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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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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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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望安好

       文/三秋树

常常是这样的天气,一大早起来是没有一丝风的,天空很安静,但有那么一点悲慽着脸的意思,有时候也好像正噙着一场雨。

这一天的早饭吃得麻利,小孩子们少有的不再贪恋饭桌子。我奶奶把厨房收拾妥了。我爷爷蹲在灶堂前,将手指头伸进灶灰里,试探试探。

灰还很热,他就到下屋搬出一大捆黄纸,铺展在炕沿边上。这是头些天他赶着马车特意买回来,备下的。纸有些粗糙,土黄色,看上去很陈旧。我爷爷数出一沓来,折折叠叠,叠出一个正方形。他张开手边的剪子,用一面做裁刀,沿着折痕,把这第一沓纸裁出四份。接连着,一沓一沓,折了裁,折了裁……直到把这一捆黄纸都裁完,齐整整地码成一大摞。

他转身去厨房,又蹲下,用手指头试了试灰,还没有凉透,就起身去找出纸钱模子和木头棰子来。

灰终于凉下来,或许还有一丝儿丝儿的温热,但也不至于碍事儿。我爷爷把灰扒出,端进屋里,倒在炕沿底下的地面上,摊平。他掸了掸身上,去洗净了手,拿起一沓纸来,捏了捏薄厚。觉得正合适,就把纸铺到灶灰上。爷爷跪下,左手拿起模子,按在黄纸的左上角,右手把棰子举起,当。第一棰子落下后,他把模子挪开,查看印在每张纸上的第一个铜钱,是不是真亮儿了、有没有砸破了边子凿出了洞。如若不满意呢,要么是灰摊得薄了,就再撒上一层;要么就是棰子下去的力道不匀,下一棰子要调调准头儿了。当——当——当,当——当——当……,黄纸上的印子排排列列,也整齐、也清晰,都现出铜钱的真模样儿。

这个时候,我伯父、我父亲及我的堂哥们,都围着打完铜钱的黄纸,把每张再折两下,叠成三层。为什么要这样,他们都不得而知。我爷爷间或会盯着谁的手上偷了懒、取了巧,如哪个小子把两张或几张摞在一起叠了,定会遭他训斥,“给祖宗的也要耍滑吗,不孝的东西。”

小孩子是不让摸纸钱的,只能在旁看着。我们是看不懂爷爷的庄重的,倒是他的胡子随棰子落下,一擅一擅,很是好笑。却是谁也不敢说笑的,都在旁噤声儿忍着,等着看他们还要做些什么。

我奶奶呢,早已把头发绾得光溜溜,换了一件烟褐色的新夹袄,是只有年节或逢事儿才穿的。在我爷爷“当——当”打纸钱的声响中,她一会儿走过来,瞅一眼屋子里叠纸的儿孙,一会儿又开了屋门,往外望一眼阴着的天,总想再催促上几句,终也是没有开口。

纸钱都打好了。我爷爷有点吃力地站起身,用拳头捶捶膝盖,挪动挪动双脚,想必是跪久了,发麻。待缓过劲儿来,趁着天没起风,雨丝也没落下,他便率着家族里一众成年男女,往北去,到坟地里去上坟,祭奠先祖们。

一般也是不让小孩子跟着去的,说是容易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还有讲究儿说忌讳族姓女子去,严格一点的,连纸钱也不能碰。究其原因呢,无外乎女子总归是旁家的人,怎么地,自家的先人也是收不到的。我小时候,对这个讲究儿很是伤心和失落过。其实那么小,连先人的面也未曾见过,有多少是尽孝的心思呢,更多还不是因为,在这么盛大的事情上被排除在外,而生出了些许遗憾和忧伤。

我奶奶明白我的心思。那是在我认得了一些字,也写得有几分模样的年龄吧,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她嘱咐我爷爷,打纸时别忘了留下几张空白的黄纸。

“来,过来。”我奶奶拿起那几张纸,招手喊我,极其神秘的语气,脸上的表情也分明在告诉我,她要让我去做一件大事情了。

“这样,这样哦,折个大信封,把先人的住址、大号(名)都写上去,再把纸钱装到信封里,这么指明了,任是谁叠的、谁烧的,不都能收着了吗?”她一边说,一边手把手地教我折下第一个信封。

“是吧!”她象是自答,又象是自问似的。我心领神会地看了看她,端正、庄重地坐在小凳子上,一笔一划地给先祖们写起信封来,生怕写错了一个字。

“各位先祖在上,凤山率众子孙跪拜,万望安好!”,常常,给长眠于坟地里的先祖们写信封,一长串名字之后,大约就只这一句话。

我奶奶也会给她的先人备上一个信封,写得详实得多,郑重得多。左上方写她娘家地址,也并不远,我曾去过的。中间写的是她爹娘的大名,后跟“父母大人(收),万望安好”。右下方当然写我们家的地址。奶奶又嘱我,不要忘了在右下角填上她的名字:佟王氏。

写完了,我的手心也出了一层密密的汗,但我的心里,却因此分外地激动。那一刻,那支笔,那张纸,巧妙地让我与这两个家族、与那些未曾谋面的先人,有了某种高于生物本能的联接,既亲密又敬畏,既温暖又神秘,既短暂,也永恒。

每每,我爷爷他们上坟回来,我都会迫不及待地问上一句:能收到信不?爷爷笃定地答我:都收着了。

奶奶是不被允许进到她娘家坟地里去上坟的。每年,从北边回来,她会夹起一个包着纸钱的蓝头巾包裹,再往南,她娘家的方向,走上一、二里地,找一个人少的十字路口,去给她的爹娘把纸钱烧上。

我大些的时候,曾央着奶奶,和她去十字路口烧过一次纸钱。那是清明节少有的一个晴天。东北平原上,大地开始翻浆,脚踩上去软软的。阳气上升,不断从泥土里冒出来,蒸腾着。我和奶奶走在其中,又是去做这样的事情,就恍惚觉得走在了仙境里。

到了十字路口,奶奶先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划了圆圈儿,还留个缺口,朝南。她跪下去,把纸钱和信封放到圈里,点着。“爹啊,娘啊,快收钱来啦,收了钱可别舍不得花啊,别忘买衣穿,别忘买糕吃,别忘打酒喝……”,她絮絮着,象久不见面的亲人,好不容易见上了一面,却又要匆匆作别,这千言万语的叮咛啊,怎么说也说不完。

纸钱越烧越旺,眼看着要烧到圈外边,我奶奶手下紧着用树枝拢回来,嘴上并没因此停下,反而好似她的情绪也被这火苗点着了一般,声音变了调子,一声一叹地,像唱起了悲歌,大体是慎怪她爹娘把她狠心留在了这世上,后来竟也夹杂着与她爹娘不甚相干的凄苦琐事。这时的奶奶,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久被抛弃,而终于得见爹娘的孩子,有着诉不完的委屈和苦楚。

我的心里不免发起怵来,愈发怀疑起那火苗就是跳舞的魔鬼,奶奶已被它施了魔咒。大概我奶奶也突然意识到了,还有我在,哭诉才慢慢止住了,情绪也收了回来。

火苗渐渐弱下去。“收完就回吧,不用惦记我,也别吓着了孩子,回吧,回吧,哦……”,颤颤的声音,低柔下来了。

最后一星火熄灭了。地上留下一堆黑色灰烬。有大片的纸灰跟着地气,慢慢飞起来,飞起来,象施了魔法的黑蝴蝶,飞远了。奶奶抹了一把脸,起身,顺手把地上的蓝头巾拣起,搭在双肩上。她拍掉身上沾的泥土,牵起我的手,往回走。

走出很远,我终于捺耐不住,怯怯地问,收着了吗?她捏了捏我的小手,说,心到了,就收着了。

那次回来,我真的得了一场病。奶奶说,我是被她爹娘的鬼魂缠上了身。她后悔不迭,因此做了好几场法事,央求他们,万不可这么稀罕孩子,若有不满的呢,尽管冲着她去好了……又虔诚地应下了这,应下了那,才把她爹娘送走的。我的病也渐渐好起来。可自那次,她是再不肯带我去烧纸了。

自我离家上学后,也再没为先祖们写过一次信封。后来听说,随着爷爷奶奶的老去,这个环节,就被渐渐省略掉了。

多年以后,我爷爷我奶奶也都长眠在了北边那片坟地里。我们常常在记忆中和梦境里相见。真的奇怪,无论我身在何处,几乎每个清明到来之前,他们都会跨越山河,千里迢迢地来到我的梦里。有时候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说,笑着看我,一会就不见了。这样的时候很温馨,每次醒来,都会嫌这梦太短了。有时候,他们也会来向我诉些苦,衣服破旧了、想什么吃喝啦,苦着一张脸。每当从这样的梦里醒来,心里便生出不安和牵挂,仿佛那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真的在某个我无法知道的地方受了委屈。我立时三刻托家乡的弟弟替我买了纸,送到坟前,也絮上一些话,让他们满足、安心。

说来惭愧,这许多年来,因着远嫁他乡的缘故,给爷爷奶奶上坟的事情,大多由弟弟代行。 偶尔地,我们姐妹,我姑姑们,这些外嫁的女子们,也会在清明节携夫带子回乡。我们姐弟四人,还会跟着母亲,加入到给姥姥姥爷上坟的队伍。毕竟,乡俗的禁忌在新时代祭奠风尚的熏染下,已然开化了很多。更为主要的是,我们对于禁忌的遵守与僭越,都不再去做过分的纠结与纠正,因为遵守与僭越本身,其实并无意义。

只是,早年那些庄重的仪式已不再有了。伯父和父亲他们,也不象当年的爷爷一样,执着于当—当—当地打纸钱。现成的祭品,想买什么,都有。我们把散发着香料味儿的纸钱,不同面值的冥币、圆润的金元宝,鲜艳的假花、娇嫩的鲜花,惟妙惟肖的手机、电视、小汽车,还有烟、酒、水果、点心…….一应带到坟地,送给先祖们,让他们富足,让他们也感受到来自于后代的福祉,并以此证明和告慰,他们的后代都已过上了如此自得的好日子。

上坟归来,这些久不相聚的族人也常会藉此把酒共话,追根溯源。各枝儿各蔓儿的侄男外女也借机相认,论辈排行。“夜归儿女笑灯前”啊,也是一番和乐景象。往往这时,我不免会想起,想起爷爷那当—当—当打纸钱的庄重样子、奶奶那一声一叹的凄苦悲歌、还有那越飞越远的黑色蝴蝶。我的先祖们是否乐于接受这些新鲜的玩意儿,他们会不会责怪儿孙们的潦草与热闹。

虽未可知,再想来,应该也是不会的吧。而我的奶奶,那个教我为先祖们写黄纸信封的老人,我却不曾为她写下过一个“万望安好”。

有一年清明回乡,看如我那般年龄的小侄女儿,在我面前跑来跑去。我遂拿起一张黄纸来,折了个大信封,把她按在椅子上,教她一笔一划写下“万望安好”四个字。她不知所以地,没写完,就扔下笔跑掉了,我遂跟在后面追她,终是没有追回来。

打开房门是南方。地气蒸腾的田野上啊,仿佛我奶奶绾着光溜溜的头发,穿着烟褐色夹袄,肩上搭一条蓝头巾,又走回来。我迎上前去问,收着了吗?她笑着说,心到了,就收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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