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姑妈家度过的。姑妈有一双小巧尖细的裹脚。姑妈家有一棵高大茂密的桑树,桑树上每年都会结出香甜可口的桑葚儿,那年春天,我和草草带着黄黄赶集的时候,满树的桑葚儿被可恶的四黑全部打落。草草是姑妈唯一的女儿,扎两根好看的羊角辫,小我两岁,管我叫小英哥哥,黄黄是姑妈十分喜爱的看家狗,负责看管姑妈饲养的猪啊、鸡啊、兔啊什么的,黄黄开始对我很不友好,总是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吓唬我,后来我们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四黑这家伙是姑妈的邻居,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常常欺负瘦弱爱哭的草草,草草的哭相很不一般,往往是两珠绿豆大小的泪滴悄没声息地从脸颊滚落下来,怎么看怎么让人怜惜,四黑喜欢争强好胜占便宜,但他惧怕我的扫堂腿,从不在我面前逞能耍威风,他欺负草草,总是在我偶尔不在的时候。
拾麦穗是我们非常愉快的事情,夏天的太阳很早就从山尖上升起,队长吆喝着全村大人割麦子碾场,各家各户就剩下了老人和小孩,每当早上炊烟袅袅的升起,姑妈就头顶手帕,火急火燎地做好早饭,然后掀开被子,轻轻拍打着我们的屁股,于是,我们就从香甜的梦境中走出来,稀里糊涂吃起了早饭,吃早饭的时候,草草好像还没有睡醒,眼睛微闭,嘴唇蠕动,原本在碟子里夹菜的筷子却在盐醋罐子里胡乱拨拉,惹得我在一边禁不住笑出了声,姑妈也忍俊不禁,用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点。四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角,姑妈颠着小脚带领我们走出院门的时候,这家伙很快插进我和草草当中,背着手,把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猛地放在草草的羊角辫上,草草吓得哇哇大叫,用手使劲剥离,但不论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居然牢牢地粘在发辫上,四黑在一旁笑得鼻涕横流天昏地暗,“小英哥哥,小英哥哥。”草草求助于我,我回过头,去剥离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但是,无论我怎么折腾,那团东西照样无动于衷,姑妈见状,笑着说四黑怎么欺负小妹妹,然后就顺利地从草草发辫上摘下了那团东西,听姑妈说,那东西叫“老鼠粘子”,山里一种野生植物的果实,浑身长满带钩的尖刺,遇到毛发一类的东西就牢牢地黏住,样子很是吓人,姑妈很快走在我们的前面,趁四黑得意忘形的时候,我很快地扫过一条腿,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妈呀”一声,四黑应声倒地,草草破涕为笑。
整个夏天,姑妈带领我们将拣拾的麦穗交给队上,然后队上付给我们极少的钱,姑妈用这些钱给我买了一件漂亮的海魂背心,穿起海魂背心奔跑在山梁上,呀,那感觉,别提有多美妙。
草草很快就不搭理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她越来越疏远起来,也不那么“小英哥哥,小英哥哥”地叫了,整天跟黄黄不是去后山剔野菜,就是独自一人上到高高的塬畔发呆,四黑欺负了她,她也不来告状。
我终于知道了草草疏远我的原因。那天夜里我跟四黑捉蚂蚱回来,听见姑妈在门洞给草草说话,由于天黑,姑妈和草草都没有发现我,四黑也顺路回家,只有我一人站在门洞外面悄悄地静听,姑妈好像说给我买海魂背心的原因是我妈重病在床,没人关心和照料我,而来年卖了蚕丝,一定给她添置一身称心的衣裳。
姑妈是养蚕的能手,凭着那棵桑树,居然成为村庄少有的富户。我们喜欢姑妈养蚕的过程,她那小巧尖细的裹脚不停地跑进跑出,洁白的蚕虫布满了笸篮、竹筐和一切能够用来盛放谷物的器具,冬天很快过去,桑树长出叶片,姑妈开始忙活起来,针尖大小的蚕籽儿变成幼小的蚕虫,姑妈每天采摘桑叶,蚕虫吃桑叶的样子好看极了,最开心的就是草草,草草常常把住笸箩的边沿看上老半天,窑洞里很是安静,蚕虫进食桑叶的沙沙声听来非常奇妙,桑叶终于采摘完了,蚕虫已经长大,姑妈,草草,偶尔还有四黑,他们一起将笸箩、竹筐里面的蚕虫捉起来,小心地放置在倒立的扫帚上,每每这个时候,我就躲到远远的地方,不知因为什么,我十分惧怕柔软的蚕虫,看见蚕虫,浑身就很不自然地痉挛。春天里,蚕虫开始吐丝了,神奇的细丝从蚕虫嘴里源源不断地吐出来,蚕虫的头不停地摆动,很快,满屋就结出了密密麻麻的椭圆形的白色蚕茧,姑妈异常兴奋,采收了蚕茧,用一块硕大的花布小心翼翼地包裹,到了冬天,外面飘起了雪花,家家户户都在享受着悠闲,姑妈抱了柴禾,烧成一锅开水,取出包裹里面的蚕茧倒进滚烫的开水里,然后就把蚕茧整理成一撮撮丝线,姑妈用这些丝线制成漂亮的衣裳、鞋垫和帽子,每逢集日,颠起小脚早早出门,傍晚回家,带回了火柴、盐等一些日用物品,当然,更重要的是给我带回了小人书,给草草带回了扎小辫子的皮筋,但是,我至今也不明白,姑妈承诺给草草的新衣裳始终没有兑现,而最让我感到神奇和不解的是,抽走蚕丝后的蚕虫居然变成了一个个蛹虫,蛹虫后来变成了飞舞的蛾子,飞舞的蛾子在撒下一片片黑籽后静静地离去、离去……后来我常想,姑妈多么象那勤劳吐丝的蚕茧啊!
四黑爸是吹手,唢呐吹得很好听,下雨天或护秋夜晚,我、草草、四黑带了黄黄蹲在院畔静静地听四黑爸吹曲子,月亮皎洁地挂在空中,晚风轻轻地吹拂,清爽静寂的山间飘荡着悠扬的唢呐声,一会儿哀婉凄惨,一会儿欢快激越,我们陶醉在美妙的乐曲声中,一直到半夜三更。
四黑爸的死至今让我难以忘怀。姑妈家的村庄通往外面只有一条羊肠小路,离最近的医疗站也有十七八里,那天早上,四黑爸突然头痛难忍,四黑妈急得没了主意,四黑哭着来找姑妈,一时间,村庄人围满了四黑家,四黑爸痛苦地躺在门板上,乡亲们抬着门板急赶医疗站,半路上,四黑爸没了气息,出殡那天早上下起了牛毛细雨,四黑妈哭天嚎地,四黑涕泪交加,潮湿的丧道上全村人哭声一片,四黑爸本来是给方圆人家红白喜事吹唢呐的,但在他的葬礼上却没有唢呐,下葬的时候,四黑特意把他爸那杆唢呐埋入地下。四黑爸是由慢性病引起的突变,由于终年劳作少于疗养,加上无钱就医,最终积劳成疾送了性命。四黑爸是家中唯一的劳力,凭劳动挣工分养家,在那个艰苦凋贫的年月,他怎么能够停下来养病呢。其实,在那个时候,谁家不是这样啊,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亲人。
黄黄找到我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姑妈和草草如获至宝,大有起死回生的样子。那天,我独自一人去后山割草,一不小心掉进干枯的水筲,水筲就是山坡田地里被雨水冲刷的深洞,水筲三四丈深,四面光滑,我掉进去如同跌入无底洞,阴森恐怖,任凭我怎么喊叫都无济于事,几次攀爬均告失败,空旷的山间异常寂静,我蜷缩在下面绝望地等待,太阳已经消失了,天黑下来,巨大的无助与恐惧侵袭过来。
姑妈和草草见我中午没有回家吃饭,问过四黑,四黑不知道,黄黄也在家里,于是慌了手脚四处寻找,但是,不论他们怎样寻找还是没有我的下落,姑妈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草草哭鼻子抹泪,四黑、四黑妈都在着急地寻找,庄户上所有在家的大人小孩全部加入到寻找我的队伍当中,山梁上、河沟里到处是人,山间充满焦急、窒息的气氛。
半夜时分,姑妈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她让草草带上黄黄,黄黄在前面边嗅边走,草草在后面“小英哥哥,小英哥哥”地叫着,黄黄终于在一堆杂草边停下来,急促地盘旋,姑妈、草草拨开草丛,发现了洞口。我是在昏睡中被人救上来的,姑妈说我的魂儿吓跑了,每天黄昏,姑妈领着草草给我叫魂,黄黄就跟在姑妈身后,而我,从此对黄黄倍加感激,姑妈和草草也对黄黄偏爱有加,黄黄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也成了姑妈和草草尊贵的主人。
四黑告诉我的时候,黄黄已经奄奄一息。每年伏天麦粒儿晒场的时候,后山苜宿地野兔成群,追撵野兔是我们最为快乐的事情,兔肉是我们童年时期最为珍贵的食物,尤其黄黄十分喜欢这项活动,每每追到兔子,黄黄就会得到一次上好的大餐,它会把剩余的骨头藏起来啃几天。那天午后,黄黄跟四黑去后山撵野兔,正在黄黄全神贯注追撵野兔的当口,一条粗大的毒蛇从苜蓿丛中窜出,黄黄没有来得及躲避,遭到了攻击。黄黄全身肿胀,横卧在地,舌头伸得好长,企盼哀怜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浑身不停地哆嗦,不大功夫,他就眯了眼睛,停止了呼吸,我、四黑和草草呆呆地看着黄黄静静地离去,谁也没有任何办法,掩埋黄黄的时候姑妈一直跟着我们,姑妈断然拒绝了庄户人企图吃狗肉剥狗皮的要求,顺从地听取了我们的意见,我看到,当黄黄最后消失在土包里的时候,姑妈浑浊的眼睛竟然流出了两滴清泪,当然,我们也都流出了眼泪,尤其草草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流淌不停。
燕子飞来的时候,桑葚儿熟透了,姑妈一如既往地养蚕,我和四黑上树摘桑葚儿,红红的桑葚儿吃起来非常甜润,草草在下面拣拾着我跟四黑摇落的桑葚儿,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多天。那是一个雨后放晴的正午,我跟四黑架在树丫上拼命地摇曳,草草在下面不停地拣拾,一不留神,四黑悄悄地爬下树,快速抢走了草草拣拾的桑葚儿,一溜烟跑的无影无踪,草草躺在地上嚎啕大哭,任凭我怎么劝哄也不起作用,直到后来四黑妈出面,草草才停止了哭闹。这天夜里,我跟草草隐蔽在四黑家门外,四黑出门撒尿,我一个扫堂腿过去,四黑“哎呦”一声跌了个狗吃屎,草草高兴极了,拉起我跑回了家。
四黑终于要离开我们了,四黑妈远嫁长安一户人家,四黑妈带走了四黑,分别的日子到了,四黑极不情愿地跟在妈妈身边渐渐远离了山庄,我和草草,还有姑妈一直相送到山口,四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恋恋不舍,我和草草目不转睛地盯着四黑。“你还回来吗?”草草这样问四黑,四黑狠劲地点点头,我发现,四黑和草草都哭了。但是,从此以后四黑再也没有回来,他离开了偏远贫瘠的山村,和妈妈相依为命,也许他长安康乐,也许他幸福祥和。
姑妈带回一个非常高兴的消息。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跟草草从后山捥猪草回来,姑妈赶集去了我家,告诉我们,妈妈的病已经好了,再过几天,爸爸就要来接我了,而我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再也不能这样玩下去。男子汉就要做男子汉的事情,姑妈这样对我说。听到妈妈病情已好,我和草草手舞足蹈起来,姑妈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但是,草草很快就撅起了嘴巴,她疑惑地问姑妈:“小英哥哥真的要走吗?”,姑妈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她转过头来,拉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晃,说:“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姑妈就在她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笑笑说:“傻丫头,你哥哥要念书识字呢”。
爸爸很快就来到姑妈家,我穿着姑妈给我做的新衣裳,极不情愿而又莫可奈何地出了姑妈家门,草草怯怯地跟在姑妈身后,很不友好地觊觎着爸爸,这个时候,我突然一下子感到空落落的,不知道丢失了什么,四处寻找,却又不知道寻找什么。
当我快要消失在山梁尽头的时候,听见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小英哥哥——,小英哥哥——。
我本能地转过身子,面朝声音响起的庄户,远远地给草草招手……
四十年过去了,自从离开姑妈家后就很少去那个伴我渡过童年时光的山村,后来姑妈过世,草草出嫁,整个山村已经尘封在久违的记忆里,改革开放后,山村里已经没有几户人家,庄户人不再死守土地,原来赖以为生的田块已经荒芜,仅存的几户人家依靠打工过上了美满的生活,近年来,新农村建设此起彼伏,通过移民搬迁,村庄仅剩的几户人家迁到了塬面平坦的新村,整个山间种植了树木,那棵桑树已经淹没在森林的海洋了。
姑妈的养蚕技术早已失传。
四黑妈已经过世,四黑现在成了西安市长安区一家饭店的经理。
草草住在县城,她的孩子今年高考成了全县前十名。
生活还在继续,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童年的记忆在岁月的河流中静静地流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