵早早洗了,便钻入自己的房间。他的内心,钻进了两匹狼,一匹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像马二婶。一匹温顺多情面若桃花,像小秋。

两匹狼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突然,他们竟然变换了角色,青面獠牙的成了小秋,温顺多情的成了马二婶。

就在孙成贵发呆之际,柳妈推门进来。柳妈轻言细语,笑容可掬,儿啊,还没睡?见孙成贵不吭声,又往小秋房间方向望了一眼,低声说,她已经睡了。

没等孙成贵开口,柳妈满面喜色地往孙成贵身边挨了挨,说,你猜有什么喜事?孙成贵木然地摇了摇头。

柳妈戳了孙成贵一指头说,你呀,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孙成贵本想提起马二婶的话,但还是被柳妈抢了先,儿啊,小秋这丫头,答应给你做媳妇了!

什么!孙成贵弹簧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

柳妈善解人意地压住了孙成贵的肩膀,说,儿啊,你也不需要这么激动、兴奋,尽管她答应了,咱也不能亏待人家,该给的彩礼,还是要给,该办的酒席,也要办。还有,最好先将这小瓦屋推倒,建一栋二层小洋楼再结婚,这可是你爹未了的心愿啊!

一说起娶儿媳妇的事,柳妈便滔滔不绝,刹不住车。

第二天一早,孙成贵便扛着锄头,往后山去了。后山种着一块玉米,他不想让小秋知道他的去向。

走到半道,王三麻子像个跳大神的,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还不时地在他的面前甩脚甩手地跳跃。

王三麻子快40岁时,才花钱从外地买回个媳妇,可没过几天她就跑了。后派出所的来调查,差点将他按拐卖妇女罪进行拘留,可他也是受害者,见他赔了夫人又折兵,派出所才没追究。本来就有点神经质的王三麻子,自此更加神神叨叨了。

王三麻子涎着脸,神秘而亢奋地说,成贵,你小子跟我说说,那味道如何?孙成贵说,什么味道?

王三麻子说,当然是小秋啊。孙成贵跳起脚来骂,通你娘!王三麻子,你是不是想媳妇想疯了!

王三麻子说,我就不相信你们住在一个屋,一点事也没有。我在你家窗口趴了好几晚,你们的悄悄话,我都听到了!

孙成贵举起锄头,用力挥舞,大吼一声,滚!王三麻子见势不妙,一边跑,一边说,比起我媳妇,肯定差远了,呵呵。

孙成贵气鼓鼓地来到玉米地,挥动锄头便锄起来。半人高的玉米,摇曳着动人的身姿,向孙成贵点头微笑。

没想到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孙成贵用力过猛,咔嚓一声,一株迎风招展的玉米,被拦腰折断。

哎哟!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孙成贵抬头一看,是小秋。那株受伤的玉米,令小秋的表情很心痛。

孙成贵没想到,自己左躲右闪,还是被小秋给找到了。小秋就像神机妙算的诸葛亮,无论孙成贵如何神通广大,也逃不过她的迷魂阵。

小秋小心地将那株被折断的玉米扶起,并扯了几片巴茅草将它绑好,像照顾一位受伤的战士。

 

孙成贵几乎是在没有思考下,扑向小秋的。

当孙成贵紧紧地搂住小秋时,毫无防备的小秋还是吓懵了。小秋纤巧的腰身,被孙成贵粗壮的手臂,紧紧地环住,她顿感心跳骤停。

这样粗犷的风格,完全与孙成贵不相符合。小秋本能地挣扎。好在孙成贵来得快,去得也快。

挣脱孙成贵的怀抱后,确切地说,应该是孙成贵将她甩向一边后,小秋才发现,一条锄把粗细的蛇,自玉米地里大摇大摆地穿过。

小秋顿时面红耳赤,呼吸急促,百感交集。小秋红着脸,小声地说,成贵哥,谢谢你。

晚上,躺在床上的孙成贵,听到小秋在隔壁屋里,绘声绘色地跟柳妈讲他们白天遇蛇的事件。

当讲到孙成贵临危不惧,舍己救人的英勇事迹时,居然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声音。那种自豪,那种愉悦,令孙成贵产生了无限遐想。

突然,那美好的遐想中,闪出了几颗麻子。那分明是王三麻子,无比痛苦的模样。孙成贵的心,瞬时掉入了一个无底深渊。

他感觉自己此刻仿佛坐在警车里,被派出所的人拉到了一个黑屋子,那深不见底的黑屋,像条巨蛇,一点点将他吞噬。

柳妈适时地将他从那个黑屋里拉了回来。柳妈依然无比兴奋。柳妈说,看得出来,她对你挺满意。儿子,你今天的表现真好。

孙成贵却像晒蔫的茄子,抬不起头来。孙成贵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疑虑。孙成贵说,如果她是一个骗子,怎么办?

柳妈压低嗓门说,你不能小声点,她刚睡下,也许还没睡着!很快又反应过来,接着说,你说什么?她是骗子?

孙成贵问,您知道她的家在哪?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是干什么的吗?

柳妈说,知道呀。这些,她都跟我说了。她来旅游,被小偷偷了钱包,偷了行李。结果在危难之时遇到了你,是你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救了她,然后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你。这有什么不对吗?

孙成贵说,这些都是她说的,你又没亲眼见到。

柳妈说,那过两天,你去她家看看不就清楚了?孙成贵说,如果她带我看的那个家,和她的亲人,也是假的怎么办?骗子要弄虚作假,那还不是眨下眼睛的事。

柳妈用手摸了摸孙成贵的头,说,儿子,你不发烧吧?碰上这么个好媳妇你不要,在这儿胡思乱想!

孙成贵说,我也不想胡思乱想,可没弄个清楚,我心里不踏实。柳妈说,那你说怎么办?孙成贵说,要不,算了吧,还是找个知根知底的好。

柳妈差点喊出声来,你疯了吧,天上掉馅饼你不要,硬要骑驴找马!这回是孙成贵压低了嗓门,他害怕柳妈冲动的举动,将小秋惊醒。

最后,还是柳妈出了个主意。她决定对小秋进行一次试探,如果试探通过,那孙成贵就得娶她。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柳妈与小秋已经情同母女,再难分离。原本,柳妈对儿媳妇是完全没有要求的,只要是个女人,只要她愿意进孙家的门,就算是二婚,她也无条件地接受。

但是现在有了小秋。这个她心目中,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儿媳妇,天上掉下来的七仙女,别的女人,她哪里还看得上?

 

尽管孙家环境有限,而小秋的条件极佳,那七仙女还不是嫁给了穷小子董永么?柳妈喜欢看戏,特别是像七仙女与董永,牛郎与织女这样的戏。每每入戏,她总要感动得稀里哗啦。

孙成贵焦头烂额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办法。那个念头,就像牛脑壳进了坛,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他先是这样想的,不如将一叠钱,悄无声息地放在小秋的房间里,又觉得这样太明显。又想,不如将那叠钱,放在她经常去的厨房、堂屋,或者后院的走廊上,这样又有可能被串门的人拾去,也不妥。

还是柳妈办法多,柳妈是那种眨眼就是个主意的人。平时不见得有多智慧,但越是兵临城下,她越能按兵不动,临危不惧。并总能稳坐钓鱼台,以静制动,决胜千里。

她将孙成贵装有一千元钱的裤子,拿给小秋去洗。这个办法,既能成功地试探小秋是不是骗子,又不显山露水,钱装在裤子口袋忘记掏出来,那还不是常有的事?

柳妈的这个主意,令孙成贵在心里拍案叫绝。

小秋洗裤子时,毫无悬念地将钱掏出来,交给了柳妈。柳妈接过钱,很随意地往口袋里一插,然后骂了句,这个小兔崽子,总是丢三落四。

这一幕,刚好被孙成贵看到。为掩饰尴尬,柳妈对孙成贵说,明天我给你2万元钱,你跟小秋回一趟娘家吧。

孙成贵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明天工地上要开工呢。柳妈说,哪件事比跟小秋回娘家重要?在柳妈一再挤眉弄眼之后,孙成贵终于点头答应了。

出门时,柳妈坚持要将钱给小秋拿着,还数落孙成贵,心粗得像颗疙疙瘩瘩的大石头。小秋善解人意,说,回趟娘家,哪用得着这么多钱?她抽出2000元,将多余的又交给了柳妈。

柳妈硬塞给小秋,说,在路上钱就是胆,多拿点,用得着。万一花不完,再带回来。

走到半道,孙成贵接到包工头的电话,说一定要赶去工地,东家要求赶进度,一刻都不能耽误。

小秋满含不舍,但又顾全大局地让孙成贵以工作为重,以后有的是时间陪她回娘家。本来,她是没这么急着回娘家的,既然柳妈提出,她也很想回趟娘家,毕竟出来这么多天了。但她保证三天就回。

柳妈和孙成贵一人提着一颗心,几乎每晚都要商讨纠结到凌晨。毕竟不是小数目,整整2万元啊。习惯了有小秋的柳妈,突然像抽干了血液,浑身无力。

三天后,小秋准时回来了。

小秋将2万元完整地还给了柳妈。柳妈吃惊地问,你在路上没有消费?小秋说,路费加上给家里买了点礼品,还有我自己买了台手机,一共花了2000元。

柳妈问,你哪来的钱?小秋说,我还有私房钱呢。小秋变戏法地,抽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10万。柳妈惊讶得张大了嘴。

小秋说,那是我以前在外面打工时攒的。小秋还给柳妈买了个银手镯。柳妈嘴上说,你这鬼妹子,真是乱花钱,心里却乐开了花。

柳妈拿着钱,如热锅上的蚂蚁,她急需要找到孙成贵。她奔了几里路,还向好多人打听后,才找到孙成贵干活的工地。

那家做新房,也是准备娶媳妇,他们买了高价水泥,要求包工头赶紧开工。柳妈一把抱住正在和水泥的孙成贵,激动得泪流满面。

我早说了嘛,她哪像骗子,是骗子还不早提出要钱,早拔腿走了,哪有时间在这里耗这么久,并且还会倒回来呢?

弄得众人一个个莫明其妙,等大家明白过来后,都替孙成贵高兴,马上就要脱单了,都等着喝喜酒呢!

 

结婚的事,一步一步地,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三颗心,紧锣密鼓地敲打起来,一场大戏终于拉开帷幕。

不止火花四溅,还光芒四射。这样的大喜事,瞬间传遍了全村人的耳朵。有妒嫉的,有羡慕的,也有怀疑的。

但再大的风,再狂的雨,也阻止不了他们来演一出人生大戏,也改变不了他们成为一家人。他们齐心协力,同仇敌忾地规划着未来,创造着属于他们的美好生活。

小秋紧紧地挽着孙成贵的手。孙成贵高高地昂着头。他们骄傲而幸福地,从人们的眼前走过。

马二婶,王三麻子,一个个瞪大双眼,直鼓鼓地看着。有的不住地摇头,有的口水横流。孙成贵我行我素,毫无顾忌,再也不理会那些人生百态。

贤惠的小秋表示,不要一分钱彩礼。小屋也不必推倒。住在如此优雅别致的祖屋里,既有对祖先的怀念,也显得特别文化,富含诗意。别的地方都在大力保护祖屋,保护文化遗产,我们为何要破坏它呢?

小秋还说,婚礼也尽可能地从简,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主要是面向未来,积极乐观地生活,用勤劳的双手,去创造美好的未来,何必为了面子,吃掉喝掉那么多钱财?

柳妈走路像扭秧歌。少女时代的柳妈,是村里宣传队的宣传员。一群青年男女,被领导安排着到处演出。在嫁给孙大平的好多年里,柳妈走路都像是在扭秧歌。

也不知何时,柳妈不扭秧歌了。生活的重担,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再也扭不起来了。现在,她又扭起了秧歌。

是小秋这个鬼妹子,让她重新扭起了秧歌。柳妈拿出一叠钱说,成贵,你今天跟小秋上街,去给她买项链、买戒指、买耳环、买衣服。

小秋紧紧地挽着孙成贵的手上街了。小秋跟着孙成贵在大街上逛了一圈。金店、商场、超市……逛完了,什么也没买。小秋说,这些东西,我都不要。

孙成贵说:“那你究竟要什么?”

小秋说:“我只要你这个人!”

小秋就提了一个条件,将存下的钱,拿去城里买一套小面积的商品房。一来,政府现在鼓励农民进城,号召农民购房,为城里的房屋去库存;二来,我们未来的宝宝,也需要在城里生活,城市是我们农村人,未来的发展方向,我们不能落后于人;三来,在城里买了房,虽然我们还住在农村,但房子会增值,还可出租给他人收取租金,等宝宝长大,就交给宝宝。这样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将钱放在手里又不安全,存在银行利息又低,只有合理理财,才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孙成贵还有点犹豫,作为一个干泥工活的,他对城市了解不深,比如政策呀,未来呀,房租什么的,一窍不通。

柳妈觉得可行。有这么个能干媳妇,让她去打理不就行了。小秋这个穆桂英,就是来孙家挂帅出征,冲锋陷阵的。谁说女子不如男?她这个佘太君,只需幕后指挥就行了。

必要时她尽管接帅旗,挑大梁。甚至不需要她的命令,她就可以在外南征北战,先斩后奏。

柳妈将家里的全部存款,进行了清点,整整20万元,像交帅印一样,郑重地交给了小秋。让小秋去城里买一套小面积的商品房。

小秋说,加上她的10万元私房钱,刚好能买一套小面积的商品房。柳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还没过门,就这样为婆家着想!

 

柳妈一直在琢磨着,给将来的孙子取个好名,最后决定叫孙成秋。两人名字合在一起。给他们美好而伟大的爱情,以见证。

孙成秋这个名,比较中性,男女都可。如果将来生个女孩也好听。不管生男生女,这套房子都是他的。现在就用这个名字,给房子上户。

小秋领着孙成贵,一个楼盘、一个楼盘地跑。不厌其烦地挑户型,和售楼小姐讨价还价。在看了不知多少个楼盘后,小秋终于选定了一套商品房。

小秋在房间里转着圈,像一朵开放的花,在风中婀娜多姿地摇曳。小秋兴奋地扯着孙成贵,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

这间房是咱妈的,那间房是咱们未来宝宝的,咱们住那间最大的。小秋总是这样,什么东西都是先想到柳妈。这回倒是头一次有了点私心,将那间最大的房子,留给了他俩。

孙成贵当然没意见。他们夫妻俩,需要放一张大床,当然得住最大的那间,何况那间里面还带一个小洗手间,最适合夫妻俩居住了。

孙成贵想着想着,居然羞红了脸,心砰砰直跳。

在买房的过程中,还是出了点小意外。

当小秋拿上钱去售楼处交款时,孙成贵坐在大厅里久等不见人。孙成贵首先想到的是,小秋莫不是遇上坏人了吧?她那么单纯那么善良,如果遇上坏人就糟了。

孙成贵找遍了售楼处,也没找到人。问售楼处的人,大家都说不知道。孙成贵打她新买的手机,她竟然没带在身上。她的包还在他的手里呢,手机就放在包里。他又到外面去找,一条路、一条路地找,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最后,天都黑了,他还是没有找到小秋。

小秋一向思维缜密,聪慧机敏,怎么就突然丢了呢?莫非她有急事先走了,就算先走,也得跟他说一声呀。她没带手机,也可用公用电话打他的手机呀。莫非她又遇上了小偷,这样想时,他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那20万,而是她的安全。

她会不会被别人拐走,变成别人的媳妇?在苦寻无果后,孙成贵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她希望小秋独自回村了。可是,在家里也没发现小秋的影子。

柳妈说,她不是跟你一起去城里买房的么?孙成贵的脑袋,终于轰地一声炸了。

后来,孙成贵常常绝望而凄凉地望着远方,寂寞一天天使他形销骨立,眼里时常饱含生动的眼泪,可一滴也没掉下来。

再后来,孙成贵跟王三麻子说,你知道吗?小秋,我的媳妇,那味道,嘿嘿。王三麻子乐颠乐颠地问,真的?比我媳妇如何?孙成贵也乐颠乐颠地说,那哪是你媳妇可比的……

一年后的一个傍晚,天半明半暗。院子里,瓜果蔬菜随着月光翩翩起舞,夜虫们精神抖擞地扯着喉咙长鸣,半梦半醒的孙成贵,突然跳起脚来大声地喊小秋。柳妈在屋里边做晚饭,边道,儿啊,你不要见个女人就喊小秋,她不是你的小秋,你的小秋不会回来了。快点进屋吃饭吧。

孙成贵不肯进屋,嘴里还在一个劲地喊小秋。柳妈在一阵油烟缭绕中,半梦半醒地听到一个“妈”字。她的心如遭一块巨大蜜糖的重击,那是一种既甜蜜又心痛的感觉。

是小秋的声音。

一年前,小秋就是这样称呼柳妈的。那个声音,曾经让柳妈如饮蜂蜜,却又令她心如刀割。柳妈以为自己听错了。跑出门来,果然是小秋。小秋站在门前,又喊了一声妈。

柳妈的心里,还在敲着乱鼓,金属的、木质的、橡胶的,各种棒槌,一齐敲在鼓面上,似乎还有锄头、锅铲、扁担,也参与进来,柳妈虽内心狂乱,但表情木然,眼神呆滞,身体僵硬。

小秋用手来搀扶摇晃不止的柳妈,柳妈本能地往一边躲。小秋执着地贴近着柳妈的抗拒,将她拉到一把椅子上坐定。

柳妈的眼睛,这才与小秋的眼睛,嘭的一声撞在了一起。一边是迷茫的、激烈的,一边是歉意的、无奈的。

柳妈的目光经过与小秋的目光,一阵激烈的交锋后,终于收剑入鞘,回归到了本来的状态。柳妈以超常的镇定,平静地对小秋说:“你还是走吧。我们家不欢迎你。”

小秋对柳妈的横眉冷对毫不介意,说:“妈,我不走,我这次来了,就没打算走。”

柳妈终于像一头狮子般怒吼道:“你害得我们家还不够吗?你看看我的儿子,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想来害他是不是?”

孙成贵的表现,却没柳妈那么激烈,他紧紧地拉着小秋的手,嘴里不停地喊:“小秋、小秋。”柳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个人躲进里屋,号啕大哭去了。

小秋紧跟进去。柳妈的哭声,像一根弹力十足的牛皮绳,紧紧地牵扯着小秋的心和双腿。可是,等小秋刚想进屋,又被那根绳,猛力地反弹了回来。柳妈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柳妈一生要强,年轻时田里、地头的工夫,样样不落人后,就是扭秧歌,也要比别人扭得欢快,扭得动人。她心疼的不完全是钱,她恨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那是一种“年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的羞辱。

 

她将小秋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或者说比女儿还要贴心,还要掏心掏肺,可她却是个骗子。她将一个骗子,留在家里好吃好喝,还送钱给她,还想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她更心疼自己的儿子,经这一骗,竟然痴了、呆了、傻了。

现在,她居然还敢回来,还想再骗他们母子一次。她不知道,他们母子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自从得知小秋卷款失踪的消息,马二婶便天天上门,反复在她面前提起王三麻子的遭遇,每提一次,就像拿刀在她的心上捅一下。还有儿子跟王三麻子疯疯癫癫的对话,就像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她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只要走出院子,就有无数眼睛盯着她的后背,那些沾着唾沫的舌头,滑腻腻,臭哄哄的,像从池塘、粪坑里爬上岸的水草,与她的背影,纠缠着、撕扯着,没完没了。

那些从家门前经过的牛羊、鸡鸭,也不再停步偷窥她家的窗口,而是一路哞哞哞,呀呀呀地说着闲言碎语,那些花草树枝,也不再向她点头问好,而是摇头扭向一边,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

柳妈的气不顺,心不平。但她还得装着气顺了,心平了。她不是那种遇事就撒泼打滚的妇人。她强装平静地问:“小秋,你一个年轻的姑娘家,干什么事不好,为什么要当骗子?”

小秋说:“妈,我不是骗子。我是真心想当您儿媳妇的。”

柳妈又问:“那你跟我说,你看上我儿子哪点了?你这么好的条件,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偏偏找到我家?”

小秋说:“我不是早跟您说了吗?成贵他善良、老实,身体好,人勤快,心眼好,靠得住,哪个女孩不喜欢这样的呀。”

柳妈说:“你是觉得我儿子老实好欺吧。”

小秋说:“我没有欺骗你们,我说的都是实话。”

柳妈说:“那你为什么突然失踪了,马上就要跟我儿子结婚了,却玩起了失踪,不是骗子是什么?”

小秋说:“妈,我不辞而别,确实有错,但那是有苦衷、有原因的,您得听我解释。”

原来小秋还真是有苦衷、有原因。小秋顺着大山坳弯弯曲曲的山路,娓娓道来,过程中虽有坎坷、有乱石、有荆棘,所幸有惊无险。

本来,小秋是在售楼部准备交房款的,也是无巧不成书,刚好遇到了自己的堂叔,堂叔火急火燎地找到小秋,说,你家出大事了。你爹从屋顶上摔下来,摔断了腿,现正在医院抢救呢。

小秋的堂叔,只知小秋的旧手机号,一直没打通,小秋新买了手机,还没来得及给家里留新号码。堂叔从小秋留在家里的一个购物袋上的地址,找来了,以为小秋在这里打工。在县城转了几圈,没找到,正准备回去,没想到被一个楼盘销售硬拉着进去,说搞活动可以抽奖,这一去,竟然碰上了。

小秋一时六神无主,当场差点晕倒在地。家里的情况她是知道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家底薄,父亲说过好几次,要将屋顶翻修一次,因舍不得请工,只得亲自上房。翻修的钱,还是小秋打工攒的。

小秋首先想到的是医疗费。她手里确实有30万,但其中有20万是孙成贵家的。她想跟孙成贵商量,又怕孙成贵作不了主,小秋看得出,孙成贵家是柳妈主事。柳妈没有手机,从城里回大山坳一趟,得半天时间,显然来不及了。

于是,小秋心一横,干脆先斩后奏。救人要紧。途中,她几次想打电话给孙成贵,又怕反而将事情搞复杂。越是怕乱,越是乱。没想到,她这一走,孙成贵和柳妈,以及整个大山坳,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等她的父亲出院,已是半月之后。父亲的腿治好了,但也花费不少,除了她的10万元,还从孙成贵那20万里,拿去了5万元。小秋也是个好强的人,她不想还未结婚就欠孙成贵的钱,于是她又跑去打工了。她每晚加班,拼尽全力,终于攒了5万元,凑齐了孙成贵那20万,她才安心回来找孙成贵。

柳妈睁着半信半疑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小秋。小秋眼含秋水,碧波荡漾。柳妈刀样锋利的目光,在屋子里刷刷刷地转了一个圈,最后咚的一声,掉进了小秋的眼波之中,竟未激起半点水花。

她脸上也无半点慌乱之色。不像是在撒谎。除非她是受过特训的特务。不然,哪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小秋将那张卡,又交给了柳妈。小秋愧疚地说,自己原本想在城里买套小面积商品房,现在看来,是买不成了。不过不要紧,结婚后,她还会外出打工,等攒够了钱,再买也不迟。

柳妈当然没要。既然她还是自己的儿媳妇,或者说是准儿媳妇,那给她的钱,自然不能要回来。现在娶个媳妇不容易,像她这种不要彩礼,还如此体贴婆家的姑娘,真不多。如果真能娶到,那是她孙家之福。前提是,她不是骗子。

小秋自然还是住孙成梅的房间,一家人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有柳妈还提着不少水桶,她的心好似一口水井,那些水桶,在她心里丁丁冬冬、上上下下,搅得她不得安宁。反正睡不着,不如去跟小秋聊聊。

小秋依然不生分,跟以前一样,直往柳妈身上靠。小秋也是个苦孩子,从小没娘,父亲是老实的农民,缺少母爱的小秋,与善良能干的柳妈一见如故,相中了孙成贵的善良勤劳,是一个原因,相中了柳妈这个婆婆,也是一个原因。

睡在隔壁房里的孙成贵,突然说起了梦话,王三麻子,你的媳妇,哪比得上我的小秋……小秋跟柳妈都听到了,柳妈知道孙成贵又犯了病,心里对小秋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层。小秋没有感应到柳妈的心理变化,脸瞬时红到了脖子根。

以前,柳妈对小秋没有怀疑,凡事都往好里想,一旦怀疑上了,柳妈的主意也不少。她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人。柳妈眨一下眼,主意便像夏夜的萤火虫,四处乱窜。

她会将话题,从这个山头,绕到那个山头,经地沟、山坎、斜坡,一点点地绕,抽丝剥茧地,将小秋的话套了出来。

小秋原来谈过一个男朋友,那是工厂的主管。主管家境好,学历高,小秋以为自己遇到了真爱,没想到主管是个海王,光在厂里就有多名像小秋一样的姑娘上了当。

小秋万念俱灰,还是觉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好。自己原本就是一个乡下姑娘,还不自量力想找个城里的白马王子。再说她还真不稀罕什么城里人呀,主管呀,高富帅呀,她只想找一位知冷知热的知心人。

那次,正是她心灰意冷之时,便决定去离家不远的大山坳散心,顺便玩上几天。没想到公交车上遭遇小偷,丢了钱包,幸好碰到了孙成贵……

原来是一位感情受了创伤的姑娘。柳妈的同情心,似夜色般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大山坳。但是,她是否真的愿意嫁给孙成贵,真的愿意当孙家的儿媳妇,还得再试探试探。就算她不是骗子,她喜欢的也是之前的孙成贵,当她得知现在孙成贵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孙成贵了,她还愿意吗?

面对柳妈的担心,小秋却表现坦然,她说,孙成贵还认得她,还会拉她的手,他显然没有想象中严重。再说,他的病因她而起,不管他变成怎样,她都不会离开他。小秋的表白,虽然在柳妈看来,还是有点假的成分,但依然让人感动。如果是小秋还没“失踪”前说出这样的话,柳妈一定会感动得直掉眼泪。

小秋还说,如果不放心,她会带他去医院看看,然后对症下药,现在医学发达,肯定能治好的。真是一脚踢醒梦中人。柳妈想,我怎么没想到带儿子去医院瞧瞧呢。她在心里又暗暗佩服起小秋来。

 

沉寂了一年的大山坳,像一条解冻的河,在不断苏醒的春意中,又活跃起来了。那些果蔬的枝叶,瓜豆的藤蔓,又悄悄地抬起了头,比赛似的往孙成贵的窗口钻。

悠闲的牛羊、鸡鸭,也开始忙碌起来,它们四处奔走,互相打听,交头接耳地传播着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小秋又回来了。

人们一个个像打了鸡血,地里的活儿干完了,也要扛上锄头,出去溜达一圈,顺便经过孙成贵家的窗口,侧耳歪头,往里瞄上一瞄。

小秋大大方方地挽着孙成贵的胳膊,踩着众人栅栏似的目光,走在宽敞的晒谷坪上,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那些艳羡、嫉妒、嘲弄,如金黄的谷子,从筛子样的目光中漏出,撒在地上,经风一吹,飘向田野,山丘,越传越远。

他们的背影装满了闲言碎语。等他们走远了,柳妈还提着一床刚洗的被子,不知所措,就像提着一颗湿漉漉的心,那心还在一个劲地往下滴水,滴答滴答,让人心上心下。

马二婶瞅了个空,阴魂不散地转到了柳妈身边。柳妈说,我不想再听王三麻子的故事了,你走吧。马二婶犹豫着不肯走。马二婶痛心疾首地说,我今天不是来讲王三麻子的故事,我是来讲钱娃子的故事,钱娃子新娶的媳妇昨晚跑了,你知道吧?

柳妈说,钱娃子不是昨晚结的婚吗?我还去喝喜酒,交份子钱了呢。你扯白也不看对象。马二婶狠劲地拍着大腿,说,是的,酒席刚办完,就跑了,说钱娃子骗了她,钱娃子在城里买的房不是全款,是付的首付,她可不能结婚后还要给他们家还月供。那20万彩礼也拿走了,一分没退。钱娃子人财两空,急得跳了河,幸亏被人救起,保了一条命。

柳妈的心格登一声,像心率不齐,突然暂停了一下。但她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她将真正的表情掩藏在内心,像川剧变脸一样,在心里变了多次,但脸上还是平静的。柳妈对马二婶说,你就不要操我们家的心了,我不想听王三麻子的故事,也不想管钱娃子媳妇的事,我们家小秋,不是那样的人。

柳妈气呼呼地转过身,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马二婶还站在原地,伸长脖子往屋里张望,你可要多留点心呀,我刚才看见小秋拉着成贵出门了,小心她又在耍心眼。现在的女人,精着呢。

马二婶的话,虽然句句为她好,但又似刀剑般直插她的心脏,让柳妈绞痛不已。她后悔没有接过小秋交回的那张卡,那卡上有20万呢。

她不但拿着那张卡,现在连儿子也跟着她走了,柳妈像被抽干了血液似的,浑身无力。她那个傻儿子,哪里是小秋的对手啊。说不定将他带走后,顺便将他的肾也给掏去卖了。她经常听人讲,外面好多坏人,长一脸好人相,却想着法子害人。

柳妈越想心越慌,越想越着急,但又没有任何办法。饭也不想做,完全没有饥饿感,猪也忘了喂,猪在猪栏里转着圈,扯破了喉咙在喊饿,柳妈也听不见。还有那些鸡、鸭,全部吵闹着挤到院子里讨食,也无人理睬,最后只得灰溜溜地去外面找食去了。

柳妈就这样,一时站一时坐,在屋里转了一天,直到天黑时,才等回儿子与小秋。

 

小秋一路上有说有笑,孙成贵也跟着傻乎乎地乐。柳妈提了一天的心,这才咚的一声掉进了肚子。柳妈揉了揉肚子,心是安稳了,却感觉肚子里有一匹饥饿的狼,在啃噬她的胃。

小秋忙着从袋子里,一包包地往外拿东西,馒头、面包、八宝粥,都是柳妈爱吃的,还不贵。既会当家,又孝敬了婆婆,柳妈的心里,顿时涌进一股感动的潮水,很快洇湿了双眼,她后悔不该胡乱猜测,错怪了小秋。

只是孙成贵的病,还令柳妈揪着心。如果不去医院看,倒也没事,看了,就希望有个结果。小秋的包,很神奇,里面什么都有,她又在一点点地往外掏,孙成贵的处方单、一盒盒一瓶瓶的药,还有医生说的话,堆满了一桌子。

医生说,这是间歇性失忆。只要慢慢疗养,不要太劳累,保持心情舒畅,会好的。鉴于他的诱因,不能再受同样的刺激了,同时解铃还需系铃人,最好找到那个令他受刺激的人,也许对恢复病情有帮助。

小秋自信地说,妈您就放心吧。成贵有我照顾,肯定没事。医生说的那个人,不就是我吗?只要我整天陪着他,不让他再受刺激,哪有不好的。柳妈忧郁的眼神,与小秋没心没肺的表情,擦肩而过时,不由得在心里说,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但愿你不要再惹出什么事情来。

但还是惹出事来了。日子不可能总是平淡的,就像大山坳的山和路,哪有一条直线,一直平坦的?山有坡有峰,路有直有弯,才是正常的山、正常的路。何况小秋还这么年轻,她不可能像柳妈这种老一辈人一样,天天守着平淡的日子,平淡地过。年轻人,需要干事创业,需要成家立业。小秋说,妈,我跟你商量个事。柳妈一见小秋凝重的表情,心里就打鼓,就发虚,她就是天上的一颗星星,看得见摸不着,总是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没有希望还好,给了希望,又失去,更让人失望。

小秋的意思是再去外面打两年工,回来就安心成家生孩子,过日子。柳妈不好拒绝,她是长辈,她得支持年轻人的事业,支持他们工作。她不能养他们一生。但这一去,山高水远,变数谁也无法把控。

柳妈只得在心里祈祷,让老天爷帮帮她,帮她留住这个儿媳妇。蓝蓝的天空,忽然飘过几片云朵,云随风吹,又变幻出各种图形,就是没法给她一个准确答案。

那天晚上,柳妈一夜没合眼。

傍晚喂猪时,被贪嘴的猪拱了一下手背,柳妈顿感火辣辣的痛。于是狠狠地用锅铲拍了一下猪头,猪痛得大叫了一起声,莫明其妙,又惊恐不安地躲去一边,不肯吃食了。

接着去喂鸡时,一只鸡不进肯笼,还将她手里的谷子,用利爪捣翻在地。引得那些已经喂过食的鸭子,也过来抢吃的。柳妈气急攻心,一盆子就甩在那只鸡身上,鸡吓得腾飞起来,扑扑扑地飞到了屋顶,再也不肯下来了。

那天晚上,柳妈一睡着,就被猪叫声、鸡鸣声惊醒。脑子里乱糟糟的,被鸡和猪的叫声,挤得满满当当,再也没法安睡了。

第二天,太阳老高了,柳妈才顶着个沉甸甸的脑袋,起来洗漱。

柳妈的心里不空,干什么事都挤不出空间。正在一筹莫展时,孙成贵号啕大哭了起来。孙成贵得知小秋要走,急得哇哇大叫,嘴里不停地喊小秋、小秋,我要小秋。事实上,此时的孙成贵,只要见个女人,就喊小秋。他只知道,他的媳妇叫小秋,但小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不知道。

 

孙成贵这样一闹,反而给了柳妈灵感。她不方便留,孙成贵方便呀。孙成贵是她的未婚夫,还是个病人,他的理由很充分。

小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只得惋惜地说,唉,已经跟厂里联系好了。那就先辞了吧。以后再说。最好等孙成贵的病好了,两人一起去打工。柳妈赶紧顺坡下驴,说,是的,两人一起在外面也有个照应。

小秋单纯的想法,未获得柳妈的支持,反而是孙成贵胡乱一闹,把准了脉,小秋如探囊取物般,一下便探准了柳妈的心思。她这是不离自己离开这个家呀。既然这样,那么顺藤摸瓜,实现第二个计划也行,小秋跟柳妈是同一类人,既善良,又聪明。主意不出则已,一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小秋将自己的第二个计划,和盘托给了柳妈。两人的思想咣的一声,一碰撞,顿时灵光乍现,火花四射。如果开个农家乐,那不是既解决了工作问题,又能长久留在家里陪伴柳妈和照顾孙成贵了吗?

小秋的想法,像河里上水的鱼,争先恐后往外蹦。老宅子虽破,但不失古典韵味,院子大,房间多,包括杂屋,有六七间。自己动手收拾出来,安静悠雅又舒适。只需稍微添置点家电家具,花不了多少钱。电视、空调、床位、沙发,一摆放,跟酒店差不了多少。院子里还照常养猪羊、鸡鸭,继续种各类瓜果、蔬菜。客人来了,在大山坳到处转了一围,看够了美丽的风景,吸足了甜美的空气,再来家里吃一顿绿色有机大餐,然后美美地躺在床上睡一觉,想一想都觉得惬意。

柳妈做得一手好菜,小秋负责上网宣传。生意不火都不行。柳妈的眼里直喷火,那是被小秋的热情点燃的。星火、电火、柴火,蓬蓬勃勃地闪着光,照得满屋生辉,满面通红。这个鬼妹子,真有你的。柳妈多久没叫过小秋鬼妹子了,她自己都不记得了,现在又叫上了,原本窄窄的心里,轰的一声,又开阔了。

说着说着,柳妈就拆除了心里的栅栏,童真蹦蹦跳跳,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包括眉毛、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翩翩起舞。

柳妈问,你这个鬼妹子,要找个哪样的人家没有,为何偏偏找到了我们家,莫不是我们家祖上积福了?

小秋的回答令人信服,缘分哪。有缘千里来相会呗。是的,确实需要缘分,试想,芸芸众生,千万个家庭的组成,哪个不是靠的缘分?

情到浓时,小秋的童真,也在脸上欢蹦乱跳了起来。原形毕露地说,我就见不得那些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找男方要彩礼的。我就偏要做个裸婚族。不要车、不要房、不要彩礼,不要酒席,只需扯个证就行。妈,您说,像我这样的女孩,是不是很傻?

柳妈也说起了疯话,你这个鬼妹子,你才不傻呢,你得到的是两颗真心呀,婆婆的真心疼,男人的真心爱。

 

小秋就如一股清流,顺九曲十八弯的小沟小溪,一下子铺满了大山坳的沟沟湾湾,角角落落。令未婚的小伙子无比羡慕,令那些吵着闹着,要高价彩礼的媳妇们,羞愧不已。

唯一令柳妈担心的是孙成贵,他依然是半梦半醒的状态,他若是像以前那样,肯定会帮忙种菜锄地,喂猪养鸡。好在只要每天守着小秋,便不吵不闹。

只要有空,小秋便挖空心思,跟孙成贵讲他们的故事,如何相遇,如何相爱,如何相守。小秋还将他们的经历,又重演了一回。

她雇了个人,将孙成贵的三轮车,开到他们相遇的路口,依然是那个相似的夜晚,相似的夜幕下,两人再次相遇,只是多了个临时演员。由那个演员替他开车,将她带回了他家。

孙成贵的记忆,像一条渐渐苏醒的冬蛇,一点点地悸动了起来。当她将他带到那块玉米地,准备上演那一段时,她的心莫名地动了动。她想起他扑向她的情景,他将她甩向一边。然后,她发现一条锄把大小的蛇,扬长而去。

当她刚将一条稻草编织的假蛇,放进玉米地,并转身想将孙成贵拉过去,帮忙一起锄草时,孙成贵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心,像上次一样,剧烈地跳了起来。她本能地扎挣,想挣脱他的怀抱。他竟然很快就放开了她,将他甩向了一边。他大喊了一声,蛇,便举起锄头,狠狠地砸向了那根草绳。

孙成贵醒了。孙成贵又恢复了羞怯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绕开小秋,但小秋的目光,藤条般向他缠了过来。令他呼吸困难。他极力想挣脱藤条,但显然内心不想抗拒。小秋说,成贵,我是你的未婚妻小秋,你记得不?

孙成贵口中念着小秋、小秋。突然将她抱住。我们是不是结婚了?

小秋羞得满脸通红,说,只要你愿意,我们马上就可以结婚。

太阳藏起一张羞红的脸,直往棉被似的云层里钻。一阵风吹来,满地的玉米,整齐地笑着,乐弯了腰。一群麻雀,将歌儿在天空唱响,从他们头顶飞过,还不忘送上美好的祝愿,它们排着音符般优美的阵形,一路远去……

喜事在孙家的大院子里举办。说好不办酒席,但乡亲们都自发地端了饭菜,带了桌椅,提着一堆欢声笑语,以及沉甸甸的祝福,前来道贺,还将礼金一个劲地往柳妈手里塞。柳妈同样用欢声笑语,以及同样沉甸甸的祝福,回礼。

这样的场面,是大山坳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他们希望,有更多的小秋,以同样的方式,嫁入大山坳,建设大山坳。

欢笑声,猜拳声,祝贺声,响彻云霄。那些觅食的鸡鸭,路过的牛羊,莫不停下脚步,朝这边张望,点头行礼,表示祝贺。那些飘过的风儿和云朵,飞过的鸟儿和蝴蝶,也忍不住稍作停留,为这人间美事,沾一沾喜气。就连庄稼、花草、树木,也特别有精神,一起摇旗鼓掌,为这桩难得的喜事,送上祝福。

大山坳的每个地角、山边、沟坎、弯道,都被喜气塞得满满当当,人们心里再也挤不进任何烦恼、杂事。只管敞开了高兴,放肆地欢乐,让笑声与喜气,传播得更远,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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