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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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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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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掉的钱

白云压在山头,田野多了雨水,蜻蜓细绒上挂着露,贴着禾叶飞不起来。雾色沉沉,水汽沾着水面,像个刚醒的女儿家,睡眼里蒙着惺忪的泪水花。这天瞧着泛了白,公鸡们的仪式也赶来了,扑腾扑腾那对艳俗的羽翅,抖擞完夜晚沉的一身灰,朝着山头那白亮的一块,嘹亮起这乡村光荣的第一嗓子。

太阳冒了尖,雾气散的很快,葛家老爷子葛三带着小陌出了门,一担水豆腐压在肩头上稳稳当当,走在稻田埂上,也不见桶内有水花溅出,不多时,爷俩便进了房屋锦簇的团寨,走到一颗老榕树下,小陌熟练地扬起卖豆腐的嗓儿,用欢畅的人声搅着山村上个世纪的美梦,山边的鱼肚白也就更敞亮了些。

红漆木窗上积着厚厚的灰,阳光在玻璃上凹凸不平的老式花纹里缓缓流淌,一双沉旧的老花镜静静倚在窗台,蒙着苍白的灰,像一位雪鬓霜鬟的老人,对着蓬勃的金光怅然流连。晨光刚够着床脚,于奶奶便醒了,她试着抬手,被褥从指尖轻轻滑落,丝丝奇妙的触感仿佛在她心头跳动,她撑起身子望了窗外,心想这不算太坏的一天。一身骨架松松垮垮,膝盖骨关节时不时传来一阵咯吱声音,云奶奶挪着身子到了窗前,嘎达一声,取开木窗的锁扣,沟壑纵深的手掌迎着金光推开了紧闭已久的门窗。灰尘在晨光里翻飞,清凉的风又立马拂了进来,捡起那双同样年老的花镜,细细擦拭起来,嘴里喃喃叹息:"老伙计......."

她老伴留下的东西不多,这花镜倒是还沾有他的半丝风采,想当年,有文化的人可不多,戴副眼镜可得被人叫声老师,老伴神赳赳气昂昂的神态仿佛还在眼前,她记得她当时笑着骂他:瞧你神气的。

擦了好一会儿,玻璃片儿终于光亮起来,正要放回原处,于奶奶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几日在床上久久起不来的光景,只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这回,老花镜被放进衣裳口袋里,一只颤颤巍巍满是皱纹的手时不时拍打确认,这是要随着她进棺材的,她想着还有些高兴。

风高高卷起,鸟燕与山头并肩,院子里一片狼藉,梨树的枯叶散落在各处,进了深秋的日子,叶子枯得发黑,夜里的风刮得狠了,院子就像长了雀斑一般,一片斑斑驳驳的花色。鸡笼里的稻草垛混乱不堪,草叶一大半被扯落出来,两片破碎的鸡蛋壳挂在草尖,其余的碎片深咬在泥巴地里,呻吟着此前遭受的惨痛袭击。一旁遗落的黄色毛发,残存着不知是黄鼠狼,还是大黄猫等暴徒的恐怖气息。

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天,养的几只鸡早不见了踪影,想着也是饿极了四处讨吃去了,瘫在床上的日子,几只鸡都窝在屋门口,饿极了会咚咚咚地用嘴磕门,可能它们也会疑惑吧,以前总会喂米的老人去哪了呢?饿着的肚子装着不解,屋门依旧紧闭,鸡头撞在上面,开始使它们头晕眼花,饿着的肚子慢慢装满失望,失望也许离绝望只差一份决心罢,哪怕下一刻屋门就会咔哒一声打开,露出端着盛满金黄稻子小盒的于奶奶,它们也没有回头的力气了。

团寨里高壮的榕树底下,几只瘦弱的鸡正在石头堆里蔫蔫蹲着,另两只似是不甘心般,四只爪子在碎石头里反复扣抓,弄得那处尘土飞扬。

葛三歇下担子,在榕树下歇凉吹风,小陌一脸精神,捡了几颗漂亮石头,一颗颗放在手心,一抓一放地试炼,石头跳在空中,经过一束从叶尖撒漏的阳光,竟布灵布灵地发亮。

一阵凉风吹来,葛三舒适地眯缝了眼,小陌看着不忍打扰,可依旧开口说道:"爷爷,于奶奶家的鸡跑出来了。"

"好像还真是。"葛三说着顿了顿,摸着几根胡须不知在想什么,接着揭了个袋子,装进两块豆腐递给小陌,"你把这豆腐给于奶奶送去,瞧瞧她老人家。"

小陌正要答应,寨里出了名的懒汉于树不知从哪条巷子冒了出来,脸上是不知所谓的憨笑,长期抽烟的黄牙油腻腻地向外翘,眼珠窄细暗黄,从来不打正经主意。一头稀疏干枯的头发泛着与众不同的土黄色,团寨里的人就给送了个外号--于狗毛。

"葛家大爷,豆腐卖得怎样啊。"

葛三一见着于狗毛的傻笑样,脸色一下拉得老长,屁股一抬一落,身子就转了个弯,一声哼哼也没给于狗毛。

于狗毛依旧憨笑着,嘴角的弧度像天生被针线缝在那里,一口黄牙更是金光闪闪,小陌好像还从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于狗毛一个转身,黄牙便垂落在他眼前,小陌有些嫌恶地往后退了退。于狗毛一把抓住他胳膊,笑嘻嘻地说:"小陌,这豆腐我给你拿进去吧,顺道的事儿。"

葛三的扁担伸过来一下打在于狗毛手背,怒声传来:"于狗毛,凡事讲些脸皮。"

"大爷,瞧你说的,于奶奶和我可不就一家人,她还住在我院子呢,寨里人都知道。"

这事葛三当然知道,前两年开头的荒唐事,偏偏到于奶奶搬家时他才知晓,葛三气不过,于狗毛的德行团寨里都知道,一身懒病不说,还喜欢赌,哪里支桌子赌博,哪里便回响着他的亢奋嘶吼。当然,他也不是一直这么穷酸落魄。不记得是哪年年头,雪花肆意,大地白绒一片,家家鞭炮齐鸣,他一身黑色西装,从酒红色轿车里钻出来,踩着火红的炮花屑儿,走家串户地给小孩发压岁钱。可是那样的美景并没有长久,那年桃花还没落尽,他便脱了那件神气西服,酒红轿车也似蜻蜓点水一般遥遥飞远,好似从未来过。

梦幻般的富豪传说成为家家必谈的故事,可对于于狗毛来说,却好似一个必将追回的梦想,他四周借钱,却无人可借,他想卖房子又愁以后的住处。后来他提出接管于奶奶的晚年,于奶奶没有子嗣,身为她唯一的亲侄子,他有责任照顾她,并把她送走。一副痛哭流涕,情深义重的面貌,无不使人感慨这是村里懒汉转了性,难得的造化。

可他们也忘了人心难测,于狗毛不知用什么花言巧语将于奶奶哄去了他的院子,之后没几天时间便将于奶奶原来的房子给卖了。众人一番醒悟,也只是仰天长叹一句: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于狗毛再没迎来自己的辉煌时刻,只能在各个团寨里搞点小工做做,隔三差五就往城镇跑,将刚到手还没热乎的小钱一把挥霍光。

葛三看见他从没好脸色,偏偏于狗毛见着他总要一脸谄笑地沾上来隔应他。葛三没搭理于狗毛,反是用扁担捅了捅小陌,示意他快走。

于狗毛看着小陌远去的身影,拍了拍身站起来,眼神似是感慨似是怀念。

"唉,真是怀念从前啊,我像小陌那么小的时候,我大爹还在呐,他可疼我了,是个极好的人呢,是吧?葛大爷。"

葛三依旧没回话,当然,他向来很少说话,他也有个名号,叫"闷葫芦",现在他老了,团寨里好些年轻后生都叫他"老葫芦"。从什么时候叫起的呢,那几十年的悠长光景,葛三感觉无从翻找,也无从谈起。

小陌一路奔走,沾了不少尘灰。于奶奶住的地儿不大,只有半边院子,要问为什么是半边,那都是于奶奶怨于狗毛将她屋子卖了,故意与他分家住,于狗毛拿到钱后乐不可支,到是再少回过那所谓的另半边院子。

院里门没锁,于奶奶正坐在内屋门槛上,眼神浑浊又好似透着清光,平静的景物中小陌的影子闯了进来,满含笑意的圆酒窝,甜甜地在唤她奶奶,于奶奶望着有些出神。

小陌问着于奶奶有没吃早饭,没等她回答,他先一步摸到了凉凉的灶台,小陌有些懊恼,自从他上初中后便留校寄宿了,很少有时间来看。反是于奶奶每次见着他来,都要往他荷包塞些零花钱,到是将小陌整害怕了。小陌整了些柴火,轻车熟路地烧起饭菜来,嘴里也不停嘟囔:"奶奶,于狗毛那家伙回来了,你少搭理他,他就没安过啥好心,就刚刚他还想抢我豆腐......"小陌说得正起劲,于奶奶悄悄地蹭过来,双手插在荷包里捣鼓,轻轻巧巧地又向小陌的荷包摸去,小陌正盛着豆腐汤,感到腰间一阵瘙痒,顿时打了个激灵又将豆腐汤吓回锅里。

"奶奶哟,你是不是又给我塞钱了?"小陌往兜里摸去,竟翻出张百元大钞!小陌有些被吓住了,他从没碰过那么大面值的钞票,即便是有,他也是不敢花的。"奶奶,这百块钱您自个儿留着,我不能要。"

于奶奶偏着头,瞧都没瞧他,像似撒气一般。

"奶奶,我爷爷知道非打我不可。您可不能害我。"小陌无奈地说着,将钱塞了回去。

巷子里,于狗毛一手提溜着一只鸡,乐呵呵地往家里走,这些鸡奄奄的没精神,一抓一个准,他想着是不是得了瘟病,前方没几步远的院子里传来小陌的惊叫,"奶奶!……你干什么?"于狗毛没打算管,八成是那老太又发疯了,可小陌接下来的叫声,一下将他拉了进去。

"你怎么把钱给烧了!"小陌惊叫着,手上只救下一点残缺的边角,一脸的灶灰,黑乎乎的脸上有些生气。但他的怒气远远不及于狗毛来得热烈高涨,于狗毛进了院子,将鸡往旁一扔,便飞了进来,当他看见小陌手上他最崇拜的红色毛爷爷的残余时,脸上千年不变的假笑咔咔咔像崩了线一般,凶恶又狰狞。

"老太婆,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这钱就是烧了,也不留给我?"

于奶奶向来是个犟脾气,于狗毛高高大大的站在她面前,她也只两个白眼还回去,可于狗毛急了,也快疯了。

"你到底烧了多少钱?你是不是打算一分都不留给我!我告诉你,烧钱是违法的!我可以揭发你!"

于狗毛声音很大,街坊邻居都好似被他的怒吼震出来一般,一个个在院外聚头,两眼放光地瞅着院内。

小陌慌了神,有些害怕地颤着身子,于狗毛眼神狠戾,张手就将小陌手上的残留纸屑抢了去。

"这个,就是你违法的证据。"

于狗毛没有久待,马不停蹄地往外走去,围观热闹的人兴致大减,似乎在埋怨这戏班子不讲究时长,故事没讲完就谢了幕。其中一人觉得自身独具慧眼,一眼便瞧出其中奥妙,大声喊着:"他定是去找村长了!"

"切,啥事都喜欢找村长告状,怪不养成一副软骨头。"有人唾了口痰。

"说是那于家老太烧钱哩。"又有人说出重要线索。

"真的假的?那可是钱!"

"疯了吧。"众人一阵唏嘘。

"早该疯了,估计是以前受刺激留下的后遗症!以前她那丈夫……"

"对对对,她丈夫走的好惨,看到不成人样咯。"

"出的啥事?"

"车祸勒,好像是村外那家老头出滴事。"

院内纷争刚刚停火,院外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追溯古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被他们翻出来重见天日,言语表达之巧妙,眉骨舞动之灵活,实是说书人修习的必要课程。

"小陌,去把院门关哈,太吵。"于奶奶双手撑扶在拐杖圆头,花白发丝飞扬杂乱,她驼腰坐在矮凳上,身形显得十分瘦小。

关了院门,小陌顺手将两只鸡提了回来,碎米洒在地上,两个鸡头咯咯咯地精神起来,看到地上白米一点点被消灭,小陌不安地问:"奶奶,为什么你要将那一百块烧了?"

于奶奶没有回答,眯着眼仿佛要陷入沉睡,她的脸正对着灶孔,映出一片金黄颜色。灶台里的火烧着干竹,哔哔啪啪地响,铁锅里还热着豆腐汤,汤水膨胀水汽飞舞,咕噜咕噜地叫。

"小陌,外头那些人都说我无儿无女,其实我是有一个闺女滴。"吃完了豆腐汤泡饭,于奶奶似乎心情好了些,她依旧微眯着眼,享受着灶台吹拂过来的阵阵热浪。"她跟你一样,有两个甜酒窝,生的好看得不得了。爱吃鸡蛋,看到鸡蛋两眼像灯泡一样亮,以前日子穷啊,哪个天天有鸡蛋吃?她勒,整天就跟在鸡屁股后头,傻傻地催鸡下蛋,后来有次乘我不注意还把手伸进了鸡屁股!"于奶奶哼哼地笑起来,小陌也跟着笑起来……锅灶的竹子渐渐燃尽,细小的火星顺着烟囱慢慢爬升,一簇细风过来带走了它,白天之下微光闪闪,带着于奶奶的温软回忆,飘过院外众人的凄凉惊叹,又消失于黑燕回旋的锐声之中。

天边的霞色逐渐暗沉,秋风卷着枯叶在林子深处呜呜低吟,两只影子在稻田梗上缓慢移动,稻浪翻卷着他们的衣衫,却散不尽一身的尘杂。小陌一身疲惫,抬眼望去,发现恍恍的金光正被夜色吞噬,他想他是愤怒的,他应该像只老虎一样大声嘶吼,像只蝉虫一样肆意谩骂。但他不能,现在他面前的不过是群无辜的稻草,黄灿的叶尖还时不时挠挠他的手心。满腔的怒火悄悄消去,愧疚感重重袭来,如果时间能够回溯,他想他定能勇敢地站在奶奶面前。

谁也没想到一身软骨头的于狗毛竟真的叫来了警察,呜呜的警车响起时,有人还怀疑是哪家狗子忽然觉醒的天分,直到那一红一篮的闪光真的刺入他们的双眼,他们才恍然感叹:出大事的节奏哇。

小陌也没想到事情竟会这么严重,四个身穿蓝色衣衫,带着黑色警帽的人走进院门时,他愣着神,瞪大眼睛甚至感觉呼吸有些微弱,可心脏砰砰砰地不可抑制的持续加快。他想跑到奶奶那里,可双腿竟是像发软的面条一般让他一下扑通在地,随即一个蓝衣警察过来扶起了他,还掏出笔和小册子,询问他那钱是不是于奶奶烧的?小陌小半天不敢说话,眼珠子四处转,他害怕一说错,可能就害了于奶奶,他怕的发慌,感觉每秒都是煎熬。最后还是于奶奶一道沉声传来解救了他,"就是我烧的,别为难小陌崽子。"

四个警察脸色都不太好看,但大都神情严肃。于狗毛倒是一脸喜色,与以往假兮兮的憨笑不同,至少这是小陌记忆中难得一次真实的幸灾乐祸,他眉毛高高扬起,舌头翘的都要飞出来,"看,我没骗你们。"

"那你烧了多少?"刚刚询问过小陌的警察又拿起册子。

"一张,就……就一张。"小陌开口了,他升起一个小指头,真诚地看向记册子的警察。

"怎么可能!她指不定烧了多少呢,说不准还存着不少,准备事后再烧!"

"你胡说!"小陌尖声反抗,眼珠子竟蓄满了泪花。

"小屁孩插什么嘴!你也是帮凶,该一起抓进去。"

"够了。"于奶奶用拐杖狠狠地敲击地面,又抬脸对警察说到:"钱我烧的,要关大牢还是要判刑,您一律秉公处理。我都认。"

"你看严重了老太太,不过你的确违法了,人民币哪是随意就能烧的?人人都为钱财累死累活,你倒还不稀罕了,有钱在啥事不能解决呀,别跟钱过不去呀……"几个警察围着于奶奶费劲口舌,似是非要将这一根筋的老太扯回正轨不可。小陌不安地四处张望,眼神无意间瞟过凶神恶煞的于狗毛,浑身忽然一激灵,有些担心起事后于狗毛的报复。忽然感觉周身光线一暗,小陌转身便瞧见身形依旧坚挺的葛三,葛三看起来有些急躁担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一路走来,已经听了不下十个人的传言,院外更是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你挤我来我挤你的,恨不得窜上墙头装上顺风耳,誓要时刻掌握院内第一新闻。

院内的风波眼看快要平息,警察们说得口干舌燥,也没有要将于奶奶拷走的大动作,葛三与小陌渐渐放下心来,可于狗毛急了,他焦急地问警察:"这是怎个办啊,这就放过她了?"

"当然没有,还要罚款,1000块钱。"

"什么?"于狗毛有些震惊,这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本是打着光明正大占据于奶奶剩余财产的主意叫来的警察,可这人不仅没被带走,还得罚交1000块,这不是上交国家的节奏吗,哪知还有没有剩的。

"我没钱了。"于奶奶缓缓说道,"那100块是最后的钱。"

"那你有没有家属?"

于奶奶哼哧一声地笑了,将目光转向于狗毛,"这小子是我亲侄子,还跟全村人说要照顾我晚年。找他吧。"

"什么?于老太,你好不讲理,钱你宁愿烧了也不留给我,还想我给你交罚款?"于狗毛炸毛的花猫一般蹭得一下跳开,声音格外狠毒尖锐。

院内的火药味仿佛一下全开,剑拔弩张只差家伙干仗的架势。小陌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一腔怒火和一肚子的脏话无处发泄,也有些不敢发泄。反是身后的人动了动,并做了众人都没料到的事。葛三上前一把截过警察手里的罚单,闷声说:"这罚款我来交。"

就连警察也惊讶许久,这罚款也有人上赶着交?他们反复确认,葛三都神情自若,并平淡地点点头。

于狗毛脸上划过一抹喜色,随即又不甘地看了于奶奶一眼,哼哼地扬长而去。

于奶奶眼眸微睁,盯了葛三好一会儿,说了句多管闲事,就转身进屋去了。

院内危机因为葛三的插手一下化解,警察开着车唔呀唔呀地走了,院外一群人也因为一下没了戏台子戏班子而四散离去,只有稀疏几人的视线倒一直保持在葛三身上,有埋怨多事的,有疑惑好奇的,也有戏谑好笑的。

小陌次次回想起,次次都觉得人心真是千姿百态,连眼神也是。可葛三好像不这么想,面对他们肆无忌惮的眼神,他都毫无波澜,一如此刻沉静的夜色,他背影染上灰暗,但又好像早已融入其中。

其实葛三心中并不平静,他走在田埂上,视线晃晃悠悠,天边太阳已完全沉落,独留下一抹血红的霞刃挂在葛三心头,划破心尖的痛苦让他沉沉坠入往事之中。

马路灰白,边上种着长长两排高大的榕树,冷风经过,一片刷啦啦的响。刚抽完一支烟,车里一阵仙雾缭绕,他开窗透了口凉气,但只觉得凛冽的冷风直直灌进了胸腔里,很不舒服。那天天气并不好,冻手冻脚的,他运了一车煤炭,拉到四处去卖。那天出门他就后悔了,心头跳来跳去,屋里的猫也不趴着睡觉,蹲在外面墙头呜呜地叫唤,灰色的尾巴一摇一摆,绿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后来看着天色也觉着诡异,那个的冬天冷的发慌,却并不下雪,天上的云阴气沉沉,也不见飘动。可很快,他又把一切不安归结为是没钱的原因,没钱当然会使心里不踏实,过年啦花钱更如流水。那时的他甩了甩脑袋,好似将心余的烦恼抛弃,却不知他已错过命运对他的最后一次警醒。他开着车一路进了市集,市集很热闹,人人家里都要赶着办年货,他的煤炭也能更大程度地卖出去。市集里车来人往,亢长的街道,卖春联的大笔一挥气沉山河,贴窗花的眼花缭乱层出不穷,挂灯笼的舌灿莲花应有尽有。火红的颜色恍恍惚惚,有了让人迷醉的能力,当时的他可真想细细地瞧上一番呐。后来葛三很久才明白原来并不是所有的红都意味着福气,祸福相伴的道理就像一块硬币,大祸临头时也不过是它换了个脸色。祸事是一瞬间的事,短的让人来不及阻止,来不及惊慌,甚至来不及眨眼。可就是那么不可思议的瞬间,余下的人生几乎都在此刻全部葬送。那辆自行车忽然横叉进来,几乎是本能之间,双手按着方向盘猛地向另一个方向偏去,再当葛三反应过来,货车已砸进了一面石墙之中,沿街的大树也被撞到一颗,混乱不堪的细小树枝被挤进了驾驶室,现场一片狼藉。他打开车门跌撞在地,一股温热的液体滑过来,和灰土一起沾在了他鼻口,糊满了他的视线,他的心脏开始不可思议地猛烈蹦跳起来,他几乎能听到它即将要跳出胸腔,狠狠地砸在地上的声音,他真希望那只是自己的血,真希望那几乎要红进眼窝的血色,只是他心脏炸开的场景罢了。

他撞的是于生兴,但人已经不成人样,怀里护着个小女孩,只剩羸弱的呼吸,手里攥着于生兴的眼镜,仿佛前一刻她还在与她爸爸嘻笑打闹。"作孽啊……"他心里无声痛哭。

所有季节的风好像都是一样的,东南西北刮过来,只为推推白云、卷卷沙土。它从不为谁的心事而来,也不会为了谁的哭声而去,也许它能带着悲泣传遍大地,却永远不能回到过去。

跟着第二天鸡鸣传来的是于奶奶的死讯,葛三没有太大悲伤和惊奇,好像早有预料,他拿出了抽屉里最后一点钱,跑到城镇买了口棺材,又打包了几个花圈,洋洋洒洒就往村里赶。于奶奶的死是于狗毛发现的,夜里他打着坏心思摸进了于奶奶的房门,没成想床上已是发凉的尸体,他吓得屁滚尿流地爬出了屋,一身毛脏像鸡在沙坑里打滚过一样。

于奶奶的葬礼最后是葛三一手操办的,于奶奶再没机会骂他多管闲事了,空虚的同时又感觉多年的心事终于得到些许安慰。

小陌抽泣着为她烧纸钱,泪水花花地流,昨晚他做梦了,梦到了于奶奶跟他谈起的小女孩,两个甜酒窝,小小的拳头里捏着一枚鸡蛋,于奶奶站在一旁牵着她另一边小手,拐杖一咚一咚地敲着地,遥遥走远。

小陌问起小女孩是否存在,葛三轻轻点头,当年女孩在医院抢救数天,最终还是没撑过来。葛三长长叹息,起身又插了三柱香,堂屋里白烟腾腾,火光冉冉,小陌剥着纸钱,看着火盆火星飘飞,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奶奶为什么要烧了那一百块钱呢?"葛三对着烛火,橙光照面,闻言有些好笑起来,说:"人都要走了哪花得了阳间的钱,烧了说不定下去了自己还能用呢。"小陌看着于奶奶遗像恍然,轻轻地说:"奶奶,以后我都给你烧纸钱,不愁在下面没得花……"火盆里点点火星旋旋而起,映得棺材漆黑的面隐隐闪动,映得人们心头闪动,映得脸颊泪光闪动,白烟裹着它们飞出屋门,烧尽的余灰慢慢剥落,火光仍在继续,忽然风吹过来,就带走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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