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东南,有一个名为卢马的村庄,全庄有着一百多户人家。在解放前,为了抵御土匪入侵,村庄四周挖掘了环形的壕沟。庄南原本有一座高大的吊桥,后来吊桥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木桥。村庄被广袤的农田包围,土坯房错落排列,灰色的墙壁与草制的屋顶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格外质朴的气息。村庄内部的道路狭窄而蜿蜒,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和脚印。每当烟囱中袅袅炊烟升起,人们便又开启了新一天的生活。
不知是猴年马月的冬天,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带着一个男孩出现在了卢马庄。女人和孩子饥寒交迫,实在走不动了,蜷卧在村长家门口。村长见娘儿俩怪可怜的,让女人在村小学烧饭,提供吃住,每月还给予一点零钱。这对于走投无路的娘儿俩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恩赐。女人感激涕零,拉着男孩给村长磕头谢恩。他们的到来,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卢马荡起了微微的涟漪。
这是方圆数十里仅有的一所小学。不久,男孩也坐在教室里,不过坐在后排,没有课本。村长女儿是学校语文数学老师,一天女老师抓住他的手,准备惩戒其背不上课文,却意外发现他比别人多了一截手指,吓得大叫起来,差点晕厥过去。这个男孩右手天生有六根手指,人们后来都叫他六指,因为这件事,六指终结了学业生涯。
日子一天天过去,六指也渐渐长大了。他开始帮着娘在学校里干活,打水、劈柴、扫地,什么活都干。六指虽然不上学,但时常在学校里玩耍,孩子们一开始对六指的六根手指感到好奇和害怕,但渐渐地,他们发现六指是个淳朴憨厚的孩子。因为比别人多那么一截,少不了被人开涮,但六指毫不计较,大家也都愿意与他一起玩耍。
曾经,六指和娘四处讨饭,尝尽了人间的辛酸苦辣。六指娘懂得知恩图报,经常给村长家忙这忙那,一有时间就在村长家地里忙活。在众邻的帮助下,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才两间土房,六指娘儿俩甭提有多开心了。乔居那天,六指娘带着六指挨家挨户作揖道谢。
卢马庄集体的一头母猪难产,乡里的兽医尽全力抢救,还是没能救活。六指家分到一斤二两肉,六指娘舍不得吃,把肉腌制起来。一天,六指娘请村长吃饭,咸肉烧咸菜,六指娘怕不够吃,上菜前锅里洒了一把盐。那一晚,村长回去喝了不少水。
六指除了不识几个字,但捞鱼摸虾、做弹弓、爬树掏鸟蛋都很在行。一天中午,天气奇热,在农渠田埂,他发现几十条蛇圈在一起。怕蛇跑了,他把衣服脱下,把蛇裹起来搂在怀里,一路飞奔回家。让路上行人看的目瞪口呆!蛇可入药,当时蛇贩以三分钱收购一条蛇。
每逢过年,庄里人陆续抱几张红纸,夹上几支香烟,请读过私塾的四爹写对联,可六指从来都是自己写对联。没有笔墨与纸,这可难不倒他。六指剐了锅灰为墨,手指为笔,大门为纸,上联是在右门上画一个带镶边的圆,下联是在左门上画了个弯月,横批是门头上画了三个五角星。太阳、月亮、星星!连四爹看了此联也是赞不绝口:工整、对仗!六指的对联年年是一样的,至死也没有更换过。
三年自然灾害第二年,六指娘饿的浑身浮肿死了,临死前她拉着六指的手久久不肯放下。六指知道娘的心思,哽咽着说:娘放心,我一定好好赚钱,来年给您带回儿媳妇,还要让您抱孙子呢!六指娘终于垂下手走了。
娘走后,六指一直怀揣着赚钱的梦想,为的是实现在娘面前许下的诺言。六十年代初,基本生活物资紧缺,肥皂、煤油、糖精、细席等都是紧俏物资。村里有个市光华化学厂的下放职工大卞,利用化工技校同学的关系,从工厂弄来产品做起了生意,当时个人做生意属于投机倒把行为,被抓住轻则没收财物,重则坐牢。大卞给六指画了大饼,让六指入伙。如一斤煤油,大卞从工厂拿到的计划供应价是每斤0.35元,批发给六指每斤1.2元,六指再以一两0.2元走村过户卖。才十多天,六指就赚了大几十元,六指盘算着,照这样算,没出半年就攒够了娶媳妇的钱。为了壮大本钱,大卞让六指把每次赚的钱入股。一个月后的一天,大卞满负荷进货,在回乡途中被“县打指部”设卡逮到。六指也自然血本无归,在家昏睡了整整五天。
大卞被关押了三个月后获释,心中对六指满是愧疚。他实在不愿继续待在这穷乡僻壤之地,于是又萌生了外出闯荡的念头,临走之时,自然也不忘带上六指。六指本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虽说此前投资失利,但对大卞的能力还是颇为佩服的。大卞和六指卖掉了几件衣服,凑了些路费,两人计划前往江西景德镇去寻找祁姓同乡。一路上乘车坐船,先后经过镇江、马鞍山、铜陵,抵达安庆时已然身无分文。
一天傍晚,他们来到华阳河农场华丰作业区,这是一家大型国营农场。此时的他俩又饿又冻,疲惫不堪地瘫倒在大门口。大门看守将此事报告给场长,场长见他们饿得不行,便同意让他们借宿一晚,还吩咐食堂给每人盛了一大碗高粱饭。他俩已有好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了,觉得这个作业区条件很不错,便不想离开。然而,要如何才能留下来呢?大卞充分展现出一个领导者的智慧。第二天一早,他便去找场长,请求留下来。
场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中,不中,场里不收人,还要下放人呢!”
“这样吧,不管收不收人,我们吃了你们的饭,不做点事心里过意不去,等做完事再走。”
昨晚睡觉前,大卞就对六指说过,若想留下,一定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干活。
晚上收工回来,工人们纷纷议论:“乖乖,那两个苏北佬,做事很卖力,一个抵我们二个干得多!”经由这般口口相传,加上大卞出示了自己的团代表证,场长最终同意他们留下来。大卞因有文化,没多久便担任了大班会计。然而两个月后,不知为何,六指的饭量越来越小,跑了好几家医院,却始终查不出患了什么毛病。眼看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甚至到了喝水都塞牙的地步。大卞担忧六指会客死异乡,无奈之下,只好带他返乡。说来也奇怪,六指返乡后,没服用什么药物,身体竟慢慢痊愈了。庄里的老人称他是水土不服,也有人奚落他没有享受官家饭的福分。
回来后,大卞带六指到洪泽湖贩过螃蟹、到安庆县城贩卖过小猪仔、向泗洪砖瓦厂运送过草包,都没赚到几个钱。折腾了几个回合,六指已断绝了发财的念想,老老实实待在村里挣工分。乡亲们给他陆续介绍了几个姑娘,可不是因为嫌他太穷,就是嫌他多一个指头。六指绝望了,干脆不再相亲。
六指娘去世快五年了,在一个刺骨天傍晚,天空飘着鹅毛雪,屋里屋外都挺冷,六指盯着几天没下蛋的母鸡发呆,家里也就一只母鸡,是替邻居帮工几天抵的。突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过来,六指抬头一看,原来是个讨饭的小女孩,个子不高,估莫五六岁样子,黑黑的小脸上充满了期待。女孩另一只手用木棍攥着一个女人,女人是瞎子。六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与娘乞讨的时光,他一言不发,拿起升筒(注:过去农村计量粮食小工具,一般用竹筒做成),尖尖地装了小米,放进女人的布袋里,布袋立即鼓了不少,这可是六指四五天的口粮啊!瞎女人当晚就留下不走了。
六指娘祭日那天,六指带着娘俩在坟上哭的死去活来,瞎女人也重重磕了四个响头。女人虽然眼瞎,但很是手巧,洗衣做饭家务活做的井井有条,六指屁股上的补丁针线眼整整齐齐的。有了女人的六指整天乐呵呵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女孩一口一口叫他爹。女人要下地里干活,六指横竖不让,哪能让自己的女人吃苦,六指盘算着明年该有个儿子了。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又是三年,不知是啥原因,六指一直没有抱上儿子。在一个夜雨潇潇的晚上,干活累了一天的六指早早上了床休息,突然,门被一脚蹬开,六指惊得从床上坐起,只见五六个硬汉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拖起女人就往外走。六指急忙阻拦,被一个小眼男人狠狠砸了一拳,嘴里骂骂咧咧:妈的,老子找了好久,原来跑这里睡野男人了!原来瞎女人有男人,男人不学好,喝酒后就是打女人,女人硬是给打跑的。六指眼睁睁看着女人被抢走,那渐渐远去的身影,模糊了他心中破碎的梦。
自从那个瞎女人离去后,六指便像害了大病一般,每日抱着瞎女人的打狗棍发呆,时光在他的沉默中悄然流逝。他弱弱地似立着的稻草人,有时不推也会跌倒,仿佛成了村上最苍老的人。
岁月的沧桑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纹路,那曾经有力的双手也变得颤颤巍巍,不知不觉,六指成了六指爷。因为干不了重活,村里便安排他搬进渔棚照看鱼塘。六指爷对这份工作极其认真,仿佛在这鱼塘边找到了新的寄托。六指爷每日拖着略显蹒跚的步伐,沿着鱼塘边巡逻。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仔细观察着水面的动静,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微风吹过,他那单薄的身影在塘边晃动,如同鱼塘周围的一棵棵拂动的柳树。
一天晚上,出事了。
夜幕如墨,万籁俱寂。六指爷本在渔棚中浅浅睡去,却被一阵异样的动静惊醒。他立刻起身,抄起手电筒,拿着打狗棍,匆匆出门察看。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摇曳,只见两个人影,正拿着电鱼工具大肆捕捞。六指爷蹒跚着向偷鱼人追去,手中的打狗棍不断挥舞着。那两个偷鱼人似乎不把他这个孤老头放在眼里,并不惊慌,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六指爷一边追赶,一边大口喘气,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耗尽,但心中的倔强让他不肯停下脚步。忽然一个踉跄,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鱼塘里,再也没能爬上岸来。
第二天清晨,阳光洒在鱼塘上,泛起金色的光芒。村里人惊讶地发现六指爷静静地躺在水面上,如同沉睡一般。他的怀里,紧紧抱着瞎女人留下的那根打狗棍。
生前从不引人注目的六指爷,死后却风风光光。村里给他买了一口大棺材,全村人都自发地参加了他的葬礼,人们的脸上满是悲伤与肃穆。村长,是老村长的孙子,站在人群前,用悲伤的嗓音给他致悼词。悼词在沉闷的空气中回荡,勾起了人们对六指爷的点滴记忆。风轻轻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六指爷奏响最后的挽歌。陪着六指爷下葬的,还有瞎女人那根打狗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