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

                                            （一）

1988年仲春时节的凌晨，鲁中平原的小村庄寂静的鸦鹊无声，连一向早起的公鸡和多事的野狗也都睡熟了，竟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哐哐哐、哐哐哐……”，一阵急促的晃门声把李永友从睡梦中惊醒。“谁这么大午静头就敲门，有什么事？”李永友一边不情愿的自言自语，一边披上衣服走出屋子，打开院门。

“永友，刚才县里来电话来了，说你叔叔延敏从台湾回来了，要你们……”村支书张广九在门外气喘吁吁的说。

“谁，哪个叔叔？”李永友一头雾水。

“你亲叔叔呀！40年没音信的那个。”

李永友用手掐了自己一下，感觉疼，才相信这不是在做梦，自己40年杳无音讯的亲叔叔李延敏终于有消息了，而且去了台湾。

“哦！”李永友吃惊的尖叫了一声。

“终于想起来了啊！我没有敢直接告诉你婶婶和永和，怕她们娘俩激动受不了，你想办法快去通知她娘俩，到县里招待所把你叔叔接到家里来。我走啦！”

李永友的父亲弟兄两个，父亲李延聪是老大，叔叔李延敏是老二。1948年，国民党来到乡下抓壮丁，李延聪因腿有残疾，没被抓走。李延敏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师范学校毕业后在乡镇上当小学老师，在回家和王翠英拜堂成亲后的第三天，在田野里的老槐树下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就杳无音讯40年，大家都以为李延敏死了。

王翠英在李延敏被抓走十个月后，生下了儿子李永和，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生活很是艰辛，大家都劝王翠英赶紧改嫁了。可王翠英却总放不下她的男人，也就一直带着个孩子孤儿寡母的过活。一晃40年过去了，她的儿子李永和也结婚了，她也成了老太婆，当年的往事也渐渐忘记了。现在却突然有了李延敏的消息，李永友担心如果突然把这个消息告诉婶婶王翠英，她会怎么想呢？过于激动怎么办？

李永友考虑再三，还是没有敢直接把消息告诉婶婶王翠英，而是把李永和先请到自己家里来，把这消息告诉了他，并嘱咐他不要太激动，也一定要劝他的母亲不要太激动。李永和听到这个惊天消息，哪里受得了，呜咽的哭起来，李永友一家也就陪着他一起哭。

李永和哭了一会儿，自个回家了。又过了一阵子，李永友两口子怕婶婶王翠英激动过度伤着身子，就到其家里看看，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一片哭声。李永友夫妻赶紧进去屋子使劲劝好了婶婶，然后就商量着先准备一下，第二天一早做大巴车去县城招待所去见叔叔李延敏。

　                                               　（二）

王翠英这大半天神情恍惚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总是一会哭、一会笑，然后就翻箱倒柜的找东西，找了半天，找出来了一件干净整洁但略显老旧的红棉袄来，这是一件王翠英珍藏多年的压箱底的衣服，从不穿出来给外人看，但却每逢仲春时节，她就偷偷从箱底找出来，穿上了，偷偷来到田野里的老槐树下，坐上半天。现在，王翠英看着这件红红的棉袄，，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

那是1948年的仲春，正是万物复苏、春意盎然的时节，长相秀丽的王翠英和高大英俊的李延敏结婚了。结婚后的第三天，正处在浓情蜜意中夫妻二人按当地的习俗“回门”。二人骑着租来的一匹马，高高兴兴的走在满地野花的田野里，经过了苍翠的老槐树下，王翠英清楚的记得穿蓝色马褂的男人搂着自己的红棉袄，嘴巴正要亲向自己的面颊时，三个国民党兵突然冒了出来，喝止住了男人。然后过来一辆汽车，把男人和马都拉走了，田野里只剩下声嘶力竭的她和那颗愤怒摇曳的老槐树……

想到这里,王翠英眼里又流起眼泪来,接着又高兴起来了,自己多年失踪的丈夫要出现了,他是不是还是那个英俊的样子?亦或是老得不成样子了?他会不会不再记得自己?即使不记得自己，是否也应该记得这一件红棉袄?他在台湾过得怎么样？那边有老婆没有？要是那边也有老婆，脾气怎么样？比自己好看不？王翠英脑子有点晕疼，不愿再去想，可又忍不住又胡想一气，就这样迷迷糊糊度过了白天。

到了夜里，王翠英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下半夜快要黎明的时候，她才恍恍惚惚进入了梦境，梦境里，她和那个男人又来到了老槐树下，男人拉上了她的手……,又梦到男人和她在一个热闹的院子里,在小孩子的嬉闹声中拜堂成亲……

　                                              　（三）

天一刚亮，王翠英梳洗打扮一番，穿上了那件红棉袄，在儿子李永和、侄子李永友的陪伴下，做上了通往县城的大巴车。

一路无话，车在县招待所附近停了车。三人下车后来到了招待所301房间，轻轻敲了门，一个20来岁黄头发小伙子开的门，一个高大的老者哆嗦着走过来，正要开口，李永和、李永友噗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磕头。

“爹！呜呜呜……呜呜呜……”李永和，这个一向沉稳的汉子，此时已泣不成声。

“我是翠英，还认得我不？”王翠英眼角扑闪着泪。

“翠英，儿子,我对不住你娘俩啊！”老者也掉开了眼泪，边说着边走过来，正要牵翠英的手。

“爸爸，这是我的阿姨吗？”黄头发小伙子问。

“哦，忘了介绍了，这是我在台湾那边的儿子，叫李永平。快和阿姨、哥哥们认识一下。”

王翠英伸出去的手顿时收了回来。她明白了，她的梦中的他，在台湾已经有了老婆，可这是命运的安排，她不怪他，反而为他又有个儿子而高兴，为他过得好而高兴。然后她很自然的和李永平打了招呼，又很自然的和李延敏聊了起来。也就知道了李延敏被抓后如何被要求当了卫生员、如何被胁迫到了台湾的事；也知道了李延敏在大陆当兵期间不曾开过一枪、不曾背下一个人命债的事。好人有好报，没有死在战场上，老有所终，也很欣慰了，想到这里，王翠英微笑起来。

“走吧，回老家看看去吧，四十年没见了！”王翠英对李延敏说。

于是，两位老人在李永友、李永和、李永平的搀扶下，做着县里派的车来到了村子里。那一天，巷子里人山人海，久违的人们也都悲喜交加，李延敏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儿时的玩伴现在也都满头了白发，老房子也都没有了，只有村头的那颗老槐树还再勾起他美好的回忆，李延敏的眼泪任性的流着，亲戚们的眼泪也跟着流着……述说着……

“爷爷，你有糖吗？”一个长相俊秀的小男孩翘首问李延敏。

“这是你的亲孙子。”王翠英给李延敏介绍。

李延敏喜极而泣，给了孙子一个大大的红包，另外还有好多好吃的东西，这个老头高兴坏了，他高兴他在大陆竟然还有这么可爱的孙子，他其实并没有离开大陆，因为这里还有他的血脉,大陆是他的根，更是他子子孙孙的根，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要叶落归根，回到那个他梦中的老槐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