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以平淡的讲述开始——
父亲将手指伸进酱油碗里,蘸了蘸放在嘴上,又去抓一盘炒蛋,我坐一旁却怎么也拦不住,炒蛋沫被洒得满桌都是。六岁的儿子哇哇哭着,想要上回没买的遥控直升机。这刚缴电费回来,又是摘菜做饭,又是洗衣拖地,一老一小还瞎折腾,我感到很累,很绝望,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里,又是银行发来的催还款短信。
我凹起手掌,将洒在桌上的炒蛋拢成一把,因为不舍得丢掉,我仰头倒进嘴里。
儿子比较好安顿,口头答应他买飞机后,就乖乖吃起饭。倒是老父亲,手脚一刻不宁,这一会把牙签弄到碗里,那一会又用手抓菜,油污抹了满身。我大声呵斥也没用,他的耳朵聋得像塞进团茧。
我每天都要面临这样无望的生活,可又能怎样,好几次她抹泪时丈夫还发来短信,说是水电到期了,赶快交一下,顺便路过给他妈带点上市的水果。我只是个普通女人,自从辞职后,这家里的大大小小全顺理成章地交给我,我忙前忙后,还来不得半点怨言,多累,可丈夫开玩笑时说过,全职太太没有经济收入,价值就体现在家务上。
每想到这句话,我又忍气吞声了,可内心却像煎熬,仿佛受着无底洞的绑架。也对,爱就是绑架,我总这样自我安慰,只恨没有分身术,恨身边又老又疯的父亲,恨丈夫不够体贴。可矛盾的是,当不满在心里累积到沸腾,我却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毕竟这份婚姻也是我当年忍辱负重等来的,我怎敢说不,说不就等于吵架,吵架就等于裂缝,裂缝就有可能推翻我经营多年的婚姻,这代价太大了,还是不说了吧,我想,唯有默默承受。
厨房里,汤锅不断地扑出热气,我起身端汤。当我用湿布裹着汤碗两侧,小心翼翼地走出时,父亲却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舞手舞脚跑来,嘴里乱七八糟地发着怪音。
“小心烫!”我边后退边制止。
但没用,父亲听不见话,那冷不及防的冲撞令我双手打滑,我不顾一切想要抓住碗,但无奈地面太滑,我连人带汤“啪”地倒地,汤碗碎了,汤在空气中散开,浓浓的羊肉味。
儿子听到响动跑来,见我躺在地上,精神失常的外公在一旁咿咿呀呀摇着头,六岁的他也被吓到了。
“妈妈!”
我已经迷糊,能听到儿子带哭声的叫唤,可就是睁不开眼皮,那感觉好像血液突然从全身跑向大脑,潜意识里又麻又沉。奇怪的是,反倒是身子轻了许多,既没有流血,也没有烫伤的痛感,像有一股力量在推着我。
等到终于睁眼,我被迎面扑来的白光捂住眼皮,过会,我缓了缓,却惊讶地看见老家屋子。我心里一百个疑惑,但又好奇,往里走了几步,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院子里半蹲着,在用锄头仔细地挖着什么。
我揉揉眼,再看看周围:晒着干豆角的簸箕,整麻袋装的准备储存进缸的红薯,衣架上随风摆动的内衣裤,还有一件是母亲最爱穿的掉色海魂衫。没错,这正是老家,上一秒我还在厨房端汤,这刻我竟然回了老家!也许是严重贫血的原因,我摔倒后出现了幻觉,我想,于是深吸口气,想要降低心跳的速度。出于好奇,我又往里走了几步以,可是一切都那么熟悉,甚至没变,院里我最爱的水杉树还在,只是记忆中红薯收获得比现在多得多,那时麻袋都装到院外了,并且水杉树还没遭到猫的破坏。
我往里推门,门把手是干净的,窗帘都被人收拢得齐整,这里的一切像是有人来住过。
“均均…”呼唤声从门外传来。
我赶忙往门后一躲,呼吸跟着变急促了,此时此刻,我对于听到死去母亲在喊自己这个事实,根本就不敢去相信。我身上穿的还是早上换的T恤,牛仔裤,手上还有羊肉味,但是而且母亲都已经过世半年了,想到这我掐了掐胳膊。胳膊会疼,很显然这不是错觉,但不是错觉这又是怎么回事…
母亲没听到我回应,从院内走来,推开门时身后一大簇金色的阳光将她发丝照亮,犹如雨后仙人掌尖的水滴。原来刚才半蹲的人,刚才喊我的人,真是母亲!母亲看了眼我,急切地问道:“你怎么流血了?”
二
母亲从楼上拿了医药包下来,那是我小时候常用的工具,绷带、剪子、创口贴及一些药都在里面。母亲将我掐胳膊的手松开,心疼地拿起棉签,沾了沾酒精说:“你又去哪里野了啊,还是这么不小心,消毒可能会有点疼…”
我愣着,嘴张成“O”形,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事实上,就在我见到已故母亲的一瞬间,温暖犹如咆哮的河流,顷刻间跑遍我沉压多年的内心,我觉得自己不争气地想流泪。下意识地我叹口气,但转而理智与成熟告诉我,母亲已经不在世,眼前所见不过为梦,而梦又怎么可以当真?我坐直了身体看着她,酒精还真疼。
酒精味丝丝钻进鼻孔,母亲麻利擦完,喊我去院里走走:“去瞅瞅新栽的油菜苗,明年又可以压你最爱的香油了。”
母亲说的油菜苗栽在院后的洼地里,一排排地挖了坑,种下,掩土埋好。洼地中间被一道溪水隔开,云朵鼓鼓的像饱涨的棉花糖,沉在溪水里。
眼前的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
我看着母亲背影,有点佝偻了,听到洼地尽头有人在喊母亲。
“是你爸寄来的包裹,”母亲弯着身子继续挥着锄头,“不去帮我拿下嘛?”
“不去,”我立马说道,“他不是我爸。”
“你还这么固执,有些事…”
“反正我不喜欢他。”一提到父亲,我像是被牵痛了神经。其实,我也不想反应得如此激烈,只是无意识地,一回到母亲身边,我像卸掉了心理包袱,就把这梦境当成对话和放松的地方吧,我将内心想法表达了出来。这根本不像现实中那个压抑痛苦的我。
母亲叹口气,拍拍手里和锄头把柄上沾到的泥土,她起身去领东西。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晃晃地跨过水沟,有点心疼。
包裹拆开,是几件新衣裳,有妈的,也有给我的,衣裳堆中间塞了只布缝的、装了钱的袋子。我和母亲面对面坐着,我们对彼此的重逢与见面并不感到陌生和尴尬。她温和地看着我,我记得这眼神,在她和我提起我的出生时也是这般,,瞳孔深邃得像湖水开满鲜花。
母亲开口打破沉默:“这是给你的。”
我故意说:“这蝴蝶结真丑。”
母亲拢了拢包裹说:“你还在怪你爸,他当年离家也是因为一些事…”
“我知道,他去找另一个女人了!”
我转过头,我不想她提这话题。
母亲继续说:“我也曾听信别人的嚼舌根,说是找别的女人去了。”
“这不是嚼舌根,不然他离开后为什么就闹着和你离婚?”我挠了挠头。
“那是因为…”母亲顿了顿,好像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原谅他吧,你还有我…”
“可是你都已经死了…”我激动地喊道:“母亲,你要知道,你已经不在了…”
“你不要这样,我会在你身边的…”母亲双手合十,她信基督,她追求平和,但同时她也理解我激烈的反应,对于关键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角色的缺失,这创伤很难填补。
“这世上有些事是出于刻意,有些则是出于无奈。”
母亲接下来告诉我,当年父亲坚持要离婚,也是出于保护她和我,不想让我俩跟着陷于追债。现实压力巨大,父亲后来离了,去一线城市挣钱还债,他白天兼职三份工作,晚上回来睡地下室,每当夜深人静,那种人在外家却不能回的感觉,犹如针尖戳他脊梁,怎么躺也不得安宁。
“你和我说这些,只是想让我理解他对吗,你放心,他现在疯了,我还不是得照顾他。我对我爸只有义务,没有别的…”
“傻孩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母亲起身,将窗帘拉开,亮光如瀑布倾泻而进。
我刚想问什么地方,身体却像顺水而下的纸船,跟着母亲来到山后的草场。
老家的草场是孩子们的最爱,童年无忧虑的光阴都大把地消耗于此。我在这长大,这里挤破会流汁水的葡萄藤,与那摘下来可以做戒指环的狗尾草,都养肥了我幼年时的想象。
我站在一棵手腕粗的水杉树后,看着当年的孩子们组队在草场上玩躲迷藏。
不管是不是处于梦境,当往日再现,我突然困惑自己是否还活着,如果是,那么为何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与记忆交叉。我甚至分不清是交叉,还是重新来过。
“以前是你爸带你来这儿。”母亲开口说道。
“嗯,看到了。”我说。
我的视线里,一个两岁多的女孩被父亲扛着,脸颊被风吹得通红,在草地上拍照。因为害怕身后一只狂吠的狗,她像水蛭似地紧贴父亲。
男人转头告诉小女孩说,人做出弯腰的姿势就可以吓跑狗,因为它们会害怕,以为人类捡石子砸它们。小女孩听了点点头,但眼睛却始终在狗身上,总觉得狗会跳到父亲背上来咬她。
我知道这女孩是我。
“我小时候有这么胆小吗…”我有点不服气了。
母亲竟然笑了,她挥手一抹,我眼前又出现赶集的场景。
街道两边,熙熙囔囔地挤满了临时摊贩,平时见不到的手艺人、卖花人都在集市上扯嗓子吆喝。年幼的我拽着父亲小指头,一边听着“握紧点人多”,一边好奇地盯着四周。走过一个卖饼干的摊子前,我看见了一排摆开的发着金光的葱油饼,于是我故意沉在原地,腿像被套了金钟罩一样不走了。
我的身体使出反向的力,想要拖住父亲。父亲回头看我,我转头看葱油饼,香味扑进我张开的鼻孔,那些极具诱惑力的小饼在我渴望的瞳孔里熠熠生辉。父亲瞬间会意,可是他弯腰告诉我说,“路边的零食不干净,小孩不能吃”。
我很失望,我仍然沉在原地,父亲试图来抱我我就蹲了下去,一屁股扎在地上。
“等会父亲带你去买水饺。”他想要说服我。
怎么可能,什么水饺我不稀罕,香喷喷的葱油饼还在眼前发着光呢。
我索性踮脚,把脑袋支在摊桌上,瞪圆了眼,就看着那些大大小小形状可爱的饼干流口水。父亲没办法,掏钱给铺子老板,然后要了一份葱油味的小圆饼。
一圈的集市逛下来,我们收获了一袋葱油饼干、一捆晾衣架和三只带筛网的竹制簸箕。感到饿了,父亲抱我去街尽头吃水饺,等到付钱时发现身上只剩了两元钱,一碗水饺一块五,父亲点了一碗,端给我,然后问老板再要了只碗,用开水冲兑些榨菜,泡成汤喝下肚。直到等我吃完,他再把我碗里剩的饺子皮也扒了个精光。
“均均,你爸心里爱你,他也想留下来陪你啊…”
我不再说话,我诧异,那时他这么年轻,还很好看,背也没被压弯。内心某种顽固的结构正慢慢土崩瓦解,我发现这些年来是自己太过固执,眼睛总往“上”看,总觉得别人都有父亲接送上学而自己什么都没有,总盯着自己父亲在成长期的缺席恨恨难放,总以为这是情感上不可弥补的亏欠!
可事实上,情感怎会有亏欠,情感是黏性的,它断不了,既然断不了那怎么就因为父亲不在身边就否定一切?
我很想拦住扒我碗里剩汤的父亲,我很想给他个拥抱,可我走不进场景,每次试图的闯入最终都被重重的力量给反弹回来,我只能站在边上远远地看。
此刻我也突然明白,如果父亲没有欠债,他必定会陪在自己身边,像所有普通父亲所能做的一样,他会张开臂膀,尽自己所能保护我,因为他爱我。
当人被意念和固执包裹得太久,内心会变得盲目。
我久久地站着,内心的尖锐如同冰封的雪山瞬间融化,我彻底理解了父亲在信里说的“一生的艰辛与牵挂”。他太累了,长期的疲乏工作,使他从工地的脚手架上跌落,最终命保住了,精神却有点恍惚。
有多少男人角色上成为了父亲,而实际却承担不起这份责?而我的身高不足一米七的父亲,大半生都在独自承担该承担的一切…
三
母亲摸摸我的脑袋说:“走,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我们穿过杉树林和鹅卵石小道,来到村头的河边,这里刚下过一场雨,已经有很多妇女弯身在水里槌着衣物。鸭群欢快地追逐戏水,抖抖身上的毛,雨后太阳的碎光洒在河面上,随荡漾的水波一层层折射,一位年轻的姑娘抱着盆新挖的嫩藕来到水边。
“这也是你哦,你看瘦得腰都能勒出水来…”母亲说。
河中央一个披斗笠的男孩停船靠岸,朝女孩吹了吹口哨。
女孩掰开藕条,并没听见口哨,倒听得身后的鸟雀扑腾起翅膀,飞往林子深处。
“西均!”男孩又喊了一次。
这一次女孩听见了,她抬头,阳光里她看见男孩朝自己走来。
是阿平!
此时远远站着、已年近三十的我,也激动了,我与阿平一恍已是十年未见。十年前自从他不告而别,我们就没能再见上一面。
我很想打声招呼,但再一次,我无法走进场景,母亲遗憾地提醒我说,这只是记忆中的阿平,我不免有些怅惘。
“你来做什么?”女孩睨了一眼,继续洗藕。
“我刚打渔回来啊,先回去卸货,一会给你送条过去怎么样。”
男孩卸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
等到洗藕回来,男孩已经站在院子里等女孩了。他弯腰逗了逗小狗,一起身,就看见她站在门口,换了身靛蓝的荷叶边水裙,腰部环着细带,给他以风拂荷叶的清香。
在他眼里,她始终是这样的与众不同,无论隔开多少人群,无论穿的是素布还是校服,他总能第一眼看到她。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阿平从身后的筐子里抱出条大鱼,鱼肚很白,很鼓,鱼身几乎有他俩胳膊连起来那么长。
女孩没有看鱼,她还在打量阿平:“这一打渔就打了半月,还知道回来啊?”
“嘿嘿,现在河里鱼不好捞了,这趟俺爹就带俺去了江边。”阿平把筐子“嗖”地扛到背上,“来,把这大鱼拿去煮了补身子。”
“就放在那边吧…”女孩手指一指。
随着阿平的转身,眼前场景消失了,母亲和我又回到了桌前谈话的状态,面对面坐着。此时的天,已经黑了。
“你看,你以前多么骄傲,搽个润肤霜都要来回抹上三遍。”母亲打开灯说。
“阿平,太久不见了…”我没有注意听母亲说话,而是陷入了回忆。
阿平是此生唯一对我说过“你值得一切”的男人,只不过当年的我还太年轻,面对着未来不明、青春正好的现状,总想着不在老家这地方蹉跎芳华,把择偶当成了最市侩的选项。
我出城打工,认识了家境不错的现任丈夫,为了与他结婚我将就让步,抛开自我,甚至低眉俯首到甘愿为对方堕胎。也是阿平,为了照顾我的身体,那时候不顾一切地连夜为我去山上捕捉石鸡,回来为我炖汤上,只希望我一切平安——
“我知道石鸡喜欢在哪里出没,”阿平曾守在我边上说:“你喜欢吃就好,我再为你去捉!”
“太多了吃不完,”我没好气地说,因为术后子宫的收缩,我只能卧床,身体在疼痛的刺激下几乎缩成了虾状。
“西均,”阿平为我剥了颗板栗,“凡事要往好处想,你说泰坦尼克号沉没,是不是悲剧,可对当时船舱厨房里的龙虾来说,又是不是好事?”
“你就尽想吃的。”我挪开脑袋不吃。
“我这不逗你乐嘛!”阿平自己咬了一口,嗯,板栗倒挺新鲜。
“我乐不起来,我感觉吧,他没那么在乎我…”
“你还想他呢…”
我的心思跑偏,我开始想男友,因为流产的付出,也因为对婚恋未卜的忐忑,我的眼神飘过一丝落寞和渴望。
阿平坐在一旁,不再说话。我看他起身站了一会,又一屁股坐下,继而起身来帮我把被角掖了掖。
“你这样我是不忍看,像丢了魂!”阿平说。
“我怎么叫丢了魂?”
“你这样不像你,”阿平说,“你为啥要糟蹋身体,这男人他有什么好?”
“你知道什么,瞎子也知道,外面的男人都有车有房,条件更好。作为一个女人,你以为在我这个年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我是付出很多,可是他最终会向我求婚,求婚你知道吗…”
“你知道,我也可以为你做到…”
“你能做到什么?车?还是房?反正这辈子,我不想再待在小村子里,然后让我的孩子跟我一样,又过一遍这种闭塞落后的农村生活!”我表现得既激动又冷酷。
阿平闷头走出房间,我失落的视线里,一群鸟雀正成对地挤在电线杆上扑腾。
这一离开,当年的我连着几天都没有再见到阿平。
直到有天晚上,我做了个很不舒服的梦,起初,在梦里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抛起升到空中,随之而来的超重感使我感到血液全往下肢奔涌,等到升到最高点,紧接着又是猛烈的下坠,地面越来越近,风在脸颊和耳边怒刮,失重带来比上升还要强烈的生理反应,喉咙处剧烈的恶心感使我觉得天旋地转。
我在重力的作用下,毫无抵抗力地从高处下落,等到接近地表,重力又像消失了一般,我全身变轻,轻如羽毛,最终安全无恙地停落在地面。这时阿平突然出现,他走来给了我一个紧紧地拥抱,并告诉我说,他要去远方了。
“去远方?哪里?”我满脸诧异。
阿平没说话,只是笑。
“别走,你到底要去哪里!”我几乎有点嗔怒,阿平以前很少对自己说不。
阿平转身,没再说话,手臂上的一道口子,是捉石鸡时从山石跌落留下的。
我望着阿平的背影说了很多很多,可都像隔着牛皮纸,我越大声地讲,阿平离自己就越远…之后挣扎的一下,使我突然从梦境中惊醒。
窗外,月亮才爬高到黝黑的树顶。原来是场梦,我只好不了了之。
眼看休假临近结束,马上要回城,我希望阿平能来送一送自己,然而几天下来仍未见人。直到班车发动,我靠窗坐着,水杉树纷纷以加速度从路的两边倒退,我愣愣的,内心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从此,我俩也再未碰面,直到在梦里,母亲带着我又看见当年的阿平。
人在失落时刻,眼里最大的弱者只是自己。
当年经历了流产的我,可以说又激动又脆弱的,我既无法体会阿平的感受,也更难看到阿平前后的付出。而反观成长过程,阿平从小时候傻乎乎地为我“背黑锅”,到长大后嗓门眼里都只有我,他的内心也起着微妙的变化。
小时他用树枝条和塑料纸做了只风筝给我,我贪玩,因为放风筝踩坏了别人菜地,最后对找上门索赔的人说是阿平干的。结果阿平还蹲在家门口裁新的枝条,却被找别人查了个人赃俱获,那些风筝的制作工具、材料都在。到后来开始懂事,在阿平眼里我仍然是那么聪明、调皮,看上去如夜晚村头的月亮,皎洁唯一。
只是随着现实的打击,阿平的内心滋生出一种矛盾,那种因为理智在增长而情感仍执着于初的相互矛盾,才使他的幻灭感与日俱增,最终爆裂,选择了离家当兵。
四
“母亲…”我停止了回忆说,“我知道我不够好…”
“你有什么不好的?”母亲说。
“我太固执,对父亲我一直自以为是,对阿平我又曾伤害他,我觉得我…”
母亲没有回复,而是笑笑说:“所以你感到难过?你看我们都爱你,你怎么还会难过?”
“可是…”我顿了顿,我不想再次说出母亲已不在、一切都只是梦的事实。
“我确实不在了,”母亲很明白我的心理,“而且眼下我还会和你道别,你有你的生活。”
“你也要走了吗?”我有点难过。
“是的,我可以再为你做些什么…”
“我想要你再帮我化次妆。”
“当然。”
狗在院子里吠了几声,继而又安静了下来。
“你看怎么样…”
我望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额头,眉眼,鼻子无不像极了当年的父亲,这些我曾想摆脱并认为是包袱的一切,此刻都开始觉得是份礼物。
“真好看。”我忍住泪水笑着说。
“笑起来才好看,难道不是吗,我们都希望你快乐…”
“快乐…”我望着母亲。
“这很难吗?”母亲说。
感到天越来越暗,母亲起身去开灯。
“当然,我几乎快乐不起来,我现在彻头彻尾是一个家庭主妇”我看着她说,“每天我都要面对一大堆繁琐的家务,头发裹着油烟味,手指缝里都是剥蚕豆壳的渣滓,哪怕睡觉都不安稳,一点动静都令我失眠很久…”
“可你当年看我忙碌到腰痛时说,自己以后可不当家庭主妇啊…”
“是我丈夫希望这样。”
“你丈夫希望的,”母亲回到桌前,递给我一盘蘸了蜜的桃干说,“那你听过你自己的需要吗?我理解你,为了婚姻让步很多,可女人有时得看见自己的需要。这要在小时候,谁把你的洋娃娃拿走,你都会号啕大哭,现在怎么会让步到没有自我呢?”
我将抓起的桃干放下,没有吃。
“你喜欢写字,喜欢工作,你的舞台在写作而不在锅灶,家务是要分担的,要沟通的,你没有义务把自己全部牺牲进去,你看你从小就不会这样。”
“我会去沟通的…”我如释重负,因为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就好,你有你的精彩,”母亲把台灯罩拨高,散着暖金色的发丝将她的面庞衬托得柔明亮,“不要放弃你自己…”她又强调了一遍。
母亲的轮廓变淡了,她在逐渐消失,我伸手想要抱她,但扑空了,她变得像空气一样。“你真的要走了吗…”
“是的,我永远只能陪你一程,我爱你。”母亲说。
母亲身后,一道暖金色的光线变亮增强,刺得我捂住眼睛。我刚想再看看母亲,无奈身体被一股漩流裹挟着下坠,等到再睁眼,已陷入无尽的黑——
黑色弥漫的中央,一缝亮光逐渐撑开一道小口,亮光里母亲坐在床头,和我讲着小王子的故事:“小狐狸遇到了小王子,告诉他,曾经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即使有天你会离开,但对我而言,你是举世无双的,对你而言,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这故事我也念给儿子听过,当年我和儿子一样,不懂什么是独一无二,现在我明白了爱是场轮回,爱就在身边。
泪水一出,我感到眼皮突然轻了许多。
我突然听到儿子的声音:“妈妈…”
一睁眼,医院消毒床单的味儿直扑进鼻。
“醒了?你是不是太累了,都晕倒了…”老公说。
“我…已经睡多久了…”我问。
“昨晚到现在,十几个小时吧,都烧出眼泪了…你快躺好…”
老公将我拢进被窝。
“我爸呢?他一人在家有留吃的给他吗?”
“留了,”老公说,“你说你都发着烧,消停会,暂时别操心这啊那的…”
“辛苦你了。”我点头。
“我没事,倒是你,以后太累了说声,这一倒下家里全乱了。”丈夫说。
“妈妈,小花!”儿子体贴地凑上来,给了我一朵蜜桃色的太阳花,已风干。
“谢谢宝贝,这是哪来的呀?”
“外公摘的,”儿子说,“外公说妈妈最喜欢花了…”
我紧紧地抱住儿子和丈夫,窗外,落叶飞得纷纷洒洒,好像八音盒里旋转的泡沫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