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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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婷，在那一日的大雨滂沱里，我遇见了你。当然，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
一开始，还只是淅淅沥沥的细雨，雨花儿披洒在地上，好像为干枯欲死的路面润上了一层蜜饯。你知道，烈日顶空下，行走在岭南的大街上，不啻是一种折磨。如今，夏日的小雨来到人间行使它拯救苍生的使命，奈何它越下越大，终至形成了滂沱不息的姿态。我仰面望去，只见那漫天的雨珠儿攒聚成一粒又一粒的小水滴，从那楼房、天桥、树桠和天空的斜角处无情飞来，毫无防备地击拍在你的身上。原来不仅人的拳头是有力的，雨的细拳同样如此。它这般绵绵不绝地击打着你，是要一泄它在密密的云层中久久等待不见天光的愤懑么？是要一泄它在广袤的天空上长长漂泊没有旅伴的孤独么？是要一泄它在城市的上空目睹到人间的万象后洋溢在心头的不满么？哦，我只知道滂沱的大雨浇湿了我的全身，也浇湿了多少在路上奔忙矢突没了方向的人。人们抱着头颅狼狈地逃窜，到那路旁的屋檐下，到那天桥的荫蔽中，仿佛大雨不是一位莅临人间做客的使者，而是一个挣脱了上帝的锁链下来造孽享威的妖魔。任何一位体面的人儿（无论白领、公务员、老师、外卖员还是工厂流水线的工人），都不会容忍大雨对于他们的侵凌和糟蹋！雨珠儿会搅乱他们的发型，淋湿他们的服装，甚至会造就一场发热病从而打断他们的计划。体面的人儿的时间就是金钱，必须一分一秒都要计划得清清楚楚，他们拥有远大的前程，神圣的照料他人、服务社会的责任；面对大雨无识无畏，乃至顶着头顶的滂沱徐徐缓缓地在路上悠走的，只有我——一个于人于己都似乎无关紧要的闲人。
我便是在那大雨的滂沱声中远远地望见了你，看见你撑起细伞的身姿摇摇地走在路角的石沿下。你穿着一身深黑的服装，宽大的衣袍罩住了你那曼妙的腰肢，和细如嫩草的脚踝。你在大雨里的着装是这样朴简，有别于你以往那些薄如蝉翼的绛紫长裙，缀满了银宝石的珠光宝气的粉色连衣，或热热辣辣的白牛仔短裤。你看起来已不像那个总在布满聚光灯的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林中仙子，而只是一个简单清纯的邻家女孩。你的雨伞，是从路边的美宜佳买来的吗？你的衣衫，是借自于一位不知名的朋友之手吗？你那绑马尾的发绳，是从你的中学时代起沿用到了现在吗？今天的你，朴素又不普通；今天的你，动人却不撩人。你是一朵微风中淡雅的紫丁香，枝柳下冉冉飘飘的罗兰草……
你的出现，洗刷了大雨给我带来的烦恼，让我这一天昏昏沉沉的生活好像照进来了一丝亮光，让我那快要沉睡待毙的心灵瞬时变作驶入巨浪澎湃中的小船。我想起了第一天遇见你时的情形，不也和今天一模一样吗？——一个生活已如一滩死水的垂老男孩走进舞厅的大门，看见立在舞池中央的你伴着爵士乐的号角激烈地舞动你的身躯。你是那样的热辣中带有矜持，活力中蕴含温婉，你是北美海洋上激情的迪斯科女孩和江南瓦檐下撑着油纸伞经过的女子二者的结晶。不但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是美的，就连你隔空呼出的气体，你那不知落向何处的眼神，你身上的每一滴汗液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这所有与你有关的一切，都美得那样不可方物。你难以揣测出那个甫一进门的男孩心头的震惊，从跨入那一道门槛起，他就好像迈入了另一个星球。从此，门前、门后，屋里、屋外，因为有你，变成了两个迥然绝异的世界。
此刻，他在这大雨的滂沱声中遇见了你。他是多想飞奔过去，直呼你的名字，听听你的声音！他也不知道多少次在脑海里设想过这样一场美丽的邂逅，这将有别于在人多喧闹的舞厅里的对面相逢，将留下出一种多么别样的印记。况且此刻雨帘如断、雨珠似坠，大雨渐渐收小，小雨绵绵不绝，饶大的世界因这凄凄蒙蒙的雨，褪去了往日的坚硬与繁华，染上一层朦胧画般的氛围与诗的意境。雨击落在路中央的浅滩上，汇成一条倒映出万千世界的明晃小河；雨击落在乌瓦片墙，或残损的枯藤，或如荫的树盖上，发出铿铿锵锵滴滴翠翠的音乐般的声响；雨击落在行人手中的塑胶伞上，那人将骨柄一旋，伞的飞檐飞射出万千朵笑语连天的细浪，一同奔赴远处海的方向……啊，电视剧里的浪漫情节莫不是都在这般的情形下上演？这时候，只要心怀情愫的男生向前多走几步，以勇敢的调子喊出那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开场白，女生便会不乏惊喜地回头，继而四目相望，站立成大雨中两束极富浪漫情调的影子，一场惊心动魄曲折离奇的恋情便要从此拉开序幕……
啊，为什么这样的故事还没有开启，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在那凄凄蒙蒙的细雨中，他明明看见你就伫立在街的对岸，咫尺之遥的地方，他却没有半星的勇气走向前去！只因他在你的身旁，那片棕蓝色的塑胶伞下，还有另一束人的身影！那人手握骨柄，直直立立地站在你的身边，好似一棵大树为一朵鲜花在遮蔽风雨。那人有着和他相仿的年纪，却不亚于他的容颜，比他更魁伟的身躯，和更富男性气息的成熟的面孔。这一切明明看起来寻常至极，甚至不得不让人叹服月桂之手如此巧妙的杰作，可是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立在对街的男孩心里的震动呢？这根本无啻为地动山摇，天昏日晃；他眼睁睁地望见适才天空中还渐下渐小的细雨，再次攒涌成一场惊天泣地的暴风雨。大雨推开了乌云，吞噬了天日，好似一位嘶吼着嗓子暴怒无比的恶鬼，携涌起自己身上全副性的能量，瞬时之间向整个人世间浩浩荡荡地扑来。大雨拥有着比地狱里的熊熊烈火更无坚不摧的力量，我的世界已被这滂沱暴怒的大雨整个地侵吞，再也看不到一切。这是一种形同创世之初毁天灭世的大洪水般的力量。
他的想象中断了，他的心绪截止了，大江大浪的奔涌在这一刻遇见了前所未有的闸门。数十日来支撑起他心灵的主动力瞬刻间便倾颓无有，化作漫天无际的粉尘。啊，青春，这就是你本来的模样吗？你以莫大的遗憾，盖过了他充满热望的想象，你似乎是每一位真有情人最后的宿命！他没有任何的勇气再走上去了，只能在这渐发稀稀零零的细雨中悄然无声地退去，像一个流浪者，消失在无限的天滨。孤独，将伴随他，步向生命的尽头。——只是，他也顺便擦了擦和着细雨的泪呀，默默地告诉自己，明天当见到了你，依然要笑着和你招呼呢！
2020年5月20日
写于深圳平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