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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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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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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叔

 很小的时候,看到九叔是个非常沧桑的老人,到了我快要成为老人的时候,九叔看上去还是那么个非常沧桑的老人,半个世纪过去,九叔居然没有什么变化。

 九叔是否年轻过,不得而知,在我的印象中,九叔从开始到结束一直是个老人,一个让你轻易就能忘记的老人。

 九叔临走的那天,我一直守护在他的身边,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时而平静,时而蠕动,像每次出门谋生一样,恍惚之间就那么义无返顾地走了。     九叔出生在狼烟四起兵荒马乱的年代,襁褓中告别了爷爷奶奶,爷爷因为吸食大烟把一个原本殷实的家庭断送在那杆精致的烟枪上,自己的小命也被那杆烟枪毫不犹豫地拿走,哺乳中的奶奶拥有小巧玲珑人人羡慕的三寸金莲,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奶奶一脚踩空,三寸金莲在幽深狰狞的空中划了一道凄美的弧线消失在寂静的沟垴。

 九叔命运多舛,一出生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在没有温情没有呵护的岁月,九叔几度险遭夭折,是父亲和姑妈伸出了菩萨般慈善的手掌,在枪林弹雨和野狼出没的匪患年代托举了九叔的性命,一九三四年,生计难以为续的家族将不足两岁的九叔寄养在一个家道并不殷实的远房亲戚那里,据说,九叔十岁的时候还光着屁股晃来晃去,那个年代,贫穷是普遍的,吃饭是必须的,穿衣却是家家户户的奢侈,满村追逐嬉戏跑动打斗的都是一些光着屁股半大不小的孩子,各种各样的小鸡鸡荡来荡去成了村庄上一道尴尬的风景。

 九叔后来引以为豪的是在关中分区做过事,关中分区驻地和远房亲戚一墙之隔,邻里之间难免互动,一九三九年前后,九叔也就是七八岁,属于“光腚族”,懵懂无知的孩子能做什么事儿,无非偶尔给关中分区跑跑腿倒倒水,或者解解闷,即便如此,直到九叔临终的前几天,老人家遥远地回忆往事依然是满脸的自豪和幸福,他平淡无奇的一生唯一能够在村上和晚辈当中比较完整叙述的故事就是,他曾经在关中分区书记的怀抱中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尿湿了书记的裤子。九叔一生似乎没有什么遗憾,但对年少时没能跟上刘志丹、习仲勋的部队打仗感到耿耿于怀,在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在渭北漫长寒冷的冬夜里聆听九叔和父亲谈论他们过去的事情,暖窑热炕外面,怒吼的狂风撕扯着夜晚的宁静,外面寂寞空寥,里面两位父辈热火朝天地谈论历经的尘烟,诸如南梁、照金、马栏、十九兵团等等这些后来在刘志丹、谢子长、习仲勋领导的西北根据地文献资料中俯拾即是的主题词,轻而易举地被两位父辈老人谈论了不知多少次,他们是那场革命的见证者、亲历者和参与者,虽然他们一生为农,养家糊口,很少没有离开过耕种的土地,但他们和老区无数同他们一模一样的平民百姓其实是真真正正的无名英雄,西北革命根据地、新中国的诞生理所当然有他们一份汗水一份心血和一份功劳。

 九叔一生摆脱不了的是贫穷,挥之不去的是贫穷,恐惧、憎恶、诅咒的还是贫穷,解放初期,天下太平,九叔正当年富力强,他凭借健硕的体魄和超人的耐力耕作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把一个支离破碎穷途末路的家庭建设的风生水起生机盎然,正当家道显出一抹绚丽的色彩,正当他挽起袖子继续奋斗继续拼搏,继续实现家道富足梦想的时候,合作化、社教、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些眼花缭乱的运动暴风骤雨般开始了,这些运动的最终结果是直接导致了九叔复归原状,生活反弹,一贫如洗像赶不走的魑魔魍魉,生存状态稀里糊涂折返到了从前,更要命的是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孑然一身,成家问题严酷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九六六年,三十三岁的九叔收留了从甘肃天水一路讨饭而来的九婶,比九叔小很多的九婶勤劳能干善良贤惠,对九叔在她走投无路的状况下能够伸出难能可贵的援手深表谢意,激动不已感激涕零。那是一个肃杀秋凉的正午,劳动归来的九叔突然发现路边躺着晕厥过去的一老一少两个衣不蔽体的女人,虽然那个年月经常可以碰到这种因饥饿而晕厥的讨饭人,常常是别人在你这里晕厥,你在别人那里晕厥,全民因饥饿而出现集体无意识晕厥,吃光了粮食吃野菜,吃光了野菜吃树皮,天上除了飞机地下除了大炮,凡是一切能够吃的都吃光了,我至今纳闷,那个时候土地就不长粮食吗,那个时候的粮食哪儿去了呢,九叔后来也这么纳闷,也不知道粮食去了哪儿,但见人人饿红了双眼,恨不得见了对方一口生吞下去,为了活命,大家袖手旁观伺机出动,象饿晕这种现象已经司空见惯,懒得搭理,没有饿死,饿晕就算非常幸运了,九叔见状,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个一老一少娘儿俩弄回家里私藏起来,想尽千条办法,使出浑身解数救活了他们,后来,九婶嫁给了九叔,对于九婶嫁给九叔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报恩至今仍然是个无法破解的秘密。

 九叔成家了,而且很快就有一个堂弟和一个堂妹,这在家族历史上是个奇迹,在方圆十里八乡是个传说。

 九叔的年龄和他憋屈的长相背道而驰,九婶也一样,九叔正当英年,看上去暮气沉沉老态龙钟,九婶三十而立,看上去却似二八佳人,这让村人羡慕嫉妒恨,一些胆大的发小和龌龊的村干没少给九婶送“秋天的菠菜”,但所有这些有情有义或无情无义的表达都被九婶优美地笑纳,回馈他们的依旧是心无旁骛。   九叔的日子同其他人家没有什么两样,九婶的母亲早已回到了天水老家,堂弟堂妹无忧无虑地成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九叔九婶听着生产队的破锣声准时出工,虽然日月无光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无下顿,朝不保夕难以为继,大家都在这样的环境中熬煎着,除了满身臭汗地劳动,还要开这样那样无休无止的批判会,一会儿是孔老二,一会儿是宋江,学了大寨学小靳庄,握惯了撅把的手掌要高举血红色的宝书,一辈子都不大说话却要背诵《毛主席语录》,更搞笑的是让九叔九婶硬胳膊硬腿地去跳“忠”字舞,文化大革命就像一场超级神经病,家家户户被裹挟着做出各种笑掉大牙的事情。

 八叔是在一场武斗中丧生的,八叔一死,年纪尚轻的八婶立即改嫁远走,破败的屋子里堂妹无助地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爹死娘嫁人,九叔九婶顶住两个孩子嗷嗷待哺的严峻生存压力,毅然决然收留了这个孤苦命背的女孩,他们对侄女视同己出关爱备至,一家人在寒碜的岁月里温暖地抱在了一起,同船过渡,共度时光。

 九叔周济别人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相比之下,九婶有过之而无不及,九岁那年,家道突变偶遇危机,生活还不能自理的我寄居九叔门下,九叔九婶硬是从自己口中挤出宝贵的粮食抚养了我,两位前辈累的筋疲力尽饿的面黄肌瘦,而我却是肥肥胖胖衣食无忧,即便那样,每每遇见左邻右舍突遇天灾人祸或生计无着,九叔通常情况下都会竭尽全力倾其所有给予帮衬,也从来不求感恩和回报,对这些事情他非常健忘,直到临终也没有记得一件这样的事情,经济十分匮乏的年代,常常有乞丐不期而至,也常常有三五成群组团而来的可怜人,对待他们,九叔尽力而为,很少出现这些人来而无获的情况,也很少出现空手而归的场面,我常想,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施舍、资助、帮衬屡见不鲜,这种状况既让我们敬佩又让我们感动,富人资助穷人、幸运的帮扶背时的似乎可以理解,但像九叔那样,穷人接济穷人,贫困帮扶贫困就有点不可理喻了,甚至有点找不着北。    九叔命运的转机来的并不突然,和全国人民一样,在绝望找不到出口的危机关头,迎来了生产责任制的幸福时光,打打杀杀几十年,辛辛苦苦几十年,转了个圈又拿到了自己能够尽情发挥生命创造力的土地,短短几年,他就把自己那个一塌糊涂的家庭建设的像模像样,虽不富有,但殷实齐全,这让他沟壑纵横不苟言笑的老脸显出了难得的喜色,他决心大干一场,彻底改变世代贫穷的面貌,让儿女过上一种有尊严有财富的体面生活。

 九婶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回过娘家了,为了讨个活命,她和母亲告别了难以割舍的父亲和乡亲,一路逃荒来到陕西,虽然讨了条活命,但一直紧紧巴巴,三十几年居然没有回娘家的条件,家乡的山山水水和欢声笑语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母亲离她而回也有二十多年,遥远的记忆使她欲罢不能,相对舒坦自由的生活唤起她对家乡的思恋和向往。

 九叔六十二岁那年,在一个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早晨把打扮一新的九婶送上长途汽车,九婶平生第一次回娘家,激动喜悦的同时,还有几分生涩和诧异。九叔一再叮嘱九婶路上小心多住几天,家里的活路不要操心,儿女已经大了也不用惦挂;九婶也叮嘱九叔料理好家务,稍等几天她就回家。然而,九婶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横亘在陕甘之间的渭河像深不可测的天河阻断了九叔九婶之间二十多年的姻缘,更要命的是九婶走的时候带走了七岁左右的堂妹,从此,一家人一分为二,九叔浑浊的老眼闪动起无尽的思念。

 九叔在备受等待和思念的折磨中开始种植烤烟,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一不留神便成了远近闻名的烤烟种植能手。前几年,我还在烟草公司的时候每有烤烟种植方面的新政策和新技术,往往是第一个送到他的手里,他不识字,我就念给他听,一遍听不明白就念两遍,他虽然年纪大了,但理解能力和实际操作能力都出人意料地好,他作务出来的烤烟,中上等比例总是数一数二,产量也是年年增长,质量优良产量提升当然就能卖个好价钱,几年下来,翻修了旧房子,盖起了结实宽敞而又漂亮的新宅,堂弟早早就结了婚,十年前,接近七十的九叔终于屈服了自然规律的钦定,不再下地劳动,也不再没黑没白地奔波在深挖穷根的路途上,回想起走过的路程,真真正正让他摆脱穷困洗刷艰难的还是最后的烤烟种植,还是对精细作务烤烟理念的坚守,在他从田间隐退下来的时候,他坚决地把种植烤烟这个治家项目和所有作务技术和盘传给了堂弟,经过几年实践探索,堂弟已经身怀绝技,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种烟专家,不但自己作务,还常常出村进乡指导别人。

 九叔是在用专心的种植烤烟行动来抵抗对九婶和堂妹无时不刻的思念和等待,九婶离开九叔后就在家乡嫁给了初恋情人,组建了新的家庭,切实断绝了回来的路径,这一点,我们一直都没有告诉九叔,九叔也从来不曾过问,苍老的的面容上是一片茫然。

 九叔八十高龄的时候喜得重孙,而且是一对生动可爱的龙凤双胞胎,小家伙不时爬上老爷爷的肩膀拉屎拉尿,对此,九叔难得开心地大笑,四世同堂,含饴弄孙毕竟不是人人都享受的天伦之乐,何况九叔这个险遭夭折的孤儿。      弥留之际,堂妹终于领着兰州大学毕业的女儿从天水回来看他的姥爷,九叔一直做着与死亡抗争的努力,张大嘴喘气,睁大眼注视,当风尘仆仆的堂妹远道而至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满意而又不无遗憾地停止了呼吸,走的那样平静,无声无息。

 九叔是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日子里下葬的,出殡那天人山人海,据来宾和家族的人讲,九叔活了八十二,居然没有得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病,而唯一的这次也是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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