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戴大爷,他很精神,八十左右的身姿,挺拔中带着些微佝偻,虽然我只是个几岁的小男孩,心中也暗暗被他的不俗气质所吸引。那是第一个对戴大爷有印象的场景,他住在老街,这是我们小乡村几条老街中的一个小铺面。
老街也许清朝以来就有,短短的几条街,一户人家外面有一对小小石狮子,剩下半边脸,年代久远。一片大瓦房连接在一起,组成小小的街,紧密排列。多雨的时候,雨水淅淅沥沥从瓦片上流下来,房檐下的石头和石板早已被冲刷出深深浅浅的沟壑,雨停了还要慢慢滴好久,总想把石头滴穿。戴大爷就住在这条街上,开着一爿烟铺,几排烟在柜子里整理摆放,这便是戴大爷的生计。
我住在不远一条街,满是汽车和灰尘的路边。我的世界就这么几条街,时常也到老街走走看看,却对戴大爷缺乏印象,直到奶奶带着我叫他那次,介绍她这个小孙子。奶奶牵着我,让我叫戴大爷“祖祖”,这是对往上三辈人的称呼,戴大爷比我大三辈。
我想我应该叫了他一声“祖祖”,他戴着黑色的大毡帽,一身深色的大衣更显高大,笑吟吟地低头看着我,咧开的嘴没有牙齿,眼眶凹陷双眼却散发出慈祥的光芒。他开心地从厚厚的衣服里掏出两块钱给我,表示对小孩的喜爱和关心。站在这小小的烟铺里,我紧张地收下戴大爷的好意,不忍拒绝。
几年后,老街被拆,没想到这个小地方还有人来开发。这里要按照城里的方式,修建成五层的水泥房,容纳更多人居住,小商店们也能有更宽大的店面。戴大爷的烟铺从老街搬到我家斜对面,这个门面也很小,前面部分放着烟柜,后面用一人高的木板隔开,加上一张床就是戴大爷的居所。这时我又长了几岁,我家和戴大爷的烟铺隔街相视,轰轰隆隆的破烂卡车一过,沸沸扬扬的灰尘成为我们视线间的迷雾。
第一次见面几年后,我已经上小学,内向的性格让我不敢主动过去和戴大爷说一句话,只是在这边偶尔看着守在烟铺的戴大爷,他也看着我,一言不发。
戴大爷坐在一把宽大的藤椅里面,只有宽大的椅子才能容下他不俗的身躯。这时的戴大爷应该接近九十岁,依然是一个人守着烟铺,平时很少有人在这里和他聊天,他就静静坐在藤椅里,幸好有路人和过路汽车、摩托的存在,让时间没有完全静止,这也许让戴大爷能够原谅肆意飞扬的尘土。
我不和戴大爷说话,对他生活的了解来源于吃饭时父母的讨论。
某天,听父母说戴大爷被人用假币骗了,买烟的人给他一张百元假钞,戴大爷一时没认出假币,找给对方九十多块。等后来发现钞票不对,那人早已消失。哑巴吃黄连,没牙的戴大爷只能有苦自己咽。据说后来戴大爷一个多月没有吃过肉,作为对这次损失的弥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饭的,这个年纪的戴大爷会用电饭煲吗?他又吃什么菜呢,吃肉是要切成肉沫才行吗?我都想不出答案,心中隐隐为戴大爷难过,难以想象一个多月不吃肉的日子是怎么熬过去的。
老人家容易被欺负,尤其是九十岁老眼昏花的老人。后来发生了件事,让戴大爷显得更加苍老无助。
这天烟铺来了小偷,假装买烟,用某种伎俩引开戴大爷注意,趁不注意的时候偷走他放在屋里的十几条烟。门外站着些乡亲邻居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不过再多叹气也不可能挽回任何损失。年近九十的戴大爷呆呆地坐在藤椅里,双手紧紧扶住椅子,剩下空洞的眼神看向前方,不再言语。这次的损失比上次一百块假币更大,我不忍心去想那得多长时间不买肉吃,这样的自我惩罚,对于一个年迈独居的老人是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打击,让他怀疑自己的人生和无情的世道。
再后来,岁月带走了戴大爷,他的女儿出现了,一位从未见过老婆婆。她来料理戴大爷的后世,处理遗产。
我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戴大爷的具体身世,不会知道他的全名,唯一一次和他对话,是叫他“祖祖”。想起老街,就会想起戴大爷,他似乎和老街一样拥有无比漫长的历史和深沉不语的气质,当我在某条街上远远看到一位穿着深色大衣戴着黑色毡帽的的老人步履蹒跚时,他或许是另一位戴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