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园口摆渡人
这年夏天的汛期来的特别早,刚刚进入五月下旬,大雨就一波接一波地下。毒辣辣的太阳时而钻出云缝儿眨一下眼儿,顷刻间就被有多大盆儿倾多大盆儿的雨幕遮盖得严严实实。
渡口的水位早已没过了座落在进河线上的那尊石鲤鱼。
传说几百年前,许家祖上挖建这个渡口时,为了摆渡安全,专门请方圆几百里闻名的石匠雕刻了这条黄河大鲤鱼。鱼头冲上,朝视北岸,鱼尾拂向南岸,岸边就是摆渡人的家。这条黄河大鲤鱼石雕,取鲤鱼跃龙门之势,暗含生意日日向上之意;鱼尾拂向南岸,又有福向家来之意,同时也训诫后人,倘若河水没过鱼尾,万万不可摆渡出河,否则凶多吉少。
望着被河水淹没的石头鲤鱼,摆渡人老许头猛地干咳一声,撑起篙子向船后用力一撑,船头迎着波涛,缓缓向进河线驶去。
“爷爷,你不是说石头鱼看不见了就不能进河里了吗?”坐在船舱的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突然喊了一声。
“你爹还在北边打仗呢,咱们过去看看他啥时候能回来。”
“我爹他们那么多人,咱家这船也装不下呀!他们咋不走铁镏子桥啊?”
“小孙儿啊,爷爷夜儿个(河南方言-昨天)听回来的伤兵说,铁镏子桥被小日本炸断了啊,北边的人过不来了。”
“……”
河水翻着巨浪,把爷孙儿俩的说话声拍在了河中。他们的身后,石头鱼尾巴拂向的地方,仿佛在小山脚下,是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郁郁葱葱的果树,环抱着一排排的蓝砖青瓦舍院。
村里的人们还不知道,三天以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一个黄河小摆渡村,以它特有的悲壮举世闻名,而且载入中华民族的史册。
它的名字叫花园口。
老许头把船撑到黄河北岸的时候,北岸渡口已是一片混乱。有伤兵,也有没有受伤的兵,还有逃难的老百姓。他们三五一群,相互搀扶着,焦急地望着黄河的河面。老许头的渡船一出现,仿佛是激流中的一根木棍,激起了弱水的人们的极大的求生欲望。瞬间船上挤满了当兵的,爷孙俩被人们丢到了岸边的水里。老许头慌忙拉着小孙子的手,爬上了岸,这才发现岸上人山人海,哪里还能看到儿子的身影?
小渡船已被几个当兵的七手八脚地撑着向黄河中间飘去,由于船上挤得人太多,随着船的左右摇摆,河水就会灌进船里。看到这一幕,老许头大惊失色,急忙冲着小船大喊:
“快回来!上人太多,船漂不起来了!”
“……”
尽管老许头扯着嗓子没有命地喊,船上的人没有一个搭理他,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有听见什么。好不容易挤上了这条唯一的救命船,谁还愿意下来呢!
小船继续摇摇摆摆地向河心慢慢地漂着。突然,一阵狂风自岸上向河面吹去。狂风卷起了三尺河浪,猛地砸向这艘蔑视它的小船。随着岸上人们的一声惊呼,小船顷刻间翻进了河水里。可怜了一船的兵啊,他们没有在战场上被日本鬼子打死,却死在了撤退的路上。从此他们的英魂就和黄河永久地连在了一起。
二 千钧任务
郑州城东郊某部作战室里,副参谋长熊一山正站在作战地图前,凝神观看。远处的炮声听起来愈来愈近了。这时,作战参谋候友丰一溜小跑,进门就把一张电报纸拍在了熊一山面前的桌子上:
“什么鸟屁的大会战,他堂堂的一个军,拥有那么厉害的德式战车营,装备德制Ⅰ号坦克,7.92MG13机关枪,这种机关枪使用的钨芯穿甲弹,可以在近距离击穿日军87式、94式、95式轻型坦克,可连日军一天的进攻就抵挡不住,跑啦,怂货!”
守商丘的一个军又不战而逃了。他们逃跑的“理由”是电台被炸了,无法与第一战区联系。这个守城部队还没有与日军先头部队交上火,一枪未放就放弃了河南商丘,真是抱着拉肚子的孩子回娘家,稀到姥姥家去了。
“我好像听到东边的炮声了。” 熊一山插了一句。
“没错。”候友丰参谋推了一下那张电报纸。“15万人竟然打不过日军区区2万人,几天前日军已经开始攻打开封了。你先看看这封电报。”
熊一山接过电报一看,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扒黄河?谁…谁下的命令?”
“上峰。”
“哪个上峰?”
“还有哪个上峰!还有哪个上峰敢下这样的命令!”师长这是走了进来。
老头子下的命令。扒开黄河,让大水阻止日军西进,粉碎日军依赖机械化军事装备进攻陇海线和平汉线,西进南下的战略,保卫武汉。
熊一山明白了。明白了的熊一山懵了。
黄河和其它江河不一样。河南境内的黄河水中含有大量泥沙。黄河水携着从黄土高原上冲刷下来的泥沙,途经河南、山东,一路奔腾汇入大海。河水中的大量泥沙又沉积在河床,河床每年都在升高,为了防止黄河水溢堤和决堤,历朝历代每年都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清淤固堤,挖河床,加高大堤。久而久之,郑州以东的河南境内的黄河河床,高出背河地面4~6米,最高达10米以上,一旦决口…熊一山不敢往下想啦。
上峰的命令很明确,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短的事件,决堤放水,阻挡日军西进。
“必须立即执行!今天上午开封已经沦陷,大批日军正全速向中牟进攻。必须阻止日军西过京汉线,这是死命令。”
师长一拳捶在桌子上,作战地图上的红蓝铅笔跳起来,滚到地上,摔成了两截。“马上成立掘堤指挥部,你任组长,后天午后3时前必须掘开放水。”
师长下完命令,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后留下了还没有从懵圈里跑出来的熊一山。
看着师长很快消失在大门口,熊一山蓦然回过神来,抓起桌子上的电话。
师长命令他熊一山主持决堤工程。
几天前,日军偷渡黄河成功,以精锐的快速部队沿陇海路两侧西进,攻陷开封。随机,敌人的步兵和骑兵一千多人,在十余辆坦克的掩护下到达中牟,与中牟驻守的我国军队遭遇,陇海线和平汉线危在旦夕。
在此紧急情况下,上峰命令,利用黄河伏汛期间水量大的情况,进行决堤放水,造成平汉路以东地区的泛滥,用滔滔洪水阻止敌人西进,以保陇海线和平汉线不失,保卫武汉。
三 历史名镇的怪异事
在中原大地的南麓,有一条不大也不小的河,古称颍水,现在叫颍河,相传因纪念春秋时期的郑人颍考叔而得名。颍河发源于黄河南堤相邻的河南登封县嵩山,流经河南省周口市、安徽省阜阳市,在安徽省寿县正阳关流入淮河,是淮河最大的支流。颍河是淮河流域历史上航运、农业灌溉的重要水源,也是洪涝灾害严重的河流。
沙河,发源于河南省鲁山县伏牛山的木达岭,流经河南省平顶山、宝丰、叶县、襄城、舞阳、郾城、漯河、西华、商水至周口市西汇入颍河。
合流镇为中州名镇,历史悠久,始建于东汉建安年间,因沙河、颍河从镇子周边绕镇而过得名。合流镇有一小吃名扬天下,就是胡辣汤,南来北往的游人商旅,无不绕道双流镇,品尝一碗胡辣汤才觉得不虚此行。
据说胡辣汤原始于明朝的嘉靖年间。传说在明朝嘉靖年间,当时有一阁老为了讨皇帝欢心,从一个高僧手中得到一付助寿延年的调味药献给皇帝,用于做成汤来喝。该汤美味无穷,嘉靖皇帝龙颜大喜,命名为“御汤”。明朝灭亡已后,有一个姓赵的御厨,携带着“御汤”秘方逃到了双流镇,将此方传到了该地。该地人因此汤辣味俱全,遂改名为“胡辣汤”。
沙河在双流镇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大湾,河流方向由东北转向东南,形成一个胳膊肘的形状。在胳膊肘的顶部,坐北朝南坐落着一个四进大院。大院的门楼是一座古色古香的两层仿古木楼。木楼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木牌匾,上述三个鎏金大字:胡辣汤。坊间传说是清朝某位私访的皇帝的手笔,至少百年以上,现已无从查考。牌匾下方嵌着一块琉璃砖,砖上刻着“许宅”二字。据说许家祖上是赵御厨惟一的徒弟。当年赵御厨携带“御汤”逃至双流镇的时候,举目无亲,当时还算殷实的许家人收留了他。赵御厨将他的厨艺尽数传给了许家后人,自然也包括“御汤”的配方。许家在赵御厨的辅助下开馆酬宾,名声越来越好,生意越做越大,到如今已是十八代了。
许家胡辣汤馆已经三天没有开门营业了。每天早上来喝胡辣汤的食客络绎不绝,莫不扫兴而归,始终没有人问出闭馆的原因。
许家胡辣汤馆老东家许老太爷这几天寝食难安。院子里的这口百十年的清水井,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几天突然变混了。虽说连续几天下大雨,颖河和沙河的水都上涨了很多。俗话说井水不犯河水,许家院子里的这口井,许老太爷自打记事儿起,从来就没有见变浑水过。记得有一年大涝,沙河颖河的水都溢出了岸,井水也涨到了井口,可是打上来的水还是清清甜甜的,丝毫不影响做饭和熬汤。今年这是为什么呢?许老太爷没有办法,只好让伙计把胡辣汤馆先关了,又不能告诉大家井水变混的事,只好躲在院子里,来个谁也不见。
四 跪拜关公
熊一山受命于危难之际,既感兴奋,又觉沉重。他当然清楚滔滔黄河水扑向千里平川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洪水吞没的,不仅仅是骄焰万丈的日寇和被日寇夺占的铁路、公路,也有千千万万中国同胞的土地、家园、祖坟,更会无情地吞噬掉他们的生命啊!
但是,熊一山同时也清楚,作为一个军人,他无法选择,只有服从。
夜里十二时,熊一山率领工兵营营长刘清中、刘英天,还有黄河水利河堤修防专家刘良才,乘坐一辆美式敞篷中吉普匆匆赶到花园口,勘察确定决口位置。
花园口这段黄河大堤上,有一座关帝庙。关帝庙往西约三百米处是黄河的弯曲部,河水汹汹而来,至脚下突然受阻,对堤岸的压力比直岸处大的多,河堤更容易被冲垮。从地图上看,一旦黄河水从花园口一带涌出,漫过已被日寇占领的开封、中牟、尉氏、通许、扶沟、西华等县境后,便可注入贾鲁河,向东南而行,流入淮河。贾鲁河道,可成为一道天然屏障,阻止河水无边漫延,应当能够减少一些老百姓的损失。
熊一山选定在关帝庙以西约三百米处决堤。
当熊一山说出他的意见后,用树枝指着铺在地上的地图,询问其他三位的意见。
没有人说话,众人神色庄严,泪光朦胧。
熊一山问刘良才:“刘师傅,你是黄河专家,你要表态,行不行?”
刘良才目光呆涩,泪眼朦胧,像个发烧混沌的病人似的连连嚷道:“这要死多少人……要死多少人呐!”
熊一山喊道:“死人是肯定的,在这里决堤,死的人会大大减少。你必须表态,行,还是不行?”
刘良才意识到自己来的责任,借着手电筒的光认真地看了一会地图说:“我同意!”
刘良才承认,选这决口位置要是稍微向西偏一点点,不把贾鲁河利用起来挡水,那郑州还有平汉线上多少城镇,恐怕全成汪洋。
“咚”地一声,工兵营营长刘清中跪在了地上,举眼向天,热泪长淌。
其他三人全都随他跪了下去,四个人跪成整齐的一排,面对着波涛汹涌的黄河,放声大哭。
随后,他们四人来到关帝庙,齐涮涮地跪在关圣面前,乞求关老爷饶恕他们的罪过。
郑州方向传来阵阵爆炸声,一刻未停,响至天明。那是已经作好撤退准备的郑州守军,在主动破坏郑州车站及城内可能会被敌人利用的设施,即便日寇夺去郑州,留给他们的,也只是一座空城。
六月八日,东郊守备军的一个团,在花园口以东十五华里处与日寇的骑兵接火,击退了前来侦察袭扰的鬼子骑兵。
花园口大堤上,东郊守备军工兵营的两千多名决堤官兵,耳闻隆隆不绝的爆炸声,他们心急如焚。随着掘堤一声令下,他们日以继夜,猛掘不止。一开始,他们用炸药来进行炸堤,发现收效不大,这个方法不太理想,于是改用铁锨铁锹来挖。一锨锨一锹锹,用最原始的方法,制造着一桩惊世骇俗的壮举!
通讯兵把电话线拉到了大堤上的临时指挥所,上峰的上峰每隔一小时便来电话催问决堤进度,希望放水越早越好。
在这个夏天的六月五日到九日的那些日子里,在统帅者们的眼里,唯有让黄河决堤,用水阻挡日本军队的西进,才能保护陇海铁路和京汉铁路,保卫武汉。
五 名镇奇客
六月八日这天,双流镇来了一个奇人。这个人身穿一件深色长衫,把身子遮得严严实实,却不戴任何遮阳的东西,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光秃秃的脑袋被太阳晒得油光发亮,黑黢黢的脸更是只露出白森森的眼白和牙齿。
那人站在许家胡辣汤馆门楼前,吵嚷着一定要喝胡辣汤,任凭许家人如何劝说,不喝碗胡辣汤就是不走,而且嘴里还嘟嘟囔囔着什么。
许家人没有办法,只好去内院把老太爷请了出来。
“老师儿(豫东对陌生人的尊敬称呼),俺这汤馆没有开啊,您咋不走呢?” 许老太爷问。
“井水浑,田日干,虫吃虫,丘八横。”那人对着许老太爷说出十二个字来,“不知道老先生听过没有?”
许老太爷闻听微微一惊,这是他小时候听到的一句小儿歌谣,少说也有六十多年没有听到了,怎么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会这首歌谣呢?
“请到院里说话!”许老太爷二话不说,慌忙把那人让进院里。
二人来到院子里的水井旁。为了防止小孩落入水井,在井的周围用砖砌了一圈围堰。围堰齐胸高,上头架着一架辘轳,一条用油浸过的牛皮缆绳上吊着一只暗红色的木桶。这只木桶不知用什么木料箍成,放入水中就能沉于水里,所以木桶的底没有像其它辘轳木桶那样,把桶底做成尖的,以利于木桶入水。
“不瞒先生说,这口井水已经变浑浊几天了,用这井水熬得汤,已经不是我家传的味道了。先生为啥非要喝这浑水做的胡辣汤呢?”许老太爷说道。
来人说道:“老掌柜不妨熬它一锅试试,我自有道理。”
许老太爷然拗不过,只好吩咐家人,将木桶放入井中,取上一桶井水上来。刚刚提上来的井水,看着非常的浑,而且好像水中有很多小小的气泡,在不断地溢出。
家人把井水拎进汤馆后厨,熬起汤来。这功夫,许老太爷便问起那四句儿歌的来历。来人说他也是从别的地方听到的,就记住了,一时也没有悟透什么意思。许老太爷说他小时候听到过,结果天下大乱,就在我们中原,就打了十年大仗,想想就心里发抖。
大概两顿饭功夫,汤就熬好了。许老太爷陪来人一起喝了起来。汤中除了有一点淡淡的土腥味,味道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许老太爷连忙离座,向来人深作一揖,道:“不知先生是来点化我的,老朽多谢啦!”
那人慌忙离座,还了一揖:“老先生请勿多礼,鄙人不过是一个云游和尚罢了,只是近几天见到了好多地方的水井都变混了,实则不知道什么原因,井水变混,要变大事道啊。”说罢又是一揖。
许老太爷连说感谢,又问起儿歌的事儿。这井水变混的事,似乎会有水灾的迹象。大量雨水渗入地下,与地下井水的“泉”相混合,也就是地下泉水混入了地面上的雨水,因而变混。至于浑的井水中所含气泡,有可能是地上的雨水渗入地下太快,与地下泉水快速混合而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地面上的雨水之大,可想而知。
许老太爷和来人是不会知道这个道理的,但从古往今来的各种传说来看,也许真会有大灾难了。
六 花园口大堤掘开
“谁会撑船?谁会撑船?”
在混乱的黄河北岸渡口,一个年轻的军官在大声喊叫。大家望去,只见十来个当兵的,抬着一只木船朝渡口疾跑而来。木船的后面,紧跟着几个年龄稍大的军官,有一个军官头上还缠着绷带,还有一个右胳膊吊在胸前,另外两个搀扶着一个,被搀扶的这位左腿少了半截。在他们的后边,一百多当兵的组成了一道人墙,防止逃难着人接近这只木船。
“我是老艄公,我会撑船!” 老许头一手拉着孙子,朝着喊话的军官跑了过去。
“老总,我会撑船!”
“你会撑船?”
“我会撑船!我是这里摆渡的艄公。”
“那好老乡,我们找到了一只船,现在你把这几个人送到对岸去。”
“风浪太大,过河太危险啦!”
“等不及啦,今天必须把他们送过河去!”
说着,年轻军官让人把船放进水里,由几个人扶着,把几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受伤军人扶上了船。
“老乡,有劳您把他们送到南岸去吧。”说吧,年轻军官指挥着一些当兵的,挡在了船和岸上涌过来的人群之间。
老许头慌忙撑起竹篙,木船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河岸,在大雨和狂风的拍打下,像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向河心飘去。
……
黄河南岸,花园口大堤上,熊一山来来往往地跑着,刘良才大喊大叫地指导着,教着正确的掘土方法。2000多身强力壮的士兵,被分成5个小队,轮流掘堤,日夜不停。为了保证夜间决堤,不影响掘堤进度,师长命令把汽车开到了大堤上,车上的灯光把大堤照得如同白昼。
上峰对挖掘进度仍然不满,一个小时打一个电话,询问挖掘的进度,再讲些违抗命令的后果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远处不断传来隆隆炮声和爆炸声,这种爆炸声越来越近,大家知道日寇越来越近了,都心急如粉,只有日以继夜,猛掘不止。
六月九日,天仍然下着大雨,花园口黄河大堤上,数以百计的泥人冒雨疯狂地挖掘着,他们的脑子里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因为扒开黄河大堤只是他们必须服从的命令,而且是最上面的上峰的死命令。
临近中午时,在花园口黄河大堤上,两个五十米长的豁口已经形成,就差一点点水就要漫出来了。熊一山命令所有挖掘人员撤到豁口的西侧,以保证黄河决口以后,不会被谁隔在东侧。这时,早已待命的炮兵营,把一流排开的五十门迫击炮对准了两个豁口底部。熊一山一声令下,五百发迫击炮弹飞落在两个五十米长的豁口底部,顿时山崩地裂,烟雾、泥土和水花飞满了上空。炮弹炸开了最后一道挡堤,把两个豁口之间的大堤全部炸掉。顷刻,汹涌的黄河水居高临下,一泻千里。堤脚下的邵桥、史家堤、汪家堤和南崖4个村庄霎时被洪水冲毁,荡然无存。花园口外瞬间被强大的河水刷成深13米、方圆2500多亩的深潭。洪水迅速向东南漫卷,由十几里扩展到100多里宽,在人口稠密的大平原上横冲直撞,呼啸而去。
七 老艄公黄河遇险
南岸花园口掘堤的时候,艄公老许头刚刚离开北岸一袋烟的功夫。突然他感到船身猛地一抖,船下水流突然改变了方向。船身一下加快了速度,似有什么东西在船后推着一样,快速向南岸飘。老许头稳住船头,不让船打转。黄河水向脱缰的野马,滚滚向南岸流去。
凭着多年的艄公经验,老许头预感到南岸发生了大事。河水改变方向,是大堤决口之象。他不敢想象,花园口大堤高出地面十几仗,一旦掘堤,黄河水就如灌老鼠洞一样,顷刻把堤下毁于一旦。他不敢想,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船身,随河水飘向南岸。
此时的黄河南岸花园口,已经变成了一条三百多米长的黄龙瀑布,怒吼着、翻滚着,夹带着隆隆之声,从十几米高的落差倾泄而下,就算千军万马也不及十分之一。
老许头的船越来越快,已经开始打转,船上已有人被甩进了河里。老许头顾不了小孙子,只有两手死命搂着船舵的套杆,死死地蹲在船尾。船在一声轰隆声中跌进了花园口下的深潭,如何又随着滚滚洪水,摇摇晃晃下东南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徐头晃晃悠悠的醒了过来。放眼望去,船不知道漂在了什么地方,四周全是水。有的房子只露出一个屋顶,有的已经塌了。大树被连根拔起,随着滚滚的洪水向前蠕动着。有的大树只留下高高的几个树梢,在风雨中摇曳。
水上漂流着老百姓的门板、床板、柜子,还有棺材。这些东西顺着水往下漂着。有的棺材、柜子里头坐着人,有的柜子里头放着小孩。有的小孩已经停止了哭声,不知道是死是活。
土坡上偶然的聚集着几个老百姓,是从洪水里逃上来的灾民,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哭小叫。漫漫的洪水,一眼望不到边,所到之处,房倒屋塌。洪水中夹裹着冲断的树,冲塌的房屋木料,房屋上掉下的房梁、门板、床板、家具、牛、羊、猪、鸡、鸭等,在洪水中上下翻滚着,一起向南、向东南而去。
老许头稳住船身,这才发现船上那些当兵的一个也不见了,在船舱底部的小板下头夹着他的小孙子。他慌忙过去把小孙子从夹板下拉出来。还好小孙子只是被呛了几口水。老许头忙把小孙子头朝下,趴在腿上,轻轻的拍着背部。小孙子连吐几口水以后,慢慢的醒了过来。睁眼看到爷爷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老许头把孙子拦在怀里,两行老泪滚滚而下。
他的家人和花园口的相亲,恐怕已经葬身在这洪水之中。他哪里知道,就在他去黄河北岸的这几天里,花园口发生了举世震惊的大事件。这个以黄河水阻挡日本军队的举世瞩目的大计划、大行动,用近百万同胞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和随后十几年的黄泛区的大灾难,而日军损失才几千人,而且四个月后,武汉仍然失守。
……
老许头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大水把他的船能带到什么地方。他懵懵的坐在船里认由大水载着船,晃晃悠悠地向东南飘着。水中偶尔露出一个高坡,坡上挤满了人,大哭小叫。有的被洪水冲着,有的拼命的抱着一个箱子,抱着一段木头,任凭水浪上下颠簸。
老许头想去救人,可两只胳膊不停使唤,酸酸的,耸拉着,一点都抬不起来,任凭大水冲着小船向前飘着。
八 胡辣汤馆老东家遇险
双流镇许老太爷送走了和尚,便吩咐家人正式生火熬汤。
既然世道要变了,井水已经浑了,作为老百姓,总要活命的,能吃上饭,就要谢天谢地了,也许今后的日子就是要靠着浑井水活命了,胡辣汤的味道差点就差点吧。
时间已经是六月十日的上午了,许家的火辣汤馆冒着冉冉吹烟。天空下起了雨,炊烟被下落的雨打散,漫无边际地飘着,显得有些怪异。
在第一锅胡辣汤出锅的时候,许老太爷让伙计在门口挂起了开业的招牌,并点燃了一挂鞭炮。
这是这一带做生意的规矩,不论是新开业还是重新开业,都要燃放一挂鞭炮,“噼噼剥剥”的声音以来取个吉祥兆头,二来也是告知大家,生意又开业之意。
虽然看不到有来吃饭的人,但是招牌挂上了就说明汤馆重新开业了。
突然,大家觉得大地震动起来,楼房也跟着震动,窗棂上残破的糊纸也跟着“呲呲”地响起来。
大家隐隐听到“轰隆隆”的声音。
“轰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脚下的地震得更厉害了。
“要地震。”许老太爷大喊一声。
毕竟在他小的时候,碰到过地震。
人们赶快从屋里出来,来到院子中间。
可是,这种地震并没有继续发展下去,而这轰隆隆的声音,倒是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大家突然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变软了。
井水也乎乎的往外冒。
谁也没见过这是为什么。
像是地下的水从地下冒了出来一样。
紧接着,狂风大作,风声里头夹着着水的呼啸。
许家人跑出大门,看到西北方向,有房檐儿那么高的黄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看不到头,快速向着人们压了过来。
“是水!发达水了!”有人突然大喊。
“大家快上房。”
大家快步跑进小楼,因为楼梯在室内,可以通到楼顶的露台。
大家七手八脚把许老太爷和两个小孙子推上露台,顷刻间就被过堂的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大水横扫了镇子,大树被拔起,房屋被冲塌,整个镇子瞬间汪洋一片。
许老太爷用双手紧紧搂住两个小孙子,看着眼前的一片汪洋,呆住了。
水位还在上涨。滚滚大水,似乎没有头,没完没了,很快就淹到他们站着的楼台了。
……
艄公老许头的船随着滚滚洪水,不知道漂了多久,也不知道漂到什么地方了。
突然,船猛地抖了一下,被什么挡住了。
老许头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楼的屋角把船给挡住了。
船停了下来,仍然被大水冲得左右摇晃。
许家胡辣汤馆的楼顶平台上,徐老太爷看到了这个救命小船。
船上一老一少卷曲在船中。
徐老太爷慢慢的走到船边,用手把船使劲拽上了这个楼台。
……
艄公老许头和胡辣汤馆老东家许老太爷原是一个祖先
二百多年前,黄河花园口许家的另一支,许老太爷的先祖,做的事航运的营生。
一次,他的运船沿着贾鲁河航运进入颍河,来到了与沙河交汇的“合流镇”,即今天的双流镇。
双流镇为中州名镇,历史悠久。
干烦了水渡航运的许老太爷的先祖,于是决定不再回到黄河花园口村,就在合流镇盖房买地,繁衍生息起来。
艄公老许头和胡辣汤馆老东家许老太爷的家庙里,供着的是同一个祖先。
大水冲毁了花园口村,冲毁了花园口几百年的许家大家园,也冲毁了千里之外的双流镇胡辣汤老东家许家大家园,却又把相隔千里的几十代后人,冲在了一起。
上苍这个玩笑是怎么开的呀!
许老太爷把两个小孙子抱上船。
从此,祖孙五口人在船上,开始了漫长的流离生涯。
九 “井水浑,田日干,虫吃虫,丘八横”
黄河花园口决口后,奔腾的黄河水迅速下泄。
六月正值雨季,连日来的大雨造成黄河上游河水暴涨,花园口决口处被越冲越大,历时几天几夜,黄河水由西向东,奔泄的河水冲断了陇海铁路,向河南省东南方向流去。
大水淹没了中牟、尉氏、扶沟、西华、淮阳等地,又经颍河、西淝河,注入安徽省蚌埠上游的淮河。
洪水淹没了淮河的堤岸,冲断了蚌埠附近的淮河铁路大桥。
从蚌埠向北到宿县,也都成了一片汪洋。
数十万老百姓猝不及防,顷刻间葬身鱼腹,上千万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黄河花园口决堤,将黄河每年几十亿吨的泥沙顺着决口涌入平原,淤塞河道,淹没田野,漫溢湖泊,堵塞交通和航运,形成了穿越豫皖苏三省44个县的广阔黄泛区。
此后每年六到八月的汛期,黄河水都会在花园口决口处泛滥泄出,黄河改道,连年都会淹没大量农田,淤泥遍地,到处是沙丘,地表突兀凸凹,根本无法耕种,对当地农业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
更为可怕的是,每年的汛期洪水过后,接着就是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一瞬间就把各种庄稼吃得寸草不剩,树木只剩下白森森的树干,树皮被啃的殆尽。
为了驱赶和消灭蝗虫,老百姓堆起柴火,用火把烧死蝗虫。在广袤的河南大地上,到处都是烤焦的蝗虫气味,地上铺满了烧死的蝗虫的尸体。
饿极的人们开始拣烧熟的蝗虫吃。一时间,田埂里,河沟旁,到处是蹲在地上捡蝗虫吃的人们。
艄公老许头和胡辣汤馆老东家许老太爷,拉着三个小孙子,飞快地从一片片死蚱蜢里,挑那些没有烧焦的,还可以吃的蚱蜢,用一块破衣衫包起来。这是他们的干粮!
黄河水所到之处,老百姓的甜水井、清水井全都混入了浑浑的黄河水。由于每年汛期黄河水继续泛滥,黄泛区之后的若干年间,这里的井水再也没有清过。
从黄河花园口决口到解放,河南、安徽、江苏黄泛区的人民,历尽了水灾、旱灾、蝗灾、兵灾,“水旱蝗汤”四大害,民不聊生。
……
大雨仍在哗哗地下着,黄河花园口决口西侧的黄河大堤上,望着滚滚下泄的滔滔黄河水,熊一山和所有参与掘堤的官兵,面向东南方向,长跪不起!
“井水混,田日干,虫吃虫,丘八横。”那个时候,黄泛区的人们到处都在传唱的这首儿歌。
……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花园口决堤事件纪念广场上,来了一行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军人。
军人看起来已到花甲之年,身体健硕,健步如飞,只是左边空空的袖管在随风飘动。
一行人来到决口纪念碑前,默默地注视了良久。
少顷,老军人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张已经发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三个小新四军,肥大的军装穿在身上,显得更加瘦小。
“小山子,你看看吧,这是你五十年前的家乡。”老军人轻轻地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井水浑,田日干,虫吃虫,丘八横。”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老军人突然大喊一声,迈着坚毅的步伐,快步向广场的右边的石雕群走去。
全文完
202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