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泉|行吟记
西行
桂林站到了。我看见一个一个的小山包
冒出来。像废弃的乳房,突然恢复了记忆。
下一站就到贵州了。火车要不停地向上攀爬
因为荒芜,就盘踞在我的头顶。
它把房子建在了一片叶子上
在旧州,这颗露珠是新鲜的
几分钟前它还只是一小团雾气
在夕阳与晚霞交接的瞬间
它把房子建在了一片叶子上
等我来住
孟姜女河
被拉直的孟姜女河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不语。
冯老二举起羊鞭,将羊群赶出了历史
少了芦苇,毛毛根,马齿菜的河堤
像少了父母和炊烟的村庄……
在孟姜女河东岸,边段庄一侧
我已找不到通往河边的小路
这路上有多少泥泞,就有多少幸福的秘密。
后来人,再也不会对着一条河忧伤了
一条没有关节的河,再也不会疼痛。
黄果树瀑布
究竟是水珠织成的帘子
还是水线纺成的布?
都与一棵树无关
当它站起来,有了令人仰望的高度
早已忘了它的名字——白水河
黄河
有人自证清白,有人浑水摸鱼
在盐津,卫辉
水落,石也不出
历史尚未封笔,有许多官司要打
上游运来泥沙,却挡住下游的去路
一条河不得不自废武功
一条河必须挣脱自己——
成为另外一条
我常在两条河之间
寻找生活的出口
有时是它的肉身,有时是它的衣冠冢
尼珠河大峡谷
在盘山公路的分叉口,我发现它
在一次导航错误中,我们不期而遇
它已经死在那里若干年
像我们萍水相逢,突然产生莫名的亲近
我站在绝壁上,它的寂静让我羞愧
我那么渺小,又那么恐惧
我想到了飞翔,想到它的出生
像一次高潮之后的崩塌,那么短暂
而死亡如此漫长
河水坚定地掏空了它的身体
我想到爱欲混浊,很多事情有未解之谜
那些两岸的彝人和汉人,何时来到了这里
又如何耕种了河边的谷地?
当我顺流而下,似乎带走了全部的深渊
它的寂静让我羞愧,又让我期待
在安顺这样的小地方读书写诗
在阿歪寨,一个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老人
坐在石阶上读书。
我羡慕一个农民的儒雅,
比起大城市,这里的书香
少了一点风尘。
在小地方读书,也能读出大道理
萨特,卡夫卡,都是文人们必备的下酒菜
发音虽不太标准
却有着深刻的辛辣味道。
在双阳的一条小巷,
我看到一个抱着婴儿狂吻的女人。
她的幸福如此简单,这让我想起小时候
读书是要读出大声的。
也许,只有在安顺这样的小地方
抒情才可以忘乎所以。
读书常读到藏不住自己
偶尔写诗,却从不把自己
当成写诗之人。
桂花湖
再一次,我接管了这片湖域
去年认识的花草,又要重新熟悉。
或许我,只是爱它们的名字
哦,蒲公英,狗尾草,野菊花,芦苇和艾。
桂花湖并没有桂花
我仍然闻到它的香味;
湖面上没有船
却感觉有东西被运来运去。
——我看见一个女人
她抱着孩子,湖水抱着她。
伊瓜苏瀑布
这经书太长。瀑布大声的朗诵
让我想起永不停止的事物
像时间不需加油
它们前扑后续,奔赴同样的前程
如果只是一条河,或早已被人间忽略
它的动力是亚马逊,有无限长……
我不愿无休止想下去
我已远离伊瓜苏。在中国
我还是习惯有始有终
一想到它们停不下来
我就心怀绝望
好像那匆匆崩落的流水就是我
那不断轰鸣的经书就是我
那永无宁日的深渊就是我
登山记
时间有自己的台阶。
我们结伴而行
山顶,是我向时间发出的邀请函。
“你快,还是赶不上早行的人
你慢,照旧拖不住落日的脚步”
在龙架山,我用一小时交换山的高度
又用三十分钟,把它归还。
六马
六马撕开她的怀抱
打帮河从她怀中喷涌而过
农历四月,打帮河积聚的热气
正一点点分散到六马大地
还有几天就可以把四月李催熟
离河十里,布依人正在水田插秧
他们忙碌着
让村庄静下来
这个地方是六马的平安庄
它把自己藏在险峻的大山中
顺便藏下几朵云,几亩稻田,还有一个
从外地回来的六马女人
她悄悄藏起了打帮河的心事
龙架山上的杉树
是它引来风暴,
当它成为自己的悬崖。
一个恐高的人,当他仰望
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
第一次为一棵树动了恻隐之心。
它枝短叶瘦,戴着与挺拔不成比例的帽子,
内心也秉承极简的纹理。
无数个飞沙走石的夜晚,他总会想起
龙架山上与风搏命的杉树
它只有一条路可走,大道朝天。
黄河古道
秋风再也掀不起巨浪
我稀疏的头发,像揭竿而起的旗
猎猎作响
黄河——黄河,黄河在咆哮
站在黄河古道,我变身沧浪之水
这段河堤再无需加固
黄河选择了更温顺的河床
河滩上寸草不生
像遗世情人
要长出苞谷还要假以时日
大海记
我想用一座钟来模仿时间;用一艘船,来模仿大海。
此刻,我感觉不到时针和分针的跳动,只有秒针在不断撞击
夜幕下的海
……空荡,寂静。但颠簸的船
透漏了海的秘密:每一滴水,都在咬紧牙关。
大海的尽头是什么?
在大连到青岛的旅途中,我想到一本书:《悲剧的诞生》
时间是万物的神。像风暴始于海的中央
我的每一次旅行都始于神的召唤。
腋花杜鹃
开得无精打采
开得脏兮兮
开得花不像花
但它还是开了,一丛压着一丛
她说今年干旱,你看
长在高海拔的腋花杜鹃
不得不放弃了鲜艳
生而为花,却有着荆棘一样的命
大学毕业后,她又回到了家乡
她不爱乌蒙大草原
却习惯了它的荒芜
月亮城堡
导游说,今晚我们将入住
月亮城堡
我急忙向车窗外看
大山一片黢黑。哦,月亮城堡
今天将只是一个城堡
想起高中时,特别喜欢
苏联姑娘的名字,卓娅,柳芭,冬妮娅
每天梦见她们
是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今晚在月亮城堡
不知道会不会梦见月亮
我将在它的名字里睡一夜
而月亮,则要在那里
睡一辈子
后海
后海有它的二维码
春风拿着扫帚,扫一扫
会扫出垂柳,四合院,胡同,酒吧
现在我也被扫进它的页面
我带着两位朋友,宋歌和她的闺蜜
像皇帝带着两个宫女
一个能诗,一个善画
我们夹杂在外地游客中
没看到冰糖葫芦,大碗茶
没听到小曲
没遇见关汉卿,赵孟頫,曹寅
也没遇见朝阳群众
春风把历史打扫得干干净净
半个小时,我们便从元,明清
走到了火神庙
我还想和她们吟诗作画
却被春风,轻轻扫出了后海
与女儿走虹山水库
当我们谈到夜走,我说
走水库的人大部分是中老年人
天天走水库的人,都是怕死的人
当我们谈到死
我说,贫穷苦难的人
相比养尊处优的人,更不怕死
所以我们,都要做怕死的人
当我们谈到人生
我说人生,就是由无聊和有意义组成
全部有意义的人生也太无聊了
当我们从湖边走上大路
不远处,正是三年前公交沉水的案发地
我们终于谈到了生存,她说
会不会有人因生存的困扰而选择去死?
我抬头看了看月亮,选择了沉默
你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吧
你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吧
空得让你发慌
发慌到你必须留下点什么
你见过大戈壁上垂直的炊烟吧
多绝望的人,才配得上它们?
在库尔勒,我和月亮
都是多余的
只有寂静,强加在一片空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