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
作者:聂坤军(新疆)
那是个星期天,曾在同一个学生宿舍生活过的张总和李局,相约去阔别了几十年的学校参加校友聚会,张总开着白色的路虎越野车来到建设局家属院门口,看李局早已等在路边,就停到李局的身边,笑着说:“李瘦子,有些日子不见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么瘦啊?快上车。”
李局瞧了瞧这越野车,不无羡慕的说:“张胖子,看来这些年你混得不错啊,能开上这么一辆豪车。”
“哎,你就别再寒碜我了,这都是生活所迫啊。”
“看你脑满肠肥的,还这么嘚瑟,去你的生活所迫吧。”李局抬腿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上。
张总看看李局,提醒道:“哥们,把安全带拉上,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这个都需要提醒。”
“知道,知道,你不是还没走吗?”
车子穿过了繁华的市区街道,径直向城东的学校奔去。很快就来到了学校门口,两人印象中的学校大铁门没有了,取而代之是高大宏伟的学校大门,在两根粗壮的立柱上横架着一条又宽又长的横梁,放眼望去,煞是宏伟壮观。上边插满了迎风招展的红旗,还悬挂着‘欢迎校友’的条幅。
一个年轻的保安笑着迎上来,问清来由后,就放车子进入了校园。
自从毕业后,张胖和李瘦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昔日的六层教学楼没有了,但是那苏式的三层图书馆还在,只不过好像已经废弃了许多年,除了那剥落的墙壁上攀满的爬墙虎,所有的门窗都被封闭了起来,在门口的立柱上,订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不可移动文物’
他们俩在校园里转了一会,发现校园变化很大,高高的教学楼和实验楼宿舍楼,红色跑道环绕着的绿茵足球运动场,宽阔的马路,碧绿的草地。过去路边的榆树白杨都没有了,换成了排列整齐的白蜡树,这忽然使得李瘦和张胖心中一紧,他们俩相互看了一下,张胖不无担忧的说:“李瘦,你还记得鹭湖边的那棵大树吗?”
“当然记得啦,要不我们去看看,但愿它还在。”
两人循着校园的小路,来到了位于校园西边老校门旁的鹭湖边,那里果然有一棵枝干硕大的柳树。在过去的老校园里,这棵树可谓是最大的了。据老师讲,这是一棵左公柳,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长的枝繁叶茂,高大的树冠覆盖了一大片空地,无数轻柔的柳枝随风飘荡,宛如飘渺的绿纱。虽然学校里还有安静的图书馆和宽阔的运动场,但那时候,这棵大树下却是许多学生钟爱的地方,课前课后,经常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在这里肆意缠绵。当然,天亮的时候,树下基本上都是读书的身影,而到了夜晚,树下就会发出异样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为此,学校里专门在大树下安装了几只很亮的电灯,意在阻止那些不良的学生行为。
然而,当夕阳西下,夜幕笼罩了整个校园之后,在校园里值班的,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头,就立即走到大树旁的电闸箱前,合上电闸,点亮了电灯,这几盏明亮的灯光顷刻间将诺大的树下照的一览无余,使那些喜欢在黑暗中有所作为的人感到愤怒。
在刚开始的几天里,学生们在灯光的驱逐下灰心丧气的离开,值班的老头兴致很好,他总是微笑着对同学们说:“你们可不要怨我哟,这都是领导安排的,当然也是为你们好,你们都是天子骄子,是父母的骄傲,来这里是学习的,不应该因为别的什么而耽误学业呀,快回去学习吧!”没有一个学生回应值班老头的关心,他们除了投来厌恶的目光以外,也琢磨起这几只明亮的电灯来,老头看看散去的同学们,神气十足的走回校门口的值班室去了,然而,当他深夜巡查校园的时候,却吃惊的发现,那大树下竟然是黑乎乎的一片,没有一丝灯光,这是怎么回事呢?于是他手持手电筒,赶紧走到大树旁的电闸箱前,才发现电闸箱的锁子被学生弄开了,箱子里面原本合上的电闸开着。老头伸手赶紧推上电闸,随着电灯亮起的一瞬间,树下男女学生们呼啦一声,像群雀一般快速的逃散了。随之传来咯咯的窃笑声,老头并不生气,他只是淡淡的说:“唉,毕竟是年轻人嘛,谁没有个七情六欲呢?”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是老头按时开灯,但那灯还是不一会儿就熄灭了,不久后的一天清晨,有人在树下突然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声音,走到大树近旁,才发现了一个用被子包裹着的婴儿,此事影响甚大。学校领导觉得很没面子,狠狠的批评了巡夜值班的老头,说他工作不认真,敷衍了事。老头也不辩解,以后的几天里,他在开了灯之后,就拿了一本书,带着老花镜坐在大树的灯下看,又过了几天,学校在树下摆了几张桌子和长条椅,值班老头还用手推车,推来一个保温水桶,并在保温水桶上贴了张纸,上面写着‘树下读书,饮水免费。'从此以后,这棵大树下,就变成了学校里读书的好去处。
两人走到大树下,柔软的柳丝随风摇曳,鹭湖依然微波粼粼,树下的空地上已经换成了石椅石凳和石桌。有几对男女生在石椅上大胆亲热的缠绵。并没有因为张胖和李瘦两人的到来而感到不快,他们而是依然我行我素,旁若无人的沉浸在火热的恋情中。两人相视一笑,会心的走开了。
李瘦说:“张胖,你知道吗?那个巡夜值班的老头是什么人?”
张胖沉思了一下,感叹的说:“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李瘦说:“他确实很好,不过我听说他后来落实政策回口里了,那时候我特别喜欢肖霍洛夫的《静静的顿河》,经常抱着这本厚厚的小说跑到这棵大树下阅读,有一次,老头看看我捧的这本书,淡淡的问:“同学,你觉得这本书翻译的好吗?”我一愣,“翻译?哦,那当然,这本书太精彩了。”多年后,我才听人说就是他翻译的这本书。”
张胖问:“是啊,你记得那年我们毕业分配的时候吗?”
“记得,怎么啦?”
“那天分配结果下来后,我特别难受,深夜一个人跑到这棵大树下痛哭流涕,那个巡夜值班的老头拿了一瓶‘五五大曲’和一包油炸花生和炒瓜子,放在桌子上。对我说:“啊,小胖子,什么事怎么难受啊。”
我气愤的说“太不公平了,我的成绩排在班里的前三,可是这次毕业分配还是没有留在城里,分回了我们县里,难道真的像电影‘流浪者’里说的‘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吗?”
老头笑了笑倒了一杯酒递给我说:“小胖子,把这杯酒喝下去就明白了。”我一口气喝下去,那辛辣苦涩的酒味几乎将我打晕。待我清醒了一些时,老头对我说:“你看着大树底下,有人说大树地下好乘凉,也有人说大树底下连草都不长。留在城里不一定就比留在县里好。想当年我受海外关系的牵连,被下放到这里时,也曾想不通。可结果呢,幸亏来到了这里,我现在还活着,而原来和我一起的几个没来的人却没有活下来。孩子,无论人生多么坎坷,活着就是胜利。你看这棵柳树,当年左宗棠把它从内地的青山绿水间带到这荒凉的边塞,这不也枝繁叶茂吗?”那晚老头的一席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就像这棵大树一样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两人回头深情的望了望那棵大树,它傲然屹立在天地之间,舞动着翠绿的枝叶,洋溢着永恒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