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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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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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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只一条清江,就把两岸的景况划分得很明朗了。过了那么一条界,便又是了另外一种境地。

站在南岸的山头,远可眺,近可视,长阳土家县城龙舟坪镇就如孩童手下的积木,一匹摆了去。建筑群后面是山,再后是如黛连绵的山的影;站在北岸不能任由眼光伸展到极处,对面一浑的全是山。极诱人去猜:山那边该是怎样的一个神秘世界呢?

山里人背了土豆、木炭、黄姜之类的山货到镇子上来。把货卖了,得了钱,或别进腰里,拿回去压在床角底层的絮下,攒个大数目将来好给儿子娶房媳妇;或换了布、盐、鞋及茶器炊具之类过日子的必需品。这些人当初这样想过:孩子能读书就让他们读个够吧,考出个什么学来,就跳出了这个山窝窝呢。到城里安个家,进城也好有个歇脚的点,回来后还可以在村头卖一盘嘴:“兰香幺姑呀,我才到儿子那儿去玩了十几天哩!咳,你说城里的人浪费不浪费呢,大红大红的毯子就往地上铺咧,我想,分了给我们山里人盖才好沙。"可恼的是争气的孩子少,多与放羊、打猪草、狩猎、伐木之类的事有缘。十年八年读不出一个两个来,大多数人家也就不作什么指望了。

山里人往镇上来,镇上人也往山里去。这时,礓礤子上正走下来两人,一红一黑,提了水果、副食,咯咯笑了一路。镇里人进山若遇上有把年纪的村姑,准会好事地问:“您儿们是走哪家去呀?”在对岸,恐怕方圆十几里的人家都知根知底。问这话时,八成那人一定在羡慕谁家有这么些体体面面的亲戚了。他们也只得随口打哇哇笑说是到山那头的人家去。若不说走亲戚,她就会很不理解了。镇上的人好吃好穿,提了这些贵重的东西,能像我们山里人兜了几只鸡蛋过河去换油盐那样换东西么?他们又想换什么呢?空空野野一架山,又能有什么换给他们呢?她们怎么也难理解门前屋后司空见惯的怪树、丑石、横蟹、细鱼正是他们这些城里人所寻求的东西。

与新码头对岸的是渡口坪,再去是潭溪沟,中间隔着的就是那条清江。三两个小筏子和一架机动船在并不宽阔的水域上游渡。这个码头,这些船,就成了对河两岸人来人往的集散点。

这时,太阳似乎出来了,又不见太阳的面,只是让人感觉得出太阳在云雾里透出的光晕。极远的河面,仍旧朦胧,有雾如纱,似玄学所说的神秘之境。近处的水面,平平的,如绸。船过,水就泛起一道道纹,像梳子梳过,船去了,水更平。下游出现了一节女人腰似的河面。腰细的地方,流水湍急,或见一瓦一瓦的浪,那是水下凸着的怪石击起的波,白花花如银。想像有太阳的日子,一定明晃晃耀眼。

一丛树林边,是荒了的长满各种野草的坪。坡阳面河。猪耳朵草、车前草、蒲公英、苍耳子,有枯有荣,各有各态。一个穿花色的女孩正住了手,乜着眼朝河的对岸瞄。那样子很专注,又很害羞,不敢伸直了身子。也许是看那一红一黑的人在如何嬉闹,也许是看河对面的小朋友弯了腰在河畔捡着什么宝贝。河这边的小朋友也趣,捡了个什么,对着空中亮了亮,审视一番,砰地又甩到了河心去。小姑娘喘了口气,只觉得可惜。她埋了头,仍旧寻她的锯拉子草了,这时节的锯拉子草正肥正嫩正好养猪。

小女孩长得眉清目秀,一根独辫子甩在腰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那好久不见的哑女。哑女弯月儿眉,柳条儿腰,白白净净一张脸透着两片桃红。虽无饰无妆,却天生丽质,周身流溢着几分仙气。一点不能言语的嘴,生得玲珑,如田埂边熟透的五月端阳红,朱色欲滴。两眼水汪汪的会说话,如泉眼里翻动着的墨珠。哑女就住在那蓬村子向沟伸去的最端头的一家。背依山,面朝路,四周有竹有木,葱葱茏茏。过往行人途经这里,总要把一双眼光磨尖了去寻她的身影。哑女偏又深居简出,偶尔下河里担担水,到地里拾拾菜;有时也倚在她家那扇半开半掩的木板门边,散散地垂着黄柔柔的一头秀发,穿着普蓝的机织布便衣,吊腿长袖的,又那么空荡,让人疑心是她婆婆的嫁妆。没形没款的装扮,罩不住她雅雅秀秀的气色。被人见了,就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知这里有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哑女了,可见到的人并不多。哑女姓甚名谁,人们并不知道,似乎也不大关心,只觉得因了个哑女,这山道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一天,终于有人说:“喂,你们谁见哑女了?好久不见她了咧!”人们这才恍然,原来谁都只是沉迷在一种幻觉中。有人就这么说了:“哑女大概是十八岁了吧,该嫁人的时候当然就要嫁,也许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啰。”有人就不服,说:“他妈拉个疤子,哪个舅子配娶她?!谁知道她的姓她的名,谁又听她说过话,她根本就不是凡人嘞,哪里会有凡名,哪里会讲凡语。根本就是仙,八成哪晚被七仙女下凡将她领回天宫去了……” 

     哑女的确不在了。人们一上岸,路过这个村子总要这么谈说一通。

渡船靠了岸。山里人专拣机动船上。这种船大,四平八稳,可减少一些意外。更多的人怕是想也没想过这些好处,自自然然就上了这条机动船。上船的人多往半圆形的油布舱里钻。那里挡风,船两边各有一条座。屁股刚落凳,就有人在慢慢摸荷包,很认真地清出些银分子,主动上前把票扯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就站在船头,手里拎满了东西,抽不出空,用嘴接了票。票就像一片浅黄的树叶在风中枯抖,一颤一颤地把唇扇得有些痒痒。末了,一吹,飘飞到河的上空,一忽儿不见了影。湿的一截子还粘在唇上,两唇一抿一捻,扑地吐到水里,随波浪没了。年青的山妹子就在舱里坐,眼不斜视,票在手中被搓成了细细纸针一根,手在两膝中擦动,并不见到手的肤色。两腿一合,身子一俯,还在使劲地把它捻得更细些。船动了,有人拿眼往这边瞄。她脸红了,飞出两片霞,艳艳的令人咂嘴。

镇上的人放着大船偏不上,隔老远呜喊对岸的小筏子。这时,船上并没有人。在岸那边隔了几层梯田之上的一幢房舍前的树下,有人朝着河面,蹲在那里做事。听了唤声,盘着步子下来了,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看得出,来者就是艄公。这时若没抢命或救火的事,看来他是不会起性子跑上几步的。使这些筏子的人大多住在河南岸的那蓬村子里。于摆渡,他们并不当正业,有事就下河来撑撑,无事就在屋前的坝子上干其他的活路。按老者的话说:“这叫屙尿洗筲箕一-举两得”。同时还免交税钱,一角两角,收一个是一个,得个净数。

来的艄公上了年纪,黝黑的皮肤,脸像一块古铜钱样。他解了绳,把船拉得更拢岸些,好让人上。上了船,镇上人就极不守静,抢着去搬船桨。筏子这东西很是巧,看别人悠悠荡荡使得那么自在轻松。初试手的人,不是桨叶打不到水里去,就是两手不听使唤地支不开。累得满头大汗了,船还在原地打转转。小伙子空摇了几下,这回用足了力,往下一拉,又空了,差点儿摔到河里去。脸顿时吓得嘎白,赶紧丢了桨,老实巴几地匍匐在船的中央,两手把船舷恨不得抓出血来才放心它的安全。老人就嘿嘿笑,拾起桨,双臂一交,哗哗几下,船就很听话地直直去了,像村子里人家养的狗,一唆使便扑了出去。那受了惊的男子就静了心,看水中的石,水面的云,仿佛自己不是在水中了,而是飘在了云里。

船快拢岸的时候,那死一般的人又活了,旁若无人地喊起了《龙船调》:“艄公你把舵掌喂,妹娃我上了船……”其时,唱歌的人已经下船去了。艄公就朝他的背影喊。他转过脸,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给渡钱,脸一涨红,抽出一张一元的票子递过去,连连说:“不找了,不找了,回头再坐你的船!”

太阳还是没能挣破那层云,天雾雾的有点凉。那只机动船已返过岸去,背背挎挎的山里人,散散的一队,正上着进沿江路的礓礤子;那一红一黑的镇上人也上了对岸,手牵着手,很浪漫地隐入了芭茅丛丛的山道上了。

1992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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