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生娘娘站生官,这婴儿先是伸出一条腿试探,触到冰冷的铺了旧毡絮的炕席,突然就后悔了,另一条腿死活不肯出来。英子若有若无的呻吟慢慢变成咬牙切齿的颤栗,间或压抑着一声惨叫:“胡婆婆,我要死了……”胡婆婆也没了主意,脑门上忽地起了一层冷汗,跪下来,把头探向英子的产道,只露了半秃的后脑勺上那个肉丸子般大小的发髻颤颤巍巍在抖,像个刨食的老母鸡。试探着把粉嫩的小脚丫抓住往外拽,英子一声惨叫。她慌了神,赶紧把小脚丫往里推,英子又一声惨叫。胡婆婆跌跌撞撞往炕下爬,个子太矮,两只小脚咕咚一落地,双腿先是硬的,后是软的,四脚朝天仰躺下去,洗脸架给打翻了,污水兜头扣到她的脸上。一开口,感觉自己声儿变了,尖利得像鬼捏了假嗓子:“柱子啊,赶紧地,送你媳妇去公社卫生所吧,再晚,就没命了。”
柱子拖了板车,架上毛驴,胡婆婆把破糠烂瓤的旧棉被铺到板车上,板车吱吱呀呀驶远了。起风了,鹅毛雪突地变成冒烟雪,车辙马迹,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柱子家对面就是村大队部后院墙,那里白石灰涂写的标语斑驳脱落,残缺不全:怀一个,生一个,生一个,活一个。胡婆婆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一次次懊悔:不该贪这六个红皮鸡蛋的接生费,搞不好,一尸两命。不知道从哪儿刮过一张破报纸,啪地糊住了她的脸,唬她一跳,她还没反应过来,破报纸又忽地刮跑了。她的脸便火辣辣地疼,像老天爷刚刚啪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孙大拐家瘦骨嶙峋的看门狗,这儿嗅嗅那儿闻闻,一路搜寻着过来,抬了眼睛怯生生看她一眼,装出一副低眉顺目的可怜相,夹着尾巴顺着墙根溜走了。她在心里恨恨地想:孙大拐自己都养不活,还养狗。
柱子在产房外面等了近一个小时,里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在外面没闲着,愣是把卫生所青灰色走廊踱成一个逼仄的兽笼。时不时双手合十,把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神在心里一一拜过。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的心脏一点一点揪紧,仿佛被一根绳吊着,慢慢从肚脐眼提到了嗓子眼,后来,就不跳了。他颓然地跌坐在卫生所冰冷潮湿的青砖地面上,惨白着一张脸,死过去一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出来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板着一张驴脸让他进去看看,他呆愣愣地盯着那女人的脸,坐在那里不动。女人那张脸很长,下巴糊着污血,好像用手背胡乱抹过,污血便从下巴延伸到了右腮。双手满是血污,白大褂上斑斑点点,女人人不人鬼不鬼站在那里,像是刚刚吃过一个死孩子。他眼泪呼地出来了:“她娘俩,没了?!”“你胡说什么呀,母子平安!”中年女人的脸更长了,飞了他一个白眼,血淋淋地走了。
英子见他进来,吃力地伸出一只手,他紧紧握住,手好凉,指尖发白。英子努力地冲他挤出浅浅的一丝笑意,便开始了半睡半醒的昏迷。儿子没有被擦洗,黏糊糊地靠在英子身旁,歪嘴斜眼地扭动脖颈,像一只鸟一样与他对视,好丑。他扑通跪下去,不知道自己该冲哪个方向拜一拜,不知道自己该拜路过的哪一方神灵,咚咚咚咚冲四个方向磕了四个响头 。
一夜的冒烟雪终于停了,太阳慢吞吞从皑皑白雪的地平线上一点一点升起,毛驴拉着板车吱吱呀呀往回走,柱子这一刻恢复了正常知觉,有点儿冷。来时一路飞雪,在卫生所里又一身冷汗,他破旧的黑棉袄里里外外吸饱了水,雪地里一站便冻上了,直愣愣地糊到身上,又好像直愣愣地糊不到身上,他像从古战场上刚下来,披了又冷又硬的铁盔甲。但心情是好的,他有儿子了,他柱子有大胖小子了。吆喝着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的小毛驴,毛驴打了个清脆的响鼻回应他。他恍若新生,满腹感慨,一边走一边琢磨,给孩子起个啥名:长生、富贵、德庆、丰收……他从雪窝窝里每拔出一只脚,脑子里便蹦出一个名字,他噗嗤噗嗤地走,脑子里的名字噗嗤噗嗤往外蹦,大字不识几个,但今天早晨显得自己特别有学问。
路旁的麦秸垛里一声细弱的蛙啼,毛驴仿佛受了惊吓,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英子醒了,半仰着身子:“柱子哥,停一下。”他赶紧吆喝毛驴停下,过来给她捂被子:“英子,别动,你现在身子虚,别透了风,好好盖着。”“柱子哥,我听见孩子哭。”“没哭啊,这不睡着呢。”“不是,还有个孩子。”“别胡说,那是蛤蟆。”“冰天雪地,哪来的蛤蟆,我没听错,是个孩子。”又一声细细的蛙啼,他循着声音摸了过去,路旁的麦秸垛被人扒开一个洞,一团青花小被,里面包裹着一个闭着眼睛吭哧吭哧的孩子,脸冻得青紫,两只小手从被子里挣脱出来,在半空中胡抓乱挠,手舞足蹈。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碰,那孩子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柔软的小手迅速包裹上来,紧紧攥住他的食指。他的心一瞬间化成了水,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怀里。
村里人都说柱子有福气,一石二鸟,不对,一箭双雕。反正就那么个意思吧,一下子抱回两个大胖小子,冬日里安静慵懒的小村庄沸腾了,过来看孩子的街坊邻里一波又一波。几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最兴奋,围着他打趣:“柱子,真会起名字,大虎小龙,这名字好,龙争虎斗啊。”柱子怼了对方一拳:“这叫龙腾虎跃知道不?你会不会说话?!”“柱子哥,咋这么有福气,双胞胎,先出脚的是哪个?将来能做大官咧。”“我哪还分得清,都先出脚,都做大官。”“看把你美的,嘴都歪了,腚都轻了。”“滚一边去,老子没功夫搭理你们,俺得烧水做饭洗尿布去。”柱子手脚麻利地在灶间生火,锅底架上木头,大锅里水沸了,冲上红糖水,打上荷包蛋,小屋顿时热气腾腾。
胡婆婆颠着小脚也来了,赶得急,那半秃的前脑壳锅底灰涂了一半,另一半露着青白的头皮,脑后发髻缠上细碎的毛线头,变戏法一般蓬松起来,大了一圈,肉丸子变成了菜丸子。她急叨叨地进门,看见热炕头笑吟吟躺着的英子,并排的两个娃方头大耳眯缝眼,似睡非睡,小鸡鸡朝天。便颤巍巍伸手摸了一把,半是欢喜半是委屈,呜呜哭起来。奎文婶儿笑嘻嘻上来拉她:“胡婆婆,哭啥,这不好好的嘛,你看你,扣锅底灰的手也不洗洗,没涂头皮上,都涂脸上了,多浪费啊。”一屋子的人嘻嘻哈哈笑出声来,胡婆婆花脸猫一样嗔怪她一眼,也笑起来。
孪生兄弟从小长得挺像,大虎壮实一些,憨厚寡言,像父亲,小龙白净一些,聪明伶俐,像母亲。和大虎比起来,小龙更黏缠,狗皮膏药一样黏在母亲腚上,怎么揭都揭不下来。他整天围着母亲转,踉踉跄跄地,母亲进进出出,他也进进出出,像个绊脚的小狗,一步一个跟头,一张小嘴叭啦叭啦不闲着。母亲经常把这只绊脚的小狗从地上拎起来,团在怀里,捧着他的小脸蛋猛亲一口。大虎远远垂涎,憨厚地傻笑一会儿,自己觉得尴尬,就不笑了,跟着父亲瞎忙乎去了。每次大虎跟着父亲从地里回来,脏兮兮一身土,母亲便会上去拍打他,一边拍一边嘟囔:“你看看你野的,弟弟几天一身衣裳还干干净净,你半天没看见,就滚得泥猴一样。”母亲怨声怨气,下手也重,经常把大虎拍得前摇后晃。大虎也不介意,嘿嘿地站在那里傻笑,左耳朵上挂着半截草屑,右腮不知道在哪里刮花了,渗出一条淡粉色的血迹。父亲也跟着傻笑:“男孩子,皮实点儿好,甭管他,让他野去。”
俩兄弟要上学了,母亲白天出工,晚上抓紧时间给两个孩子每人缝制一个粗帆布书包,在书包右下角一针一线绣出个眉开眼笑的小小的五角星。父亲也眉开眼笑地坐在炕下的长几上,看着灯光下飞针走线的母亲:“英子,你说咱这俩孩子,哪个是读书的料?”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俯身去理了理熟睡中鲅鱼仔一样顺溜的两个儿子,满脸宠溺:“说不好……”父亲吧嗒了一口烟,继续说:“我还指望他俩当秀才,做大官咧。”母亲抬头笑吟吟地斜他一眼:“咋地,还想着坐生娘娘站生官那茬子事儿?你呀,不知足,旺旺兴兴地就挺好。”父亲反驳:“读书的娃和不读书的娃还是不一样,你看你,知书达理,和村里的那帮老娘们站在一起,就是不一样咧。”母亲脸红了,面颊腾地飞上一抹霞光:“傻瓜,有啥不一样,还不是一样地生儿育女。”父亲把老旱烟烟屁股一丢,殷勤地凑上来,压了嗓子,声音变得黏黏糊糊:“俺就是觉得你和她们都不一样,怎么看怎么得劲儿。他俩睡了没?咱回咱屋说去。”“好好说着话,你管他俩睡没睡干嘛,没睡。”“睡了。”“没睡。”“睡了。”他俩越靠越近,声音越来越低,喘息声却越来越重。两个大人了,还凑在一起撒娇,大虎闭着眼,闷声闷气地接了句:“没睡!”吓得他爹一嘚瑟,小炕桌上油灯的火苗也跟着一嘚瑟。小龙在心里窃笑:这憨瓜,虎了吧唧,啥也不懂。
别看大虎憨,读书挺灵光,老师的题目在黑板上写着,还没写完,大虎的答案已经出来了。小龙解道题可费劲了,在草稿纸上不停地列式子,演算,忙乎个满头大汗。虽然每次考试两个人分数不分上下,但小龙心里的恐慌和艳羡,从来没停歇过。让小龙更加艳羡的,是大虎的字,小铅笔头在他手里转来转去,就出来一拉溜瘦瘦长长的方块字,无论他怎样模仿都模仿不来,母亲说,那叫瘦金体。有一次父亲坐小板凳上看着他俩写作业,一边卷他的老旱烟一边取笑他:“小龙啊,你这字和你高小毕业的爹有一拼啊,这哪是字啊,这是鬼画符。”上了初中,大虎的优势越来越明显了,特别是数学,拉他好几个段位。好在他语文学得好,作文是优势,两个人的排名还是不分上下。哥哥是数学课代表,弟弟是语文课代表,一个健壮阳光,黑眉虎眼,一个玉树临风,眉清目秀,走到哪儿,都是校园里亮丽的风景。
农村实行单干,包产到户,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村里有个小包工头,在城里揽些工程,父亲便跟着出去打工。他干活不惜力气,也灵透,什么活一看就会,慢慢成为包工队里最好的泥瓦匠。不用打灰线,活儿干出来漂亮,横平竖直,工钱自然比别人高。平时母亲一个人照料田产,农忙时节父亲帮着秋收春种。镇中学实行寄宿制,早晚都有自习课,每个周末休息一天,回家拿些换洗的衣服。平时一家人各忙各的,周末凑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杏花落了桃花开,五月槐花香满街,不大的农家小院,有菜有花,有鸡有鸭,屋外炊烟袅袅,灶间热气腾腾,寒门小院闻犬吠,风尘仆仆夜归人。母亲烧一桌好菜,父亲不急不慢地啜着老白干,喝高兴了变得张狂,用筷子敲着碗沿,手打膝头,咿咿呀呀地唱上一段《法场换子》:
真可叹两辽王午门斩首,
樊夫人拔宝剑自己刎头。
眼见得斩忠良乏嗣无后,
到如今斩草除根,寸草不留,
天地寒心,你叫我看水流舟?
唱来唱去就这一段,父亲会唱的,也就这一段。
中考在即,两兄弟对各自的前途有了不同的规划:大虎想考中专,带户口包分配,早早工作早早挣钱,小龙想考高中,以后继续上大学。两兄弟在饭桌上滔滔不绝,父亲笑眯眯看着:“行,你俩都考虑好了,道儿是你们自己选的,将来别后悔就行,爸妈尊重你们的意见。还是那句话,你俩好好学习,学费的事不用担心,我和你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俩完成学业。”
大虎迷迷糊糊将睡未睡,小龙突然来了一句:“哥,你成绩那么好,真的不想上大学了吗?”大虎好半天没吱声,小龙还以为他睡过去了,翻了个身想入睡,大虎憨声憨气来了句:“咱爸妈太辛苦了。”“你想那么多干嘛,咱家有钱。”话没说完,一个哈欠上来,兀自睡了过去。第二天兄弟俩起床,父母已经去地里收割麦子了,饭菜温在锅里。两兄弟吃完饭,骑上自行车,在稀薄的晨光中像两匹撒开蹄子的小马驹。五月,暑气初升,连绵起伏的麦田像金色的大海,一波一波的麦浪怎么收都收不住,浩浩荡荡向天边奔涌。拿着镰刀收割的农人隐身其中,躬起之间,像在浪尖上翻腾的鱼。
麦收的最后一天,凌晨四点,天还没亮父亲就起来了:“他爸,咋起这么早。”“英子,今天帮你收拾利索了,我得赶回去上工了,工地上缺人手,只给了我三天假。”母亲迷迷瞪瞪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没睡醒,坐着发懵,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眼泪都打出来了。自己也觉得可笑,今天这是咋了,犯了大烟瘾似的,鼻涕眼泪一大把。
薄薄的晨霭中,远山青灰色的轮廓若隐若现,荒坡地里莹莹磷火和天际稀稀落落的星光纠缠不清,月落星垂,万物沉寂,这一刻,天空和大地,还没来得及挣脱。父亲在前面开车,母亲在后斗里坐着,手扶拖拉机在山路上颠簸。几天高强度的劳作,母亲脊背和大腿根的肌肉聚了筋,颠到哪里哪里疼,母亲像屁股上长了尖儿的钻天猴,随着手扶拖拉机颠簸的节奏上蹿下跳,呲牙咧嘴。装满了车,父亲往回返,在震耳欲聋的马达轰鸣中回头冲母亲喊:“英子,别跟着回去卸车了,靠着麦垛迷糊一会儿吧,这点儿小活,不够我一个人干的。”母亲没回话,站在暗影里傻笑,这个山一样的男人,有着海一样的温存。
母亲寻了一堆麦垛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上去,整个人马上散了架,胳膊腿儿撂的东一只西一只,像软塌塌的水母,在风平浪静的海面自由沉浮,母亲慢慢迷糊起来。手扶拖拉机的车灯坏了一只,另一只光柱朝天,像个老眼昏花的独眼龙,突突突地回来了。母亲昏睡中隐隐听到发动机时远时近的轰鸣声,一半的意识在拼命地把她从睡梦中往外拽,另一半的意识又拼命地把她往更深的梦魇里拉。父亲以为压上的是软绵绵的麦垛,没想到是母亲软绵绵的身子。他听见一声惨叫,一切都来不及了。母亲一直昏迷,除了头部和两条胳膊,腰以下没了知觉,大夫说:瘫痪已成定局,救不救得活也要看个人的造化。
进入紧张的备考期,学校取消了所有的节假日,为了提高升学率,毕业班的学生像被贩卖的骡马,晕头转向地被拉到操场开什么誓师大会。开着开着现场气氛就不一样了,口号和呐喊声震耳欲聋:决战三十天,受益一百年!不怕学问浅,就怕志气短!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最后,行武出身的老校长拿着扩音喇叭,用他烟熏火燎三十年的公鸭嗓做了深刻总结:婚丧嫁娶,一律不得请假!小痛小痒,轻伤不下火线!勤是甘泉水,苦是聚宝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傍晚小龙去隔壁班找大虎,想和他一起再去医院看看母亲。大虎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他叫了三声哥,大虎就是不抬头,他硬拉他一把,看见大虎脸像被揉皱的破抹布,猩红的一双眼,刚哭过,眼底都是血丝。他第一次看见大虎的崩溃,像囚笼里走投无路的困兽,他什么都没说,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天麻麻亮,小龙一个人偷偷翻墙而出,坐上公交车去县医院。母亲换了病房,他急冲冲去医生办公室打听,里面一个老太太,媳妇陪着,在絮絮叨叨地跟医生探讨病情:“大夫,好几年了,我一直想动这个手术,早晚是个事儿。摘了就摘了吧,干净利索,以后就没这个牵挂了 。”他们在研究第二天的子宫卵巢切除手术,说得非常轻松,就像在探讨怎样拂开草丛捧出一窝鸟蛋,踮起脚尖随手摘下一串葡萄。小龙听不懂子宫卵巢是些什么东西,反正听那口气,这东西摘掉了,人就好了。如果母亲摘掉一个器官就能站起来,那该多好啊。医生刚查完房,父亲去打饭了,母亲盖着蓝白格被单,苍白着一张脸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整个人瘪瘪的,像一只被钉了翅膀的蝴蝶标本。他多想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妈,我想你了,妈,我想你啊……”他的眼泪扑簌簌地打在母亲脸颊上,母亲的长睫毛颤抖了一下,还是没有醒。
他旷课的事儿,班主任孙老师帮他瞒下了,老校长那火爆脾气,知道了恐怕要开除。他终日恍恍惚惚,经常望着课桌上刻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发呆: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曾经的豪情万丈挡不住此刻内心的悲凉,班主任几次找他谈话,小龙学习成绩下降了。一个多月的治疗,母亲出院了,虽然瘫痪在床,但好歹捡回一条命。只是债台高筑,父亲却不能出去打工,他要留在家里照顾母亲,伺弄几近荒废的田地。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个七尺汉子,终日被愧疚感折磨,一夜之间老去了。
考完了,放假了,录取通知陆续下来了,家里却一点儿喜庆的意思都没有。父亲说,只能走一个,即便父亲不说,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个家砸锅卖铁,也只能走一个。现在这情景,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母亲需要人照顾。兄弟俩默默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从母亲瘫痪在床,这个家仿佛也瘫痪了。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母亲替换下来的尿布像一面面五彩缤纷的旗帜,呼啦啦在风里摆动。母亲在东屋里压抑的啜泣声时断时续,出院以后母亲有些抑郁,整个人像一条日渐干瘪的河床,任由眼泪日日夜夜流淌。沉默半晌,父亲瓮声瓮气地说:“你爸没本事,不能周全你俩的前程,你俩抓阄吧,让老天爷拿主意。”父亲让兄弟俩分别写下自己的名字,团成球他来抓,抓了哪个算哪个。他们各自低了头,在纸条上写自己的名字,大虎写得异常艰难,一字一顿,仿佛拿的不是笔,是千斤顶。父亲抓了阄展开,木然地呆了半晌,意味深长地看了大虎一眼,大虎眼里的两泡泪,再也没忍住。
时节是夏末,但那夜的雨,却有了秋雨的绵长。半夜里起了风,屋门年久失修,风一扑,便咯吱咯吱磨牙一样响。雨点捶打了一夜的屋檐,每一滴,都带着细碎的哭腔,风推了一夜的门。兄弟俩都睡不着,各怀心事,翻来覆去地烙大饼。隔壁房间父母一直在嘀嘀咕咕,父亲的长吁短叹和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一直没有停,天蒙蒙亮,父亲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母亲没有睡,也不再嘤嘤哭泣,胸腔里沸腾的哀伤已经慢慢平息,借着稀薄的晨光,她再次环顾这个温馨的小屋,她和男人喜鹊搭窝一样一砖一瓦亲手翻建的新房,西墙上挂了前年过年去公社照相馆新拍的全家福,光线太暗看不清表情,但那团喜气透出像框逼到她的脸上,才不过两年,家里的光景全变了。她支起胳膊侧转身子,细细端详身边男人那张日渐消瘦已趋凹陷的脸颊,热泪又忽地涌上来。俯身轻轻吻了吻男人粗黑的面堂,男人绵延悠长的呼噜声卡住了,也不过几秒钟,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又排山倒海。男人太累了,睡得又晚,估计现在有人把他用被子卷走拉出去卖了,他也不会知道。她在心里默默告别,跟她的男人,跟两个孩子,跟这个家,跟这个世界。只有她消失了,一切的困扰才会消失,她挚爱的亲人才会心无挂碍,好好生活下去。
她先侧转身子,面向窗户,用胳膊攀住窗台,一点一点爬起来,把自己上半身匍匐在窗台上,这样微小的行动,已经让她体力不支,气喘吁吁。真是废了,她哀伤地想着,趴在窗台上歇口气。推开窗户,风停了,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院子里的桐树叶子上,便有了秋意,有了寒意。窗台外面就是猪圈了,一夜的秋雨让粪坑里积满了污水,此时已是臭气熏天。箭在弦上,也由不得她犹豫了。她咬紧牙关再次发力,两条胳膊扒住窗台,把上半身先探出窗外,细密的雨点猝不及防地扑打到她的后背上,她打了个寒颤。用右胳膊紧紧攀住青石板猪圈盖子的一个角,身子往后一抻再用力向前一挺,像条湿滑的大鱼一样忽地窜了出去。然后,她听见自己破麻袋一样摔进猪圈里沉闷的回声,她跌到阴雨天为母猪铺垫的碎麦秸上。母猪缩在猪圈青石盖板下面的角落里,好像被惊醒了,哼唧了一声。右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好像擦伤了,额角也磕破了,热乎乎黏腻腻的血液合着雨水流到眼睛里。她回头看自己瘫软的下半身,两条腿扭曲地交叠在一起,贴着猪圈墙根竖着,没有知觉,所以看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条腿在流血。离积满污水的猪粪坑一步之遥,她不给自己犹豫和喘息的机会,这具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肢体,她得赶紧消灭掉。她继续支着两条胳膊茧蛹一样蠕动,蠕动,然后,纵身一跃……
醒来,日上三竿,大虎昏头涨脑爬起来,迷迷瞪瞪地去猪圈撒尿,猛看见一个人一头扎在粪坑里,惊出一身冷汗。刚下过雨,粪坑里污水很深,那人一条腿直愣愣地戳向天空,像个触目惊心的惊叹号。浅粉色上衣下摆的扣子脱落了,衣襟耷拉下来,在污水里飘着,露出一小截爬行磨擦后伤痕累累的肚皮,望着洞开的窗户,他什么都明白了。世上的死法千万种,母亲可以选择的自杀方式好像就这一种了,白月光一样圣洁,蒲草一样坚韧的一个女人,这样草率又这样隆重,这样决绝又这样屈辱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嗷地一声惨叫。
大虎受惊以后一直憨憨的,电线杆子一样,杵在哪里就不动了,人来人往,他被进进出出帮忙的人扒拉来扒拉去,像洪流从河床上游冲下来的一截木头,吸饱了水,沉甸甸的,自己游不动,也拒绝被打捞。小龙哭得死去活来,他眼前摇来晃去的,总是母亲那条直愣愣戳向天空的腿,母亲以往的音容笑貌,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哭一会儿,发一会儿的懵,再哭一会儿,再发一会儿的懵,像被一双大手无情地按住,硬生生拖进一场噩梦,总不醒。
停尸,报丧,吊唁,
黑纱,白麻,烧纸,
放鞭,跪倒,叩拜……
大队院里那个终年趴在荒草里的黑漆铁皮匣子,竟然是个公用棺材。小时候两兄弟在里面钻进钻出躲猫猫,如今被放进拖拉机后斗,用来收殓母亲的尸首。六个本家叔侄过来,要把母亲抬到那个冰冷的黑漆斑驳的铁皮匣子里拉走,然后深埋。从今以后阴阳两隔,母亲孤身一人在暗无天日的地坑里,黄沙盖脸,慢慢腐烂。小龙的心像突然被扔到墙上的空酒瓶,砰地崩碎成一地的玻璃渣,他跳起来阻止,鬼哭狼嚎又撕又咬。有人从背后抱住他,他低头去咬人家的胳膊,又回身狠狠给了人家一拳头,这一拳正好砸在对方鼻子上,一张脸顿时开了花,血泪交流。
小龙已经疯了,困兽一样咆哮撕咬,看见大虎半截木头一样呆呆跪在那里,狠狠把他踹翻在地,一脚一脚疯狂去踢。像用脑袋拼命撞铁笼的小豹子,多少人都拉不住:“不是因为你,咱妈根本不会死!是你逼死了咱妈!捞不着上学,多大点屁事,你一晚上哭哭啼啼,像个娘们一样长吁短叹,你这个杀人犯,你这个刽子手!”大虎依旧保持着被踢翻的姿势,瘫软在地,像被随手丢弃的一大坨破抹布,无论小龙怎样踢打,不反抗,不躲避,默默流泪,一言不发。葬礼结束那个晚上,三个人对着冷锅冷灶相顾无言,没有女人的家,像掉光了叶子的树,母亲走了,家空了。
头七烧完,大虎央求父亲带着他出去打工,父亲摩挲着他浓密的发丝怜惜地说:“孩子,要开学了,你好好准备一下功课吧,你还小,那活儿危险。”大虎执意要去,小龙在暗影里冷冷地盯着他,不说话。母亲去世以后,变化最大的是小龙,莽撞的青春期突遭变故,锐利的少年对这个世界生出诸多怨恨,在他非白即黑的人生观里,看谁不顺眼,这个人便被永久打上憎恨的烙印。他变得暴躁,也变得刻薄。
五天以后还是出事了,大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掉了两颗门牙,摔断了腿,住了半个月的院,人好了,腿跛了。一夜之间,命运又一次对这个风雨飘摇不堪重负的家庭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将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硬生生拽入无底深渊。哥哥出事以后,小龙不仅没有好脸色,还经常冷嘲热讽:“命里八尺难求一丈,不是自己的偏要逞强,到头来挣断缰绳磕断牙,这个学,你就不该上。”父亲听见了,过来甩了他一个耳光:“小龙,这样丧心病狂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说这样戳人心窝子的话,以后会后悔的,你们是亲兄弟啊。”小龙捂住半个腮帮子,红着眼冲父亲吼:“丧心病狂的人是他,是他逼死了妈,又害了他自己。”大虎还是不说话,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身体的残疾让他精神涣散,偶尔神志不清。暗夜里无数次被内心的绝望摧毁,凌晨又一次次强迫自己重塑信仰。意志是树梢上倒挂的猴子,心情却是深潭中湿淋淋的月亮,一次次地打捞,一次次地扑空。他忙着恢复,也忙着悲伤。
那天晚上,小龙又一次看见父亲摩挲着母亲的遗像,老泪纵横:“英子啊,我对不住你,把你祸害成那个样子,好好的孩子,又让我给祸害了。我死了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你啊。”这一次,父亲真的老了,单薄得像皮影戏里颤颤巍巍的影子。
三年以后,小龙考上了省立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当了老师。大虎没去读中专,那个学校不收残疾人,他跛着一条腿,守着二亩薄田。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孪生兄弟的命运,从此,泾渭分明。
小龙日子越过越好,结婚生子,加薪升职,收入越来越高,他自己也积极上进,在业界凭着一副好笔杆子混出了名声,后来调到教育局,成为教育系统最年轻的副局长。鲜衣怒马,衣锦还乡。村里人都羡慕老柱子,说他有福气,坐生娘娘站生官一点不假,柱子家是注定要出一个大官的。燕子来时新舍,梨花落后清明。他去母亲的坟头上香,十三年了,母亲的坟头一年比一年小,草一年比一年高。他想起母亲当年对他的偏心,铅笔他用整根儿的,哥哥用铅笔头。只有一块馍,让他吃,他嗓子眼儿细,吃不了粗粮。换季缝制棉衣,新棉胎给他做棉袄,旧棉胎拆拆洗洗给哥哥做,哥哥火力大,皮实抗冻。他在坟前长跪不起,潸然泪下:妈啊,儿子终于熬出来了,你怎么就不在了呢。我想给你大把花钱,我想领你出去看看,看看小东庄以外更壮阔的天地,看看你的大孙子,他长得比我还像你……
小龙是个实心肠,街坊邻里进城就医就业求学,他有求必应。老父亲赡养得周到体贴,吃喝用度,从来没让大虎花过钱,只是这个哥哥,他一直心存芥蒂。哥哥胡乱娶了个女人,他托口工作忙,没参加婚礼,哥哥生了孩子,他托口在外地进修,没回家道喜,两兄弟这些年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母亲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哥哥是他心头的另一根刺,让他疼,让他无所适从。
哥哥的女娃要上学了,几次暗示让他帮忙转到县城,享受更好的教育。吃了半辈子没读书的苦,两口子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孩子身上,希望孩子将来和她叔一样有出息。他看着对面搓着粗糙的大手,罚站小学生一样拘谨,一脸讨好一脸殷勤的大虎,看他黄胶鞋底那一圈污泥,想起他那一手漂亮的瘦金体,想起初中时那个高大帅气,黑眉虎眼,意气风发的少年,恍如隔世。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回去运作一下看看,看看再说。哥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憨厚,听不出他语气中的犹疑,结结巴巴地千恩万谢。人高马大的父亲不再人高马大,彻底成了个干巴的小老头,他坐在进间的长几上吧嗒吧嗒抽他的烟袋锅,几次嗫嚅着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父亲突然就不行了,他被哥哥一个电话追回老家,病房里的父亲已经是弥留状态。哥哥握着父亲的一只手,看他慌慌张张进来,哑着嗓子说了声:“爸,爸,你睁开眼看看吧,小龙回来了。”他慌乱地抓了父亲的手,一时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父亲对哥哥说:“虎啊,你家去,柜顶有个木头匣子,你妈留下来的,你抱来。我和你弟说两句话。”父亲的话颠三倒四,有些话像是对他说的,有些话又像是对妈说的,他云里雾里地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哥哥急呼呼抱回来一个木头匣子,上面挂了锁,哥哥说:“钥匙没找到。”父亲说:“砸了吧。”他以为里面会有私房钱或者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却是两个阄,一封遗书,还有一个小小的麒麟银锁。两个阄,父亲让他打开,上面的两个名字,都是他的,一个是他自己的笔迹,一个是漂亮坚毅的瘦金体。那个麒麟银锁 ,父亲颤颤巍巍举到他面前:“龙啊,这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的,你拿这个去找找吧,兴许他们还活着……”父亲连叫了他三声名字,嘴唇嗫嚅着,一声比一声微弱,一声比一声吃力,他热切地看着父亲,希望他说下去,父亲眼里的神采突然就没了,手一垂,银锁掉到了地上。他整个人懵在那里,脑袋像被顽童掏空的鸟巢,一派荒芜。他狐疑地看向大虎,大虎照旧憨头憨脑地站在那里,和他一样,一脸茫然。
合葬了父母,兄弟俩在空旷的山谷里沉默,烟霭茫茫,远处的村落若隐若现,几只牛羊星星点点,散落在起起伏伏的沟坎里:“哥,我不是亲生的,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大虎不说话,低着头,斜着半个身子,一只脚在草丛里不停磨蹭,蹭他黄胶鞋底黏糊糊的泥巴。小龙压抑着内心的悲愤与委屈,下巴不听使唤地颤抖,出来的声音也跟着抖:“你是哪一天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没人管,没人要的孩子?!”大虎沉默了很长时间,一声喟叹:“小龙啊,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说来话长。中考那一年,咱爸咱妈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应该让咱俩谁去读书。抓阄的前一天,你和小六子去孙老师家玩,咱爸妈把我叫过去,让我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你。我无数次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但当时面对面听他们亲口说出来,心里还是难过,为什么每一次,爸妈放弃的都是我。我对咱妈说:妈,我从小什么都不跟弟弟争,我用弟弟剩下的小铅笔头,我用弟弟作业本的反面,我吃大饼子咸菜,我穿露脚后跟的袜子,打补丁的衣裤,可是,我也想上学……”
母亲去世以后,小龙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认认真真地去看大虎,这个读书时期对他来说曾经神一样存在的哥哥,已经老了,像个瘦削的疲惫的逆来顺受的高骡大马,两鬓斑白,骨节粗大。每一个命运的节点,每一次艰难的抉择,每一轮身边人对他有意无意的盘剥,他曾经也是个无忧的孩子,脆弱的少年,如今沉默的像水底的一尾鱼。在所有缄默的日子里,他在心里,曾经偷偷下过多少场雨,默默吞下多少委屈。小龙满面愧疚,过去揽住哥哥的肩头:“哥,你别说了,我都明白了。这些年,全家人倾其所有,把所有好一点的东西都给了我,把所有的机会都给了我。哪有什么天意难违,哪有什么各听天命,我所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你的,是你让给我的,我不仅害你不能上学,还落了个终身残疾。哥,那时候我不懂事,让你一个人默默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伤害,哥,我对不住你啊!前半生,咱家把最好的都给了我,你的,都是我的。后半生,我也要把最好的都给你,我的,都是你的。”
大虎没说话,抹了一把脸,蒙蒙雾气迷了他的眼:“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母亲去世以后,两个割蹼连筋的手足,穿越茫茫人海,穿越荏苒的时光,心无挂碍地紧紧相拥。人情的冷暖,世事的悲凉,命运的云谲波诡从此峰回路转,余生岁月静好,安暖相伴。
家里安排稳妥,已是暮色苍茫,踏出老屋房门,他在细雨绵绵中再一次回身打量这个承载了他所有儿时记忆的庭院,狭促灰旧却温暖厚重。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泪眼婆娑中他多想一脚跌进童年,那时父母在,哥哥在,他也在,他们都是年轻时的模样,烛光摇曳,篝炉火暖,稚嫩的童谣在老屋的四壁回响:
花公鸡,尾巴多,
周岁的娃娃会唱歌,
先生我,后生哥,
生了爸爸生婆婆。
排排坐,吃果果,
你一个,我一个,
哥哥不在留一个。
娶新娘,入洞房,
红嫁衣,红幔帐,
娃娃睡满床,
啼哭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