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见过一种特别的亭子,那是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旅游区,它只有一根柱子,远远地看着像是天然的蘑菇。
觉得怪怪的,因为这是某城的遗址,既然是文化遗存,人们复古的时候,总该赋予些远古的样子才对。“蘑菇”终究是不伦不类。凉亭不应该有四根柱子吗?或者是至少四根。一根柱子怎能撑得起呢?那是一片天空,而不是叶子。如果亭子年深日久,又没有得到精心维护,顶端露了天,也总还有警示的余地,假如是多根柱子的话。但是只有一根,“天”若塌下来,就算是奔跑健将如黑兄弟者,恐怕也不敢在下面乘凉了。我担心会有什么安全事故,希望工作人员常常巡视。
有朋友说我杞人忧天,简直就成了杞国人了。其中一个是专修古代史的,却不以为然,他说中原早已无纯正的汉人。我当然清楚,随着生命长河的流失,以及有意无意的破坏,古杞国,怕是连根毫毛都没剩下。我这个貌似杞人者,充其是量风吹来的种子,在一处角落偶然发了芽,待长成参天乔木之后,才有杜撰身家的资本。
还真是扯得远了。并非我迂腐,亭子嘛要的是乘凉,玩点花样自然也可以,总要考虑附近的环境。复古为时代的潮流,但不要邯郸学步的好吧,否则连路都不会走了,只能又回到莫名的爬行时代。一行人中,竟有真的学那哥们的,不过学的却是老爷爷、老太太,或者是黑社会大哥,还有别扭的猫步,吓得近处的躲着走,远处的皱眉头。有好事者小心翼翼地问询,恶搞者挠了挠头,许是“三院”逃出来的吧。得了,神经病人也有踏青的权利!
那几人在凉亭里歇息,我多少犹豫,还没有坐下就刮起了风,说我典型得言行不一,中国就是这么世俗日下的,竟还引用了夫子的话,“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由不得我诡辩。此时当厚着脸皮,谁让太阳那么可恶呢,还没走上几步即大汗淋漓,说是阳春四月,盛夏已经来临,就像秋风散落叶般强劲,下场雨,哪怕是飘过一团云彩也是好的。
或者谈古论今,或者指点江山,至于吟诗作对,雅兴有余本领不足,只能淫笑与艳词齐飞,自由与春华乱舞。也有满嘴跑火车者,某国王储连夜飞来,与书记探讨治国理念,拷了几个T的反腐秘籍,回去怎么也要杀几个王吧。众人不亦乐乎,笑得东倒西歪,如此言论,估计只有党校的人敢说,成为众矢之的,也是情有可原。话说回来,谁让那家伙不学无术,毕业几年下来,各种报告学了许多,规范的书却不曾看,不过是炒冷饭、吃老本。“你们到底站在哪一边,党还是人民?”大义凛然的模样,此货不读艺术表演,可惜了。
我们这一伙人,中、西、马一应具有,说是全聚德也不为过,有人说打通中西马,绝对能晓天地大道,另一人却不舒服了,认为那简直是吹破古今牛。据实道来,中西马三道并论,真是抬举马了,分法也不科学。马本就源自西方,进入中国后,就如同异化的禅宗,根子、流向全变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在好事者的吹捧下,如今的三道才可以并流,像古代的三教那样。至于中西马谁高谁低,单单从学术而言已经不容易说清,更不要说权力的肆意作祟,自由无国度,思想同是如此。
百无聊赖之际,看见几个特殊的孩子,两个老师正指导他们,胡乱舞着新近“神曲”,根本没有任何体统。然而竟有人叫好,还三三两两捐了些钱,不多却显示了他们的价值。旁边还有跟着舞动的孩童,老师们也投去鼓励的笑意。那些孩子就算接受教育,最终还是弱势群体,能够自立的仅仅是绝少数,大部分仍需要别人的照顾。曾有人悲观地认为,社会所能提供的工作有限,全给健康的人都稍显不足,更不用说欠缺着的他们了。
我们不禁感慨,也许特殊教育的目的,并非在于此。只要拥有人类的大脑,纵使智力再低,也拥有受教育的权利,这是教育的本质所在。自然的世界是不完美的,就是人定胜天根深蒂固,变本加厉地追求完美,但是何曾就真的完美过。那些看似健全的人,里里外外,还不是照样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病态。这也是我关注心灵的原因,只有灵魂健康了才真是美的人。所以我们不妨自然地去接纳。
二
“那姑娘不错!”说此话者定是和尚,他本名商河,众人偏偏反着叫,也是因为他常念“阿弥陀佛”。起初我们以为是口头禅,谁知他老家就是长安的,离香积寺很近。而香积寺又是净土宗祖庭,以阿弥陀佛为号,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极适合急功近利又文盲的人,因此影响甚广。
我觉得那姑娘还可以,齐耳短发,目若含春,肤如凝脂,已过滥情小男生年龄的我,竟升起一种莫名的冲动。森克认为一具皮囊而已,要和尚拿出深刻的理由,其他人也起哄。任职党校的萧长,俗称“校长”,却说“不甚了了”,大伙立马调头拐弯,嘲笑他用语不当。萧兄的意思应该是,姑娘芳容实在一般,凭他常年外出旅游学习的经验,仅见的金莲就多了去,面前这位充其量为“红娘”的姑娘,他如何会看在眼里。可是哥几个都知道,校长的眼光并不怎么靠谱,倒乐意听听和尚的高见。
和尚喝口矿泉水清了清嗓子,君不见明星分手互撕叫吼意犹未足,更撰长文引经据典啼笑皆非。“要不要脸!”校长直接将瓶子扔了过去,和尚摆了一个耍猴的姿势,算是正实开始了。理由有二:
首先那几个孩子衣服没统一,照和尚的经验,学校里若有集体活动,必然是要按规定着装。而我们所见,那些孩子的衣着并无趋同性,说明姑娘很在意孩子们的个性养成,她不想用一套衣服,圈住了孩子们的独特的思维。若果一律要求,那就是教育理念的问题了。其次孩子们表现得杂乱无章时,她没有着急或者强行规制,而是一再地打手势善意引导。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毕竟是公共场合,大概其中也有演的意思。但是我们怎么都看不出来,古城遗址不是什么千人大舞台,根本没有演的必要。
谁知那姑娘手轻轻一挥,那些孩子便向亭子走来,我们见状立即就起身,校长还殷勤地迎了上去,不禁让人有些纳闷。不过我们意会错了,孩子们堵住了去路要表演,更尴尬的要数校长了,姑娘侧身后退,将指挥的位置留给了他。表演依然如故,乱糟糟的,老师和孩子们却乐此不倦。尤其是前面的孩子摘下帽子时,校长不得不放进去一张百元大钞,哥几个也跟着效仿。姑娘与孩子们笑着离开后,森克嘲骂校长赔了夫人又折兵,和尚应声虫般附和。校长则一个劲地喊冤,他鬼扯说是要为我索要姑娘号码,事实上我的确还孤着。
我正要讲哥们儿义气,为校长辩护几句,忽见一个小女孩,向我们讨要捐资的正是她。小女孩拿着便利贴走到我旁边,上面写着谁的名字“雪凝”,及其电话号码。她羞答答的,虽然开口说不得话,红着圆圆的脸蛋示意我记下,还让我写了相关信息。整个过程默无声息,我与小女孩的配合,却像偶然飘来的花瓣,丝毫看不出有任何漏洞,难怪那几个家伙微张着嘴巴。小女孩仿佛生了翅膀,雀跃着向金黄的校车飞去,车门口站着那姑娘,还笑意连连地挥了挥手,雪凝难道是她?“缘分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哪用得着你?”
和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没错,我与雪凝的相遇、相识、相恋,还有美妙的婚姻,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雪凝的意思不就是冰吗?”森克与和尚撇了撇嘴,但是校长的另一句话,却将我们拉进了冰窟中。“你家冰冰是搞特殊教育的,会不会也是……”不会吧,但也有可能!众人争相回忆有关雪凝的点点滴滴,七嘴八舌地朝向一点,雪凝至始至终都是在笑着,可是我们何尝听见她说过一句话。我神自黯然,森克说雪凝只是没有开口,不见得她就有某方面的缺陷,即使存在不是还没开始嘛,不去理会好了。和尚则认为缘分天注定,就算还没有开始,因果却早已种下,无论怎样都躲不过。
我本就是俗人,既然有的选择,为何不选好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什么才是好的标准?总归合适才美。校长笑骂,现在可不是意淫的时候,八字还没一撇呢,梁山好汉哪能畏缩不前?管那么多干啥。也许校长说的对,我就当是普通朋友处着,发现问题划上一道线,还可以及时止步。起初雪凝确实是故意的,她的想法比较特别,被吓走的,自然不值得珍惜。更何况也没有完美的人,我通过了考验并非我有多伟大,我爱上了雪凝,实在是不能没有她!
三
正如和尚所言,因果一旦种下,就再也躲避不了,胡作非为是造孽,家族的族规也不会容忍。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孤着的原因,宁愿被抛弃也不能始乱终弃。
说起家族,很多人或许会想到非富即贵,而我们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家。先祖中确实有出过士的,最高据说还曾是李自成非常重要的谋士,懂得那段历史的人,肯定清楚闯王手下的文臣武将,真正有深谋远虑的只有岩公。可惜天妒英才,小人亦排挤英才,闯王也并非什么明主,竟将岩公残忍杀害。天可怜见!岩公子嗣在忠心部将的护送下,星夜逃至我现在的老家隐姓埋名,为让后裔记住那段特别的历史,固请专人绘制了劫难图,至今还藏在我的家族中。劫难图目前由三奶奶保管着,可以说三奶奶就是家族的柱石。
三奶奶能掌管家族,一方面与共和国有关,女性也撑起了半边天,而此前族长皆有男子承担。另一方面是三爷爷被逐出了家族。三爷爷是一个非常有能耐的人,自少年时代起即外出闯荡,走遍大江南北后在西海立稳了脚,就再也没回老家。虽然二爷爷的子辈中,我的一个堂叔,现在做上了K市市委秘书长,在当时三爷爷却是不可替代的传说。但是三爷爷却被逐出了家族,就因为他抛妻弃子,这是族规所不能容忍的。而在我的眼中,确实也只有三奶奶一个,三爷爷我是不承认的,即便他老人家当年再是传奇,去世了也是不能归葬祖坟的。
家族的族规中,还有三条,即不可背信弃义,不可贪腐受贿,不可赌博吸毒,加上不可始乱终弃,违反其中一条就不能入祖坟。族规灵活之处就在于,浪子回头者也是可以的,除了始乱终弃。因为背叛了这个,幡然悔悟了要回归家族,却又背叛那个,族规同样不能容忍。言外之意就是要么不背叛,要么只能背叛一次。雪凝听了开玩笑说,“我可以抛弃你,你却不可以抛弃我,我就是合合分分无数次,你都不能说一次,太有意思啦!”我真想拧她几下。但是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我得帮她整理孩子们的包裹。
游族速递公司要搞一次献爱心活动,就联系了雪凝所在的特殊教育学校。孩子们在老师们的引导下,为偏远地区条件低下的孩子们准备了许多东西,比如绘画作品、手工艺品、书籍衣物等等。然而狗血的是,孩子们必须付出邮资,我听了就想骂,他娘的做什么秀,到底还要不要脸!本来特殊教育学校的孩子们,就应该是帮扶的对象,捐出好多有意义的东西就罢了,还要他们出邮资。这也是为什么,雪凝带着孩子们外出表演的原因!雪凝放下包裹,温柔地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生气,邮资已经很少了,令孩子们懂得自身的意义才是重点。我对雪凝说,不是生气而是难受。
特殊教育学校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有家庭的,他们倒能理解学校的初衷,因为良好的社会,总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即便孩子们并非正常的健康者,也得让孩子们明白自立,才能不事事想着都要别人帮助,而且力所能及了也会回报他人。我清楚雪凝的良苦用心,她常常向我道歉,因为孩子们特别的需要,往往耽误我们的约会,更加坚信我的不离不弃,说到底我也是一个心灵美丽的人。
可是在我下定决心向雪凝求婚时,她却犹豫了,说出了久久埋藏在心底的话。雪凝之前也恋过,而且好像很深的样子,但是那位男友最后还是离开了,因为他无法忍受,还要同时再收养一个特殊的孩子。我明白怎么回事了,雪凝没有以往的决绝,反倒说如果接受不了,她可以提出分手,让我不用背上始乱终弃的骂名。其实家族的族规深入骨髓,早已成为我的人生信仰,那些条条框框根本束缚不住,我也从未觉得那是一种负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理应如此。只是雪凝说分手让我很生气,质问我和孩子到底谁重要,她泪眼汪汪的答不出来。显然雪凝谁都不愿舍弃,更没有轻重之分。
“既然如此,那就鱼和熊掌兼得呗!”我的话令她摸不着头脑,也许是她的古文水平有限吧。“怎么,还要让我解释一遍?”雪凝扑了过来热热地吻我,我都快出不来气了,强行将她推开又是问她,“答应嫁给我了?”“嗯嗯嗯”雪凝兴奋而用力地点着头。“那就得找个时间跟我回老家一趟,见一见你未来的公公婆婆!”对了,还有可亲可敬又温和的三奶奶,也只有她老人家点头了,雪凝才能进家族的门。
四
森克、和尚、校长常骂我,有了女友后将他们忘了,连酒也喝的少了。但是雪凝在的时候,他们又是眉飞色舞的,老说我家“冰冰”温柔又体贴,悔恨婚结的早了。所以一旦特殊教育学校需要义工的话,哥几个即便拖家带口也会慷慨以赴,唯一的缺憾是,校长总在孩子们面前出丑,谁让他不学无术来着。
归期已定,我却有些忐忑不安了,担心爸妈不同意,更害怕三奶奶将夕夕拒之门外。我感激夕夕,若不是她鼓起勇气向我索问电话,我和雪凝可能不会走到一起。同时我也喜欢夕夕,她也乐意与我玩耍,我向雪凝求婚时那么爽利地接受了她,是有原因的。哥几个给我出的招是,如果我家人有问题的话,就用家族的族规回击。而族规又是什么呢?不可始乱终弃,不可贪腐受贿,不可赌博吸毒,不可背信弃义。我若是不能将雪凝娶进门里,就违反了其中的两条,绝对能封住长辈们的口,让他们无话可说。
但是从小到大,很多主意都是我自己拿的,即便有不顺长辈意的情况,只要没有违反族规,他们最终也不会有太多的话说。换而言之是我太小人,显然将长辈们想得坏了,他们哪能不通人情呢,哥几个却说先小人后君子,未雨绸缪而已。雪凝也开玩笑说,有时候对于长辈就得耍点小心思,蛮不讲理也罢,欺瞒哄骗也好,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才重要。这下哥几个乐啦,幸灾乐祸我上了贼船,以后可有的受了,雪凝笑得喊肚子疼,我却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
谁也没想到,老家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说是某领导班子纠集了给市县领导,开了一个“零点行动”的特别会议。倡导全省的乡村地区,凡是家里藏有老人寿材的,必须在今年元旦来临之前上缴。当然因为寿材属于私有财产,上面有关部门答应给一些补助,多少不清楚,但就是有人不愿意,闹腾的有人要死要活的。于是有关部门就成立了特别行动组,汇合了“特务”的准确消息上门就抢,粗暴得与土匪打劫不相上下。还没结束呢,还非要当着老人们的面,用挖土机逐个碾压粉碎,传闻有人欲哭无泪,更有忽然昏厥于地者。
文明殡葬已是趋势,我不知道他们为何那么急,思来想去应该是革命思维在作祟,岂不知革命早就远去。共和国建立快七十年,文革过去也已经四十多年,很多人(包括官员)的思维作风还是如初,想怎样就怎样,一副丧尽天良的丑恶嘴脸。我不禁感慨,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谁可曾看见普世文明的曙光,谁又在享受着人之所以为人的尊荣。每逢聊天至此,校长总成为我们批判的对象,满肚子委屈却百口莫辩,他只能一再强调从未泯灭人性,也从没干过一件昧良心的事。真正懂得历史的人,一定是透入骨髓地悲观,因为人们总是在重复着无以复加的罪恶。
本来是一次有法可依的运动,因为某些人的粗暴蛮干,却无法治可言,而那些所谓的执法者,实际上也是作恶者。我突然想起一句话:这个世界的明天会好吗?我所能做的又是什么呢?大学上古代文学的时候,老师说老庄派思想,以五柳先生为代表的田园诗派,满是消极颓废于世无益。我到此才明白了其中的对抗,比与世沉浮者要伟大得多,当自己无法改变时至少能独善其身。在肮脏的世界里,我自是无能,因为无能少作了许多恶,却并不能证明我有多高尚。
其实国是国家是家,什么国是大的家家是小的国,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仅以木炭与金刚石为例,它们皆是由碳原子构成的,但因为排列组合的不同,导致它们后来的原形差别天大。国确实是由一个个的家组成的,却并不意味着国就是家,家也就是国,两者并不具有相通性,或上或下的关系构不成互逆。因此所谓的舍小家保大家,牺牲并不伟大,它只是一再说明等级性,“我比你重要”!既然如前者所说:国是大的家家是小的国,国与家不存在等级性,是平等的,为什么要舍我保你呢?这样的矛盾如何说得通?恐怕只有当人人都可以代表人类时,才不会为保住谁而牺牲谁。
我们进村的时候,正赶上特别行动组活动,吓得夕夕腿都软了,怯生生紧紧地抱着雪凝。家族里尽管没有为老人活着就准备寿材的,但还是忧心忡忡,凭借着他们旧有的观念,焚烧身体意味强行驱赶灵魂,即便后来也能入土,灵魂却永远得不到安宁。还有这样想的,本来寿终正寝,一生又从未作过恶的,因为躯体被恶意焚烧,仍然去不得天堂或者西方极乐世界。如此种种,人们自然是会对抗的,那些官员、教授到底是忘了,在有所行动之前是先长时间地移风易俗的。仅借着“革命”“运动”的雷厉风行,只能让他们的表现更为糟糕。
但我们的到来还是给爸妈带来了欢喜,三奶奶也乐得合不上嘴,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也许我这个老大难的问题,真的马上要解决了吧。
五
我和雪凝并没有藏着掖着,直接将所有的情况都一一做了详尽说明,当然只是陈述客观事实,并没有急着用家族的规矩反制长辈们。
他们似乎早已习惯,我从小到此时虽然性情和顺,但是大人们说的话,我并不总是听。反而是随着我的成长,家族要做什么决定的话,也会听一下我的看法,即便族内堂兄多的是,三奶奶常以我的建议为模板。有传言,说是三奶奶隔代指定继承人,我暗笑就算是真的,也应该二十年之后的事。不过我内心隐隐悲观,真的到了那时,不知道家族还在不在了,连棺材都被抢走了,祖坟估计也会被挖掉。如果是那样的话,祠堂里的牌位也将失去寄托的意义,家族的灵魂四处飘摇,零落成泥碾作尘自然是迟早的事。
三奶奶问我和雪凝交往多久了,一年不算短究竟也不长,我知道他们的忧虑,毕竟恋爱与婚姻是两项截然不同的事,他们自己经历得多了,也看惯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我们村子不小,可是家族外的外姓人,离了婚的就不下十起,村子以外的世界里更是数见不鲜。我说一旦结婚就绝不会离,未来也许会让人无法预料,我和雪凝却做好了准备,一生相携不离不弃。三奶奶叹了一口,她老人家的苦处,我自然是懂得的,可是她接下来的话让我惊诧不已,“如果真过不下去了,离了对谁都好!”她不想用族规束缚住自由。
当初她老人家与三爷爷,令村里所有的年青人羡慕,中途还不是分流了。三奶奶的苦楚没有人能明白,大伙却能同情怜惜,家族会议毫无悬念地放逐了三爷爷,以我有限的历史知识及社会经验,竟没有发现与此类似的。本来他们两人离婚后,三奶奶理应回到娘家的,家族元老不但不劝回,还将她家繁重的劳务分配给了其他成员。的确,族规是保护了她老人家,同时也彰显了对女性人格尊重,否则也不可能选她来当族长。当然叔叔、姑姑们也离不开她。
雪凝说她很能理解三奶奶,如果到时候真的走到那一步,婚姻已是冢中枯骨,倒还不如好聚好散。她说的这些我怎能不清楚呢?纵然我有些迷信缘分,江河从源头到入海口,也不知分流了多少次,可我还是宁信缘起不存缘灭。婚姻的世界流行的自由,我从未认可过,没有责任自由将不具任何意义。所以三奶奶原谅了三爷爷,叔叔姑姑们也原谅了,但于我而言,三爷爷自始至终都是个罪人,我的心里只有三奶奶一人。“要离婚成为可能,除非我死了!”雪凝拍了我一巴掌,笑说我疯了,“你要死也是可以的,但必须是正常死亡!”爸妈也许理解不了,对我却满怀的信任。
我们的坚守或如一滴露珠,太阳来临时瞬间就消失了,可是你不能说它没有意义,如果真要去评判,也不是我们能断定得了的。不可否认,确实存在着许多可怕的人,他们自以为能够掌控世界,掌控人的灵魂,当像狗一样死去后,仍如小姑娘那般任由他人打扮。但是天地间的大道何曾泯灭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亦不为桀亡。那些人肆意践踏的时候,我不愤怒,反而是打心底可怜他们,对于包括我在内的备受迫害者,更是无可奈何地悲凉。那些抢劫棺材的人,那些刨人祖坟的人,其实算不得是人吧。
然而人们又别无出路,因为那些人虽然勾心斗角,为各种利益打得头破血流,但走的却是同一条道。螳臂当车是自寻死路,拿鸡蛋碰石头也是粉身碎骨,除了屈辱地活着还能如何?因此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我从来没有奢求过明天会更好,只是希望不要再坏就成了。
抢劫棺材应该算是一件大事,而凡此种种家族是要例行大会的,但这次我出奇了没有说任何话,三奶奶似乎也力不从心。猛然发现三奶奶尽失了往日的精神头,我有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她老人家的生命也许也许大限将至。晚上我、雪凝还有夕夕请安时,发现她老人家已经安安静静地故去了,但我想着在那一刻应该没什么痛苦,不然何以无一人事先察觉,这于我也算是一个安慰吧。我立刻告知叔叔婶婶,他们迅疾奔至三奶奶的房间,刚要大哭即被我吓止,目前最重要的是通知所有亲故,秘密下葬三奶奶,让她老人家顺利进入天堂才是正经。
六
凡来一人我必嘱咐“不准大声哭!”当然可以嘤嘤哭泣。爸妈匆匆赶到,雪凝和夕夕则留在了家里。最后商议通过,每家留一个人打掩护,决不能让别人知道,又集合家族里懂木工的连夜赶制寿材,其余人则安安静静为三奶奶守好这短暂的灵吧,黎明来临之前必须下葬。
家族虽然没有为老人们准备寿材,木板却早已备齐,因此并没有费很多工夫。唯一对不住三奶奶的是,不能风风光光的大葬,还好当有人不允许的时候,我们还能在内心表达哀思。夫子曾有经权之变,作为给人看的礼节,可以繁也可以简,因为孝是在于心的。原本已是深秋,子夜更如寒冬,纵然夜空中星星无数,也未能升起一丝温度。就连雪凝和夕夕也到了墓地,怎么着也要送三奶奶最后一程,我们虽然还没有结婚,她们却俨然已是家族的人。葬礼由我的一个最年长的伯伯主持,其他族人依照辈分逐次行礼,至此时我们才敢放声大哭,且不管那哭声三奶奶还能不能听见。
我感觉任何时代都无如此时光明正大,也都无如此时卑鄙恶劣,如果非要较真去悉心校准的话,还真有一个更甚于于此的时代,那就是四五十年前的大动乱。所有的分包都是大大的,三奶奶的虽说是最新的,却也是最小的。这个容易得到解释,因为其他的坟包都是夫妻合葬,只有三奶奶孤零零的,生前死后一个模样,天地也应该为三奶奶感到不公吧。这个夜晚自然无法成眠,夕夕由我爸妈带走了,雪凝觉察到我从未有过的孤独。的确,我平时是性情和顺,却也有一股拗于规则的偏执,雪凝怕我想不开,才陪着我一起品尝这独特的夜晚,似乎世界就是再疯狂,我的怀抱也依然是安全的。
第二天,特别行动组的人突然消失了,剩下的一片狼藉没人管理。家族总算松了一口气,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如若特别行动组的人暴力执法,我们是一定要反抗的,怎么着也要护三奶奶周全。以后的几天同样没有任何异常,也许“零点行动”遭遇到了巨大的阻力,又或者有关部门发出严重警告,总之不了了之了。可能有人觉得,寿材虽然被粉碎了,应该还有些价值吧,至少还可以拿回家烧火做饭。但我看见了什么呢,有些老人正在哪儿嚎啕大哭,一边哭着一边收拾着残局。夕阳就算再美,随即来临的却是黑夜,我不知道这黑夜意味着什么,自然的事情越发复杂了。
三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家族却一如既往,元老长辈们又将大家组织起来,选出下一任的族长,族规也是依旧。虽然家族并没有什么大的事业,但每个人还是很重视,就连二爷爷家的堂叔,某市市委秘书长也参加了,他谦恭有礼,模样与我们也没什么不同。族长最后由大伯担任,他一上任就建议家族重新举办三奶奶的葬礼,因为后人的祭奠意义仍然重大,到此时我们才敢光明正大地放声大哭。有人说,各种礼节其实是做给他人看,各式各样的表演,不同的场合又有不同的表演,于是才有那么多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那是因为没有从内心出发吧。
哥几个指点江山、嬉笑如故,这或许也是一种存在,吃着有毒的食品,过着非正常人的邋遢生活,却依旧操着圆明园的心,是不是在犯贱呢?像一头快乐的小猪多好,吃了睡睡了吃,想娱乐了就去泥窝里打几个滚,做一个会思考的人太痛苦了。这或许正是某些人想要的,那样多简单,最重要的是修上一个圈,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肆无忌惮。做过教师的大概都明白,这是雪凝告诉我的,她最担心的就是那些听话的孩子,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想着怀疑老师们的权威,更不去探索为什么。她变了法子引导孩子质疑,我们的这个世界并不像书里、或者电视里传说的那么美好。
我说想要有个家,不需要多大,一间房已经足够,就算外面狂风暴雨,回到了家里,什么就不用怕。雪凝说这太简单了,她让我搬过去。本来东西不多,可是森克、和尚、校长,假装着累得小狗吐舌头,非要雪凝做一顿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