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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博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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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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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血脉的年俗往事

整个冬天我们这儿都没下雪,让本该天寒地冻的北方,在干燥的环境里,气温总是降不下来。真的令人怀疑,季节是不是遗忘了我们,要让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退出我们的生活,让山东的内陆,在中国的气候版图里,变成魔法掌控的模糊地带,最后变成教科书里美好回忆。于是N年后,孩子们在课堂上将信将疑的一遍遍朗诵:“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独钓寒江雪。”然后再问老师:“老师,雪长啥样”?

但看不到雪的冬日里,迎接新年的除夕夜还是如期而至。让人在守夜看春晚搖红包的间隙,忍不住一遍遍跑到阳台上,拉开窗帘期望有一个惊喜,能看到漫天大雪悄无声息的飘飘洒洒从天而降。让又一岁的春天有个好兆头,让人们盘算着的活计,在新的一年里都能如愿。让幸福感从丰盈的生活里永远滋润着一家老小,一代接一代津津有味的过大年。

没有大雪的年是遗憾的,但恰恰是这种不太靠谱的气象,在亲朋好友聚会的话题里,不知不觉的把如今的生活感受,移情到了怀旧有雪的岁月。怀念和感激那些充满亲情的传统仪式感,给平凡生活带来的快乐。让一年中的那些辛苦操劳和磕磕绊绊,就这么在浓郁的年味里被替换。直到新年转瞬即逝,人们开始在春暖花开里播下新的种子。

小时候,我在袁家村的乡下,曾经度过一个永生难忘的过大年。

那时候普通农民家庭,虽然多数都在温饱线徘徊,简单且艰苦的生活条件和长年的重体力劳动,不仅没有让传统文化和习俗从生活里消失,而是让祖宗留下的规制作为强大的精神支柱,被毕恭毕敬的顶礼膜拜,成为每一个家庭接受生活考验的护身符,世代相传源远流长。

过年好像首个重大仪式,便是小年的那一天傍晚,要把加持了全家人一年的灶王爷,送上天去面圣。

大娘家灶王爷大人工作的办公地点,是这个家庭人居环境里较差的地方。在北屋最东边的耳房是厨房,灶王爷屈居委身于一张宣纸里,被贴在做饭摊煎饼的正面墙壁上。这在严禁传播封建迷信的年代,还真不知道大娘有何神通从何处能请来灶王爷。

仔细的观望,一年的烟熏火燎下来,他老人家的面目和身上的着装,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个影子。而整间屋子也被各种柴草堆积的占去了大半,既使夜半三更他想下来活动一下手脚,也是没有多大运动的空间。更糟糕的是,这间屋子由于房门形同虚设,所以还有黄大仙一家居住在柴草深处,因为亲眼目睹了这个不请自来的邻居,大大小小的家庭成员数次的出出入入,所以,平时只有大娘在这儿点火做饭,我才敢带着家里的黄狗来里边玩耍。平时是不敢独自一人到里边探险的,因为那个年龄的我,还不太确定自己是强悍的男子汉。

大娘是个坚强的女性,高高的个子,清瘦但有蛮大的力气。大爷是那种老实巴交指哪打哪的庄稼人,因为干活跌伤了腰,所以只能在生产队的油坊干点轻活。这种家庭组合,让家里的大事小情几乎全部由大娘操持和决断,所以,那时候我感觉大娘真的很厉害,她像一个能呼风唤雨的女神,在她特有的那种笑眯眯神情的深处,会有一种看不见的能量,把家里的上上下下都盘点的干净利索,包括会出其不意的掏出个瓜果梨枣塞我手中。

但最终让我震撼到跪拜的,还是她居然能与神仙交流和共处。因为在小年这一天的傍晚,她会拿一碟从苏孔大集上买来的糖瓜,然后端一碗专门为灶王爷包的,数的过来的几个水饺,点燃三炷香,插入灶上盛着小米的小碗里,在袅袅浮起的香烟里,口中念念有词。那些低声诵读的词句,大概是感恩辛苦工作了一年的灶王爷,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种种好处。

就在这神秘的气氛里,我小小的脑瓜也在想,或许大娘也顺便单独介绍一下,这个家庭还有我这个擅长上树爬墙的编外孩子。但这幕场景里孩子的角色只是路人甲,只能跟在后边做粉围观,而且做到默不作声不调皮捣蛋才最好。

接下来,仪式便进入高潮。大娘坐在堂屋里,便遥知隔壁灶间的香火即将燃尽,于是她便带领全家人鱼贯而入。大人在先孩子在后,在窄窄的过道中,一顺排开双膝跪地,庄重的磕过三个头。然后她把墙上的灶王爷恭恭敬敬的揭下来,拿到院子中央空旷的地方,先点燃一叠黄色毛头纸做的钱粮,待它被北风助力着,在夜色中升腾起熊熊燃烧的火焰后,像是怕灶王爷不能顺利升天,便果断的将灶王爷的画像投入其间,同时大声重复念诵着:“灶王爷、全家人托福你啊,见了玉皇大帝,上天言好事、归来降吉祥……”。这时,在橘红色火焰的上空,蒸腾的青烟不再随风四处飘散,像是听到了某种招唤,合成一缕烟柱向上升起,直到消失在深邃的夜空。

灶王爷驾着火焰去天庭述职的场景,会在大年三十之前,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但不管怎么想知道其中的奥秘,大娘都会嫌我烦避而不答,总会说:“你捉个小孩刚烦来,扎些活路木空搭儿你,等嗯三十晚上你就知道连”。于是一个让人牵肠挂肚的悬念,便拴在思绪里成了一份心事。为此几番拖着大黄狗陪我去灶间,想再看看那墙上的灶王爷真走了吗?然后他又会如何回来啊?但大黄狗好像也有怕情,总是别别扭扭不肯就范,我只好半途而废,退而求其次的等待大年三十揭开那个谜底。

大年三十,好像是各个年龄段都不能闲着的时刻,家人根据分工不同,纷纷登场各司其职。午时过后,大爷带我到一大片麦田里择了一个位置,摆上饭菜焚香上供,说是请列祖列宗返回人间吃年饭,顺便拿些钱粮回那边过年。家里的女人们,便忙碌的开始合馅包饺子做年夜饭。各人的新衣服也拿出来铺在炕上亮新。顺着系列庆祝活动的逐步展开,那么灶王爷的故事,也就顺理成章的来了下篇。

其实吊胃口的疑虑是复杂的心情,一旦谜底揭开,最怕出现叶公好龙的情景。也许没有那么令人刺激的好看好玩?又怕毛骨悚然的让人无法承受而吓得不轻?甚至怀疑有些秘密永远不会现出真身!

大娘在水饺出锅后,领着我变魔术般的从东墙的喀摊(缩进墙体中的小壁橱)里,摸索出一张新年画。这才看清,传说中的灶王爷是位留着三捋胡须的老爷爷,慈眉善目中不失威仪,描红挂绿的服饰很像戏剧里的员外。大娘拿在铁勺里熬好的浆糊,把他老人家又粘在了前张画像的痕迹上,摆好贡品焚香相请。这次她叨念的句句高清:“一家之主灶王爷,老袁家请你老人家回家带福禄,今年领捉一家人,衣食无忧,没病没灾,平平安安,阿弥陀佛!”然后她磕过头站起来,拿手拂了拂膝盖上的尘土,一挥手说:“都去吃年夜饭”。然后,甩下我们一干群众,谁也不理,自顾自的回堂屋去了。

多少年后,当我也有些人生经验才缓过神来,从心里佩服这位没上过一天学的才女,在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的传统文化里,她把灶王爷摆在了家庭的户主位置上,表示她每天的呼来喝去,只是按照灶王爷的吩咐为家庭心甘情愿的做长工,没有奼鸡司晨的野心,这给那个言听计从的大爷铺了一条多么舒坦的下台阶,让他多么幸福的感受,自己今生会有一位吃苦耐劳的贤妻良母相伴终生啊!

三十晚上的守岁,对于孩子来说,是一年中可以尽情释放过剩精力且无所顾忌的时刻。因为年三十晚上的规矩,也算一部充满人情味的法典,除了这一夜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有影响安定团结的行为外,对调皮捣蛋的孩子,既不能责怪也不能体罚,要以溺爱为主,大人面对撒野也只能戒急用忍。但做小孩在这个夜晚来临之前早已被反复叮嘱,所以也知道不能蹬鼻子上脸制造不愉快,破坏了一家人欢欢喜喜过大年的气氛。再说,三十晚上快乐的事最多,完全没时间和必要闹得大人不开森。

那么开心的首篇当然是吃啦。大娘拿生铁铸造的提锅,左手拿块抹布捏住一只提耳,右手拿双长竹筷,在里间的小碳火炉上,搁一点猪油几粒花椒,还有细细碎碎的一小捏姜末,于是滋啦响起的声音里,一盘放了炼油渣和盐的爆炒水萝卜条,便洋溢的满屋生香。还有沙锅里放了炸豆腐和绿豆丸子,在炉火上让汤里翻滚着大块白菜和粉皮,漂着油花香气四溢的炖菜。还有一盘早就做好储藏着的酥锅,加上灶王爷吃了半天,也没见少的一大碗冒尖的水饺,堂屋八仙桌上便有了那么丰盛的一顿年夜饭。然后在十五瓦白炽灯的光芒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享用新年大餐。

大人吃饭拉呱说过年话,而这时急三火四孩子们,胡乱往嘴里塞口吃食,便点根油绳做火种,一边燃放一种叫滴滴金的小烟花,一边成群结队涌上街头看大人放鞭炮。这个时候,似乎全村里的孩子都跑到了街上,一群群一伙伙的围着村里前后两条主街,跑来跑去的做游戏。

最没创意的是手里总提着火绳跑的孩子,在捉迷藏的游戏里,总能暴露躲藏的位置,让人追着一闪一闪的亮光,让他在暗夜里无处遁身。大孩子的恶作剧会是悄悄点燃一枚鞭炮,丢在小孩子们的脚下突然炸响,然后看着小盆友尖叫着四散奔逃,大孩子们则得意洋洋的哈哈大笑。

就这样,不知这新年的狂欢进行了多久,各家的大人开始喊着自家孩子乳名回家守岁。而那些呼唤中,女孩子会有多人叫“闺”和“妮”,男孩子也会有许多叫“狗”或“蛋”的。这些很有乡土气息的小名,喊得时候,前边会加上在家中排行的数字,或是加上一个动词、形容词变成词组,于是街上便此起彼伏的出现拖带语气词的呼喊:“三闺(gun)嗯——”、“五妮啊——”、“狗剩哎——”、“毛蛋哦——”……。

但此时此刻这些呼儿唤女的悠长乡音,远不是平日那种不耐烦的急促吆喝,而是一种带着年味的声情并茂,响彻在年夜的大街上。这好像日常生活里不善言辞的乡亲,在做期盼美好生活的虔诚祈祷,用千里传音般的技巧去深深打动上苍,让黑茫茫阴沉沉的夜空里,忽然就飘来片片雪花。在大人牵着孩子的手还没有到家之前,夜色便给纷纷扬扬的白雪打亮,回家的路也就忽然变得洁白而开阔。

跑的筋疲力尽后的守岁,会让之前的承诺变得异常难以兑现。尽管大人在节前的科普中,悉数了种种厉害,把不能长上一岁的严重后果说的淋漓尽致。如果在十二点钟声敲响之前睡着,会影响个人的远大前程,比如上学读书时脑里会有浆糊、个矮娶不上媳妇,而且夜晚黑暗的深处,会有一个叫“老毛犼”的怪兽,随时准备将你吃掉。

尽管你会装作精神抖擞,学大人的样子在屋里踱来踱去,会去把呼噜正酣的老猫戳醒,会远离那盘十分诱人的大炕和那个坚决不能沾的枕头,会站在条几上的座钟前幻想时间忽然加速飞跑。但能想到的招数用尽后,你会晃晃悠悠的,在八仙桌旁的长条凳上坐下,将下巴垫在扶着桌子的双臂上,或佯装在细听大人总也说不完的过年话,或貌似在深思童年的人生该往何处去。进而渐渐变得模糊和昏暗的灯光,会在一瞬间悄无声息的自动跳闸,让你用另一种方法又长了一岁。

不知过了多久,睡得一塌糊涂的你会被叫醒,不知道是谁将你剥得精光塞进被窝,也不知道又是谁将你从暖暖的被窝里给生生拖了出来,三下五除二的塞进冰凉的棉袄棉裤里,嘟嘟囔囔的把新衣服给你套上。直到被放到炕沿穿新棉鞋,你才看清眼前这个人,就是一直拿你做亲儿子待的那个女神,尽管她唠叨的功夫,一点也不比生你的那个人水平差。她低头边给你系鞋带,边用压倒一切的气势说:“过大年哪个大男人不早早起来,上门口放爆仗顶门面,捏觉哪有睡够地。夜来晚上要不是大家伙把你抢回来,你早叫老毛犼呱唧咧(被吃掉)”!于是你像做了亏心事,乖乖接过一串鞭炮,穿过大人从厚厚积雪里清扫出的通道,跑到大门口让那串十九响的鞭炮,在初一的黎明时分,噼里啪啦的告诉左邻右舍,新年快乐!

其实,家家户户早早的开始忙碌,完全因拜年的习俗而不敢慢待。每家都早早吃过饭,然后收拾得干净利索,力所能及的布置出更好的新年喜庆气氛,然后按照先拜长辈、同辈和好友互访的顺序走起。而各自家中一般则由女主人留守待客,以便访客到时家中有人热情相迎。男人则带着孩子规规矩矩的走街串户,用礼数告诉庄里乡亲自家的人品和实力,也将新年伊始的人气、喜气、福气悉数纳入囊中。

太阳越出地平线的那一刻,拜年的大戏便隆重上演。男人们带着儿子直奔同族辈分最高的长辈家里而去,但往往赶到时,庭院里早已聚集了不少叔侄兄弟等在那里。长辈按照男左女右的规矩,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两侧的圈椅上,桌上则是几碟干鲜果品和一套不太完整的茶具。门槛以内,会摆着数个草编的铺摊(坐垫),那是仪式开始时跪着磕头用的。但长辈一定会客客气气拒绝晚辈再行磕头礼,说新社会咱改文明拜年了,来看看有那份心就很高兴了,再说刚扫过雪的院子还有些湿润等等。但在几番谦让交涉后,长辈便架不住一院子人的坚持,只好笑纳跪拜礼数。这时,屋里屋外黑压压跪下一大片男人和孩子,响头磕得也就很是壮观。而此刻的长辈也迫不及待的急忙起身去扶带头行礼的大人,用爱惜晚辈的谦恭,让拜年的气氛达到高潮。

但拜过一家家长辈后,拜年的队伍便会分道扬镳的各自行事。大人则按同辈年龄大小一户户互拜,然后到各自的发小死党处走动。但往往走啊走,不知走到谁家便留下入了酒席,当你再见到他时,在溜滑的街道上,一个扶着墙的醉鬼,摔得身上沾了好多烂泥,七倒八歪的没了人形。而没有大人节制的孩子,便加入大孩子拜年的队伍,在已踩得结结实实的雪地上,跟在后边像一条长长的尾巴,鱼贯的进进出出家家户户,很是一道风景线。大孩子脸皮薄,往往带队进院后却迟迟不好意思进屋,但我没有让拜年的气氛冷场,于是我便成了没心没肺的带头大哥。这颇有些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先进去的孩子会得到奖赏,新衣服的四个兜里,会被主人塞进各种零食。但那个大伙都不富裕的岁月,给你的可能是几粒炒熟的花生果、一把软枣、一个柿饼、几个山楂、一把葵花籽。但你也有中个大彩的机会,指不定哪家会把一颗糖果塞进你的手心。

就这样拜啊拜、走啊走啊,在疲倦的实在迈不动腿的关键时刻,一抬头看见了一大早拖你起床的人。于是你便全身放松的拽着她的手,跟她回家吃午饭。可等她把饭菜端上桌的时候,你来不及脱下早给雪水浸透的新鞋,也来不及掏出塞满口袋的礼物,已蜷曲在炕的一头,深度进入大年初一的春梦里了。

也许当年我在懵懂中,就潜移默化地得到了女神的真传,所以过年的几天里,我日夜思念的那场雪,在不断回忆的意念里竟然感动了天公。他额外开恩的在初九的夜里,悄悄的把这吉祥之雪补发给了人间,让我站在窗前很是动情。看着家家户户灯光映照着的小区里,洁白的大雪飘飘洒洒从天而降,直到把小区之夜装扮的白茫茫一片。

这补发的年味,来的虽然有些迟,但却应验了民间的一句俗语,叫:好饭不怕晚。它言简意赅的寓示了新的一年里,人们期盼的那些福报一定会得到。只不过你满怀敬畏之心恭候时,也要用聪明才智去努力争取,人生的诸多红包,才会涌入你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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