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早有预感,一路的红灯。车内的挂坠在空中摇晃,好像是吊着几块发黄的麻将。左前方不断有灯光冲过将缩在出租车后座的两人照亮,她的双手紧紧缠住他的手肘,面露愧疚。
上车前,夏亓仓促又客气地麻烦师傅尽可能开快些。师傅只问了发车的时刻随即出发,信心满满。而让这个满脸倦容、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书卷气的年轻男人焦虑的,是导航给出的答案,和他们应该要到的时间相差甚远。他的枕边人,也是现在像只树懒挂在他手边的女人,在十分钟前、尽管夏亓好声好气地催她、她仍坚持要在蛋糕店仔细对比泡芙的口味,并选好角度在显得脸小的同时站在会发光的绿色女人头像下拍一张满意的合照,看上去十分宽裕的时间禁不住这样又那样的考验。等到他们抓住一辆在夜间打着远光灯的黄色出租车时,一股焦虑而绝望的气息笼罩着两人。十几分钟以后,即将没有任何公共交通能让他们回到居住的县城,而再过十几个小时,夏亓备考半年以来第一次能够进入的面试将在检察院二楼正式开始。
”不然我们等会包车回去吧,也就四百多块钱,滴滴应该很好叫的。开过去十二点应该就能到,你说呢?“
他没有说话,捏了捏她白胖的手指。公务员,体面的工作,面试,上岗,接着就是和她爸妈见面,订婚,彩礼,戒指,婚礼,似乎只要迈出了这一步,下一秒就和她并肩躺在坟墓里了。每想到这里,他的胸口总像卡住了什么东西。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司机的右手,说:
“收收东西洗个澡都要一点多了,明天还要早起。算了吧,赶不上就不去了,反正后面还有市场监察局。”
他的手被握紧了几分,手汗渗进皮肤。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夏亓不断地低头看手机导航又抬头望向前方的路,屏幕右上角每一次数字的变动都使他更加焦虑,而对于深爱他的女朋友来说,那张紧皱眉头的脸每一次抬头,无异于多出一把刀插在她愧疚的伤口上。
从前挡风玻璃看去,那红色的超大号灯牌在黑暗中愈来愈大。他摇摇她的手,她捡起散落一地的购物袋,细细的纸绳嵌进她右手指节中的肉缝里,左手付了车费。司机的车龄应该是在偏大的范围里比较年轻的那种,发动机熄火的那一刻,他猛然推开车门,拉着她在站前广场狂奔。
这个点,外面冷清的要命,几个环卫工人在垃圾桶附近闲晃,不远处,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脚下堆着大的夸张的行李,手头的电话紧紧贴在耳旁,就像他连接这个世界的脐带。
安检验票一路顺畅,环顾大厅时他稍微有些喘气,脚底开始发麻,有几个检票口已经彻底拉上了卷帘门,皱着眉头望着红字黑底的大屏幕搜索他们的站台,背上好像有数不清的小虫在爬。忽然他整个身体像泄了气一样驼下去,转过头看向刚刚找到身份证的女朋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佳玲,晚点了。”
空旷的末班车厢,连保洁员都不愿意多来一趟,座椅好像吸进了今天所有乘客的味道,厕所旁,一道隐蔽的小门突然被打开,从那里面走出来的女乘务员,拉着一个看上去很轻的黑色旅行箱。夏亓平靠在座位上,狞笑着看她走过,特别是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视线全在腰部以下。
窗外是空无一物的黑暗,倒映着他二人依稀的轮廓。乘务员彻底消失后,他转过头,看着在低头收拾东西的谢佳玲,脑子里全是第一次在酒吧遇见她的景象,台上有客人在唱歌,在一圈女生中,夏亓忍不住地盯着看,二线明星的容貌,那会还是长头发,很直,脑袋上顶着个卡其色的贝雷兔毛帽,里面是件宽松的白衬衫,宽松却很显腰肢,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很没特点。夏亓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盯着她看,觉得她的眼睛想小时候外婆家门口的池塘。挂着敷衍的微笑回应打诨的朋友们,一直看到她离开座位、背对着他晃悠悠地走过。他的身体好像通了电,那条牛仔裤的亮点此刻得到揭露,于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狡黠,一股液体冲上脑门,很快褪去,聚在两腿之间。
“好像有本书忘在出租车上了。回去上网给你买。”
“好,那你别忘了。”
一阵无言,夏亓先玩起了手机,语气里带着点路见不平的愤慨:
“你妈妈家那边好像又盖新小区了,屁大点县城还搞这么多开发。弄得跟真有那么多人去住似的。我真服了这帮人。”
“听说那边好像是要拆迁改成体育馆。”
“到时候你可以拿着拆迁款去找一个比我还年轻的。记得付我分手费就行。”
“我妈要是把钱都给我就好了,那我就不收你彩礼怎么样。”
如果嘴巴里有水的话,夏亓绝对会喷出来。他女朋友也许认为她说的很对,脸上写满了得意,笑眯眯的不说话,把接下来的话留给沉默。夏亓的大拇指飞速划动,他想找一个什么别的不那么让他不舒服的话题。
“看,又一个去徐州生活的小孩。”
她伸长了脖子,努力看清夏亓手机屏幕上的那张脸,回答道:
“好可怜呢,家长是我肯定要疯了。”
进入下一个隧道,两人的倒影在此刻开始变得模糊。谢佳玲调了调椅背,闭上眼睛躺下。他看了一会手机,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弓起身子跨过他单方面的未婚妻,鞋底仿佛踩在劣质胶水上。半个小时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他望着洗手台上方镜子里的自己想道。背后突然传来哐的一声,通过镜子,他看见一个女人,低着头,脚步像行军,飞快从他身边走过,夏亓扭头接着看她的背影,头发烫过不久,外面是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只到腰部,露出里面的粉色包臀裙,包的很紧,紧到让人想一把撕开。黑色的高跟鞋看起来很便宜,绑着两根带子,指甲油有些褪色,但仍十分鲜艳。裙底的花边流苏温柔的摆在她小腿两侧。他仿佛在凝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蛋挞。不自觉地大口呼吸,刚刚空调吹进的后脊柱此刻热乎乎的,又好像泡在冰水里。
身体抖了两下,他注意到他头上的烟雾还未散去。但是他不急着出去,也没有穿好裤子,他放空了双眼,幻想着那位性感的路人,这间牢房大小的厕所里还留有她成熟女人的味道。
到站下车,疲倦的两人总算打起点精神,离温暖的沙发只剩十五分钟。
谢佳玲单手把着方向盘,小心地看着车窗外,尽管停车场的灯光环保到了极致,但那辆华丽的跑车依然光芒难掩。
“是911吗,还是卡宴。”
“不重要,都是我买不起的车。”他不悦地回答说。
“以后会买的起的呢。”
他拿出一个爱她的笑容作为回应,凑过去努起嘴唇碰了碰她的太阳穴。谢佳玲付了停车费。收钱的老头脖子像是个云台,脸侧向立起来的手机,沉迷其中,脖子以下整个的往前倾,下巴以上原地不动,仿佛身体和脑袋暂时分离出来收钱。谢佳玲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顺手把找回来的几个硬币塞给夏亓。夏亓用大拇指摆弄了两下,塞进自己的口袋。谢佳玲的车才买了不到一年,学会开车也是。但她总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每天工作通勤来回五十公里,她半小时一趟,看见前面三十万以内的车想都不想,油门踩到底超上去。夏亓刚坐上副驾那会总提醒她慢点,四个月过去以后,他反而开始不习惯那些老实的车主。
月亮很亮,亚热带的低矮树丛在路的两旁野蛮生长。政府还没有对这里动手,最近的那盏路灯只立到县城边缘。谢佳玲哼着车上音乐的曲调,疲倦和兴奋两种表情充分的融合。她故意压低声音说:
“回去做爱”
夏亓原本眯上的眼睛蓦地睁大,带着些许惊喜的看向她四分之三的侧脸。
“你还有力气?姨妈走了吗?”
“昨天就走啦,不告诉你是不想在外面的宾馆做。”
“怕有监控么。让人家看看又如何。”
夏亓说完,用他冰凉的左手往她火热的坐垫里伸去,这里是他的最爱。谢佳玲扭了几下表示抗拒,但内心又渴望这条冰冷的肉骨为她带来快乐。她在红灯前放慢了车速,身体不再扭动了,两眼里满是欲望之火。
“外面的床单不干净呢。”
夏亓的的鼻息已经贴近了她的脖颈,原本空闲的右手也握住了什么。车内的气氛愈发火热。有人觉得红灯短的不够用。
“傻逼吧这个车。急着去投胎呢。”
忽然前方开来一辆打着远光的快车,让谢佳玲内心的火烧向了别的地方,微微颤抖的身体冷静了下来,左手反复开关远光灯表示回应,右手摆了摆方向盘为它让路。夏亓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缩回大半个身体,尽管安全带摩擦的声音十分不悦,却没赶走他脑子里的精虫。他们还行驶在黑暗中,但能看见路灯的轮廓了。夏亓挪挪脑袋,头发擦着车窗。明天的面试又一次在意识中出现,毕业一年了,他现在很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也很享受和谢佳玲的关系,也爱她,也许,但他的享受和爱止步于此,他对未来的妻子有过明确的定义,生理上和心理上。他转过头瞄了一眼眯起眼睛努力看清前方道路的她,他很确定不是她。
“帮我看看还有几秒。”
夏亓拉了拉外套,坐直身体。车载音响播放到下一首歌,「Tender」,谢佳玲不爱这些老歌,比起英伦入侵,她更中意那个什么夏天,可能显得她比较合群。
“十六、十五、十四、十三、十二,不急不急。”
二
急刹车、尖锐的摩擦、几乎失控的车辆令两人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在座椅上。夏亓只记得有一团飞出来的黑影,好像还听见了撞击的声音。眼镜是前几天配的,鼻托还没有染上腻腻的油脂,镀膜在车灯的反射下发着光。谢佳玲顿时无助地看向他,夏亓扶了扶眼镜,说了几句诸如肯定没事、应该是只狗的话。下车前,他往后挡风玻璃看了两眼,确定脚下这条又长又直的道路上暂时没有来车。
「come on come on come on
oh my baby oh my baby oh」
黑暗的单行道,他们不知道他们正踩在一颗定时炸弹上,月亮无私地代替路灯使他无须借助手机也能看清脚下的路,他迈出副座的那一刻,从热到冷的空气令他的眼镜瞬间蒙上一层浓浓的水汽。他摘下眼镜,在穿了两天的高领毛衣袖子上使劲的擦。这会,双眼显的格外小。严格来讲,夏亓并不属于于长得好看的那一类,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打动谢佳玲令他自己脱颖而出,那天在酒吧,他知道他的朋友们也在偷偷看着她。可能在小镇里,女性的择偶标准和这里的夜生活质量一样低下。
前方的红绿灯再一次变了颜色,借着月光,他辨认出车轮下不过是一只灰色的兔子,身体已经四分五裂,内脏成了黑红色。他对着还在发懵的谢佳玲做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是只兔子呢宝,别担心了。”
“那你把它踢开。”
汽车重新被发动,车灯亮起。
“我昨天出门穿的AJ诶。”
“是我买的那双吗?”
“好像是我前任送的那双。”
夏亓嘟着嘴说完最后一句话,轻松地带上车门。可谢佳玲的脸颊却仍是一片苍白,心咕咚咕咚地跳着,惴惴不安,就像那个下午,在冷饮店和小男友亲嘴被父亲抓住。车内的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开到了最热,两人的后颈开始止不住的冒汗。夏亓看了看时间,温柔地说:
“走吧。一会后面来车了。”
「That we have I'm waiting for that feeling. Waiting for that feeling .Waiting for that feeling to come」
谢佳玲努力使自己集中一些,深深地吸气,胸脯耸动了两下。接着她拉动手刹,大约只过了两秒,汽车结结实实地震了一下,仿佛压过一块冷饮店门口立遮阳伞的石头。两人顿时对视了一眼,除恐惧外,空无一物。两颗方才还在搏动的心脏此刻不约而同的停滞了。谢佳玲蓦地死死踩住刹车,蜷缩在方向盘前,她的身体比任何一次高潮都颤动的厉害,脚底牢牢的粘在刹车片上。夏亓的脸瞬间苍白无比,方才轻松的笑似乎从来不曾出现在这张脸上。她转过头,嘴唇扭曲,直勾勾的盯着夏亓。他再一次打开车门,观察车后,紧接着读秒似的迈出脚,身体却被忘记解开的安全带抽回来。他开始害怕。
前方的信号再次转为红色。他觉得每一步都特别不真实,仿佛穿着一双完全陌生的鞋子走在一条从来没有走过的路上。刮过一阵风,那风不大,两侧的林木甚至没有发出点什么声音。一阵尿意像条光滑的蛇在他的小腹里游动,他绕到汽车尾部,颤抖的手打开手机手电筒,半蹲身体,带着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看向车底。
那东西是一个孩子。
夏亓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尖叫。他跌跌撞撞的站直身体,从后挡风玻璃看去,谢佳玲的后脑勺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再也不能跟她分手了,夏亓悲观地想。
正当他的双脚被钉在原地时,开车的女人出现在了他身旁,她最先看见的,是一只半握拳状的白白净净的小手,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明显的事夏亓还要站这么久。接着她围着车子绕了半圈,利落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夏亓哆哆嗦嗦扣上安全带的手上还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衣物。他正静静地躺在后面,一点血没流,只是胸脯瘪下去了几块,脑门上有几处剐蹭的痕迹,夏亓温柔地帮他擦去了。谢佳玲没说话,从看见她男朋友呆站在车灯前开始她就没说话。他像放下自己的孩子一般把他放在后座,不忘替他拉上外套的拉链。长长的睫毛挂在稚嫩的眼皮上,两片引人注目的婴儿肥,人人见了都想戳一戳。夏亓正酝酿着如何开口安慰他的傻白甜,汽车却以谢佳玲开车以来的新速度纪录毫不犹豫地向前驶去。
“不会是要和我同归于尽吧。”
车外的画面极速飞过,夏亓很紧张地坐直了身体,右手抓住车顶的握把。谢佳玲双唇紧闭,呼吸的声音很大。他再看她,仿佛在瞧一个陌生人。
一张脸忽然浮现。夏亓用微颤的手摸出手机,食指飞速下滑,跃过了那些试图二次就业的宝妈,跃过了犯了乡愁的外地朋友和渴望离开的小镇青年,跃过迷惘的大学同学和那些被分享的生活,他抵达了他们的终点。他不需多看,那个照片上笑得像一颗红苹果的男孩此刻正躺在他们身后。
三
除了麻将馆和KTV,没有多少能在晚上吸引人群的地方。有几家酒吧和咖啡店,但只有在周末才有些人烟。路上十分冷清,偶尔有几家彩票店亮着门口彩色的灯牌,远处的高中正涌出今天最后一批学生,炸鸡店和路边摊的老板们抖擞了精神,哈出几口热气,打开油锅。网吧在黑暗的街道中发着光,里面远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多人,到处是夹着槟榔味的二手烟和表情生无可恋的网管,有几个头戴耳机里放着综艺的中年男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椅子上睡着。总会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在此时匆匆进来,半个小时后又匆匆离开,在回家的路上,一定要让十一点半的冷风狠狠吹过好掩盖藏在他们身上每个毛孔里的网吧味。
车停了一小会后,谢佳玲的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眉头越来越紧,现在去警察局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好的时机。夏亓不知道她把车停在这里是要怎么办,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害怕极了。她期望一场完美的双人出游,欢声笑语中吃吃海底捞,在商场一楼的专柜试上几枚钻戒,到家之前就能把在高铁上修过的图发在朋友圈里。
“自首的话···”
夏亓正等她说出后面半句,谢佳玲在手机屏幕上点点,顺着几个类似的关键词,发起了几个所谓的在线法律援助。夏亓侧着身子,左边屁股支撑着整个身体,不自然的坐姿使他坚持不了多久。不知所措地望着陌生又冷静的她,她不睬他的注视,夏亓又扭过头,见那孩子正安然地躺着。谢佳玲突然抬手,把音乐的音量降到0,咄咄逼人地说:
“你帮我查一下行不行啊?”
他颤抖了一下。收回孩子身上的注意力,像一个结束了一场办公室训斥的学生飞快地挠挠脖子。
“二百三十三条,过失致人死亡,三年以下七年以上,情节较轻的···我这算轻的吗。”
谢佳玲说着,转过头看向后座的小尸体,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瞧这位小小受害者,眼波里是夏亓读不懂的情绪。
“他叫什么名字?”
“詹一诺”
夏亓几乎是咬着嘴唇回答道。人流只持续了一小会,窗外很快归于平静。她爸妈家就在马路对面的小区里,小区门口的路灯散播出冷冰冰的光,把谢佳玲的红车照的发白,保安伏在案上休息,三两只野狗在垃圾堆里吃饱了,各自趴在墙脚,尾巴越摇越慢。
“我们去自首吧。说不定能争取到三年。”
们字出乎了夏亓的意料,开车的是她啊,他想。耳旁忽然闪过他自己说过的那句“走吧”,温柔得让他汗毛全立。正在打烊的炸鸡店门口,矮胖的老板狼狈地拉下卷帘门,拍拍手骑上电动车在宽阔的马路上哼着歌蛇行。此刻,他无比希望能他是一个油腻的、游离于麻将馆和洗脚店的普通中年男人。
“你会来看我的吧?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考公呢,银行我以后肯定是待不了了,不知道出来能干嘛。开个衣服店吧,反正在里面也是踩缝纫机,我还会画画,可以设计···”
他用一个很干的吻打断了她。而她也在用力地回应着,就像两条濒死挣扎的鳄鱼,在即将干涸的沼泽里为了最后一点食物翻滚在一起,比比谁先杀死对方。
“以后你就别等我了,可能你就是这么想的,但是···”
她的眼泪簌簌留下,砸在方向盘上。夏亓立马抽出纸巾往她脸上擦拭,满脸心疼愧疚。谢佳玲终于崩溃,哇的一声靠在他肩上,就像出租车上那样,抽泣着,夏亓能感受到胸口有一摊热水,他轻抚着她的腰,说:
“卖套房吧,多赔点说不定有缓刑呢。”
“没有的,我杀了人啊,没有的,我哥那边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喝醉了,也是撞死一个小孩,最后判了十五年。”
谢佳玲的身体有节奏的耸动,大声地哭诉。夏亓将她搂得不能再紧一点了,这才是她,夏亓想,这才是那个为一点小事差点误高铁的傻白甜。她接着大喊: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啊,我爸妈要伤心死的啊。”
相比几分钟前,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了些。她抬起头,眨巴起她引以为傲的大眼睛,脸上白一块黄一块。她需要他的爱。夏亓低下头凑近她的耳朵,抛出一个大胆的提议:
“最后做一次。”
一辆电动车飞快经过,路灯照亮了那个单手骑车的外卖小哥。谢佳玲立刻止住了泪。嘴巴微微张开,惊讶地望着他。夏亓一边伸手往她的外套里钻,一边伸出舌头,舔舐她的耳垂。谢佳玲原本弓着的身体慢慢挺直了,夏亓随手调高一点音量,她欲拒还迎地说:
“在路上呢”
“最后一次。”
夏亓重复回答道。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位陌生人,那位在厕所里偷偷吸烟的粉色包臀裙。身体逐渐有了反应。她猛地一翻身,坐在夏亓的大腿上,两边的耻骨隔着秋裤贴合在了一起,夏亓放下座椅,撩上她的毛衣,她把他的眼镜丢开,轻巧的击中一诺的胸口,黑暗中,两双混乱的手在冬季臃肿的衣物中摸索,两片肉体纠缠在了一起。一辆车歪歪扭扭的停在他们对面,一个男人,几乎是从驾驶室门后摔出来,他以夸张的步伐晃进小区,哈出几口热气,野狗蓦地激起上半身,远远的吠了几下。
路灯快到了熄灭的时间,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谢佳玲在他身上趴了一阵,听了一会他的心跳。怀着复杂的心情缓慢的整理自己的衣服。间隙,她盯着后座的一诺看了一会,夏亓还在微微喘气,两只手在座椅旁摸索。谢佳玲俯身,拿起眼镜交给他,无意触到了一诺的胸口,那应该就是轮胎轧过去的地方,感觉很软。远处传来警笛声,夏亓瞬间抬起头,眼镜震歪了。谢佳玲惴惴不安的端坐,后视镜的某个角度反射出一诺的侧脸,依然可爱。她仿佛能看到漆黑一片的柏油马路上飞快前进的蓝红色。夏亓使着发抖的手调整椅背,椅子却不似往常听话,谢佳玲摇下她那边的车窗,夜晚的温度立刻包围了他们。她深呼吸,感受倒数时刻的自由气息,慢慢合上眼睛,听着愈来愈近的警笛。
如今回忆起来,只记得嗖的一声,那辆救护车就这样开走了。接着,她不顾还在给皮带找孔的男朋友,点火,拉手刹,掉头,猛踩油门。
“不去自首?”
不响,一首歌后。他接着问:
“去哪?”
车速慢下来,整排的路灯突然熄灭,小镇彻底按下了关机键,等待着复制昨天的生活。夏亓右手撑着脑袋,他能闻到手指头上的烟臭味。搜遍了几个口袋后,他摸出一包皱痕明显的薄荷万宝路,倒出两根烟,甩甩手掌心的烟丝,尔后把两根烟都塞进嘴里,一起点燃,猛吸一口,谢佳玲接过其中一根,顺手捏了爆珠,发出啪的一声。不响,两个人都在充分享受各自的香烟,深邃的吸入鼻腔、接着过肺、短促的呼气。夏亓侧过身子,手往袋子里伸,购物袋放在后排座椅下边,他找得很吃力,肩膀一阵发酸,索性把购物袋整个提起,翻出一瓶没喝完的饮料,大口往嘴里灌,他擦擦嘴,交给他的同伴,谢佳玲毫不犹豫地接过,喝得比他还猛烈,仿佛这是一坛醉生梦死的酒。
两个人在一条崭新的道路旁下车。此时,他感谢政府没歇的开发,这条路今天下午才落停,连路牌都没立上。二人借着月色,在缓慢前行的车上一人一边拼命地观察两侧路灯柱上有没有亮起的小红点。路的那头通往哪里,他们不知道。路的这一端,是一个接近完工的停车场,地上的白线已经漆好,柏油铺了十之八九。夏亓读高中每日经过时,这里还是个臭不可闻的露天垃圾场,但一到夏日,附近的居民竟纷纷把垃圾投至别处。夏亓领着谢佳玲,走到最后一块泥巴地前,他此刻仿佛闻到了垃圾堆的臭味。旁边散落着许多柏油桶,头盔和长木柄的铲子,再过去几个小时,勤劳的工人们将拾起这些工具填上这块孤岛。
夏亓选定了位置,随手拿上一把铲子,翻起第一铲泥土后,他就后悔了。
他该打个电话给他做律师的小姨夫,他该好好确认一诺到底会不会让他吃上牢饭,他该去自首,这他妈是分手的好机会,夏亓越想越难以克制自己,忽然觉得背后发凉,这股凉意飞快窜遍他全身,通过一双昂贵的鞋和大地连结在一起,他忍不住了,丢下木铲,走到一座路灯柱下撒了泡长长的热尿。射精都没这么爽过,他抖了几下,不舍得结束。再扭过头时,谢佳玲已经挖好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
她满手黄泥,轻轻的拉开后座车门。那一瞬间,夏亓好像看见许一诺从车垫上坐起来了。他点了根烟,忽然有什么东西蹭他的裤脚,他疑心是一诺的冤魂。低头,是只猫,夏亓很爱喂流浪猫,在他自己养的猫死了以后,买罐头,买蟹肉,买猫条,买鸡胸肉回家用水煮着,总是随身带着点。他抱起脚下的流浪猫,衔蝉的模样好生可爱,夏亓一边摩挲它的头顶,一边望着他的同伙吃力地把小尸体推下土坑。
“我还喂过你吗?”
夏亓奶声奶气地说。谢佳玲一面填土,抬头望见她男友手里的猫,猫咪的眼珠子在夜色中发亮,像两个巨大的探照灯,照的她不敢多看,害怕随时有人经过,害怕有警车突然出现。但她又想再看两眼,矛盾的像个小孩子。那双鬼魅的眼睛,她觉得,好像哪一年的语文高考阅读题。
铲土的沙沙声终于停止。做贼的人总觉得自己发出的声音很大,尤其是在凌晨三点的县城,猫咪早已挣开夏亓的双手,谢佳玲确认土已填平,把铲子丢进后座。夏亓默默地上车,随即扯掉行车记录仪里的记忆卡。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一辆没有打开车灯的车正全速前进。
“今天几号?”
“不知道。”
“以后生的小孩就叫一诺吧。”
“好”
“我不睡了,过一会直接去上班。”
“我看会书,九点面试。”
下
一
阴雨初歇。他拧出悲伤而客气的笑送走一个又一个劝他看开些的朋友,互相嘴里都还在呢喃些什么。朋友们悉数离场后,他独自倚在饭店门口潮湿腐旧的木头柱子旁,望着最后一辆熟悉的君威消失在黑暗的雨纱中。有雨滴斜着落在他的头上,天空通红,看不见星星。他想特别抽支烟。八点过一刻,大厅里不喝酒的客人早已离场,剩下的,一桌在炫耀自家舅舅今年换届当上了局长,铛,杯子敲在油腻的桌布上,这位外甥爽快的干杯,接下鲜艳的马屁。另一桌安静的多,一桌年轻人,服装大同小异,深色的长外套和浅色的毛衣,只一位带着女伴,看手机较多。大家的话聊的七七八八,几双眼睛瞟来瞟去,偶尔尴尬的碰触。两个角落里,有一桌拼酒的游客和一群年龄各异的男女。游客们脚底铺满了微黄的空瓶,椅背挂着清一色的冲锋衣,北方口音的玩笑不绝于耳。最后那一桌,还没有化开初次见家长时的尴尬,夏亓面试的结果没出,但据女方小姨夫的消息,是有希望的,谢佳玲的父母很久没有今夜这么开怀,频频敬酒,夏亓身体端坐,努力应对。双方都喝的十分得体,像是买走于勒手里牡蛎的阔太太们。服务员面无表情的靠立在包厢的门旁边,各自盼着三个小时后的下班生活。夹杂着酒精的碎语飘进他不屑一顾的耳里,满面愁容。距离一诺失踪已过去大半个月,体制内的关系,方便的不方便的他都用了,省城的警校同学、岳父的山西学生、领导女婿的贵阳妹妹,散尽了上任副队长后攒下的烟酒,日日夜夜的看监控,四处奔波,巴不得挖出土地公来问问看。他忽然记起刚来刑警队时处理的第一起走失案,忽然记起他如何劝那对年迈的父母,他们看他的眼神,使他想起小时候火车启动时冒出的浓浓黑烟。
那桌的下半场依然热闹,马屁越拍越大,外甥得意,张口便是他舅舅。夏亓乖巧的付了钱,家长满意地看着俩人手牵手的背影,谢佳玲的心怦怦跳。她的父亲,再也遭不住同辈的奉承,转口说要帮某位姨夫的高龄女儿介绍。他们出门,詹锦晖侧身让路,低头时瞥见夏亓红彤彤的脸。响起叮咚一声提示音,三个人同时掏出手机,是谢佳玲的表妹问她今晚气氛如何,夏亓和詹锦晖重新把手机塞好。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低头。
岳母在孩子走丢以后陷入了疯狂,总是痴痴的坐在小区门口,念叨着一诺的名字,泪腺早已枯干,头发脏乱,冲向每一个路过的孩子,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天,詹锦晖经不住物业和同僚的电话,在乡下找了间屋子。老婆呢,在家傻了几天,倒坚持回了单位,她的主管领导自作聪明的大手一挥,从办税柜员调任后台闲差,白日到岗后便魂不守舍,没有扯皮拉筋的琐事,像在监狱里等候着永远不会来临的审判。
他又丢开一粒烟头,漫不经心的听着身后的牛逼。打了个冷颤,双手插进上
衣口袋之前给领导发了条简短的微信。大步迈进渺茫的烟雨中。
老胡听见朋友聊起这桩悲剧时,总以为朋友在跟他开玩笑。十几天以前,他在傍晚走路时遇见了他们一家三口,两大一小手拉手走在政府新铺的塑胶跑道上,他给一诺买了根酸奶大麻花,他现在还能回想起一诺有些害羞又不想拒绝的的表情,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他们遇见以后,他向詹锦晖介绍了一份给一诺的人生意外险,詹锦晖只考虑了一根烟的时间。几千来块钱,换来的死亡保额是一百万。老胡推开办公室里的窗户,寒冷速占据上风,空调吐出的热风在对流中依稀可见,他点了根烟,找出詹锦晖签字的那份保单,眯起眼睛,从红头开始,仔细地阅读起他早已熟记在心的每一个字。窗外的天色惨白,老胡吐出来的烟圈撞在土黄色的保单上消散开,有下属敲门,他不动,只是神色凝重地半倚在办公桌旁,两指间,烟将烧尽。
会议室的两扇木门被打开,一群身穿花衣的男人鱼贯而出。詹锦晖复职以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全体警局的头等大事,刚刚由局长向大家宣布。他低头走回办公室,隔壁桌递来一支利群,这是他回来的第三天,同事们自觉给他一些照顾。他接过烟,搁在键盘的方块与方块内的缝隙里。同事突然开口:
“这次创文不知道有没有戏啊。”
坐在对面的同事抬起头:
”又要去扫大街,哎算了,就当帮环卫工人做善事。可我手头还一堆案子呢,花苑小区那小偷,第四家了。”
“上面就是不给人,你有什么办法。说实话,那小偷住那叫什么整个公安局谁不知道啊,费那么大劲干什么,偷点东西而已,下午先跟我去西站菜市场抓违章摆摊算了”
啪嗒一声,他把打火机丢在桌上,吸了一口烟草。同僚们同情的眼神里包着一些嘲笑。新婚时,岳父荣升县城财政局局长,彩礼掏了二十万,换来叶文婷随回的一张三室两厅的房产证,一辆君威12。县长书记亲赴喜宴。只过半年,詹锦晖就坐上了副队长的位子。锦屏路上公然持刀杀人的案子,两天人赃俱获,他记头功。乡下荒山发现的老人尸体,竟然是枪杀,不到四天三个凶手悉数落网。风头无两,安稳坐在花团锦簇的聚光灯中心。一诺出生,岳父同年退休,此后虽然来自高层的关怀打了折扣,但大部分同僚们相信詹锦晖能够凭借自己走完余下的路。等他退休的时候,好歹也能是个副处。可是,命运趁他没有防备,给了他一记重拳。像他这样一帆风顺,生活总是朝着预期发展的人,是很难振作起来的。给他递烟的同事,花了三年半才从辅警转正,为了那一本薄薄的警官证,他在无数人面前弯腰低头,提拔?提拔是别想了,副学士学位,父亲在舅舅的工厂里打工,现在最大的烦恼是如何讨好未来丈母娘,三天两头拉着同事去老婆店里买水果,伸手拣果子时抬手一定要高,这样才能露出腰间亮晶晶的手铐。另外一个同事呢,先是在警务大厅干了十年接待才调来刑警队,婚早早的结了,困扰他的是头发,在他二十八岁的时候,圆滚滚的脑袋上已经看不见黑色了,焗过油,最长记录是两个半月,掉色的时候黑白灰都有,不如全白着算了。三十一那年老婆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一晃十几年,现在在县城本地有名的垃圾中专,诨名四大金刚,前两年打架进局子,他解下皮带就冲进审讯室,连监控都不用关,打自家儿子,督察管什么。可自詹锦晖丢了儿子以后,他也担心起自己的儿子来,幸好自己是个警察,那些混混不敢下重手,捞人也方便,不用像那些无奈又愤怒的家长一样冒着被老板扣钱的风险大老远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赶来赶去。詹锦晖续了一根,朝着老青二位警察的桌子各掷了一根,他想借着创文再找找儿子。
晚饭,叶文婷草草弄了几个菜,番茄炒蛋里老酱油的味道不堪入鼻,青椒糊了,粘连着一片漆黑的锅底。两个人对坐在黑色大理石餐桌旁,衬得手惨白,他放下筷子,抓起她毫无温度的手,起身,绕至她身后。想说些早已说过无数遍的话。忽然,两滴泪落下,落在碗旁的饭粒子上。他拉她起身,她瘫在他身上,仿佛脊椎被人抽走,冰冷的皮肤刺得他发抖,窗外被一黄一白的路灯照亮,楼底,传来孩子们饱饭后出门玩耍的声响。
二
泌尿科,身着白褂子的章沉民正与另外一位戴了口罩的医生谈笑。忽然老胡推开半掩的木门,颤抖的手扯了扯口罩,他不知把x光片给那位医生好。
“詹队的朋友?”
章沉民匀速地转过脑袋,眯起眼睛望着这位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说道。另外那位医生亦转过脑袋,拿手掌在光滑的玻璃桌垫上摸了摸。
老胡两只手递过平整的淡蓝色塑料袋,仿佛交出了自己的判决文书,对面的医生只是用一只手接过,毫不客气地抽出片子,打了个巨大的哈切,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烟屎牙,接着揉揉眼睛,喝了口保温杯里的绿茶,把口里的茶渣吐在垃圾桶里。在完成这些动作时,他的双眼没有离开左手捏着的那张巨大的底片。
“尿里带血多久了。”
“五天前开始有一点点的,一开始只是一点点我就没在意,然后昨天几乎都是血,我就连厕所都不敢去上了。”
一阵不响。后方沉默许久的医生踱着步子来到章沉民身后,眯起眼睛,仿佛也想要为这位不幸的男人找找病灶,啧,他突然动了动嘴唇附近的肌肉,接着踱着步子又走出了办公室。老胡好像感受到他走过身旁时投下的阴影里有死神的气息。章沉民忽然重重地把片子塞进塑料袋,手指指节敲着桌子,面露沉思。老胡嘴巴微张,两粒眼珠恨不得要窜出眼窝似的。在跨进医院大门前,他心里一直挂着那份保单,也许詹锦晖忘了,也许他不知失踪如何定性,也许他沉浸于悲痛无法分心于以儿子的死换来人民币,总之他还没有接到任何他的消息。失踪四年才能开死亡证明,可是,只要公检法部门证明一诺不可能生存,宣告死亡便不再受时间限制。所以,只要詹锦晖给他儿子开一份死亡证明,很快就能在新城区买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甚至还能附带一个车位。可是他自己呢,赔出去一百万,今年的年终奖不知道又要少几个零,手下的员工跟着倒霉是肯定的了,好不容易搏来的优秀单位估计也会被省里总公司取消。他的生活是没什么压力啊,有编制五险,天塌下来钱也照发。新冠以来,保险公司少发了两个月工资不说,每个月到手还少了四百块,不少优秀的年轻人离职去考了编。又想起给儿子换手机时看见说好的iPhone 12变成小米11,儿子眼神里对他的尊敬和爱也打了不少折扣,疫情以前甚至打算给儿子准备未来的婚房,和老婆没日没夜地讨论该买哪哪的学区好又认识开发商,现在,油价涨了几轮,一箱油多花一百多块,西装破了口袋也只能找个没人的时候悄悄塞给小区裁缝,家里老人生了两次病,直系领导丢下来的业绩一季高过一季。老胡原本不是那种向身边朋友推销保险的人,却不得不撕下一边脸面,就当提纯了,他这么安慰自己。这种被生活的套索一点点勒紧的日子没持续多久,胡万开的尿在某一天突然变得跟保单上的公章一样红了。如果老天保佑我没事,他想,那就主动找詹锦晖把这笔钱料理了。
“问题倒是没什么问题。”
医生忽然开口,嘬了口茶。肾功能都是好的,指标也还算正常,医生的嘴巴开开合合,记得休息,少喝酒。但此时他已经彻底走神了,在得知自己身体健康以后,一诺的魂蓦地钻进他的脑子,先前坚定的契约精神不知道现在到哪里去了。妈的,一百万的筹码全寄希望于对手,我胡万开混到大客户经理靠的不是别人,他暗暗自忖,虽然筹码上沾满他儿子的鲜血。他需要一张底牌。
下午五点半,熟悉的街道再一次被学生和电动车填满,太阳的衣角正不紧不慢地拂过三楼以上的窗户。谢佳玲推开家门,随手扔下皮包的同时径直坐在沙发中央明显的屁股印子上,她的体重还不够压出这么深的印子,夏亓够,但是他们已经三天没见面,五天没做爱了。他只说自己有点累,就搬出了他们同居了快两百天的房子。他没带多少东西走,令谢佳玲多少感到一些欣慰,但她能感受到,这三天她一踏进家门就能感受到,白天有人来过,他的衣物一件没少,只是床单好像凌乱了几分,还有沙发上的印,好像上面的人从来没有起身过,她早起上班没拉开的窗帘在她回来时已是敞开。从四楼望去,正好能看见远处耸立于夕阳下的信号塔,大概这是他想要她看见的东西,她心想。一条短信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告诉她这是快递留在驿站的第三天了,明天即是退回的deadline,从他们同居开始,夏亓一直将拿她的快递作为分内事,除了两个人生气的时候,夏亓就会任由快递躺在货架上吃灰。谢佳玲郁闷地想着自己是哪里又惹他不快,微信试探也只得到了极具敷衍的回答。难道他有了铁饭碗就不要我了?谢佳玲摸出一根烟,呆呆地抽着,忽然她停下过肺,两眼发亮,苍白的手指夹起落在烟灰缸里的一根香烟滤嘴,仔细打量上面印着的两片鲜红唇印。
接下来的整个夜晚,她都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努力使自己躺下并闭上双眼,脑子里却满是她的最爱和某个女人在这张床上滚床单的画面,跳起来想用吸烟来缓解,排出的烟雾只让自己更加清醒,清醒到仿佛能听见床垫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混杂着夏亓惯有的大喘气。好不容易走出来的恐惧再次向她袭来,犹如一头留下了踪迹的野兽寻着血味,静悄悄地突然发动了攻击。过去一个多月,两个人没有睡好一天觉,互相安慰以后各自背靠背躺下,月光隔着窗帘遮不住的缝隙照在房间里的全身镜上,夏亓故作镇定地把泪眼汪汪的她拉进怀里,就像那天夜里。
接近疯狂的两人拼了命似的到处打听,本地群聊,微博新闻号,带定位的短视频,甚至路上听见有人在谈论走丢儿童的,他们都会为之驻足。邻居们早已觉察出什么,静悄悄地在背后议论着这看起来般配的一对是经历了什么灾难。如僵尸般的生活似乎看不到尽头。在某一天,夏亓从图书馆走回来的路上看见了满街的警察,有的骑摩托,有的则坐在拉风的车新式警里,和他们一起出现的,是红底白字的大段创文标语。那一刻起,夏亓觉得他们得救了。也就是那天以后,早已熄灭的分手的念头再次燃起,他开始盘算着如何离开那位凶手。与此同时,他依然忠实地尽了作为男朋友应尽的义务,他本想着从长打算来着,如果没有在帮她拿快递的路上遇见那个女人的话。那女人就是这么坐着,翘起二郎腿的脚尖钩着一只粉色透明拖鞋,教科书般的微胖,裙边离膝盖还剩十几厘米,大腿白的像一团初雪,夏亓打赌,她胸口的景色会更美妙。蓝色的口罩挡住了大半边脸蛋,一只手托住另一只正拿手机的手,卷成月牙状的发尾耷拉在肩上,就像那件粉色包臀裙下的流苏。
谢佳玲请了假。她确定她后来有那么一个多小时是睡着的。胸中那足够淹没半个世界的痛苦使她暂时忘却了一切欲望,外套里面只挂了一件内衣,下身穿着睡裤,顶着早春的严寒,以及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驾驶座下的旬刀——夏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个卖这玩意的代购。踏上了她的麦克白夫人之路。
三
就像在垃圾堆里找值钱的玩意。老胡一直以来十分得意自己的直觉,而他的直觉总是给予他回报,那个放火烧掉自己农田的男人声称是挖掘机在夜间自燃,火灾调查员拎着公文包,在一堆漆黑的废铁旁转了三天,发誓没有人工纵火的痕迹,老胡翻了几眼搁在床头的书,绿色封面,摸起来很舒服。詹锦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老友会这么迷恋这本书,甚至有一段时间内,这位保险推销员嘴里的痕检和侦查术语令他都感到迷惑。在现场转悠了好一阵,摸摸这里,闻闻那里,像条忠实的猎犬,只不过主人不是什么人,而是一张又一张红色的纸。最后,当他拿着在几乎被烧尽的稻苗梗里找到的半截火柴头朝着那位贪心的农民挥舞的时候,他的大好前途好像也在向他奔赴。这次也一样,他自以为是地想。交警大队监控中心的年轻警察答应让他在监控室里呆着,大家都不是什么陌生人了,只消每人两条市面上单价一百的香烟,并且只能在后半夜来看。
医嘱?医嘱没用,如果这单赔出去,他知道他的身体和家庭会一起垮掉,老胡坚决不让这根稻草在此时落下。
像放羊似的赶了几天小摊贩,詹锦晖的同事们觉得这事真轻松,大多是高峰期坐不下的早餐店在路上摆出几张折叠桌,以及傍晚时分在学校门口或是河边售卖各种不健康快餐的小推车,有时候,他们的车停下也是为了来一碗鸭血粉丝。詹锦晖偶尔和他们一起出门放放喇叭,但大部分时候,他坚守在自己的工位上,电脑里放着拷贝来的监控录像。有目击者说,最后一次看见一诺是往高铁站那边,有条新修的马路。
一开始只看家小区附近的监控,没日没夜看了几天,当然是毫无收获。整个市里有拐卖案底的人员都能排除嫌疑,大部分在逃很久了。接着范围扩大到半个县城,后来发动了同僚,一直看到夏亓面试结束的那个下午,几双眼睛瞪得通红,烟头多到可以赶走任何密集恐惧症患者。同僚们撑不住了——不是因为太累,他们是换班的,完全是因为这工作毫无收获。詹锦晖蜷缩在椅子里,领导来过,给他倒了杯热茶,劝他看开些,最好回去休息一阵再去做个体检。他当然记得保险的事,他当然也不会去楼上开一份一诺的死亡证明,起码现在不会。他知道他的朋友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所以他也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叶文婷,他那心如死灰的妻子,能买一百个小烧麦会不会让她好点,他不知道。
那天早上,气温骤升,屋檐上的松鼠格外的多,这个漫长的冬天总算快完了。
谢佳玲此时正耐着性子守在夏亓家楼下,握刀的右手手心此刻浸满了汗液,她不停地放下刀在裤子上摩擦手心,厚重的羽绒服更令她感到焦躁,太阳顺着楼顶升起,透过前挡风玻璃,早晨九点的日光直直照进了车里,仿佛在拷问这个可怜的女人。夏亓一早就在阳台上看见了谢佳玲的车,他将大半个身体缩进窗户下面,只露出半个脑袋小心地注视了一会,向来精于算计的他却以为谢佳玲是在楼下买了早餐、准备送他去检察院顺便修补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嘴里哼着「爱人错过」换好衣服下楼,顺便考虑将用什么样的开场白来给她机会。
冷静之后,詹锦晖的确发现了些什么。有辆红色的车在开回城区时花去了相当可疑的时间。再细心一点,它在监控中还消失了好一阵。起初,他仅以为又是一对在大晚上搞车震的男女。虽然没有到达真相,但詹锦晖已经离得近了。
老胡在几天前就在CCTV中注意到这台车并跟踪了谢佳玲。银行的朋友告诉他,她最近过得魂不守舍,妆也不化了,精致的生活碎成一地,尤其是在听见孩子的哭声时,她的痛苦与恐惧简直在脸上写的一清二楚。钉子还差最后一锤,他确信,但是他不打算这么做。他写了封勒索信,五十万。正当他盘算怎么把信交出去比较保险时,电话响了,他看了眼手机,十一点,詹锦晖叫他去一趟医院,带上所有文件。听起来他好像哭过。
夏亓正想问她为什么这么穿时,她先把刀亮了出来。
“你他妈找女人还带到我家里去?”
不响,满面泪痕的女人先前还存有的一丝侥幸如今烟消云散。
“要不是你那天晚上没有仔细看我能压死人?现在你不要我了,以为有这么好的事是吧。”
“你先冷静冷静可以吗。”
“不可以,你妈的,我们今天就死在一起。”
语罢,刀尖逼近了几分。夏亓没有信心能够毫发无伤地夺刀,他高举双手,尽可能让刀远离自己,背对着车门,渴望有人路过。远处,有一个不用去幼儿园的小女孩在外婆的陪伴下玩泡泡机,大小迥异的透明气泡在太阳的映衬下反射出彩虹般的光芒,就像一诺离开的那个傍晚,蓝紫色的天空中就悬挂着这样一轮令人着迷的东西。有几个泡泡飞过,夏亓不想为自己解释了。
“乖,我们好聚好散,我永远替你保密,相信我。”
商量的语气、温柔的眼神。说着慢慢朝着刀伸出手。也许谢佳玲真在考虑,也许她是太累了,总之等到夏亓那双纤细白净的手几乎能把刀一把抢走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接着就是刺进他的身体,他坐的太正,正好中了他胸腔偏左侧的位置。她觉得有些抱歉,正想载夏亓去医院时,副驾上早已空无一人。杀过一次人的人,干第二次的时候他的犹豫只有第一次的一半。她别无选择。
一辆车在县公安局的总部门口停下,下来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他把外套反着穿,却仍有盖不住的血从皮带处汩汩流下,冲进警务大厅时已觉得天旋地转,很快三名穿制服的警察就将他包围,他说明来意,一定要伤害他的人被绳之以法。一个年轻的警员急匆匆地喊来詹锦晖。疑惑很快转为愤怒,这情绪没停留多久,悲痛就将他淹没,他几乎站不起来,夏亓把埋尸的细节全说了,第一次下车,第二次下车,甚至车震,不知道他哪来的气力,最后,他从前面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堆零钱,丁零零掉在地上,这是那天晚上谢佳玲顺手塞给他的,在他们把黄土填回去的时候,夏亓往里面丢了一枚这样的东西。
老胡忐忑地在医院门口打给詹锦晖的时候,医生刚宣告了夏亓的死亡。另一边,詹锦晖的同僚们正指挥着两台挖掘机在那个崭新的停车场作业,今天也是那条路上安监控的日子。詹锦晖觉得胸中好像有一条正在泛滥成灾的河流,但他强忍住了一切,委婉地向这位保险推销员诉说了死者带给他们的消息。现在。轮到老胡觉得天旋地转了,那封勒索信正夹在他车座椅下,忽然又觉得十分庆幸,短短几分钟内心的变化全写在了脸上,如今,只得拿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架势为这位丧子的警察提供价值百万的服务了。不过,就在他嘴上讲着接下来需要的手续和文件时,他心里已经笃定一定要詹锦晖帮他多买些保险才行。
这家快递驿站由一对年轻的夫妻经营,两人都很热情,积极地为每个人找快递,对来卸货的快递小哥也很耐心,远远望去,俨然一副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模样。谢佳玲以沾血的手颤微微拉下手刹,还在忙活上架的两人一见她就说:
“刚想给你打电话呢,你男朋友怎么没来。”
苍白的脸蛋回答了一切,她接过那边递来的包裹,血痂黏在白色的包装袋上,印出半个手印,她费力地撕开包装,里面是那本忘在出租车上的,「邮差只按两遍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