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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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凯刚起来，耷拉着两条腿在床沿上，像孩子一样哭得非常伤心。这是一个满目萧条的秋季，窗外落叶纷飞，一片片像断了翅膀的蝴蝶。米凯情绪非常低落，他从床沿来到窗前，又从窗前走回床沿，如此反反复复走个不停。
他深思着刚刚做的一个梦，他梦见了母亲，梦见了一条河，梦见了母亲在河的对岸不断地向他招手，并且隐隐约约地听见一个声音：“过来吧！凯儿，这边有妈妈陪着你。”
等到他完全清醒过来，梦中的情景已经忘了大半，接着他又回想起了往日的生活。人生总会有暗淡的日子，不过在他看来，自己的一生都生活在暗淡的时光里。现在想想，以前的日子都白过了，十八岁考上了大学，二十岁大二一结束就开始悔恨，悔恨两年来他除了按时起床、吃饭、学习、就寝以外，什么事都没有做过，等到大学毕业，又发现根本找不到一份令自己满意的工作。他就这样生活着，首先发现身边的人都结婚了，自己落了单。他只能这样孤单地生活着，先是父亲去世，以后他就回家和母亲一起住。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一起，并没有渴求什么，最后母亲也去世了。人生真是悲惨啊！从那以后他就更加孤独地生活着，直到现在。
死亡是一个不变的主题，有生就有死，谁都抗拒不了，现在眼看着就要轮到他了。但是，让他十分不舒服的是，他的消失并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伤害，其他人将继续爱着，笑着，继续蹦着，跳着。
他是一个乏味，冷漠的人，对眼前的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一幅死气沉沉，规规矩矩的样子，他认为世界就应该这样，平平淡淡的像水一样才正常，他为什么没有像其他男人一样娶过妻子，甚至没有被人爱过，他的这种思想才是真正的原因。
爱情是人生一件很美妙的事情，那怦然心动的感觉，那偶然眼神交错的触动，那暧昧纠缠不休的懵懂，那看透却未说透了然如心的情感，都是爱情给予我们的魅力瞬间。他不懂盼望佳人的甜蜜痛苦，牵手时那种神圣的心灵感应，以及感情获得成功时的狂热兴奋，他从没有感受过两个人的双唇第一次相触时的感觉，四条胳膊搂在一起，那种超乎人类幸福的甜蜜。
凡事都有两面性，也许你只看到了这一面，并不了解另一面，尤其是人，他的两面性更是让人难以捉摸。其实米凯也曾经爱过，曾经秘密地痛苦地冷漠地爱过一个人。
是的，他曾经爱上一个人，但是再次遇见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已经结婚了。毫无疑问，他本来是可以向她求爱的，但是太晚了，尽管如此，自从那天看到她，他无时无刻地爱着她啊！
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极力回忆起一大堆细节。他记得上学的时候，她扎着马尾，一脸阳光，特别引人注目。而那时的他，就像一个木头人似的特别内向，腼腆，从来不敢和她说话。
再次相见是在一个明亮的深秋，千树万树的红叶，愈到秋深愈是红艳，远远望过去，就像火焰在燃烧。如此美好的季节，他们经常见面、聊天、甚至出去游玩。
深秋的一个早晨，他准备好了水果，刀叉，啤酒，还有一只烤好的羊腿，他把这些东西整齐地放进箱子，只等着太阳下山，留下一点残红，他就来到约好的地方。
这个地方离河水很近，河水在夕阳下发出金色的光，将要成熟的麦浪在微风中荡漾，犹如一片金色的沙滩，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香，他们高兴地呼吸着这香气。身边刮着干净的风，真是一个令人陶醉的日子。眼前的一切都是金黄的，一切都是快乐的。鸟儿的叫声听起来更加愉悦，它们也更敏捷地飞着。
她现在更加漂亮，三十岁的女人如潺潺流水，清静而不张扬，有波澜而不浮躁。她笑起来更为动人，嘴角上扬，朱唇轻启，不经意间散发出成熟女人特有的性感和芬芳。
他看着她缓缓地走来，伴着夕阳，身上撒下温柔的光，就像一尊象牙雕刻的女神，大方、端庄、娴静，无一不使男人深深崇拜。
他们吃了水果，也吃了烤肉，开始沿着河沿散步。她温柔地挽起他的胳膊，她笑了，对他说：“夕阳真好，我完全陶醉了，希望它永远不要流走。”他看着她眯起眼睛，一幅满足的样子，心都发抖了。他觉得自己脸色变得苍白，害怕自己看她的时候太过大胆，害怕自己发抖的手泄露了他对她的爱。
她抬头看着他说：“上学那会你就跟傻小子一样，整天不说话，在同学面前经过的时候总是低着头，生怕踩死蚂蚁似的。那个时候你学习好，还记得吗？有一次我问你作业，你不告诉我，差一点把我气哭，现在请告诉我，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笨蛋。”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找不到回答的话，她突然大笑，一种生气的不满的笑声，接着说：“笨蛋，你怎么啦？好歹说句话呀。”
他窘迫的几乎要哭出来了，却依然说不出一个字。
这些事情虽然过去了三十多年，却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床沿来到窗前，又从窗前走回床沿不断地思考着：为什么她对他称呼“笨蛋”呢？这是多么暧昧的一个称呼啊！
他回忆起许多她对他说过的话，还有当时她说话时的语调，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记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一个阴凉的树下，他感觉到她的耳朵触碰到了他的脸颊。他却迅速将头避开，害怕她认为他太随便了。
难道？
米凯感觉到自己脸红了，于是他突然站起来，似乎年轻了三十岁，并且听到她说：“我爱你。”
这可能吗？刚刚冒出的这种想法折磨着他。从前他居然没有看见，没有猜到，这可能吗？
噢！如果那是真的，他就与这个幸福的机会失之交臂了。他心想：“我一定要弄明白。我不能一直这样疑惑下去。我必须弄明白！”他想：“我现在六十多岁了，是可以向她询问这件事的，也不算冒犯，并且她的丈夫已经过世了。”
于是，他出门了。
三十多年，这扇门始终不忘。今天，他踌躇良久，终于轻轻地扣响了门环儿。这声音在他脑海里早已变得熟悉与亲切。他期待着开门的是三十年前那位娇美，善良的姑娘。
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婆。她的年龄和气质告诉自己，这位就是刚刚让他心跳不已的那个女人。
她拿来凳子，支起小桌，端来了茶水，动作看起来很笨拙，而且手还在不断地发抖。
“岁月如流，让我们都变老了，这要是在大街上，我们即使碰上了也不敢相认呀！”她先开了口。
“三十年过去了，我也六十多了，和以前当小伙那会儿，差别肯定很大吧！不过你还是那么漂亮啊！”他小声地说，因为他知道自己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是不恰当的。
“你最近怎么啦？老是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呢？”她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和你说说话，也不知风烛残年的我们还有没有这个权利……”他无不伤感地说，像在争取又像在乞求。
看着她，他回忆起了三十年前那些美妙的画面，他记起了每次与她见面的激动情感，每次和她分手的时候的悲伤情绪，还有那许多因为思念她而无眠的夜晚。
“我想要来问你一件事，一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让我心神不宁的事情，我想要你许诺你会坦诚地回答我。”
“好的。”
“自从那个深秋的下午以后，我就爱上了你。你有没有怀疑过这件事呢？”
她带着有点像以前一样的语调笑着回答道：
“笨蛋！你怎么了？我知道，我没有怀疑！”
米凯开始发抖。他吞吞吐吐地说：“你早知道？那么…….”
他停住了。
她追问：“那么什么？
他回答：“那么——你怎么不说呢？”
她开始笑，只有幸福的女人才能像她这样笑，她说：“你让我怎么说，说我爱你，说我们私奔吧！”
过去的时间仿佛凝结成了眼前的疙瘩，他在解，她也在解，各自解出了不同的味道。
“谢谢你爱了我一辈子，可是，事情总是要过去，总该要放下，不能带一辈子啊！”
“这个我知道，也明白。”说着他接过毛巾挡在了眼前。
“你也该回家了，天晚了，路又不好走。”她抬头看了看太阳，满心想留，却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我再陪你一会儿吧！陪你看看日落，好吗？”他看着她，晚霞映在脸上仿佛镀了一层粉。
为了难得的一次谈话，太阳似乎也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谢谢你，在我最伤心孤独的时候来到我的身边，我很感动，回去吧，希望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想起我……”她说。
“会的，当然会。”他的话急促的有些颤抖。
她依依不舍地带他来到了门口说：“谢谢你，我一无所有，也就只剩下‘谢谢’了，收下吧。”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好像刚才的话没有听到一样，慢慢地转过头来说：“如果……我们能再牵一下……牵一下手就好了。”
“牵手？我们可是六十几岁的人了，牵手，你不觉得别扭吗？”说话间，老太婆竟然伸出了手。
米凯来到街上，十分沮丧，他的整个人生，不过是在毫无意义地上演着一个闹剧的圆，当他意识到问题的时候，这个圆很快就要堵上了那个缺口。他一直走着，一直向前走着。最后，他来到了多年前他们散步的河沿，立在树旁，痴痴地望着纷纷飘落的叶子，他的心似乎随着这些落叶飞舞，最终沉入无尽的死水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