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见过老呆三次,三次见他都是在家里,三次见他都是黄昏。
许多年前,一个夏末的黄昏,老呆第一次来到我家,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呆。老呆和父亲是工友,他像绝大多数中老年人一样相貌平平,经年累月形成的黝黑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与同样饱经风霜的衣服相得益彰。虽然如此,我却对老呆印象深刻。父亲快步走在前面,不怎么说话,只随口搪塞几句老呆的提问。老呆坠在后面,声音高亢洪亮,努力追上父亲的步伐。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对坐在长桌两侧,父亲只顾自斟自饮,不知道老呆是真的呆,还是装作呆,依旧滔滔不绝。老呆那粗浊的声音在屋子里来回扫荡了几十分钟后,终于起身要走了,父亲并不挽留,干脆利落地把老呆送到屋门口后,又接着坐下来喝酒,他心里必然是把喝酒排在了老呆前面。
晚饭时候,我问:“来的那个人是谁?”母亲轻笑两声,答道:“老呆。”她的笑显然不是对老呆的欣赏或者赞美,而是嘲笑和鄙夷。“真名叫什么?”我又问。一阵安静。“他家离我们家很近吗?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来?”又是一阵安静过后,母亲“哼”了一声,答道:“回去干什么?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接着,又严谨地补充道:“老绝户。”原来,老呆曾经结过婚,但是妻子生病死了,也没有孩子,他这个年纪,父母也没有了。至于他为什么不再婚,我想,老呆是娶不起老婆的,也很难再找到另一个“老呆”。我不禁对他多了几分同情和怜悯,同情当然好说,而居高临下的怜悯则让我意识到:父母对老呆的轻视也暗暗影响了我。
几天后,老呆又来了。这次,他带了一瓶酒,父亲对“礼物”很满意,说的话显而易见地变多了。老呆一如既往,两个人喝着酒,伴着几份小菜儿,开始了“高谈阔论”。昏黄的灯关下,只见到两团黑影在咕咕对话。要结束时,老呆发现了角落里的我,他一拍大腿,悔道:“唉!你怎么不说你还有个小孩儿?”我撇撇嘴,心道:怪不得是老呆!
最后一次见他,他带了一大袋子包装简陋的硬糖来,并不算是很贵,但也不便宜,是当时市面上最常能买到的。彼时,我正在写作业,老呆放轻脚步,移至我身旁,将糖藏在一侧,静静地看着我写作业。他不必藏我也知道他拿的是什么,因为他笨手笨脚地将糖的包装袋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我也并不喜欢吃这种甜的发腻的硬糖,而老呆不会考虑这么多,理所当然地认为小孩子们都爱吃甜食。我在心里嘲讽老呆的自作聪明,依然低头写作业,接着听他说道:“写作业呢?”这是开场白,我却不想和这个老呆交流,抬头“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老呆并没有生气和说教,他把糖放在桌子上,也略低着头,认真看我写作业。他又静静站了一会儿后,悄然离开了。我心里暗自得意,那一声高高在上的“嗯”,一部分是父母给我的“底气”,还有一部分是对老呆前两次忽视我的报复,而他的离开,被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逃跑。我自以为取得了“胜利”,直到后来,才明白胜利是单方面的。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老呆都没有来。我问父亲:“老呆为什么不来了?”父亲随口答道:“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车祸。”
我曾听说过这一场惨烈的车祸,人被碾成了肉泥,只是没想到主角竟然是老呆!他生前过的十分不易,死相也如此凄惨,横尸街头,亡魂不知还要徘徊多少个日夜才得以安息。他半生苦涩,可每次想起他,我都会记起那一大袋包装简陋的硬糖。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时,那一大袋糖果仍然堆放在角落里,人却已经消失于世间了。
他没有大人的骄傲,却有着大人的宽容和慈爱,老呆这个绰号或许就是那些骄傲的大人用来污蔑他的手段。他送给我的那一大袋糖是实实在在的甜,不掺半分的假,如果我是老呆,也做不到他这样的坦诚,而我却沾沾自喜,自以为是胜利者。倘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也不一定会获得如“老呆”这名字般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